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學昕
一
寫下這個題目的時候,我已經(jīng)把遲子建這部《候鳥的勇敢》看做是一部關(guān)于生命、命運或者宿命的小說。遲子建將一部小說置于中篇小說的框架內(nèi),一口氣寫到八萬字,這是她五十多部中篇之中最長的一部,完全可以看得出作者的心力和用情之投入、執(zhí)著。我想,遲子建之所以如此,一定是文體的容量,明顯已經(jīng)難以承載思想、精神和形象的意蘊及其敘事格局,使后者無法不憑借作家激情的敘述,沖破窠臼而從舊式文體中逃逸或漲溢出來,生成質(zhì)樸、醇厚的語境,而呈現(xiàn)巨大的活力,形成文本內(nèi)部形神之間新的消長、平衡。其實,在很多時候,作家智慧的結(jié)構(gòu)力,不僅體現(xiàn)在敘述中情感的推動力,也來自于理智、理性對寫作主體自身不斷挑戰(zhàn)的勇氣。如此說來,真正好的小說文本,并不是簡單的世俗的技藝,而是心理、精神和靈魂的多重整合,是敘述中“情”和“志”、“意”和“理”的多重契合。所以,任由精神和靈感的奔放,沖決、銷蝕或改變文體的常態(tài)機制,同樣是一位有創(chuàng)造力的作家不可或缺的藝術(shù)追求。
已經(jīng)寫作三十余年的遲子建,其長篇、中篇、短篇以及散文,每種文體始終都保持著成熟、穩(wěn)健的態(tài)勢。如果三種文體比較而言,我感覺遲子建自己最喜愛、寫作也最嫻熟的,應(yīng)該還是中篇小說?!栋足y那》 《踏著月光的行板》 《世界上所有的夜晚》 《第三地晚餐》 《起舞》等等,篇篇都好,令人愛不釋手。中篇小說,在遲子建的整體創(chuàng)作上,構(gòu)成一個強有力的存在。雖然,中篇小說這種文體,在西方文藝理論體系中并沒有這類劃分,而是中國文學理論中所獨有的概念和界定,但它近一個世紀在許多當代作家的寫作實踐中日臻成熟,形成它自己不可替代的優(yōu)長。當代的優(yōu)秀作家,幾乎都有杰出的中篇文本,因此,那些對于中篇小說在理論上的種種質(zhì)疑,就漸漸為中篇文本自身的探索力量和藝術(shù)價值所沖淡。像賈平凹、莫言、蘇童、余華、格非、遲子建等中國當代作家,近些年都不斷有重要的中篇佳作。更重要的是,對于作家而言,在長篇和短篇之間,中篇小說字幅的舒適度,抵抗中庸的框架結(jié)構(gòu),可能的確會給作家的敘事,帶來更大的空間張力和表意的可能性。若干年前,我在讀《世界上所有的夜晚》和《第三地晚餐》的時候,就非常驚嘆和折服遲子建對中篇小說文體的駕馭自如。敘述既從容不迫,又情節(jié)疊壓,情感的起伏、人物內(nèi)心的動蕩、故事的舒展,皆為短篇所難容,又避免文本內(nèi)核或扭結(jié)成長篇之拖沓、累贅、繁冗,人物和故事在情節(jié)節(jié)奏中舒緩?fù)七M,如影隨形,環(huán)環(huán)緊扣,擺脫了結(jié)構(gòu)的逼仄,而漸顯俊朗和雍容,呈現(xiàn)出中篇小說這種文體最大的敘述優(yōu)勢。
