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博倫
1913年,陶孟和從倫敦政治經(jīng)濟學院畢業(yè)歸國。[1]作為中國最早的本土社會學實踐者之一,回國之后的陶孟和積極投身到了對中國社會的調(diào)查和社會學的教學中,并于1917年開始在北京大學開設社會學課程。在同一年,從上埃及的一個小村莊走出的塔哈·侯賽因(Taha Husayn)剛剛從巴黎索邦大學獲得了自己的第二個博士學位,這位后來的埃及教育部長和開羅大學教授[2]在其博士論文中明確提出:社會學在阿拉伯世界中有著自己的古典理論資源。[3]
中國和埃及的本土社會學研究幾乎起步于同一時期。與其他后進地區(qū)的國家一樣,殖民體系也是埃及與現(xiàn)代社會科學相遇的起點。但是這種相遇并不像后殖民主義所描述的那樣,是一種單向的“霸權(quán)”關系。[4]后進國家本土社會學學科的建立揭示了一種更加復雜的辯證。19世紀到20世紀,埃及開始從單純的研究對象轉(zhuǎn)向研究主體。阿拉伯世界并不僅僅是作為他者或者田野地,被動地參與西方社會科學知識的生產(chǎn),它也主動地接納吸收社會科學知識并生產(chǎn)不同于西方話語的、屬于自身的對社會的認識。換句話說,盡管聲音微弱,阿拉伯世界也在嘗試言說自己。社會學在中東與它在中國一樣,同樣扮演了費孝通所言的 “文化自覺”的使命。[5]
但與其悠久歷史相映襯,埃及社會學的成就就顯得有些不成比例。[6]盡管到了上世紀末,埃及幾乎所有的大學都有了社會學系,有超過6000名本科生,埃及社會學家卻都對學科的發(fā)展非常失望:他們認為埃及社會學本可以更加成功。[7]社會學研究并沒有能夠有效地幫助埃及社會,也沒有能夠作出足夠的理論貢獻。
換言之,埃及社會學的發(fā)展困境能夠為我們理解中國乃至整個后發(fā)國家社會科學的發(fā)展歷程提供一個參照系,本文將簡要地回顧埃及社會學的發(fā)展歷程,進而剖析后進國家社會科學發(fā)展中最深層次的議題之一:國家化陷阱。埃及社會學完全將自身的發(fā)展臣服于民族國家建設,最終從外在制度上與國家機器糾纏在一起,從而被國家完全控制。除去常被討論的專業(yè)性的因素之外,如何處理自身與國家的關系,成為了影響后進國家本土社會學發(fā)展的最重要的問題。
阿拉伯社會主義與 “后革命社會學”
埃及社會學的建立同埃及與現(xiàn)代西方殖民體系的碰撞有著直接的關系,它浸潤著法國和英國傳統(tǒng)的影響。前者始于19世紀初拿破侖入侵埃及,[8]后者則與英國占領埃及后 ,功能主義人類學傳統(tǒng)以埃及作為一個研究基地密切相關。[9]這些西方社會的學術傳統(tǒng)通過學院體系(比如接受埃及的留學生和埃及公立大學的教學),以及獨立的研究機構(gòu)(如埃及皇家地理協(xié)會)進入埃及。[10]
但要注意的是,埃及社會學的建立并非完全被動。從一開始,埃及社會學也有自身明確的政治目的——推動埃及作為后發(fā)民族國家的建設。在這個過程中,它不僅著重于推進社會改良,他們對自身社會的認識構(gòu)成了對殖民統(tǒng)治的反抗。[11]比如早年參與埃及皇家地理協(xié)會活動的奧諾弗里奧·阿巴特帕夏(Onofrio Abbate)突破了東方學對“埃及人生來不理性”的論斷。他試圖為埃及的國民性尋找經(jīng)驗基礎。在他的研究中,埃及人看上去不理性的行為和信仰并不是不可改變的本質(zhì),而是可以從社會和心理層次上得到解釋。[12]在這一“文化自覺”的過程中,埃及社會學同時也開始了自己的“國家化”進程。
