呂德文
武漢大學社會學院研究員
整治農村陳規(guī)陋習這類涉及個人生活的社會問題,對基層政府而言是一項全新的任務。基層政府需充分運用社會治理智慧和提高治理能力,才能達成引導社會新風尚的目標
近日,貴州某地村民違規(guī)辦酒席被行政拘留。此事引發(fā)網友熱議。近年來,部分農村地區(qū)深受陳規(guī)陋習之害,例如操辦酒席在一些農村地區(qū)大有泛濫之勢,導致農民負擔過重。據調查,某些地區(qū)農民年收入的1/3要用于人情往來。民間有個俗語:“三年不辦酒,傾家又蕩產?!睘榱藢⒏冻鋈サ亩Y金“賺回來”,農民被迫無限擴大酒席范圍,以各種理由操辦酒席,甚至“無事酒”也比較常見。為了辦酒席而辦酒席的惡性循環(huán)使當事人不勝其煩,不堪其擾,不僅勞心費力,耗時費神,增加相關人的經濟負擔,也造成了社會資源的浪費。為了解決農民人情負擔重的問題,不少地區(qū)的基層黨委政府都采取了積極措施進行整治。應該說,這些做法是基層黨委政府敢于作為的表現,值得鼓勵。然而,整治當前農村存在的陳規(guī)陋習涉及個人私生活領域,處理不好容易激發(fā)矛盾,考驗基層治理智慧,需要積極探索合適的方法策略。
社會是一個有機體,一般情況下,社會有自我調節(jié)機制。一旦社會陷入危機之中,這個調節(jié)機制便會發(fā)揮作用。比如,在地方性規(guī)范強有力的地方,社會越軌行為會受到有效制裁,人們通過公共輿論以及不合作行為將越軌者邊緣化。更為重要的是,在一個社會有機體內部,人際交往有長遠預期,人們不會輕易打破地方性規(guī)范。然而,進入21世紀以來,中國農村社會經歷了巨大轉型。這主要表現在:一是農村社會結構發(fā)生了極大改變,大量人口流入城市,一些村莊出現空心化狀況。這就意味著,農村社會變成了半熟人社會或無主體的熟人社會,地方性規(guī)范再生產的條件逐漸喪失。二是家庭生計模式發(fā)生了根本轉變,“半工半耕”成為一般農戶的基本生計模式,人們之間生產合作和社會交往的需求逐漸降低。三是農村經歷了價值之變,一些習以為常的倫理價值慢慢失去了約束性,社會原子化及個人權利意識的覺醒已是社會常態(tài)。
農村巨變意味著維持農村社會運作的部分機制雖然在起作用,但人們對這些社會機制的預期卻逐漸降低。人情往來是熟人社會維系社會關系的一般方式,當前仍然是大部分農村社會運作的基本機制,但是人們對人情的看法卻不盡一致。處于城市化和市場化進程中的農村社會,農民階層分化已是重要社會現象。在有些地區(qū),酒席標準成為社會競爭的重要杠桿,部分富裕農民通過提高酒席標準來獲得更大的“面子”,進而確立自己在村莊內部的優(yōu)勢地位;而部分弱勢農民則被迫少辦或不辦酒席,從而退出了村莊社會競爭。在更多地區(qū),由于人們對社會交往的預期極度縮短,普通農民爭相擺酒,力圖在最短時間和最大限度內將社會資本變現。
可見,當前農村以酒席為代表的陳規(guī)陋習泛濫有其復雜的社會根源,身處其中的農民很難對此作出“反抗”。簡言之,大部分農民還處于城市化進程中,沒有辦法完全脫離村莊社會關系。在這種情況下,哪怕人情負擔再重,也只能咬緊牙關堅持下去。部分農民家庭為了維持人情往來的收支平衡,也只能無事找事辦酒。筆者在農村調研中發(fā)現,一個農民家庭只要三年沒有辦酒席,其親戚朋友便會勸其找個理由辦酒,否則大家都會感到于心不安。個體的理性選擇造成了群體的非理性。這種群體的非理性是一種“人情異化”現象。而空心化的村莊,已經很難再有時間和機會來形成新的地方性規(guī)范來約束這一現象。多數人深感此種陳規(guī)陋習帶來沉重負擔,對基層黨委政府整治這類現象有強烈的需求。
客觀上,當前全國各地整治農村濫辦酒席等陳規(guī)陋習,是在農村社會喪失了自我修復機制的背景下采取的措施,亦是在人民群眾強烈呼吁下的積極作為。有效整治這類現象,并形成長效機制,最終引導形成新的社會風尚,是一個長期的過程,在這一過程中應主要發(fā)揮村規(guī)民約或者地方性規(guī)范的約束作用,盡量少用或不用行政強制手段,在法律和政策范圍內采用適當的措施,逐步達成社會有效治理目標。
首先,民間自發(fā)的一些習俗活動由來已久,已成為社會生活方式的一部分,改革風俗觀念不能一蹴而就。基層黨委政府整治陳規(guī)陋習,必定涉及公權力和私域之間的界限。雖然現代國家本來就有引導社會風尚、維護正確的社會價值觀的職能,但傳統(tǒng)上,公權力介入人們的生活事務一直較為慎重。通常情況下,只要不明顯觸犯法律,公權力一般不會積極主動介入。這是因為無論何時何地,國家權力都不太可能負擔得起所有社會領域的治理。在這個意義上,在農村生活方式的干預上,公權力一般采取簡約治理的方式,通常會采取半正式的行政方式達到目的。比方說,村干部承擔大量調解任務,采用說服教育的方式。在各地整治濫辦酒席的經驗中,也基本上通過組織紅白理事會,發(fā)揮當地有威望的村民的作用。一些地方在基層黨委政府的指導下,還通過制定村規(guī)民約的方式來整治陳規(guī)陋習,這就意味著鄉(xiāng)風文明建設被納入村民自治的框架內。有些地方因為還留存有較為完整的地方性規(guī)范,亦有地方權威,因此半正式的行政方式可以發(fā)揮作用,正式權力可以隱居幕后;但有些地方則因為社會原子化程度比較高,只能依靠正式權力發(fā)揮作用,合情合理使用法律和政策。
其次,基層黨委政府整治陳規(guī)陋習,離不開關鍵少數,“抓兩頭帶中間”是基本的群眾工作方法。關鍵少數主要指兩類人:一是積極支持者;二是消極對抗者。前者主要包括黨員干部及其親屬,以及對新風尚較為認可者。對這類人,不僅需要積極動員發(fā)揮帶頭作用,還有必要運用黨的組織力和紀律來激勵。后者則主要是利益受損者。比如,已經多年未辦酒席,覺得不辦酒席會吃虧的人。對于他們,需要做大量的思想工作,慢慢轉變其觀念。只有抓住了兩頭,才能帶好中間,良好的社會風氣才能形成。
整治農村陳規(guī)陋習這類涉及個人生活的社會問題,對基層黨委政府而言是一項全新的任務。這種治理事務某種意義上是“民有所呼、我有所應”的典型表現,基層黨委政府不該回避。當前的社會形態(tài)發(fā)生了極大改變,基層政府需充分運用社會治理智慧和治理能力才能達成引導社會新風尚的目標。對于公眾而言,需要從維持農村基本秩序、實現農村社會順利轉型的角度上去理解這一工作,給基層更多的時間和空間去積極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