這里,讓我們感到欣喜的是,這篇《候鳥的勇敢》,應(yīng)該是遲子建在中篇小說的文體、敘事策略,尤其捕捉現(xiàn)實、人與存在世界關(guān)系及其精神生態(tài)的新探索。當然,其中對于生命、自然、愛、價值和信仰,及一個時代精神、心理、人性的變異,所作出的勾勒、描摹和審視,仿佛讓我們聽到了社會歷史轉(zhuǎn)型期靈魂之間對話的聲音。當然,遲子建是一位不斷地諦聽這個世界靈魂聲音的作家,這一次,她卻從候鳥的聲音里,再次辨別出這個時代不同的靈魂的聲音、形狀和走向。大江健三郎在論及小說寫作的時候,曾引用《圣經(jīng)·約伯記》里的那句話“我是唯一一個逃出來向你報信的人”,大江以此作為小說寫作的最基本的準則。其實,這的確是需要一種勇氣的,因為文學本身不會輕易給一個作家裝模做樣地把握或拯救世界的機會;如何發(fā)現(xiàn)并且能夠通報存在世界的復(fù)雜、神秘和雋永的意味,并且,傳遞出這種惟有小說家才可能捕捉到的聲音,這不僅僅需要一個小說家的道德良知,其中還涉及到敘事的倫理和靈魂的法則,涉及寫作中自由、靈動的情致,以及縱深的歷史感和現(xiàn)實的文化視點。從一定的意義上講,每一部小說,都可能是有關(guān)自然和人生及其形態(tài)的《山海經(jīng)》,這一次,遲子建在人與候鳥的相處中,尋覓到一種獨特的聲音。這些聲音,不是一個作家懷有小資情調(diào)的淺斟低唱,而是一個作家,在大自然中,悉心地發(fā)現(xiàn)了一個看似弱小族類的力量,它給所謂作為“萬物的靈長”的人類,演示了超越性的自然的、靈魂的力量,這種“示范”會令我們隱隱不安,會令我們羞愧難當,但是,它為我們提供了反思自身的勇氣和自我救贖的可能。
二
回顧遲子建的整體創(chuàng)作歷程,可見她始終居住在沃野千里的黑土地,三十余年來,從漠河的北極村,到冰雪之城哈爾濱,空間的位移,時間的流逝,令這位“極地之女”早已經(jīng)與這塊土地一起,構(gòu)成一個和諧的文學場域,這里,也成為她寫作最大、最好的風水寶地。她筆耕不輟,歷史、現(xiàn)實作為她文學寫作的雙重視域,無不在敘述、想象和語言的旋流中“起舞”。從“偽滿洲國”到“群山之巔”,從“額爾古納河右岸”至“白雪烏鴉”,有“格里格海的細雨黃昏”,也有“踏著月光的行板”,有“白銀那”,也有“鴨如花”,美文佳構(gòu),不一而足。令人流連忘返的文本世界,如泣如訴的靈地的緬想,大千世界的波詭云譎,底層人群的清明上河圖,是她一貫的美學追求??吹贸觯t子建在這片冰雪之地,測量著世道人心的善惡美丑,蕓蕓眾生,人生三昧,神余象表,熠熠生輝。小說的意象生于肌理,隱喻牽出絲絲微茫,走筆清晰,終不迷離,努力讓小說生出不可思議的靈魂力量,更為我們留下了審美建構(gòu)的空間。因此,數(shù)年來,遲子建自成一格,她的寫作,很難被框定為某類,或者放入任何“潮流”“派系”,也許正因如此,她的小說,也就生出更多的特性、特質(zhì)。我想,因為遲子建小說的“不好歸類”,也使得她的寫作能夠守住自己的價值觀、美學觀,堅守自己寫作的文化方位、題材和主題,而更加從容和自由,盡可一味地以自己喜愛的方式,結(jié)構(gòu)文本,講述故事,呈現(xiàn)人物;這也使我們能夠經(jīng)常感到,遲子建總是能不斷洗盡鉛華,以自己的寫作個性,在敘事的道路上守住信念,保持尊嚴,完全倚仗自己的作品來安身立命,生發(fā)出與眾不同的美學魅力。這就是遲子建能夠保持旺盛創(chuàng)作力,寫作嘉年華,不停走筆向前的重要原因。