然而,就在埃及社會學的發(fā)軔之際,以國族建設為己任的埃及社會學并沒有獲得當時埃及國王政府的信任。后者試圖控制社會學學科的發(fā)展和人才培養(yǎng),[13]從海外留學到埃及社會學本土研究都受到了影響。[14]在右翼的伊斯馬儀·西德奇(Ismail Sidqi)于1932年上臺擔任總理后不久,當時埃及唯一的社會學系,開羅大學社會學系便經(jīng)歷了一輪調(diào)整。社會學不再被允許單獨提供學位,而是作為哲學或者地理學的一個方向開設課程。當時在開羅大學社會學系任教的埃文斯-普理查德向教育部詢問為何會有這樣的調(diào)整。教育部“明確的回復,當前在這些學科對埃及年輕人影響還不清楚的情況下,還不急于發(fā)展這些學科。社會學可能有顛覆性的作用”,[15]以至于20世紀30年代每年畢業(yè)于開羅大學社會學系的學生都在個位數(shù)左右,在40年代則徹底停招。[16]在學院體制之外,上文提及的諸多學院體制外的社會調(diào)查團體得到了國家的承認,其成員則進入了新設立的社會事務部。由此,這些團體的活動和經(jīng)費也都被后者控制。[17]
這種情況在埃及國王政府被推翻后似乎有了反轉(zhuǎn)。1952年,埃及自由軍官組織在穆罕默德·納吉布(Mohammed Naguib)和賈邁勒·阿卜杜·納賽爾(Gamal Abdel Nasser)的領導下發(fā)動了政變,終結(jié)了埃及國王政府,建立了阿拉伯埃及共和國。新政權(quán)對于社會學的態(tài)度為之一變,從對社會學的懷疑轉(zhuǎn)為了對社會學的倚重。埃及社會學也迎來了自己的蜜月期。社會學在革命后看上去是如此成功,以至于埃及社會學家薩阿德·丁·易卜拉欣(Saad Eddin Ibrahim)將其稱之為社會學過度兜售(Oversell)自己的時期。[18]但在社會學欣欣向榮的背后,它的國家化進程在這一時期策馬狂飆。
革命后的埃及政府對社會學的期待和優(yōu)待自有其原因。政府希望能夠借助社會學填補“阿拉伯社會主義”(Arab Socialism)的意識形態(tài)空白。[19]盡管自由軍官組織將“社會主義”納入了自己的口號,但革命后的埃及并不是一個社會主義政權(quán),而更像是一個由強人(特別是軍隊)主導的民族主義政府。1952年革命之后,納賽爾第一個打擊的對象就是埃及共產(chǎn)黨和左派的工人運動。埃及政府也沒有馬上與社會主義陣營建立盟友關系,這一關系要等到1956年蘇伊士運河危機時才初步確立。也是在同一年,埃及才承認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正是因為“阿拉伯社會主義”與當時人們認識的社會主義有不小的差距,它迫切地需要具體的內(nèi)容來充實自己,使其與其他的民族主義意識形態(tài),特別是與埃及老牌的民族主義政黨——華夫脫黨相區(qū)分開來。社會學恰巧為它們提供了資源。
自由軍官組織用來區(qū)別自己與之前民族主義政權(quán)的方式很類似于詹姆斯·C.斯科特(James C. Scott)所稱的“極端現(xiàn)代化意識形態(tài)”(high modernism)。[20]埃及國家希望通過更加有效的社會工程來改變埃及社會。1952年自由軍官組織剛上臺,納賽爾就將阿斯旺新壩工程提上了議程。這一點與20世紀50年代埃及社會學家的觀點不謀而合。如果說,在革命前,社會學僅僅從屬服務于廣義的民族主義運動,1952年革命之后,埃及社會學部分擁有了國家的身體,甚至能成為國家的大腦。社會學的國家化在這個時期的埃及達到了頂峰。
當時很多的埃及社會學家認為,阿拉伯社會科學的重要職能是為阿拉伯社會主義提供正確的方向。[21]其中的代表人物就是上文提及的開羅大學第一屆社會學畢業(yè)生之一的阿卜杜·阿齊茲·阿扎特,此時他已經(jīng)成為了埃及社會學界中的領軍人物。他告訴自己在開羅大學的學生,他們應該成為字面意義上的社會工程師。[22]阿扎特的這一態(tài)度直接體現(xiàn)在其作品上。他的一本著作的名稱《統(tǒng)一,紀律,勞動》(Al-lthad wal Nizam wal A‘mal)實際上是1952年的一個革命口號。阿扎特還將自己的另一本關于工業(yè)社會學的作品獻給了納賽爾,感謝他實現(xiàn)了阿拉伯世界的工業(yè)奇跡。[23]
