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大茂
摘 要:莫奈頂著印象主義的劣名,踉蹌闖入19世紀下半葉的歐洲歷史,從畫壇逆子到時代寵兒,在歷史的洗禮中成就其藝術理想。他用色彩表現(xiàn)色彩,用光影敘述存在,將腐朽的古典學院派和矯揉造作的浪漫主義畫派驅逐出場,構筑起一種體現(xiàn)平民審美情趣、彰顯藝術民主的審美理想及表現(xiàn)手法。在莫奈的歷史履歷中可以看到歷史養(yǎng)育藝術的用心,也會發(fā)現(xiàn)藝術回饋歷史的用意。
關鍵詞:莫奈;印象派;歷史的藝心;藝術的史意
克勞德·莫奈及其同伴在19世紀后半葉歐洲畫壇的橫空出世,既是一個藝術事件,亦是一個歷史事件。作為藝術事件,我們要追問莫奈及其印象主義的同伴畫什么、怎么畫、他們想表達什么以及這類畫作對時代的思考,從中體會藝術的“史意”;作為歷史事件,我們要思考歷史怎樣回應這樣一種藝術現(xiàn)象,以此揣摩歷史的“藝心”。本文從莫奈被歸類并命名為印象主義創(chuàng)作的歷史境遇切入,思考莫奈的藝術追求與19世紀后半葉這段特定歷史時段的關系,探討歷史對藝術的塑造與藝術對歷史的建構。
一、歷史的藝心
1874年4月14日,法國巴黎的卡皮西納大街35號納達爾的工作室舉辦了一場名為“無名藝術家、油畫家、雕塑家、版畫家協(xié)會”的展覽,莫奈攜其包括《印象·日出》在內的四件作品參展。歷史證明:這是一場特立獨行的展覽。
首先,這是一場無名者的展覽。參加展出的30名藝術家大多名不成功未就,處于一種“無名”狀態(tài)。以莫奈為例,他時年34歲,經歷了一段在英國避難的漂泊后,于前一年剛剛喬遷塞納河邊的一棟新居。此前,莫奈處于藝術上的勘探期,與雷阿諾等人相識并一起暢談藝術理想,探索新的能夠表達其藝術理想的藝術手法。他的畫作不多,也未引起畫壇的關注,差不多是在1872或者1873年,莫奈剛剛從英國回到祖國,創(chuàng)作了一幅以勒阿弗爾港口為背景的風景寫生畫,他很隨意地將它命名為《印象·日出》,恰恰是這樣一個很隨意的命名泄露了莫奈這一類畫家隱秘的審美心理:他們要的就是這個“印象”。
其次,這是一場叛逆的展覽。雷阿諾組織了布展,他完全顛覆了人們司空見慣的沙龍式展覽,將參展的165幅作品平等地置于兩行水平線上,大幅在上,小幅在下,不因人因名而排列,竭力消弭沙龍式展覽的藝術等級觀念。
再次,這是一場莫奈等人開創(chuàng)的新畫風獲得命名的展覽。一位名重一時的美術評論家路易·勒魯瓦顯然看不上這幫藝術無名者的粗糙畫作,但是他感受到了這群無名者相似的藝術用心。他在莫奈的《印象·日出》前停留,覺得“毛坯的糊墻紙還要比這幅海景畫更完整”,“只不過是印象主義” [1]。莫奈等人作品開始從無名走向有名,不過這名是從劣名開始。
最后,這是一場非常成功的失敗展覽。說它失敗,一是因為165幅作品一幅都沒有賣出,印象主義的繪畫一開始便遭遇了市場的滑鐵盧;二是因為它給人們留下了很不好的印象,有人說它是草稿,太粗糙,甚至嘲笑說“倒過來掛也可以,橫著掛更是可以”[2],它顯然挑戰(zhàn)了人們的日常視覺。說它成功,是因為它成功地引起了人們的關注,宣示自己的存在,成為巴黎街談巷議的話題,印象主義繪畫由此頑強而倔強地走進19世紀下半葉的歐洲歷史。
莫奈及其印象畫派在19世紀下半葉這段歷史時光中的狼狽與落魄其實是非常短暫的,他很快便開始了與歷史的蜜月,1876年就有人開始購買并收藏印象畫派的作品,1880年莫奈的作品甚至在高大上的沙龍展出。在此后的多次展覽中,人們逐漸理解、認可、青睞其作品,覺得它散發(fā)著一種“讓一瞬間凝固在紙上”[3]的藝術魅力。莫奈經歷了一個與歷史由對抗到和解以至合作的磨合過程,在這個過程中,歷史的“藝心”得以顯現(xiàn)。
莫奈及其印象主義繪畫在19世紀下半葉并不孤掌難鳴,他至少有兩個藝術盟友:一是以德彪西為代表的印象主義音樂,二是以波德萊爾為代表的象征主義詩歌。三伙伴有著相似的藝術理想與審美情趣:他們對各自領域僵化腐朽的古典主義和矯揉造作的浪漫主義深惡痛絕,立志重建一種真誠自然的藝術理想。
這種藝術理想恰恰是由19世紀下半葉這段歷史提供的。我們看到,19世紀以來,歐洲貴族逐步退出歷史舞臺,代表其審美趣味的古典主義開始喪失其美學合法性,新興資產階級的張狂登場孕育了浪漫主義的矯揉造作,其很快被歷史厭棄,產業(yè)工人及市民階層的崛起要求藝術回到人間、回到日常,莫奈及其印象主義回應了這種歷史呼聲,必定成為歷史的寵兒。這是歷史的趨勢,也是歷史的“藝心”。
二、藝術的“史意”
藝術是歷史的產物,呈現(xiàn)歷史的“藝心”;藝術同時也承擔著以藝術的獨特方式影響歷史的使命,藝術有其“史意”,這是藝術的情懷。
莫奈的“史意”何在?這要從其畫什么、怎么畫、表達什么的分析入手。
莫奈畫什么?
