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天,我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一個評論者,試圖在王安憶和張悅然之間建立起某種聯(lián)系,是否可能?如何可能?
因為從理論上而言,任何作家、作品之間都可以建立起比較的關系,可以是相似或一致意義上的,如從革命文學到左翼文學再到延安文藝一路沿革下來共同的理論圭臬,可以是相反或對立意義上的,如海派與京派之間的紛擾爭論;可以是美學風格層面上的傳承,如廢名、沈從文、汪曾祺一脈相承的詩性與寫意,更可以是文學觀念層面的共識,如先鋒文學、尋根文學的意圖與野心;可以在同一民族、國度、語言之內(nèi),如女性主義視野中的林白與陳染、上海書寫中的張愛玲與王安憶,也可以跨越語境、地域、種族的藩籬,如經(jīng)常被拿來互照的馬爾克斯與莫言、卡爾維諾與余華。更何況,如果我們承認,作為詩學理論的“影響的焦慮”普遍存在于所有寫作中,那么無論個人經(jīng)歷、寫作經(jīng)驗、年齡跨度的差異有多大,在作家間尋找蛛絲馬跡的聯(lián)系,應該不屬于牽強附會的矯情。
但是當我們試圖把追問深入下去展開,也許情況并不如此單純、直接。比如:為什么作比較?比較所具有的現(xiàn)實意義何在?比較所能呈現(xiàn)并解決的問題是什么?也許只有代入這些問題,而并非只是說明“一樣”或“不一樣”,并非為了得出一個“是”或“不是”的答案,“比較”的意義與必要性才可能成立且有效。
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擺在手邊的王安憶的《向西,向西,向南》和張悅然的《大喬小喬》所共同呈現(xiàn)出來的尖銳的社會階層對立、令人顫栗的心理描摹和微妙的人物對應關系,以及裹挾其中的飽滿而復雜的現(xiàn)實感、批判性與歷史意識都足以將兩者相提并論。這些相近的質地,縱然不能成為兩部作品同時獲得2017汪曾祺華語小說獎的全部理由,但至少說明好小說的某些共有品格。
讀者閱讀王安憶需要足夠的耐性。她從不講述時髦熱門的故事,即便是被某股文學潮流納入史冊,也可以鮮明地感受到異質感在其中暗自生發(fā)的對抗力量。王安憶需要你耐下性子,一杯熱茶中慢慢去品味其妙。《長恨歌》的故事一出場,可能沒有多少人能預見到那是對上世紀九十年代以來物質生活形態(tài)的寓言書寫,華麗炫美的生活登場便一刻不肯散去,縱然王琦瑤晚年落寞凄涼也阻擋不了身后無數(shù)躍躍欲試登場亮相的漂亮的美人坯子——無論是文學虛構中還是現(xiàn)實生活中。而當你恍然大悟,王安憶已轉身梅家橋,尋覓其間挑挑擔擔販夫走卒的日常生活,隱沒其間的富萍們堅忍頑強的生活姿態(tài)。所以,《向西,向西,向南》在今天的社會生活格局中——中產(chǎn)階層生活依然是大眾拼搏、奮斗的最大動因——“不合時宜”地觸及中產(chǎn)階級精神危機和現(xiàn)實無力感也就不足為奇了。
