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曉松
摘要:當今社會,基因技術是一把雙刃劍,因此,必須明確劃分應用基因技術的界線,把治療疾病作為不可逾越的紅線。人不僅是生物個體,還具有內在價值和形而上的本質,運用基因技術還必須尊重個人的價值,符合人的本質規(guī)定。
關鍵詞:基因技術;內在價值;人的本質
通常認為,現代意義上的基因技術開始于20世紀五六十年代。1953年沃森(Watson)和克里克(Crick)首次發(fā)現了DNA雙螺旋結構的分子模型,這不僅意味著人類首次認清了DNA分子的結構,通過雙螺旋結構,清楚展示了DNA的復制機制,更為重要的是,進一步從本質上證實了基因是決定人類生長、衰老、疾病、死亡等等一切生命現象的物質基礎。DNA雙螺旋結構模型創(chuàng)立后,現代分子生物學得到了飛速發(fā)展,相關的基因技術也越來越成熟。上世紀80年代開始,人類基因組計劃(HGP)開始實施,DNA重組技術付之應用,分離、克隆基因成為現實。但是,以基因編輯和人類增強為代表的基因技術,也對我們人類的傳統(tǒng)價值觀念和倫理規(guī)范帶來了極大的挑戰(zhàn),因此,必須從哲學層面對基因技術進行深刻的反思。
一、基因技術應用的界限
近一二十年來,隨著生物技術的飛速發(fā)展,特別是基因技術所取得的進步,在給人類帶來諸多好處的時候,也對人自身的存在以及整個人類社會的基本價值觀念和倫理規(guī)范帶來了很大的挑戰(zhàn),因此,今天的新技術特別是類似基因技術這樣的與人類生活倫理價值密切相關的科學技術,已經不僅僅是科學家和工程師的事情了,哲學家有必要參與其中,發(fā)表自己的理解和看法。作為當代著名的哲學家和公共知識分子,德國的哈貝馬斯2003年出版了《人性的未來》,可以說就是對基因技術給人類帶來的挑戰(zhàn)的最好回應。這本書里也涉及他和斯洛特迪杰克關于基因技術的爭論等等,集中體現了哈貝馬斯關于基因技術的哲學倫理思考。哈貝馬斯認為:“我們今天正處于這樣的緊要關頭。生命科學的進步和生物技術的發(fā)展 , 不僅拓展了日常行為的可能性,而且還會使一種新的干預成為可能。有機體的本質迄今為止一直都被認為是‘給定的,我們最多能夠對它加以‘培育而已 然而 如今卻成為了有目的的干預對象。甚至連人的機體也被納入了干預之列?!@樣一來 , 有關自我存在能力的倫理學就成了諸多可能性中的一種。面對各種不同的答案 ,形式論據不足以捍衛(wèi)這種自我理解的實質。相反,關于‘良善生活這一哲學的源始問題,今天卻以人類學的普遍有效性形式似乎又復興了起來。新技術促使我們公開討論如何正確理解文化生活方式自身。哲學家們沒有任何理由再去推脫責任,把爭論的對象甩手丟給那些生物學家和陶醉于科幻之中的工程師們。”1哈貝馬斯對基因技術的關注主要是圍繞未出生人的道德地位和身份展開的。當前,對未出生人生命的干預主要集中于胚胎研究和植入前基因診斷技術,以及由之觸及優(yōu)生問題。哈貝馬斯感到,為醫(yī)學研究目的所進行的胚胎制造和毀壞將會改變對出生前人類生命的感知,有人可能會從“使用胚胎”的視角、從代價-利益的層面來為肆意破壞踐踏生命的行為進行論證和辯護;由于人工授精技術的使用,現行的人工流產已失去了往日對生命的尊重和敬畏之感,胚胎失去了往日完全享有的人的尊嚴,喪失了從“最初”獲得的絕對保護其生命的權利。因此,哈貝馬斯明確指出,所有基因技術的應用只能基于治療的目的,如果從治療的角度來看,一個人在對他人進行干預時就必須假定已經充分考慮了被治療者本人的同意,從而為基因技術對生命的每一種干預劃了一個比較合理的界限。