納賽爾時期,在“社會工程”的旗幟下不同的理論流派很好地融合在了一起。原有的涂爾干學派的法團主義,從亞歷山大大學興起的功能主義學派,和更晚近傳入的馬克思主義社會學與新的革命議程并沒有相互沖突,而是相互補充,從不同側(cè)面充實了納賽爾主義。法團主義和功能主義能夠為國家的現(xiàn)代化工程背書,而馬克思主義社會學則被用來論證埃及是社會主義陣營的一部分。悖謬的是,由于忙于設計社會工程,忙于將西方概念移植到阿拉伯社會之中,忙于“創(chuàng)造一種激進的阿拉伯社會哲學”來改造阿拉伯社會,埃及的社會學家很少有時間來研究本國社會。這個時期在埃及并沒有誕生讓人印象深刻的經(jīng)驗作品。
埃及社會學的國家化同樣體現(xiàn)在學院體制外的研究機構(gòu)的進一步設立上。通過這些機構(gòu),國家不但積極地參與到社會學研究中,還通過這些機構(gòu)實現(xiàn)了對學院內(nèi)研究的掌控。如犯罪學與社會研究國家中心(1956年)隨后還設立了國家計劃研究所(1960年)和開羅人口中心(1964年)。對埃及社會學研究影響最大的機構(gòu)莫過于1964年創(chuàng)建的中央公共動員和統(tǒng)計局(Central Agency for Public Mobilization and Statistics)。該機構(gòu)除了負責產(chǎn)出和發(fā)布官方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之外,還負責批準社會學家的研究計劃。任何想要在埃及從事社會研究的學者都必須從該機構(gòu)獲得許可。每一個研究計劃都只能獲得50份資料或者訪談。同時,所有的問卷都會遭到事先審查。[24]如果研究者想要獲得更多資料,就需要不停地重復這一過程。
埃及社會學同國家之間的蜜月關系在納賽爾執(zhí)政的最后幾年走向了破裂。這個時期埃及社會學奠基在政策導向的研究之上:它試圖解決特定的社會問題,或者影響到社會政策的制定。這也是它獲得國家支持的基礎。然而,埃及社會學沒能夠?qū)崿F(xiàn)這兩個任務。[25]最終,1967年埃及在第三次中東戰(zhàn)爭中的失敗正式為這段蜜月期畫上了句號。在這次中東戰(zhàn)爭后,埃及政府委托了數(shù)名社會學家研究埃及軍隊的現(xiàn)狀。但當政府意識到研究的結(jié)論太具批判性時,他們銷毀了所有的研究資料。[26]從此,關于軍隊的研究再也沒有在埃及社會學中出現(xiàn)過。埃及政府對于社會學研究的態(tài)度也逐漸從無動于衷轉(zhuǎn)向了敵視。只是到了這個時候,社會學的學科發(fā)展已經(jīng)徹底地受制于其國家化時期所建立的那些制度和機構(gòu)了。
納賽爾之后:擴張與限制并存
納賽爾于1970年去世之后,他的繼任者薩達特和穆巴拉克主導了一系列的經(jīng)濟和政治調(diào)整,國家開始從諸多領域中撤出。但埃及社會學為路徑依賴所困,并沒有能夠擺脫國家化的困境。悖謬的是,一方面,埃及社會學的學科規(guī)模在這個時期經(jīng)歷了急速的擴張;另一方面,它的經(jīng)驗研究卻被國家進一步限制。
從1970年到1990年,埃及社會學系的數(shù)目比原先擴大了兩倍(從4所到12所)。[27]這種社會科學爆炸式的增長也出現(xiàn)在整個中東地區(qū)。20世紀70~90年代,中東地區(qū)的社會科學研究擴大了8倍。[28]社會學的學科建設成為了國家擴張高等教育的一部分。與其說它的目的是研究本土社會,不如說是為了培養(yǎng)更多的畢業(yè)生。這種急速的擴張為社會學帶來了諸多問題,其中就包括師資的短缺和社會學系的地方化。很多埃及的社會學系從建系第四年便開始招收研究生,以便從自己的第一批本科畢業(yè)生中招生。 [29]