現(xiàn)在,我們所遇到的問題是,直面我們這個時代,每一位有使命感、勇于擔當?shù)淖骷遥烤箲?yīng)該寫出怎樣的一部小說呢?為我們所處的這個時代、社會留下記憶,讓它成為反抗遺忘、還原生活的參照系。
這部《候鳥的勇敢》,可以視為遲子建對這塊土地的又一次深情的玄思,也是她對自然、生命和人心的深度凝視。不同的是,這一次,遲子建更傾情于將人與自然之間的神秘關(guān)聯(lián),他們在宏觀、微觀諸多方面的內(nèi)在辯證,努力地繪制出互相聯(lián)系、相互轉(zhuǎn)化的現(xiàn)實世界圖景。當然,一個作家的視野,不可能一覽無余,都能開具“天眼”俯瞰眾生,破譯玄機和天意,并且對存在世界指點迷津。而作家最好的選擇,就是讓自己的美學理想融入、接入“地氣”,尋找一種具有文化感的靈氣和神韻。當然,這不是一部所謂“生態(tài)小說”,但卻蘊含著人生與自然的“生態(tài)美學”;它不是“諷刺小說”,卻氣正道大,警示世人,激憤引而不發(fā),直抵現(xiàn)實人心;它也不是“寓言小說”,但小說隱隱透射出對于生活的選擇,需要遠離生命的暗角,更應(yīng)該以善行真。就是說,這部小說,依舊是很難用“類型化”的概念來界定的文本,它表面上寫候鳥,寫候鳥的自然保護,實際上有多層次地對整個社會生活全景式的表現(xiàn)和發(fā)掘。無疑,遲子建在一個時代生活重要的轉(zhuǎn)型期,再一次寫出這個時代人與自然,在精神和物質(zhì)的連接點上人性、世道人心的真實狀況。
看上去,與以往的敘事路數(shù)相似,遲子建在《候鳥的勇敢》里,依然選取了最樸素的、平實率性的敘述視角,進入當代社會最普通的生活情境之中。而且,在這個情境里,遲子建自覺或不自覺地向其注入了某種向心的力量,洞幽燭微,悉心擦拭著人的世俗欲望、生存方式、功名、信仰,以及道德相貌,盡管強大的凡俗性生活,在敘事中不停地涌動著,單純的神性沉靜著,但寫作主體悲憫的情懷,則蘊藉著洞察生活的穿透力和批判的鋒芒??梢哉f,這是一個令人觸目驚心的故事:人與鳥,人與人,人與自然,人與社會,僅僅在一個季節(jié)的轉(zhuǎn)換中,共同在一個頗具戲劇性的舞臺上,演繹出時而跌宕起伏,時而又平靜如水的生命悲喜劇,令人驚悸,催人思考,也讓人清醒。我們看到,在瓦城的上空,候鳥,作為人的一個參照系,仿佛早已經(jīng)即時性地為人做出了善惡美丑的甄別和分野。人與鳥,在春天里的相遇之后,各自的生氣與生機,立即橫亙于廣闊的天空。近代,人類從鳥類的飛翔,得到啟發(fā),制造了飛行器,現(xiàn)在,又循著鳥類的生活、生存方式和活動軌跡,借助物質(zhì)性的外力,開始冬去春來,享受生命的快樂。人與鳥,代表各自作為生命主體的力量,可是,在這里,候鳥人更像是一群“逃離者”或“躲避者”,已經(jīng)無法與自己的根脈相連,而是“反認他鄉(xiāng)是故鄉(xiāng)”,在“候鳥”的節(jié)奏里,為了爭先過上“候鳥人”的生活,狼奔豕突般虛空,不惜丟失自己的人格,過著缺失尊嚴的生活,表象奢靡風光,實則難以超拔現(xiàn)實窘境,精神更是悵然若失。
小說的主要敘事地標,是金甕河候鳥自然管護站和尼姑庵——松雪庵,兩者構(gòu)成一個有趣又吊詭的存在和某種“對峙”,仿佛戲劇上的異象異聞。它們之間,雖隔丘而鄰,無法相望,卻是藕斷絲連,佛俗兩界,卻也峰回路轉(zhuǎn),無奈兩處的裊裊炊煙,皆為人間煙火,也就難免氣息相通。而它們之間所發(fā)生的故事,恰好就構(gòu)成宗教文化和俗世哲學相互間的直接碰撞、信念齟齬和種種反向的破戒。