對此,筆者也非常贊同哈貝馬斯的觀點。不可否認的是,基因技術的恰當利用,無疑是人類的福音,特別是對于那些先天有基因缺陷或者各種因為基因問題所引發(fā)的疾病的人,所以不能一概持反對或排斥所有基因技術的使用,比如,生殖之前的基因診斷,可以在八個細胞階段對胚胎進行基因篩查,從而使父母避免把遺傳性疾病傳給下一代,也使母親避免日后遭受人工流產之苦。因此,筆者認為,預防遺傳疾病,保障下一代健康生活是基因輔助治療技術的核心和宗旨,任何逾越這一紅線、將基因技術應用于“以選擇人為目標的優(yōu)生”。在倫理道德上都不應該被允許,也應該受到法律上處罰和制裁。
二、個體生命的內在價值
不同于傳統(tǒng)的主體哲學,立足于主客二分法,把人理解為抽象的獨立主體或者類似于黑格爾所謂的絕對精神的存在,近現代哲學,比如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以薩特為代表的存在主義,還有追隨馬克思的法蘭克福學派,都認為“人”、“人性”并不是抽象思辨的概念,而是指每一個鮮活的、具體的個體生命。要理解人的存在,人的本性,必須與個人所處的具體歷史情境相聯(lián)系,與個人的生活、情感、經驗等相結合。也就是說,個人的存在應當是一種真實確知的自己的體驗,是個人的一種生活方式。個體所做的選擇、決定、行動等都構成了他自己的存在,用克爾凱郭爾的話說,就是“有能力成為他自己”。所謂“有能力成為他自己”,首先確定了個體是一個獨立自主的生命,他的存在有自己的尊嚴和價值,具有主體身份,擁有自己的身體和自由,是自己的主人,這同時也就能充分意識到他要為自己的行動、選擇負有責任,不僅為他個人,也為與他生活環(huán)境中休戚相關的人與物負責。一個人應當怎樣度過自己的一生?什么樣的生活才是“好的生活”,對于這些問題,唯有個人的自主性方能保證每個人都有平等、自由的權利去發(fā)展一種倫理學意義上的自我理解和自我設計,以便根據個人的能力和規(guī)劃來實現個人所認為的“好的生活”。進一步來講,作為一個具有自我意識的存在,個體會把他所有的努力集中在成為自己的目標上,集中體現在自我規(guī)劃、自我選擇、自我行動上,這是由個人生存的無限利益、個人生命至高無上的價值所決定的。而對于將來行動的各種可能性,每個人總是在不自覺地占用著、或者是繼承著他/她事實上已接受的過去,而后根據自己的意愿去實現自己所想要的生活。當然,我們并不是要反對科學技術的進步,而是憂慮當前基因干預的范圍和界限是否合理。在筆者看來,基因干預技術與人種身份的自我鑒定、人性的自我認識是密切聯(lián)系在一起的,以優(yōu)生為目的的基因干預限制其他個體對自己生命方式的選擇,因為個體的自主選擇是以完全自主地擁有自己的身體為前提的,身體是實現個人存在方式最基本的媒介。一旦前輩對他們實施了基因干預的話,一切都將無從談起。
所以,從哲學層面反思基因技術,目標并不是烏托邦式的為了批判而反對、甚至否定基因技術,只是強調,必須將基因技術的應用與人的內在價值以及人類未來的發(fā)展聯(lián)系在一起,哲學家擔心的是,對胚胎進行的基因篩查和診斷將很難在選擇不想要的遺傳因素和優(yōu)化想要的基因之間劃一條嚴格的界限。換句話說,就是防止新生兒有嚴重的遺傳疾病與優(yōu)化其基因構造(優(yōu)生)之間的區(qū)分可能會因此變得模糊起來。哈貝馬斯將前者稱之為是“消極” 的優(yōu)生,即為了避免新生兒帶有嚴重的、后天很難治愈的遺傳病而進行的基因干預;后者稱之為是“積極”的優(yōu)生,即父母希望孩子將來在某一或某些方面有突出的稟賦和特征所實施的優(yōu)生計劃。但是,我們也必須清醒地認識到,無論在理論上還是在實踐上,想使基因干預技術停留在消極優(yōu)生的門檻上的意圖將使我們面臨一個嚴峻的挑戰(zhàn):我們希望能劃一條界限,但又很難劃清,因為這條界限并不固定?;蚣夹g在實際使用過程中會由基因矯正的目的逐步滑向隨意干預后代的“自由優(yōu)生”,這就意味著,一些人包括醫(yī)生和父母,可能在不知不覺中扮演著上帝的角色。