與古典學院派將對象囚禁在畫室里進行精心的構思和完整化的敘事不同,莫奈解放了對象,讓物體走到室外,使其處于一種自然的光影狀態(tài)中,進而呈現(xiàn)其存在之真。關注點不再聚焦于靜態(tài)的物體本身,而是力圖在不斷變化的光影中呈現(xiàn)物體在頃刻間與其存在環(huán)境的關系。
我們看到,浪漫主義醉心于自我意識的投射,物體成為畫家自我意識的奴隸。與浪漫主義畫派相比,莫奈則強調畫家對事物的直覺印象,畫家意識絕不在物體上長時間逗留,很好地呵護了對象的自在自為狀態(tài)。
以《印象·日出》為例,海景晨曦中,霧氣迷蒙,海面、天空、小船、人、霧氣、紅日、波濤、陽光、吊車、建筑,很難說誰是中心意象,每一個物體都模糊不清,筆觸亦凌亂隨意,見不出物形之逼真,亦見不出畫家之畫意。但正是在這樣一種類似草稿的畫面中,光與影得以彰顯,如果拉開一段距離看這幅畫,你會發(fā)現(xiàn)這光與影所敘述的是一種日出時刻海天之下的萬物存在。
一句話,莫奈試圖呈現(xiàn)給觀眾的是事物自在自為的存在狀態(tài),顯現(xiàn)出一種未經染指的沒有時間邊界和空間邊界的干凈畫面。
莫奈怎么畫?
首先,莫奈不再倚重線條與造型說話,他更重視色彩,用色彩所構筑的光影關系說話。其次,莫奈的作品不是一種事后深思熟慮、深度構思的言說,而是一種現(xiàn)場的即興言說。這是莫奈藝術語言的兩個最重要的特征。
以《池塘睡蓮》為例,在看似隨意輕松的筆觸中卻將光線的美感、水面上自然漂浮的睡蓮之溫柔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睡蓮開在水里,淡定從容地伸向天空,沒有紛擾,無憂無慮地仰望蒼穹。象征主義詩人馬拉美這樣描述他對此畫的觀感。“它濃濃的白,包含著一個空無所及的夢,包含著一種永不存在的快樂。我們所能做的只有繼續(xù)屏息,向那幻影致敬……在意外的腳步來臨之前,在我走開的時候,這朵完美的花兒在升起的水泡中清晰可……”[1]
評論家瓦多伊說:“這些畫把握了春天,把它留在人間。畫面的水呈淺藍色,有時像金的溶液,在那變化莫測的綠色水面上,反映著天空和池塘岸邊以及在這些倒影上盛開著清淡明亮的睡蓮。在這些畫里存在著一種內在的美,它兼?zhèn)淞嗽煨秃屠硐耄顾漠嫺咏魳泛驮姼?。”[5]
莫奈竭盡全力用色彩來描述水的一切魅力,而水又映照出世界上一切可能的色彩,他用色彩來表現(xiàn)色彩,用睡蓮來敘述池塘,用池塘來敘述池水,用池水來敘述光影,用光影來敘說萬物的存在。
莫奈的歷史用意在于,他用他的作品告訴他的時代:貴族階層在藝術上裝腔作勢的時代已經結束了,新興資產階級在藝術上忸怩作態(tài)的表演丑陋不堪,藝術應該走進平民,繪畫應該言說存在,尊重印象。這是莫奈領銜的印象主義畫派的“史意”。
三、歷史與藝術相互建構的“心意”
19世紀下半葉是歐洲歷史上急劇動蕩的時期,資本主義的經濟、政治、文化的制度雛形以現(xiàn)代性的名義隱然形成。這段歷史驅逐了沒落的貴族階級和囂張的資產階級的美學情趣,孕育了藝術上的印象主義,成就了莫奈的繪畫,也塑造了印象主義繪畫的面貌,顯現(xiàn)出歷史的“藝心”。另一方面,以莫奈為代表的印象主義繪畫從畫壇的逆子成長為歷史的寵兒,以清新自然的美學風格、關懷存在、追求藝術民主與平等的美學理想影響了時代,為歐洲現(xiàn)代性文化制度的形成提供了美學支持。
歷史與藝術相互建構,莫奈的藝術之路告訴我們:時代左右著藝術,藝術也在影響、擔當著時代。
參考文獻:
[1]理查德·布雷特爾.牛津藝術史:現(xiàn)代藝術1851-1929[M].諸葛沂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
[2]康弘.陽光下的激情與渴望——回望印象派繪畫(下)[J].世界文化,2005,(02):22.
[3]馬琳.繪畫與革命:印象派的八次展覽[N].美術報,2016-10-29.
[4]林小峰.花園,莫奈最杰出的作品[J].園林,2015,(10):50.
[5]瓦多伊.轉引自:梁燕.外國美術史[M].鄭州:河南美術出版社,2011:312
作者單位:
西安建筑科技大學藝術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