在規(guī)模的擴張之余,國家減少了對社會科學研究的投入。在此期間,出現(xiàn)了大量的私立性質(zhì)的研究機構(gòu),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就是易卜拉欣所主持的“伊本·赫勒敦發(fā)展研究中心”。但即使是公立大學的社會學研究,也需要大量地依靠海外基金會的資助展開。在一次法庭聽證會上,埃及社會學家默罕默德·古海里(Mohamed Al-Gohary)作證說,埃及大學中80%的研究都是由海外資助的。很多埃及社會學家批評說,海外資金的介入,某種程度上影響了埃及社會學的選題。[30]而且當研究的負責對象是海外機構(gòu)時,研究成果常常需要使用英語而不是阿拉伯語。[31]除此之外,很多埃及社會學家的收入也來自海外。當時較為富裕的海灣原油出口國開始發(fā)展社會科學研究,去往這些國家兼職的埃及社會學家不在少數(shù)。[32]
在國家和社會學學科整體關系發(fā)生調(diào)整的同時,埃及社會學家也突破了原有的與納賽爾主義結(jié)合的法團主義-功能主義框架。既有的馬克思主義社會學得到了發(fā)展,不少其他國別傳統(tǒng)(特別是德國民俗學和美國社會學)[33]也加入了學術對話。進入80年代,新一代的社會學家與其他阿拉伯國家新近發(fā)展的社會學家匯聚在一起,重新探討阿拉伯社會學本土化的問題,并反思社會學學科與國家之間的關系。[34]
但是這些新一代的社會學家卻沒有能夠改變自己和國家之間的關系。相反,因為國家不再向社會科學研究提供資金,它對社會科學中的證據(jù)收集也愈加敏感,對社會學研究愈加敵視。上世紀80年代,埃及進一步加緊了中央公共動員和統(tǒng)計局對社會科學研究的控制,[35]甚至認為這些數(shù)據(jù)的收集會對國家安全產(chǎn)生危害。悖謬的是,這種對社會學研究的污名化影響著體制內(nèi)的社會學家,對社會學和國家權(quán)力持批判態(tài)度的學者同時也與國家保持著親密的關系。 [36]除此之外,埃及社會也對具有批判性色彩的研究容忍度不高,公眾往往認為這些研究是對國家和民族的侮辱。[37]即使是那些對社會學和權(quán)力關系有所反思的學者,也與威權(quán)政府精英保持著曖昧的關系。薩阿德·丁·易卜拉欣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一方面,在1986年,他組織召開了一次反思社會學和權(quán)力之間關系的會議。另一方面,易卜拉欣長期與埃及的政治經(jīng)濟精英保持著密切的關系,他甚至還利用這層關系,將自己的一名親戚安排到埃及軍事學院。這種曖昧的關系一直維持到2000年埃及政府以他非法接受歐盟資助進行研究危害了國家安全為由將其投入監(jiān)獄。[38]
國家化的陷阱:中國與埃及的案例比較
盡管歷史悠久,今天的阿拉伯社會學離成熟尚有距離。如果從學科化的角度來看,阿拉伯社會科學做得還遠遠不夠。它還沒有成熟的以阿拉伯語為寫作語言的學術期刊,也沒有阿拉伯語的論文數(shù)據(jù)庫。這些都對阿拉伯社會學家之間的相互交流產(chǎn)生了障礙,也為阿拉伯社會學的歐美化提供了便利。但是,如果一邊說阿拉伯社會科學不夠規(guī)范,在學科化上做得不夠是它發(fā)展的主要困境;一邊又以學科化作為衡量它發(fā)展的主要指標,則無異于在同意反復。同許多后發(fā)國家一樣,學科化僅僅是社會學發(fā)展中的一個議題。它并不能必然地保證高質(zhì)量的學術作品。同樣,規(guī)范化和學科化尚未完成,可能會給不同的范式和方法提供空間,讓學者能夠關注實質(zhì)性的經(jīng)驗問題。項彪所說的中國社會科學的“知青時代”就是極好的例子。[39]作為對比的是,學科化和規(guī)范化的滯后并沒有為埃及社會學提供這樣的空間。
