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中國絲綢一樣美妙的音樂

應皓同

《歡樂的夜晚》由胡登跳先生創(chuàng)作于1979 年，作品巧妙地運用了五件民族樂器特殊的演奏技法，逼真地模仿了戲曲音樂中的鑼鼓點等音效，展現了人民群眾幸福生活的喜悅之情，該作品中特有的創(chuàng)作手法更是為我國民族室內樂多元化進程開辟了新道路。

中西融匯視角下的絲弦五重奏

小型器樂組合古已有之，亦是中國民族室內樂的濫觴。先秦時期的《韶》，秦漢時期的“樂府”，隋唐的“燕樂”，均一脈以貫之。二十世紀以降，先輩們上承古風遺韻，外鑒西方經典，下開時代先河，篳路藍縷。發(fā)金石之聲，奏絲竹之樂，開拓了多種演奏形式，如二重奏、三重奏、四重奏、五重奏、弦樂重奏、彈撥樂合奏等，形成了百花齊放的藝術格局。通過汲取西方音樂創(chuàng)作的優(yōu)秀技術，作曲家們兼收并蓄，將一種嶄新的創(chuàng)作體裁（中國民族室內樂）應用在民族器樂合奏的創(chuàng)作之中。這飛躍式的創(chuàng)造極大地擴展了民族音樂的表現力，使民族音樂多元性特征逐漸增強。其中最具劃時代意義的，是胡登跳先生的“絲弦五重奏”。

1960年，胡登跳借鑒“六邊”活動中的民樂小合奏形式，采用當時僅有的二胡、揚琴、琵琶、月琴和三弦等五種樂器，結合當時的農村生活，創(chuàng)作了與生活密切相關的重奏曲《田頭練武》。這標志著一種新的民樂體裁的誕生，當時叫作“民樂五重奏”。1976年，胡登跳改其名為“絲弦五重奏”。接著，胡登跳不懈創(chuàng)作，終于在1979年完成了絲弦五重奏系列作品，該系列包括：《回憶》《歡樂的夜晚》《思念》《暢想》。而《歡樂的夜晚》是其中翹楚，因其絕妙的演出效果而被觀眾青睞，曾被多次演繹，擁有極高的返場率。1984年，《歡樂的夜晚》榮獲了第三屆全國音樂作品大賽的“特別榮譽獎”，被譽為“像中國絲綢一樣美妙的音樂”。“絲弦五重奏”的產生使得充斥在傳統(tǒng)小型合奏樂創(chuàng)作領域中思維結構僵化、音樂形態(tài)單一的現狀得到了緩解，動搖了長期盤踞在人們心中的保守觀念。

從歷史層面考察以《歡樂的夜晚》為代表的“絲弦五重奏”的起源及其發(fā)展脈絡，我們不難得出如下啟示：雖然從近代以來，中國民族室內樂頗受西洋音樂的影響，但它具有其內在的演變邏輯與演化規(guī)律，切不可將中西融合看作單純的亦步亦趨，盲目學習。在充分收集整理大量民族音樂素材的基礎上，巧妙地借鑒西方優(yōu)秀技術，這樣才能創(chuàng)作出充滿民族風韻、秉持民族風骨的音樂作品。由此可見，民族風格的傳承是音樂創(chuàng)作的必修課，盲目西化的道路是走不通的?，F代民族室內樂本身亦身處歷史演變之過程中，并通過借鑒歷史上的民族室內樂相關形態(tài)，不斷豐富和完善其自身的形態(tài)和內容。

音樂語境下的形象化展示

一、情景交融與營造意境

情景交融，是我國古典文藝理論的核心范疇，是意境創(chuàng)造的表現特征。王國維說：“文學中有二元質焉：曰情，曰景。”王夫之說：“情景雖有在心在物之分，然情生景，景生情，哀樂之觸，榮悴之迎，互藏其宅?！睂⒅饔^之情融于客觀之景，從而營造出天人合一、物我兩忘的意境，乃中國傳統(tǒng)文學藝術追求的極致境界。

胡登跳的絲弦五重奏非常注重音樂語言的形象化以及情景交融的意境。從樂曲的標題到旋律，并非完全依從西方以純音樂為主的習慣，而是注重我國古典文藝和傳統(tǒng)民樂綿延千年的意境營造，極注重樂曲的描繪性和形象性。他以富有詩意的音樂形象化構思和水墨畫一般的寫意技巧，寥寥數筆，便惟妙惟肖地勾畫出晚會的歡騰場面和人物的歡暢心情。民俗的寫實和氛圍的寫意相結合，虛實相生，現實主義的形象和浪漫主義的氣息珠聯(lián)璧合。創(chuàng)作者、演奏者和欣賞者之間的互融性得到極大增強，演釋者和欣賞者能夠迅速入題，獲得身臨其境般的審美體驗。

《淮南子·本經訓》說“必有其質，乃為之文”，提倡音樂與內心情感的統(tǒng)一，并且強調以“神”制“形”，“神貴于形也，故神制則形從，形勝則神窮”。在胡登跳的絲弦五重奏作品中，我們可以感受到音樂風格與音樂形象的高度統(tǒng)一，不管是具象的意境描繪還是寫實的民俗形象展示，都有著那種古已具有的審美表現。