敘述中其實埋藏著幾種關(guān)聯(lián)或敘事的暗線,始終若隱若現(xiàn),攪動著故事和情節(jié),風生水起?,F(xiàn)實存在之網(wǎng),就此鋪展開來。而擅寫人物的遲子建,在描繪瓦城的人物圖譜時,也繪制了一幅世俗生活的峭拔和陰柔。周鐵牙借候鳥自然管護站的工作職務(wù)之便,徇私枉法,獵殺候鳥,供奉權(quán)貴餐桌上盡情享用,由此,也牽扯出瓦城上上下下不正常的人際關(guān)系;候鳥人,伴隨著候鳥一起出場,也伴隨著候鳥相繼離去,他們的身份,肆意奢侈地消費生活的來源,時而也令人垂涎;張黑臉和女兒張闊的父女關(guān)系,貌離神離,女兒覬覦父親的錢財,一切似乎早已大于倫理親情;檢查站的老葛,掌握周鐵牙盜獵野鴨的證據(jù),據(jù)此要挾后者,讓周鐵牙利用關(guān)系幫助他解決生存的困難,徹底陷入無可奈何的糾結(jié);即使松雪庵手持《金剛經(jīng)》的云果師父,佩戴著菩提、紅瑪瑙、綠松石三串名貴玉石佛珠,明媚柔性而珠光寶氣,到底是翩然脫俗,還是迷戀紅塵?石秉德和曹浪,屬年輕一代的后生,本屬激情、進取、奮斗的一輩,可是,他們的人生取向,卻極其現(xiàn)實功利,精于算計,過早地陷入信仰、意義、價值危機,他們之于從事的職業(yè)、事業(yè),就是為了尋找或等待未來命運的轉(zhuǎn)機,他們兩人,或許就是這個時代的“零余者”?
這些,都構(gòu)成了瓦城的自然、人文、政治、精神、文化的生態(tài)。人與自然之間也存在著一條密切的生物鏈,相互牽制,相互制約。整個社會生活,既是一個龐大的人氣場,也是一個“勢力場”,控制“勢”的人,似乎就有“力”,就有“場”。遲子建細膩地勾勒,描摹出這個巨大的場域及其制衡、自然和人文的當代現(xiàn)實生態(tài)、靈魂的聲色與虛無。實際上,在一定程度上,周鐵牙這類人,構(gòu)成當代生活中一股強大的存在:他精明,善于偽裝,世故奸滑、勢利且乖張。這個人物,就像游弋在陽光下狡黠的幽靈,在明媚中制造晦暗,在施展個人鬼魅和卑劣的套路中,屢顯鄙俗,游刃有余。遲子建對筆下的人物,目光寬柔包容,但也不乏犀利,周鐵牙這樣不可忽視的存在,卻也顯示出復(fù)雜社會環(huán)境中另一種“勢”的存在力量。其實,在這里我們可以不按著寫實主義文學的標準,來研究周鐵牙的形象,對其進行道德、價值評判,可以在更復(fù)雜的文本層面上,將其視為一個歷史性和現(xiàn)實中存在符碼,視他為“蒼生”中的一員,是當代現(xiàn)實社會的“聲色”或“犬馬”。他對張黑臉,欺軟怕硬地挖苦利用,面對來自骨氣盡失的老葛的威脅,他可以反戈一擊,應(yīng)對自如。他還擅于費盡心機、殫精竭慮地維護、養(yǎng)護社會上方方面面的關(guān)系、“資源”,可進可退。這個形象,透露出一個“圓形人物”的全部癥候。還有一個人物蔣進發(fā),代表了瓦城政壇世界的另一種人群,臨秋末晚的官場生涯,讓他放下很多,沉迷于攝影,放浪形骸于山水,看似內(nèi)心明朗,怡然自得,但骨子里的世俗糾結(jié),也極生澀難堪。很難判斷,這個人物究竟將自己置于生活的“場”內(nèi),還是“場”外;他們是自己生活的主宰者,還是精神、靈魂的“殘缺者”!
