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晨昕
“屁股有襠叉,褲腳有收口,腰部有松緊”,這是姚家坡村對秋褲的定義。
互聯(lián)網(wǎng)語境中關于“秋褲”的熱鬧景象,從來都與姚家坡村無關。
老人們坐在家門口一如既往曬著太陽看布料,女人們在灶臺和縫紉作坊間上工休整、循環(huán)往復。傳媒制造的財富神話很容易被現(xiàn)實戳穿,跌落塵埃;而在另一個世界,“秋褲”卻成為秀場新寵,被捧上云端。
在秋褲村,老板不知道冰島在哪兒,只知道熒光綠顏色的料子最難賣。正如大牌時裝品牌推出的秋褲,與姚家坡村的產(chǎn)品壓根不是同一個概念。
但神奇之處恰恰在于,因為秋褲,兩個時空狹路相逢。
聽說我要去姚家坡村買秋褲,司機關師傅,一個土生土長的泰安人笑了,就像姚家坡的村民聽說村里又來了一個記者一樣。
山東泰安,姚家坡村卸貨的布匹
在關師傅的眼中,姚家坡村的秋褲“不值一提”“家庭小作坊的規(guī)?!薄坝玫氖谴蠊S剩余的庫存面料”“產(chǎn)的就是農(nóng)村集市上二十塊一件的地攤貨”,而在姚家坡村民眼中,基于對此事實的部分默認,他們一直低調(diào)地埋頭在自家作坊里踩縫紉機、平褲腰帶,等待老顧客開著電動三輪以三五元一件的價格上門取貨。
直至去年秋天媒體的涌入,頂著“秋褲村”的頭銜、帶著“億元村”的光環(huán),姚家坡村突然火了。
在此之前,鮮有人知道泰山南麓有個“針織專業(yè)村”叫姚家坡。從行政區(qū)劃上看,姚家坡村隸屬于泰安市泰山區(qū)邱家店鎮(zhèn),村頭雙龍戲珠的牌匾打著“西依泰岱物阜民豐,東臨汶水人杰地靈”的宣傳,村里大片農(nóng)田已被專業(yè)苗木機構承包。越過整齊劃一的林地,南北走向的主干道水泥地平坦而整潔,各家新修建的雙層小樓在示人的一面貼滿灰白藍三色的瓷磚,“家興財源旺”的門簾上砌著“迎客松”圖案的瓷磚畫。
橫穿051縣道和089縣道,不足一公里長的中心街兩邊散布著40多個“針織批發(fā)”、“秋衣秋褲”的招牌,紅底白字的立宣經(jīng)歷了風吹日曬,稍顯褪色,卻依舊能將初來乍到的顧客引入更深處的加工作坊。更多沒有招牌的卷閘門外,成堆的彩色布料還在散發(fā)著淡淡的染料味。打破寧靜的是一輛輛三輪電動車,拉著布料來,載著成衣出。
“我要好點的,不要孬的,有沒有什么好貨了。”前來進貨的老主顧一進門就嚷嚷著選貨。“哥哥嘞,你又不是頭天來,哪還有什么好貨啊。”店主孔彬的回答顯得異常耿直??妆蛘f話向來坦誠,當我向他求證外界 “姚家坡村產(chǎn)的秋褲都是中低端貨”的說法時,他干脆抹去了“中端”的緩沖,直言“就是低端”;當我提及“村里的針織廠”時,他立刻糾正,“哪有什么工廠,就是家庭小作坊,叫廠子純屬好聽”;秋褲縮水也是事實,“沒有下水定型的生料所制,長度一米五,洗過一米多。加肥加長,洗完正好,只是少數(shù)哈”,孔彬說著說著就被自己逗笑了。
產(chǎn)能有限加之前期媒體的熱炒,讓姚家坡村的老板們不必再為秋褲銷量發(fā)愁。但要想承接大品牌做訂單,還是不大可能。姚家坡村所用布料用的都是大工廠的庫存面料,一批布賣完,下次再拉來的,花色、面料,便都不一樣了,沒法做到定制面料的品控。
一包塞五條,統(tǒng)一均碼,沒有吊牌,沒有商標。姚家坡村所產(chǎn)秋褲多以此般粗糲的形式出貨,這種“三無產(chǎn)品”甚至難以進入正規(guī)市場,但確有市場。幾天前,一個俄羅斯華人通過孔彬在網(wǎng)上發(fā)的介紹帖聯(lián)系到了他,表示想要拿貨?!岸砹_斯?怎么可能?!笨妆驅ψ鐾赓Q(mào)單絲毫沒有把握,結果反倒是賣家誠意十足,一直在追問情況。通過對方的手把手教學,孔彬最后成功將2000條秋褲從村里寄到了葉卡捷琳堡。
“賣給什么人呢?”我問孔彬。“我想俄羅斯也有窮人嘛”,孔彬猜想??梢源_定的一點是,來自俄羅斯的買家并不是看到秋褲村的報道才想到這里拿貨,他是通過檢索“便宜秋褲”找到姚家坡村的?!奥犝f發(fā)到俄羅斯的均碼秋褲好多都當童裝賣了,那里小孩都很高啊”,孔彬打趣。
姚家坡村火了之后,很多顧客打電話來訂貨,報道中的低價是最大吸引力,“看報道就知道要低價,超過3塊的貨都不要,拿到手又嫌棄太差?!薄暗俗约阂膬r格,這不是什么好事?!睂Υ矫鴣淼念櫩?,孔彬搖搖頭??妆蛞蚕脒^“升級”,他一邊自創(chuàng)品牌,生產(chǎn)有獨立包裝和吊牌的高質(zhì)量產(chǎn)品;一邊從網(wǎng)上買來打底褲的板子,嘗試打板制作,但銷量并不盡如人意?!爱吘箒硪移履秘浀亩际菆D便宜”。
山東泰安,在姚家坡村到處可以看到針織內(nèi)衣的招牌
最令村民哭笑不得的是媒體熱炒出了“億元村”的高帽,事實證明那只是一個小老板隨口說出的最高利潤,卻被當做平均值安在了每一家頭上,最終算出了“億元”的驚人數(shù)字。實際上,一條秋褲的利潤只有幾毛,單純靠走量,每戶的年利潤也頂多在十萬八萬元左右。因為“莫須有”的“億元村頭銜,工人要求漲薪,顧客要求降價,這讓村民們頗有怨言,記者便成了令人反感的一類造訪者。
“真正來過的媒體不多,網(wǎng)上看到的文章卻很多”,作為村里少有的年輕從業(yè)者,網(wǎng)上關于秋褲每一輪熱潮,孔彬都保持著關注,但對于其中的很多解讀,孔彬著實覺得摸不著頭腦。有人說村里的貨走出國門發(fā)到了冰島,但村里人壓根就不知道冰島是哪兒,“凈是瞎寫”。
網(wǎng)絡上的秋褲熱點并不能帶來銷量的直接攀升,和熱點聯(lián)系得最近的一次,還是隔壁壽光大水,熱心網(wǎng)友找到了孔彬的淘寶店,拍下了1500件秋衣秋褲寄到了安置點。那次孔彬把利潤折算,自己也添了幾百條一同寄去,“咱也表示個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