二、畫面感和情節(jié)性相結合

《歡樂的夜晚》以其流暢優(yōu)美的旋律、靈動的線性音樂思維和細浪微漾的音樂走向，使江南水鄉(xiāng)清麗婉轉、輕靈飄逸的旋律風格展現得淋漓盡致。再輔以二胡的撥弦，箏婉轉回環(huán)的回滑音，琵琶的泛音、煞弦和絞弦以及揚琴的打板等多種樂器的獨特效果，模擬出各種打擊樂器不同音響色彩和復雜而豐富的節(jié)奏與力度的變化。作品描繪出人民群眾在一個愉快夜晚中豐富多采的表演場面，民間歌舞的節(jié)奏、音調有時熱烈，有時抒情，有時活撥輕巧，有時細膩入微，富于幽默感的歡快情趣撲面而來。

《歡樂的夜晚》還是一首情節(jié)性極強的作品。樂曲一開始，在揚琴由弱至強的雙音背景下，琵琶演奏泛音。不久，柳琴的二度雙音、二胡的撥弦、古箏的低音，各樂器逐漸加入，模擬出一派敲鑼打鼓的熱鬧場景。樂曲吸收了戲曲的唱腔作為音樂素材，運用樂器的各種特殊演奏技法，逼真地模仿了民間歌舞和戲曲鑼鼓點，形象地描繪了聯(lián)歡會上各種精彩紛呈的場面和人們的歡悅之情。

三、傳統(tǒng)審美與現代美學的融合

在民族音樂作品創(chuàng)作中，其思想性、藝術性、觀賞性不可忽視?！稓g樂的夜晚》在創(chuàng)作主旨和藝術表現的生動性上呈現出較高的水平。作曲家在運用獨具特色的民族民間音樂風格素材的同時，還通過不同技法之間的對比，立足于作品的內在結構，兼顧人們的心理活動，完美地做到了傳統(tǒng)與西方的融匯貫通。

作曲家深諳樂器功能的分配，摒棄了單一樂器下冗雜繁復的曲調，不再局限于襯腔式的支聲復調，而是借助不同樂器的音色音域特點，以齊奏或競奏的多種形式來表現音樂的色彩變化和層次對比。作曲家對西方優(yōu)秀技法的借鑒，使作品被賦予了極強的靈活性，能夠與和聲技術、復調技法、曲式結構等因素緊密結合，使得該階段形成了極具特色的重奏音樂風格特征，即民族民間特色、抒情性、敘事性等特點。首都師范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王國安說“這些植根于民族音樂沃土中的作品不僅不是西方現代音樂的復制品，還應被視為我們民族音樂文化傳統(tǒng)在新的歷史時期和新的審美層次上的延續(xù)”。梅蘭芳先生的“移步不換形”之說也正是指明了中國藝術之魂的所在。

絲弦五重奏組合是胡登跳先生的傳世創(chuàng)舉，它融東方傳統(tǒng)美學精神與西方音樂技法為一體，是民族音樂創(chuàng)作隨時代變化而獲得的新進展。正是因為胡先生的創(chuàng)作能在秉承開拓進取創(chuàng)新精神的同時又不忘對傳統(tǒng)的保護與尊重，“絲弦五重奏”才能完美地平衡繼承傳統(tǒng)音樂與利用西方優(yōu)秀技術這兩大因素，真正做到“土、新、情”的有機統(tǒng)一。

傳統(tǒng)與地方性音樂內涵的復興

《歡樂的夜晚》將中國絲弦樂器的傳統(tǒng)演奏技法和中國傳統(tǒng)戲曲、鑼鼓音樂素材編織起來，不僅借鑒了民間鑼鼓中的節(jié)奏，在音色、音量、音高、速度、曲式方面的精準拿捏也極具借鑒意義。

作品大量借鑒、參考蘇南吹打的技法特點，使作品富有強烈的民族色彩。整首作品的結構布局嘗試采用了民族吹打音樂中“吹”與“打”音色劃分循環(huán)交替式結構，模擬打擊樂的段落與旋律段落有序搭配，穿插連綴，具有中國民族傳統(tǒng)曲式統(tǒng)一中求對比的特點。聲部中有目的的節(jié)奏變化指示著樂曲的起首、轉折、收束以及速度、音量、表情的變化，體現了以蘇南吹打節(jié)奏元素設計的節(jié)奏音響段落在作品中不僅成為推動音樂發(fā)展前進的動力因素，同時還具有預示的作用。

與此同時，作品也關注到了地方性音樂內涵的復興。根據寧波甬劇“男女宮流水”音調創(chuàng)作的輕快活潑的主題，借用戲曲音樂中男女同宮五度呼應的手法，將其運用在二胡聲部與揚琴聲部之間。兩個主題在垛子句的襯托下，以“搖板”緊打慢唱為特色。規(guī)整的“垛子句”和疏散自由的散板互相配合，相輔相成，不但取得了疏密有致的效果，還將唱腔的情緒有效地引向戲劇性的高潮。

《歡樂的夜晚》在調式、旋律、節(jié)奏、和聲、結構、配器等方面都達到了很高的藝術水準，體現了民族音樂發(fā)展史中的中西融合和自我內在演化的發(fā)展規(guī)律。正如胡登跳先生所說，要在民樂作品中表現出“土味”，就必須重視民間的演奏技藝。兼容并包，博采眾長，汲取民族精華，開拓國際視野，創(chuàng)作者、教育者、學習者各盡其責，才是民族音樂發(fā)展的源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