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韻豐饒的松花江畔

劉元舉

2018年7月20日：勛菲爾德比賽開幕音樂會

兩年一度的勛菲爾德國際弦樂比賽如期而至。這是一項重要的國際賽事，一次盛大的音樂聚會。

開幕音樂會上名家匯集，星光閃爍。擔(dān)任本屆比賽小提琴評委主席的讓-雅克·康托羅夫（Jean-Jacques Kantorow）率先出場?？低辛_夫是俄裔法國小提琴家和指揮家，已有七十三歲高齡，他演奏的圣-?！禕小調(diào)第三小提琴協(xié)奏曲》第三樂章以強大的氣場橫掃全場。此前他因指揮各種演出，已有五年沒拉琴了，但為了這場演出重新拿起了小提琴。從他指尖流淌出的音樂是如此剛勁，又如此嬌媚，那是來自內(nèi)心的音樂，散發(fā)出強烈的感染力。

接下來出場的是本次大賽的大提琴評委主席大衛(wèi)·格林加斯（David Geringas）。這位以曲目量巨大著稱的立陶宛大師特有范兒，不愧是羅斯特羅波維奇的得意門生，也不愧為 1970年柴科夫斯基大賽的金獎得主。今晚他演奏的是布魯赫的《希伯來晚禱》，這是一首具有宗教圣境的作品，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地被米夏·麥斯基在唱片中的演奏感動得流淚。那時我以為只有麥斯基的“晚禱”達到了最悲情的情境，而今晚我見識到了格林加斯的非凡功力。他從第一句開始就將弓弦注滿悲情，句子拉得很長很長，將憂傷與祈禱的理由詮釋得很足。

法國大提琴女神安妮·加斯提奈爾（Anne Gastinel）出場了。她沒有穿著裙裾式的演出服，而是一件坎袖橙色短衫和一條黑褲子，輕盈飄逸，就這么登臺了。一首愛德華·拉羅的《D小調(diào)大提琴協(xié)奏曲》第一樂章，她拉得風(fēng)起云涌，電閃雷鳴。她果斷、緊湊、靈敏，在把位間如此精準，那種力道與靈性，還有堅韌，讓我想到高飛的鷹隼在捕捉獵物時那突然而精準的俯沖。

音樂會的高潮來自最后的壓軸，本次大賽的藝術(shù)總監(jiān)薛蘇里的《烏蘇里船歌》。在上屆勛菲爾德比賽開幕式上，薛蘇里就已經(jīng)成功地演出過這首人們耳熟能詳?shù)男√崆倥c樂隊作品。這次，他帶著對家鄉(xiāng)父老的一片深情，再度豪情登臺，他純熟的技巧帶動著樂隊，舞臺上下，激情回蕩。

活躍在世界樂壇的指揮家蔡金冬先生值得稱贊。他的風(fēng)格雄健剛毅中不乏柔情似水，他剛勁的一面在音樂會奏響第一首威爾第的《命運之力》時就抖動起了神威，樂隊的銅管猶如狂風(fēng)暴雨般橫掃天下。接下來的木管柔情婉轉(zhuǎn)，與弦樂的富饒豐潤交織成命運之河，波詭云譎，湍流不息。此前我不止一次聽過哈爾濱交響樂團的演出，如今湯沐海走馬上任藝術(shù)總監(jiān)，樂隊有了很大變化，此番在蔡金冬的指下也有了不俗的表現(xiàn)。但令我困惑的是，如此資深的以“老哈響”聞名的樂團，何以連一個大管首席都沒有？舞臺上這位從德國留學(xué)歸來的90后大管首席，還是從國家大劇院臨時趕來救場的，指揮說他連排練都沒參加，就直接上臺了。如果他能早一點與樂隊磨合，一定會發(fā)揮得更好。

2018年7月25日：用弦樂編織的晶瑩美麗之夜

今天，哈爾濱音樂廳的室內(nèi)樂廳舉辦了法國大提琴女神安妮·加斯提奈爾的獨奏音樂會，令人大飽耳福。安妮仍然一身素衣，只有微笑和銀發(fā)彌漫閃耀。她持弓的右手是那么筋脈力道，骨感的傳動機構(gòu)都是精華，弓走弦飛。舒曼的《幻想曲三首》（Op.73）讓音樂廳立刻充滿熱度，并追隨她的快速節(jié)奏而融蕩激情。接下來貝多芬的《D大調(diào)第五大提琴奏鳴曲》（Op.102）、德彪西的《D小調(diào)大提琴奏鳴曲》精彩紛呈。加演的一首福雷的《悲歌》，句句入骨，聲聲裂帛。

晚上是海菲茨最后的入室弟子魯?shù)婪颉た茽柭≧udolf Koelman）的小提琴獨奏會。魯?shù)婪蛴腥缟裰?，手中的這把斯特拉底瓦里的“伍爾豪斯”就像魔鬼的音箱，要什么就有什么，顯然他得到了海菲茨的真?zhèn)鳌＿@真是一個難忘的用弦樂編織的晶瑩美麗之夜，這是屬于勛菲爾德的夜晚。

2018年7月26日：“堂而皇之”地獲獎

今天的室內(nèi)樂組決賽中，來自美國的尤里西斯四重奏明顯“技高兩籌”，眾望所歸地獲得冠軍。而其他幾組的水平似乎相差無幾，來自中國上海的四個大學(xué)生——堂皇四重奏在評委公平投票中名列第二名。“堂皇”是堂而皇之地獲獎。四個黑衣小伙子稚氣而樸實，激情澎湃時的他們猶如是在課堂上演奏，而非參加這種大賽。他們一定沒有想到自己會獲獎，顯得有點青澀，特別是與美國尤里西斯那種專業(yè)的、成熟的組合相比，似乎還帶有一點“學(xué)生腔”。他們演奏的斯美塔納《E小調(diào)弦樂四重奏“我的生活”》仿佛把我?guī)У搅宋譅査吆优稀?/p>