杜拉斯說過這樣一句話:“我們所有作家,或好或壞,都是內(nèi)心陰影的殘缺者,內(nèi)心陰影的縫補者?!盿我感到,杜拉斯在解析作家內(nèi)心真實的時候,主要表達了一個作家的責任和擔當,這就是對于一個時代的人性裂隙和心理乖張進行揭示、糾正、補救。像許多同時代的作家一樣,遲子建發(fā)現(xiàn)了這個時代人們心理的變化、彎曲,信仰的迷失,并描繪出靈魂的畫像。
三
好的小說,就是需要創(chuàng)造出另一種不同于生活的別樣語境。惟有這種獨特的語境,才會凸顯文本存在的詩學品質(zhì)。這種語境,最終呈現(xiàn)出的,應(yīng)該是一個作家,一個靈魂勘探者對自然、人生、命運和靈魂的精確修辭。無疑,這個極其民間化的小城故事,被遲子建講述成一個生命的寓言。小說的寓言性,在故事即將結(jié)束的時候,被推向了極致,爆發(fā)出敘事最令人心碎和感動的一幕。深秋,候鳥南遷的時節(jié),那只雌性的東方白鸛,它將自己的孩子順利地送上遷徙之路后,飛回金甕河邊,直奔受傷不能一起飛走的白鸛,它放不下它的愛侶。這時,張黑臉和德秀,同樣在情感和欲望的糾結(jié)中,難以自拔。德秀“出家”“出世”,與生命本身的命運和欲望糾纏一處,而德秀的“破戒”讓我想起汪曾祺的《受戒》,她與張黑臉既像那一對東方白鸛,又像是《受戒》里的明海和小英子。也許人性本身的存在依據(jù)和實際情境,就是“雪隱鷺鷥”,人情世態(tài)中的深險湍流,實在是難以厘定或揣測。惟有小說,才可能還原真實的有無和虛實。張黑臉木訥、憨直,曾經(jīng)的意外“失憶”,使他保留了純粹和質(zhì)樸,以致候鳥和自然成為他最大的牽掛;德秀,為卸掉煩惱人生的重負,逃離塵囂,但仍有萬般纏身揪心的煩惱,更牽涉出清凈和慧根的道德兩難。敘述,將糾結(jié)和無奈、掙扎和放縱、紊亂和宿命,一并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
這部小說的結(jié)尾,可謂用心良苦,也是這部小說最為精彩的段落。雌雄東方白鸛在遷徙途中,遭遇暴風雪,近似一個巨大的隱喻,一切生命,在大自然面前生命的羸弱,盡顯無遺。候鳥對愛的執(zhí)著,除了張揚著勇敢,還隱含著悲愴。這里,尤其還有需要人類去坦誠效法的尊嚴。小說強大的悲劇性感染力量,由此磊落而出。
一場又一場的霜,就是一場又一場大自然的告白書,它們充分宣示了冬天即將到來。夏候鳥飛走了,山林陷入了短時的寂靜。那只無法離開的東方白鸛,并不氣餒,它孤獨而頑強地在寒風中,一次次地沖向天空,一次次地落下,再一次次地拔頭而起。每當聽到它飛起后又無奈落地的沉重聲響,張黑臉都要難過很久。
“雪就要來了,抓緊飛吧,你們能行的……”它們似乎聽懂了,在與時間賽跑,很少歇著。它們以河岸為根據(jù)地,雌性白鸛一次次領(lǐng)飛,受傷白鸛一遍遍跟進,越飛越遠,越飛越高。