所以,必須強調個體生命內在價值的重要性,唯有如此,每個個體,不論是成年人,還是正在孕育過種中的生命,都是人種當中的一個平等成員。對個體生命價值的認同僅僅是人性論的第一個邏輯層次,在此基礎上、從人種的大背景中來看,每一個個體不過是人種當中的一個成員,一個平等的份子,沒有誰能凌駕于他人之上。這正是對每一個至高無上的個體存在大價值層面的認同和肯定,也是作為人類一個份子的個人所應有的本性和身份。父母們利用基因技術對自己的后代,確切地講,對自己的同類正在行駛著一種控制和操縱,而這種干預和操縱只應當只能對物行使,而不該用于人。由于這個原因,下一代人會對他們的基因設計者提出質問,要求這些生產者們?yōu)樗麄兩鼩v史的一些不想要的后果負責,從而沒有機會建立一個對等的責任。而這種新的歸屬結構恰恰是由于抹去了人與物的界限所引起的。如果一個人被有條件地創(chuàng)造出來,他能成功地成為他自己嗎?他有可能過上自己所認為的“好的生活”嗎?如果這樣的基因技術成為事實,那無疑與人類生命的內在尊嚴背道而馳。
三、人的本質的形而上意義
人與其它生命體完全不同,人不僅是生物學意義上的人,還具有超出其物質存在的形而上意義,甚至勿寧說,形而上的規(guī)定才真正體現了人的本質所在。中今中外的哲學家基本都是從形而上的層面來界定人。希臘時期,亞里士多德把人定義為“政治的動物”,強調只有參與城邦公共事務、從事政治生活的自由民才是真正意義上的人;19世紀德國古典哲學家康德和黑格爾雖然從先驗的理性原則或絕對理念出發(fā)的,但同時也指出人的本質應是人的社會性;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的人性論強調,人的本質屬性不是其自然屬性,而是人的社會屬性,不能離開一定的社會關系來談人的本質,人在一定的社會關系中制造生產工具和從事生產勞動,因此,人的本質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美國當代著名的人文思想家芒福德把人理解為利用符號制造意義的“媒介”:“換言之,人類就是一種媒介,通過它自然事件變得可以理解,自然力量變得有價值,因為事件和力量與人類自己對生命的計劃一致,可能越來越被引導朝向其人性的目標,最終則達到其神圣的終點。”2我國古代的孟子主張人性善,強調人之初,性本善,不學而能的“良知”、“良能”是一切美德的開端,教育的任務只是“求其放心”,恢復人的先天的本性;荀子主張人性惡,人之所以能改惡從善,是積學而成、后天努力的結果。告子則主張人性無分善惡,強調人的自然屬性。揚雄認為人之性有善有惡,善或惡的關鍵在于學習。董仲舒、韓愈等主張性三品說,把人性分為三等,說明人的善惡根源于性,表現于情??傊举|意義上的人,物質生命只是載體,社會屬性和形而上的規(guī)定才是人之為人的關鍵。
從實驗科學的角度講,基因技術這種對同類生命的控制是我們對自然環(huán)境控制向人類自身的延伸,這將嚴重危害甚至扭曲人的本質:形而上的意義完全被物化。事實上,這種控制的程度和范圍已混淆和跨越了“外在”自然和“內在”自然。由于現代科學技術在征服自然界方面所向披靡、節(jié)節(jié)勝利,那種冷漠觀察者的客觀化態(tài)度、獨斷干預者的技術化態(tài)度越來越盛行。正如哈貝馬斯所強調的那樣,只要工具化的態(tài)度能改善人的健康,延長人的壽命,那么,社會對控制意識的接受就不會減弱。由于基因技術帶來的諸種好處,似乎任何爭論都不能阻止它。這種態(tài)度已經超越自然指向同類生命,即行動者本身。伴隨著人類的基因技術的不斷發(fā)展,控制自然已變成人類的一種自我控制和強化,隨之改變著我們作為人種之成員的自我理解。