埃及社會學學科的發(fā)展提醒我們:社會科學發(fā)展的落后需要在制度化以外尋找原因。影響社會科學發(fā)展的不僅僅是制度化與否,同樣也包括制度化和規(guī)范化的方式。在這一視野中,社會學的國家化是后發(fā)國家社會科學發(fā)展中不可回避的問題。埃及社會學之所以遲遲未能規(guī)范化,恰恰是因為它陷入了國家化的陷阱。
無論對于西方國家還是非西方的后發(fā)國家而言,社會科學都無法徹底地擺脫與國家之間的曖昧關系。在西方國家,乃至更晚才成為殖民勢力的日本,現(xiàn)代社會科學在初創(chuàng)時期無一不在為殖民工程服務。[40]同樣作為后發(fā)國家,盡管中國社會學和埃及社會學主要受到了兩種風格迥異的傳統(tǒng)的影響,社會學在埃及和中國都是國族建設的一個有機的組成部分——埃及現(xiàn)代社會科學同樣誕生于反抗殖民體系的民族主義運動之中,并試圖提出自己對世界的認識。[41]盡管有著類似的出發(fā)點,兩國社會學學科發(fā)展的差異在一開始就有所顯現(xiàn)。與埃及相比,中國社會學的國家化進程可以說被相對地推遲了。在埃及這個例子中,20世紀早期英國殖民統(tǒng)治在埃及維護了一個穩(wěn)定的國家機器,加之埃及國土面積并不大,政府能更有效地對社會學的發(fā)展施加壓力,使得國家化問題變得尤其突出。相較之下,早年的中國社會學家同樣傾向于國家主義,國民黨政府也對持異議的知識分子采取了高壓政策,但中國更為廣袤的疆域和破碎化的政權(quán)為社會學的發(fā)展提供了更多自主的空間。[42]
到了革命時期,兩者的差異也進一步顯現(xiàn)。新中國成立早期,政府對于社會學的懷疑打斷了中國社會學國家化進程,甚至使社會學作為學科被整體取消。與中國社會科學發(fā)展路徑大相徑庭的是,埃及社會科學在埃及1952年革命后馬上獲得了國家的認可,成為了國家由上而下現(xiàn)代化所依賴的工具。這甚至給了埃及社會學家某種幻覺:他們可以作為大腦來控制國家這具身體,對新涌現(xiàn)的落后“社會”進行改造。這種國家化構(gòu)成了埃及社會科學研究的陷阱,限制了埃及社會學在理論和經(jīng)驗上的發(fā)展。理論上,這種幻覺使得埃及社會學不知不覺站到了同殖民者同一的位置上——自上而下地改造落后的國家。革命后的埃及社會學長期重復法團主義和功能主義的命題,放棄了繼續(xù)發(fā)展自己本土的理論資源。在經(jīng)驗研究上,埃及社會學被嚴重地限制。因為在國家化的過程中,埃及社會學喪失了自己的獨立性,它不但沒有成為國家的大腦,它與國家合作建立的一系列機構(gòu)反過來成為了國家掌控社會學的手段。當國家不再信任社會學時,這些機構(gòu)便成為了經(jīng)驗研究的牢籠。這兩者的結(jié)果是,埃及社會學的國家化使得埃及社會學愈發(fā)懸浮在社會之上。研究埃及的歷史學家阿菲芙·魯特菲·賽義德·馬索特(Afaf Lutfi Al-Sayyid Marsot)哀嘆道,包括社會學家在內(nèi)的埃及知識分子本應該作為埃及社會和國家之間的橋梁,然而他們卻全然為國家服務。當他們試圖表達自己的觀點時,國家和社會之間的裂痕已經(jīng)沒有他們發(fā)揮作用的空間了。[43]
因此,盡管埃及社會學從來都不缺少對于理論的反思,但與中國早期社會學相比,它鮮有關于本土社會的出色的經(jīng)驗研究。本土化在埃及則成為了學科地方化極佳的掩飾。[44]缺少經(jīng)驗研究和理論發(fā)展使得埃及社會學很難同其他傳統(tǒng)的社會學進行對話,更難抵抗在發(fā)表體制下日漸趨同的國際社會學。這也是為何盡管埃及社會學擁有漫長的歷史,但它在國際和國內(nèi)依舊處在一個邊緣的位置。