2018年7月27日：六弦金電子小提琴

哈爾濱音樂廳的評委音樂會系列，出場的是傳奇小提琴家亞歷山大·馬科夫（Alexander Markov）。這位魔鬼級的大神被喻為當(dāng)今世界最具魅力、最多才多藝的藝術(shù)家之一，小提琴大師梅紐因這樣評價他：“毋庸置疑，他是最有才氣又不乏樂感的小提琴家之一?！卑俾劜蝗缫灰?，馬科夫上半場的演奏風(fēng)格完全傳統(tǒng)，貝多芬拉得深沉穩(wěn)健，高貴得像個剛從宮廷走到舞臺上的王子。下半場六首帕格尼尼練習(xí)曲，馬科夫完全綻放了他的個人魅力，每一首都十分精彩，華彩畢現(xiàn)，讓人震驚。當(dāng)他從臺側(cè)走出來加演時，突然疾速返回去，換了一把特殊而有點怪異的“武器”，有著古代劍戟之感，那是雷明頓為他量身訂制的六弦金電子小提琴。這把通體閃耀著金光的電子小提琴，讓馬科夫幾乎變成“魔鬼”。他玩出的萬般花樣，那種聲音，我從未聽過，感到十分刺激。原來這是他自己創(chuàng)作的搖滾協(xié)奏曲，聲音非常特別，甜美起來特別甜，柔弱之時極其柔軟，強有力時則可以直接震蕩蒼穹。

2018年7月28日：為了告別的聚會

為期九天的勛菲爾德比賽落下了帷幕，德國選手陳瑾玚和美國選手馮勇智分獲小提琴、大提琴冠軍。

比賽從昨晚開始進入決賽。今天第一個出場的是日本小提琴選手和谷久井見。她那么細弱的手臂，拉起西貝柳斯這樣的大作品卻充滿韌力。我非常喜歡這首曲子的第二樂章，抒情性極美，然而，這位身著紅裙，胸部有著中國民間剪紙圖案的女子，居然沒有一點表情，冷凝冷艷，連眉頭都不蹙一下，是典型日本式的專注與精確風(fēng)格。

第二個出場的是俄羅斯大提琴選手阿納斯塔西婭·科貝金納（Anastasia Kobekina）。她演奏的是舒曼《A小調(diào)大提琴協(xié)奏曲》（Op.129）。昨天有一位俄羅斯男選手也演奏了這首作品，但他的聲音很悶，音色沒有穿透力，也談不上豐富優(yōu)美，這首我非常期待的舒曼，聽下來竟沒有多少感覺，不免失望。此番科貝金納的演奏，從第一弓切下來那一刻起，就有扯動你內(nèi)心的感覺。她隨著旋律晃動揉弦，充滿憂傷苦澀，在她的每一句傾訴中，我聽到了舒曼的內(nèi)心，那是一種深切的豐富。

來自美國的華裔大提琴手馮勇智獲得了第一名。這位十九歲的小伙子在接受電視臺采訪時，講的是一口中國話。他略有幾分靦腆地說他很喜歡拉琴，每天拉琴與文化課安排得很有規(guī)律。他的演奏很成熟，但他說話時的一顰一笑卻顯露出他的稚氣未脫。他的現(xiàn)場表現(xiàn)確實穩(wěn)健，無論是復(fù)賽中演奏的舒伯特《A小調(diào)大提琴奏鳴曲》第二與第三樂章，還是決賽柴科夫斯基的《洛可可主題變奏曲》，都令人信服。我最喜歡的是他在復(fù)賽時演奏的中國作品《草原蒼穹幻想曲》，他拉得粗獷豪放，音色極美，中國音樂的草原味道很醇。

《草原蒼穹幻想曲》是本次大賽委約蔣衍與蔣音父女倆共同創(chuàng)作的作品。蔣音率真地說，為了這部作品，她的頭發(fā)都白了許多。為了將這部作品寫好，她與丈夫到了一個風(fēng)景優(yōu)美的地方度假，尋找靈感。那是一個山水極美的地方，看得見熊在河水里捕魚的情景。我告訴她，我覺得這部作品非常好聽，旋律優(yōu)美，節(jié)奏明快，特別是純美的草原味道讓我非常喜歡。作品前半部分唯美，后半部分節(jié)奏加快，前進中的馬蹄聲聲令人想到邊疆烽火硝煙之歲月，而陣陣馬頭琴的音色融入高遠的天際，更顯出作品的意境之美。我說我聽到外國選手演奏這首中國味道的作品時，完全感覺不到是“老外”，就好像他們也佇立于中國的草原邊陲，眺望天穹。

一場精彩的音樂會結(jié)束了，一屆轟轟烈烈的比賽結(jié)束了。就像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就像《為了告別的聚會》（米蘭·昆德拉小說名）一樣。當(dāng)我即將離開松花江畔時，最留戀的當(dāng)屬夜景。公路大橋燈光格外明亮，江水幽幽呈現(xiàn)深情。有人說那拜占庭式橋頭堡像金色的鳥籠子，但在我眼里它卻如一座金冠。它為松花江帶來了典雅與華貴，讓我久久不能釋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