這段人鳥的對話,真正是情景交融,催人淚下。候鳥的勇敢,就在于不氣餒地面對艱難,保持生命自身的尊嚴。同時,敘述在這里刻意地表現(xiàn)了張黑臉和德秀的形象,這一男一女兩個人物,的確是當代文學人物畫廊里罕見的人物形象。而東方白鸛這些候鳥的生命形態(tài)和存在方式,也成為洞燭這一對人物人生奧義、幽微的鮮明背景。世間的道德、倫理的規(guī)約,宗教的戒律,在生命的“原生態(tài)”里,呈現(xiàn)出人的命運的尷尬和生命的蒼勁。遲子建以往的許多小說,都彌漫著主人公在人生、命運旅途中無盡的傷懷和揪心的惆悵,而在張黑臉和德秀的目光和身體內(nèi),在他們兩人的偏執(zhí)或者“愚頑”中,卻始終跳動著一團熾烈的火苗,那火苗在俗世生活的煎熬中自始至終地躥動著,燃燒著,最終構(gòu)成普通人的靈魂真容,形成對峙逼仄生活、人性壓抑的執(zhí)著的反抗。德秀和張黑臉交歡之后忐忑、恐懼,自我譴責敗壞了風教,卻又渴望新的放縱,作家將他們置于佛道和俗世之間,不斷令其煎熬,讓他們瞻前顧后,慌不擇路,寧遭天譴,以贖罪過;他們在相互的勸誡和慫恿中,不失仁厚;自我博弈,糾結(jié)難當,無法穎悟,兩者在相互慰藉中惶惶不可終日,難以擺脫死亡的恐懼和魅惑。這真是一條飽含深味也符合人物身份與個性的情愛之旅,兩個人的孤獨和叛逆,裹挾著各自曾有的辛酸人生經(jīng)歷,洶涌而來,想從擴張的情欲中解脫出來卻又不得安寧。當張黑臉和德秀深情而迷戀地在雪地無言行走,充滿了踏實和幸福感的時候,他們發(fā)現(xiàn)了雪地上那兩只早已失去呼吸的東方白鸛,它們最終還是沒有逃出命運的暴風雪。這是否也預(yù)示了張黑臉和德秀的未來?這些書寫,明顯凸現(xiàn)出遲子建式的“原始的純正之氣”和“彌漫的憂傷”。記得遲子建早在1990年代初就寫過一篇散文《把哭聲放輕些》,鄭重表達自己的寫作追求:“身為女性,我喜歡柔弱、憂郁、哀憐、感傷、幻想等等這些女性與生俱來的天性。”b在大自然和社會面前,生命都是渺小、羸弱的,作家所能夠做到的,只有與人物一起去從容面對。
張黑臉和德秀在葬完東方白鸛之后,天已經(jīng)黑了,他們拖著沉重的腿向回走時,竟也分不清東南西北,天陰沉著,望不見北斗星,更沒有哪一處人間燈火可以做他們的路標,這不由得讓我想起,遲子建幾年前的長篇《群山之巔》中那句“一世界的鵝毛大雪,誰又能聽見誰的呼喚”。 最終,令人傷懷的時刻還是悄然而至,我們感慨和憂慮,他們兩人將會陷入怎樣憂郁茫然的處境之中,情何以堪呢!
我感到,這部小說的敘述里埋藏著或隱含著一口“氣”,這口氣,從頭至尾,貫穿在敘述者和人物之間的精神縫隙中,是一股凜然之氣。正是由于這種氣韻的存在,使得小說中人的生命力和自然生命力合一,積健為雄,一掃鄙俗懦怯之態(tài),凈化并保持著生活、存在世界的那一股內(nèi)在的清流。我堅信,遲子建從來都是依靠她強大的內(nèi)心寫作,在這份心力中,定然飽含這股不竭的清流,供養(yǎng)著寫作的精神和心理氣韻,而且,它統(tǒng)攝著小說敘述的氣理,沉潛于文本的深處,潛滋暗長,揮之不去。
其實,這部《候鳥的勇敢》,對于我而言,仿佛與其也存在一種宿命般的相遇。我曾生活在中國東北的一座城市三十余年,1990年代之后,這個城市生態(tài),也曾遭到一定程度的損害,幾乎很少再有候鳥蒞臨,或者停留在此,將其作為休整的驛站。調(diào)離這座城市以后,雖然偶爾回來,卻再未聽見過任何有關(guān)候鳥的信息。今年初春三月,我因事回到家鄉(xiāng),啟程時,隨身帶上了最新一期的《收獲》雜志,旅途中閱讀,而其頭題中篇小說,正是遲子建這部八萬余字的《候鳥的勇敢》。我一到家鄉(xiāng),熱情的朋友,竟意外提出要帶我去城東的松花江南岸,去看正在對面半島濕地休憩、休整,準備繼續(xù)北上的候鳥。