自上世紀80年代以來,埃及社會學家一直在嘗試突破這一框架,從更廣闊的文明的視野重新審視自身的學科。擺在他們面前的有兩條不同的道路:一條通向阿拉伯社會學,一條通向伊斯蘭社會學;一條以語言為紐帶,一條以宗教為紐帶。納賽爾主義的失敗標志泛阿拉伯主義失去了自己的政治載體。新的阿拉伯社會學要能夠發(fā)展,必須突破原有的對阿拉伯世界的民族主義想象,接受阿拉伯世界自身的多樣性。相比之下,伊斯蘭社會學的發(fā)展在伊朗、馬來西亞等非阿拉伯國家取得了更多的進展。[45]正如埃及社會學發(fā)展史所揭示的,對于埃及社會學來說,更重要的是它必須能夠突破現(xiàn)有的加諸于它身上的對經(jīng)驗研究的限制。埃及社會學并不缺少構(gòu)建與發(fā)展自身的理論資源和經(jīng)驗議題。包括本土化議題在內(nèi),其發(fā)展困境并不是一個抽象的認識論問題。如本文所指出的,這是一個現(xiàn)實的知識社會學/專家社會學(sociology of experts)的問題。只有突破國家化對于學科發(fā)展的限制,擺脫民族國家的制度和觀念局限,埃及社會學才有可能再次直面自己“文化自覺”的使命。
同樣,80年代的改革開放伴隨的是中國社會學的重建,這也是項飚所描述的社會科學的“知青時代”的開始。社會科學逐漸制度化則標志著這一“知青時代”的結(jié)束。這二十余年間,國家能力的急劇增長、經(jīng)濟的高速發(fā)展以及中國社會學重回國際舞臺,使得“知青時代”并不是社會學初創(chuàng)時期的簡單重演,而是數(shù)種不同的進程混雜在了一起:國家化、規(guī)范化乃至市場化都潛藏在其中。它們之間的張力在“知青時代”結(jié)束時一同釋放了出來。走出“知青時代”的中國社會學和其他社會科學學科能不能在規(guī)范化的同時不再重復埃及社會學的國家化陷阱,能不能在國家和市場之間保留自己獨立批判的立場,能不能繼續(xù)就迫切的議題進行經(jīng)驗研究,已是我們無法逃避的問題。
(作者單位:加州大學圣地亞哥分校)
注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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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在英國期間,除了師從社會學家威斯特瑪克(E.A. Westermarck)和霍伯浩斯(L.T. Houbhouse),陶孟和還受到費邊社的影響。參見閻明:《一門學科和一個時代:社會學在中國》,清華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
[2] 在侯賽因回到埃及之前,開羅大學便已經(jīng)開設了社會學課程,并在1925年正式成立了埃及第一個獨立的社會學系。依托于教育機構(gòu)之外的人類學調(diào)查在埃及則開展得更早。
[3] 侯賽因的博士指導老師正是法國社會學家涂爾干,其博士論文的題目是《伊本·赫勒敦的社會哲學》(La philosophie sociale dIbn Khaldun)。侯賽因在這篇博士論文中提出:14世紀的北非阿拉伯歷史學家伊本·赫勒敦(Ibn Khaldun)是第一個將“社會”作為特別的研究對象的學者,社會學在阿拉伯世界有著自己的古典理論資源。侯賽因兩年后回到了開羅。他先是在后來更名為開羅大學的歷史學系任教,后在50年代短暫地擔任了教育部長一職(1950~1952)。參見O. El Shakry, The Great Social Laboratory: Subjects of Knowledge in Colonial and Postcolonial Egypt,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7, p.1.