小說《向西,向西,向南》講述的是兩個女人的故事——陳玉潔和徐美棠的同性之誼,但這份友誼不似慣常的發(fā)小情誼,兩個人是萍水相逢,更多像是彼此的舞臺、彼此的映照。她們通過不同的途徑移民至柏林,至紐約,至加州圣迭戈,小說題目即是她們生活路線的陳述——向西,向西,向南。但無論她們走向哪里,都避不開漂泊的意味。她們是各自生活的失意者,“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二人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初的柏林曾有過一遇,但彼此未通姓名;后來機緣巧合,又在美國紐約相遇,在這里,兩人的生活際遇在彼此的陳述中得以展開——玉潔衣食無憂,富足多金,婚姻生活卻因老公有了小三而名存實亡;美棠為了身份為了生計四處漂泊,最后還是失去此生最愛的伴侶一蹶不振;最終兩個失意者決意跳出過去生活的圈子,結伴前往南部的圣迭戈,嘗試一次勇敢而又冒險的生活。
同樣的兩個女人的故事,《大喬小喬》的敘事展開則更清晰明了。大喬小喬是姐姐喬琳和妹妹許妍。母親懷孕妹妹時趕上計劃生育政策,由于患有心臟病而一直無法實施流產(chǎn)手術,二胎嬰兒在毒針注射和引產(chǎn)后竟然奇跡般存活下來,公辦教師身份的父親,卻因違反計劃生育政策失去工作,繼而酗酒、精神崩潰,整個家庭陷入不斷上訪與不斷失敗的困境循環(huán)。如果故事只是這樣,這無疑是個通俗的家庭悲劇,但真正的開端、發(fā)展、高潮與結局都落于正常出生的姐姐和意外存活的妹妹身上。同樣是性格與命運的雙重悲劇,姐妹二人卻走上截然相反的道路。大喬學生時代眾星捧月的美,逐漸消磨于父母的執(zhí)念與個人對宿命的認同,小喬畸形怨念的成長經(jīng)歷,滋生出對原生家庭的怨恨與個人奮斗的信仰。在大喬孜孜于幫助父母奉獻自己的同時,小喬改姓離鄉(xiāng)隱身都市。歷史上美得驚天動地的大喬小喬,在這篇小說里卻只是被家庭與社會嚴重異化的時代青年。姐姐終于不堪重負扔下新生嬰兒自殺身亡,而妹妹希望通過婚戀洗白底層身份,完成階層晉升的夢想也破滅。
一個是中年人的故事,一個是青年人的故事,看似風馬牛不相及,但是從年齡和生活經(jīng)歷推算,大喬小喬的父母不正是陳玉潔的同代人嗎?而玉潔的女兒又與大喬小喬是同齡人。這樣觀照來,兩篇小說其實是對“同代人”故事的不同講述,是對同代不同命的階層生活的不同視角的打量,互相映照又互相刺穿。如果我們把閱讀的背景推到改革開放、市場經(jīng)濟的共同前提下,對故事的互文性解讀展開得也許更為充分。作為同齡人,生活在小縣城的大喬小喬的父母沒有陳玉潔和丈夫好運氣,不但沒能在改革開放市場經(jīng)濟中乘風破浪,反而因為歷史政策——計劃生育——而丟了工作;而陳玉潔和丈夫則在上大學、分配工作、下海經(jīng)商中一路打拼,雖然辛苦自知,但畢竟抓住了時代可能的機會,晉升中產(chǎn)階層,成為社會成功者。而另一批更為耀眼的人,則是小喬男朋友的父母及其家里的座上客——作為歷史“勝利者”,享有巨大物質財富與強大政治話語權、社會影響力的權力階層。這三類人構成了今天社會階層結構的金字塔:大喬小喬的父輩位于塔底與塔尖兩端,陳玉潔和丈夫置于中間。在這種社會階層金字塔中,包含著兩種面向歷史截然不同的打量角度,一個是豐富的遺產(chǎn)、一個是沉重的債務。承擔著歷史債務的大喬小喬的父母,印證了一種惡性循環(huán)的生存方式:因為歷史原因被拋出正常生活軌道,在無法實現(xiàn)社會正義的社會框架中以越來越激烈、極端的方式進行無望的反抗與控訴。一方面生活繼續(xù)在絕望與無望中掙扎、沉淪,另一方面在公共傳媒的話語與影像下,又被塑造并強化成社會底層群體“毒瘤”、“神經(jīng)質”的形象面貌。