來到江邊,我驚呆了:一個龐大的雁群,可謂遮天蔽日,數(shù)不清的雁陣,分屬不同的家族和隊伍,整體地縱橫交叉,渾然一體中又秩序井然,令人嘆為觀止。其時,候鳥——鴻雁、灰雁和白額雁,都喜歡棲息于開闊平原和平原草地上的湖泊、水塘、河流、沼澤,雌雄共同營巢,產(chǎn)卵,在這一帶結(jié)群活動。它們由頭雁帶領(lǐng),組成“雁陣”,幾千只、上萬只浩浩蕩蕩,隊伍排成“人”字形,春天北去,秋天南往,從不失信,非常準確地南來北往,每當秋冬季節(jié),它們就從老家西伯利亞一帶,途經(jīng)黑龍江飛到南方過冬,第二年春天,又長途旅行,經(jīng)過幾千公里的漫長旅途,來東北這座小城的松花江段休整補給,回到西伯利亞產(chǎn)卵繁殖。大雁是一夫一妻制,有的配對幾乎終生不渝。當伴侶中一只大雁不幸死去,另一只大雁常常就會為悲哀所擊倒,無精打采,沒有食欲,甚至在飛行時一頭撞在電線上,或者,因為注意力不集中而成為猛禽的獵物。在這部《候鳥的勇敢》里,我目睹了這個鳥類世界的存在細節(jié)、生死歌哭,那一次,又在日漸恢復(fù)自然生態(tài)的故鄉(xiāng)松花江畔,切身感受到這場壯觀、雄偉的遷徙,猜想并且真正體味到了“候鳥的勇敢”和悲壯。原來,候鳥的世界竟是一個如此有序的世界,而生活在現(xiàn)代社會生活中的我們,反而迷失了方位,找不到靈魂的家園和回家的道路,已經(jīng)焦慮到不能承受生命之輕,候鳥的勇敢,人性的怯懦和欲望的膨脹,令人憂慮和惶恐。《候鳥的勇敢》和那時我感受到的候鳥飛翔的場景,在我的內(nèi)心,呈現(xiàn)出逼真的重疊。因此,我更加理解遲子建小說中所蘊藉的闊大的象征或隱喻??梢?,遲子建在小說中,將“實的”事物寫虛了,而故意又將“虛的”事物寫實了。也許,小說的魅力,就是避實就虛,或者凌空蹈虛,一場鳥類的遷徙,就如同人性的裸奔和靈魂的戰(zhàn)爭,構(gòu)成一個起伏跌宕、刻骨銘心的記憶,遲子建描摹了一幅微縮版的俗世人生的“山海經(jīng)”。
我們在這部小說的敘述中,還能夠強烈地體驗到那種滄桑感,在遲子建小說的字里行間,還發(fā)散出一種充滿詩性的蒼涼而殘酷的氣息,那是一種掙脫了虛無的力量,不斷支撐著敘述向前推進。在遲子建以往的中篇、短篇小說里,小說的題材、故事、人物及其相互關(guān)系,還有那出人意料或是意料之中的故事結(jié)局,小說的結(jié)構(gòu),敘事的節(jié)奏,許多都是比較相近,彼此豐富,相互推進的。兩性之間的關(guān)系,情感糾葛,親情,常常構(gòu)成其小說的基本鏈條和敘事框架。而從不同文本之間的內(nèi)在張力方面看,特別是,從文本所表現(xiàn)的事實層面到精神價值層面,在她不斷地持續(xù)、重疊和反復(fù)地對主題、意蘊的發(fā)掘中,小說文本正漸漸呈現(xiàn)著超出所謂“本質(zhì)”屬性的多極美學狀態(tài),形成遲子建“北國一片蒼茫”的敘事美學情境。
【注釋】
a[法]瑪格麗特·杜拉斯:《1962-1991私人文學史——杜拉斯訪談錄》,中信出版社2018年版。
b遲子建:《傷懷之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2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