[4] 參見愛德華·W.薩義德:《東方學》,王宇根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7年版。
[5] 關于國家化和文化自覺之間的張力,參見王銘銘:《學科國家化—— 反思中國人類學》,載《西學“中國化”的歷史困境》,廣西師范大學2005年版。
[6] 埃及是阿拉伯世界接觸社會學和廣義的社會科學最早的地區(qū)之一,對阿拉伯世界其他國家的社會學發(fā)展產(chǎn)生了不可估量的影響。
[7][22][24][26][30] M. Abaza, “Social sciences in Egypt: The swinging pendulum between commodification and criminalization”, In M. Burawoy, et al., eds, Facing an Unequal World: Challenges from Sociology, Vol. III, International Association of Sociology, 2010, pp.187~212.
[8] Timothy Mitchell, Colonising Egypt,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91;Mansoor Moaddel, Islamic Modernism, Nationalism, and Fundamentalism: Episode and Discours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05, p.76;Sa?d A. Arjomand,“Multiple Modernities and the Promise of Comparative Sociology”, in Sa?d A. Arjomand and Elisa P. Reis, Worlds of Difference, SAGE Publications, 2013. pp.17~20.
[9] S.E.Ibrahim, “Cross-Eyed Sociology in Egypt and the Arab World”, Contemporary Sociology, Vol. 26 (1997);Ahmed Zayed, “Seventy Years of Sociology in Egypt”, in The Development of Social Science in Egypt: Economics, History, and Sociology: Fifth Annual Symposium, American University in Cairo, 1996, pp.50;56.
[10] O. El Shakry, The Great Social Laboratory: Subjects of Knowledge in Colonial and Postcolonial Egypt,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7。
[11] 關于這些新的知識精英自身的身份認同和對改革對象——“底層民眾”的想象,參見Z·Lockman, “Imagining the Working Class: Culture, Nationalism, and Class Formation in Egypt, 1899-1914”, Poetics Today, Vol. 15 (1994)。
[12] 例如,在社會學領域,伊本·赫勒敦則被埃及知識分子重新發(fā)現(xiàn),并樹立為本土社會科學的古典理論資源。這種“文化自覺”的過程極易被后現(xiàn)代主義對于知識/權(quán)力的分析所遮蔽。參見O. El Shakry, The Great Social Laboratory: Subjects of Knowledge in Colonial and Postcolonial Egypt,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7, pp. 41,72.
[13] 詳見Donald M. Reid, Cairo University and the Making of a Modern Egypt,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2, p.65.
[14] Donald M. Reid, Cairo University and the Making of a Modern Egypt,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2, p.65.
[15] Donald M. Reid, Cairo University and the Making of a Modern Egypt,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2, p.124.
[16] 參見Donald M. Reid, Cairo University and the Making of a Modern Egypt,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2, p.152。
[17] Alain Roussillon, “Sociology in Egypt and Morocco”, in Theodore Porter and Dorothy Ross, 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Science, Vol. 7,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8, p.457.
[18] S.E.Ibrahim, “Cross-Eyed Sociology in Egypt and the Arab World”, Contemporary Sociology, Vol. 26 (1997).
[19] 關于這一點,可以參見N. N. Ayubi, “Withered Socialism or Whether Socialism? the Radical Arab States as Populist‐Corporatist Regimes”, Third World Quarterly, Vol. 13 (1992).
[20] 詹姆斯·斯科特:《國家的視角》,王曉毅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2年版。High Modernism也有譯為高度現(xiàn)代主義,這里選擇同斯科特的中譯本保持一致。
[21] S.E.Ibrahim, “Cross-Eyed Sociology in Egypt and the Arab World”, Contemporary Sociology, Vol. 26 (1997)。
[23] Ahmed Zayed, “Seventy Years of Sociology in Egypt”, in The Development of Social Science in Egypt: Economics, History, and Sociology: Fifth Annual Symposium, American University in Cairo, 1996; S.E. Ibrahim, “Cross-Eyed Sociology in Egypt and the Arab World”, Contemporary Sociology, Vol. 26 (1997).