這種遺產(chǎn)或包袱的歷史作用,在下一代身上顯示出更為清晰的面貌,玉潔的女兒、小喬的男朋友從出生起就錦衣玉食,好的教育好的工作,人生展開諸多選擇,每一條都無需考慮后路,甚至父母一代曾經(jīng)的打拼經(jīng)歷都省略了。而大喬小喬則在生活的沼澤中苦苦掙扎,左突右奔,四顧茫然,而由她們承擔的時代的悲傷與罪惡該如何紓解,該如何清算與追責?更堅硬的階層固化、更懸殊的生活境遇、更宿命的人生前景,擺在了兩類人群的面前。當大喬小喬的父母不斷上訪、告狀、找媒體,窮途末路時,只有女兒的命才能換回一點尊嚴與公正時,沈浩明與其父母在電視上看到大喬的遭遇可以義憤填膺義正言辭地批判,可以輕描淡寫地找個熟人一句話了事,可以做出無私慷慨扶危救困的優(yōu)雅姿態(tài)。一面是神經(jīng)質的、糟糕的、無賴的底層群體,一面是有愛心、有正義感、扶危濟困的權貴階層,這兩類群體之間的鴻溝顯然不是一朝一夕所致,其中閃爍的歷史陰影又該由誰來承擔、如何來填補呢?如果我們不能對歷史的遺產(chǎn)與債務、成果與包袱進行有效的清理與認知,這樣的鴻溝將越來越深,直至崩塌。
階層群體的沖突,在王安憶這里被處理得相對溫和。美棠與玉潔的關系中,美棠處于一個較低的層次,當年她偷渡出國,到今天依然沒能成為夢想的歐洲中產(chǎn),只是在開餐館中謀生。因為作者王安憶想解讀的問題,已經(jīng)不再糾纏于物質層面,所以美棠與玉潔精神上共同的飄零與孤寂,也就成為敘事核心。而作為美潔和大喬父母都必須承擔的共同的歷史后果,是與兒女斷壁殘垣般的情感關系。因為事業(yè)打拼,美潔和丈夫把孩子寄養(yǎng)奶奶家,始終未能建立起親昵融洽的親情關系,血緣親情中夾雜著疏遠與敷衍,甚至,女兒早就意識到父親的出軌,而毫不在意??梢韵胂螅绻麆冸x掉豐富的物質供給,這樣的親情關系其實岌岌可危。而小喬與父母的關系,早已從出生那一霎那就注定是扭曲的,甚至是敵視的,雙方都視對方為摧毀各自生活的元兇。大喬的妥協(xié)與認命并未能換來更多的親情,直至無法再承受父母的“折騰”而自殺。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只有把親情關系理解為歷史的產(chǎn)物,而非血緣倫理的產(chǎn)物,這種荒謬的情感關系才能得到合理的解釋;作為結構文本核心的父女母子關系具有了刺穿歷史真相的尖銳,王安憶與張悅然的批判同樣是犀利的。
《大喬小喬》中沈浩明雖然也偶爾對父母生活方式的“無聊”吐槽,但明顯帶著上流社會的優(yōu)越。而王安憶則幫助我們,把我們對遺產(chǎn)的認知從歷史深處拉向人心深處,作者關注物質極大豐富后的精神荒涼,這種荒涼侵蝕著生活的每一個角落,紐約豪華公寓荒無人煙,母女緣淺夫妻凄涼,甚至需要一個遠不如己的美棠來填補生活的空檔。王安憶是細膩而敏感的,惶惶然的凄涼、茫茫然的無望感婉轉于文字言辭的縫隙中。張悅然的洞察力也不遑多讓,許妍在沈浩明與其母面前的曲意迎合、如履薄冰和謹小慎微被描寫得絲絲入扣。許妍努力晉升上層的努力無可厚非,只是此時的她,尚不能意識到美潔的生活又何嘗不是夜涼如水、冷暖自知。
《向西,向西,向南》的結尾,因為找不到出路,王安憶把美棠和玉潔放逐在路上——
“仙人掌一望無際,太陽照耀大地,前方是地平線,永不沉沒”。
而《大喬小喬》通篇彌漫的掙扎、窒息感,被孩子新生帶來的希望與脈脈溫情些許地沖淡了,但許妍和孩子的未來也許并不樂觀。命運循環(huán)的力量在大喬、小喬、沈浩明身上驗證,也可能在未來驗證。當然更重要的是,兩部小說都以飽滿的藝術力量呈現(xiàn)出對現(xiàn)實與歷史的深度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