生命已不再是有其內在價值和目的的靈魂,而是一種“無靈魂”的對象和客體。這種技術化態(tài)度已直接觸及到生命的自主性,對此,哈貝馬斯禁不住大聲詢問:“這是誰的力量?這是對誰的控制或對什么的控制?”顯然,這是今天的人對未來那些沒有優(yōu)先選擇權利、不能保護自己的人的支配力量,是今天的設計者對未來人的制造和奴役。因此,如果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特別是當代人和未來人之間的關系被定位成主客體關系,那么我們就很容易解釋為什么一些人會被另一些人所傷害。未出生人的脆弱性和依賴性就在于將自己完全暴露在他人的偏好和價值取向中,完全暴露在他人的控制和掌握之下,他們在尚未成為自己之前,已喪失了“成為自己的能力” ,這種以我為中心的模式將最終導致人與人的相互客體化。因此,我們必須變技術態(tài)度為實踐的態(tài)度,這種轉變本身是由指向外在對象變?yōu)樽晕抑赶颍優(yōu)橐环N自我本質實現的道德實踐先去。從生物學意義上講,每個人生下來都是“未完成的”,一生離不開他人的關心、幫助,離不開他所處的社會環(huán)境。個人,作為人類生命歷史的一個分子,是社會化的結果,他不過是人種的一個成員。必須承認和確立活著的人對未來的人是主體與主體的關系,唯有如此,才能保證人種成員之間免于相互傷害,免于冷漠和處心積慮的操縱,相互尊重和合作才有可能。
當今社會的基因技術,不論是有目的性的基因編輯,還是利用基因技術實現人類增強,都是試圖以“上帝”的角色去重新設計人類的生命本身,不僅具有無法估計的倫理風險,而且在哲學層面有悖于人的本質規(guī)定。首先,作為生命個體,“體之發(fā)膚,受之父母”,不能有意識的干預人類自然演化的進程,已經成為普遍的共識和基本的人倫,因此,編輯或者增強人類的基因,已經明顯違背人的本質中的基本規(guī)定和前提;其次,人既是生物學的個體,同時又具有社會性和獨特的文化屬性。“對人類來說,禮制、藝術、詩歌、戲劇、音樂、舞蹈、哲學、科學、神話、宗教這類精神活動,正像他們日常享用的面包一樣,同樣不可缺少。
人類的真正生活不僅包括直接保障生存的生產勞動,也包括各種象征意義的活動,這些活動給生產勞動的過程和產品及其消費,都注入更高遠的含義?!?但是,基因技術僅僅從生物學的角度,把基因理解為人的本質,完全忽視了人的文化意義和社會屬性。最后,哲學上的人,不僅是一個類的概念,更是具有主觀能動性的個體,每個個人都有自我意識、主體性和自我決斷的能力,這就意味著,基因編輯的主體(包括醫(yī)生和父母)完全把自己置身于高高在上的上帝的地位,完全沒有尊重或者說侵犯了后代的知情權和主體地位,父母的理解并不能代替后代的自我決斷的意志,后代的遺傳權利大于父母通過基因技術獲得的優(yōu)生權。
總之,當今社會,面對基因技術的蓬勃發(fā)展,必須建立健全倫理和法律層面的制度規(guī)范,但同時,哲學層面的反思也必不可少,唯有通過哲學的深入反思和批判,才能從學理上、思想上認清不恰當的運用基因技術對于整個人類的風險和危害。
注釋:
[1]哈貝馬斯, 后形而上學能否回答‘良善生活的問題[J]曹衛(wèi)東譯,現代哲學,2006,第5期.
[2]芒福德:《生活的準則》,朱明譯,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6年版,第41頁.
[3]芒福德:《機器的神話》(上),宋俊嶺譯,北京:中國建筑工業(yè)出版社2015年版,第1頁.
(上海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 ?上海 ?2002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