[25] 詳見Ahmed Zayed, “Seventy Years of Sociology in Egypt”, in The Development of Social Science in Egypt: Economics, History, and Sociology: Fifth Annual Symposium, American University in Cairo, 1996, p.49。
[27] 到了1995年,幾乎所有的埃及公立大學都設立了社會學專業(yè)。不算埃及的私立大學,1995年埃及社會學本科生有超過6000人。20世紀30年代,當時唯一的開羅大學社會學系僅擁有6名本科生。
[28] Eglal Rached and Dina Craissati, ed., Research for Development in the Middle East and North Africa, International Development Research Centre, 2000, p.129.
[29] 明亞大學(Minya University)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它大量招收本地的學生作為博士生,目的就是將明亞大學社會學系本地化。參見Ahmed Zayed, “Seventy Years of Sociology in Egypt”, in The Development of Social Science in Egypt: Economics, History, and Sociology: Fifth Annual Symposium, American University in Cairo, 1996, p. 46.
[31] Sari Hanafi, “Writing Sociology in the Arab World: Knowledge Production Through Idafat, the Arab Journal of Sociology”, Contemporary Arab Affairs, Vol. 6 (2013).
[32] Ahmed Zayed, “Seventy Years of Sociology in Egypt”, in The Development of Social Science in Egypt: Economics, History, and Sociology: Fifth Annual Symposium, American University in Cairo, 1996.
[33] 首先,德國民俗學的影響和接受過美國訓練的社會學家的影響,使得埃及社會學在經(jīng)驗研究和理論視野上有了第一次擴展。從美國受訓的社會學家則更加強調(diào)具體的經(jīng)驗研究。
[34] Georges Sabagh and Iman Ghazalla,“Arab Sociology Today: a View From Within”, Annual Review of Sociology, Vol.12 (1986); S.E.Ibrahim, “Cross-Eyed Sociology in Egypt and the Arab World”, Contemporary Sociology, Vol. 26 (1997).
[35] Timothy Mitchell, Rule of Experts: Egypt, Techno-Politics, Modernit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2012, pp.336~337.
[36] 前者的例子在古海里身上體現(xiàn)得尤其明顯。參見M. Abaza, “Social sciences in Egypt: The swinging pendulum between commodification and criminalization”, In M. Burawoy, et al., eds, Facing an Unequal World: Challenges from Sociology, Vol. III, International Association of Sociology, 2010, p. 204。
[37] 參見M. Abaza,“Social sciences in Egypt: The swinging pendulum between commodification and criminalization”, In M. Burawoy, et al., eds, Facing an Unequal World: Challenges from Sociology, Vol. III, International Association of Sociology, 2010, pp.187~212.這種民族主義的情感恰恰是早先社會學想要培養(yǎng)的。
[38] Georges Sabagh and Iman Ghazalla,“Arab Sociology Today: a View From Within”, Annual Review of Sociology, Vol.12 (1986);Timothy Mitchell, Rule of Experts: Egypt, Techno-Politics, Modernit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2012, p.150.
[39] 項飚:《中國社會科學“知青時代”的終結(jié)》,載《文化縱橫》2015年12月號。
[40] 愛德華·W.薩義德:《東方學》,王宇根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7年版。羽田正:《伊斯蘭世界概念的興起》,朱莉麗、劉麗嬌譯,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
[41] 在不同的學派的影響下,兩者的發(fā)展路徑還是有所差別。早年的中國社會學比埃及社會學更有經(jīng)驗感,也更好地在經(jīng)驗研究和本土理論構(gòu)建上取得了平衡。
[42] 閻明:《一門學科和一個時代:社會學在中國》,清華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十章。
[43] 阿菲芙·魯特菲·賽義德·馬索特:《埃及史》,鄒冬心譯,東方出版中心2018年版,第140頁。
[44] 參見前文提及的明亞大學社會學系的例子。
[45] Mona Abaza,“Some Reflections on the Question of Islam and Social Sciences in the Contemporary Muslim World”, Social Compass, Vol.40 (19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