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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鄞江曲

      2018-12-03 02:04:18練建安
      長城 2018年5期
      關鍵詞:汀江老謝

      練建安

      鄞江即汀江。千里汀江蜿蜒閩粵大地,南流入海,其間山川草木、風土民俗、歌謠掌故或有異于他鄉(xiāng)。余沿岸多年行走,采風資料盈篋。冬日奇寒,隱跡鬧市,援筆演繹,得《鄞江曲》。

      渡 亭

      水西渡在汀江及杭川城之東,古十二景“三折回瀾”附近。水東號為“水西”,卻不知何故。水西渡背靠連綿青山,一條石砌路,鵝卵石鋪就,曲折漫長,沿江直達黃泥壟。“白漈灘頭,白屋白雞啼白晝;黃泥壟口,黃家黃犬吠黃昏?!?/p>

      河頭城上行的篷船,木船加蓋谷笪,俗稱鴨嫲船,遠看,似鴨嫲漂浮江面。篷船經三五日的水上跋涉,到了黃泥壟,杭川城已遙遙在望。黃泥壟往北,水路難行,需清空貨物,雇傭腳夫挑擔、纖夫拖船。辦完這些事,船工師傅就手提褡褳,晃悠悠地望城而去。沿途,有諸如兜湯、魚粄、肉甲哩、簸箕粄等等客家風味小吃攤點迎候著,做他們的生意。

      麥尾頭次隨阿爹石橋妹挑鹽。客家人的乳名,很獨特。麥尾,或麥尾拐子、滿子,通常是家庭中最小的兒子。石橋妹,卻是壯漢。石橋妹挑八包鹽,包是蒲草編織的,四向有角,似牛頭,叫做牛頭包,每包合老秤二十四斤。麥尾人小,上嘴唇剛長出絨毛,挑四包。

      這一日,天上落毛毛雨,路滑。鹽船到黃泥壟,船工師傅戴斗笠,上岸入城。腳夫都是些固定的伙計,老熟人,早等在那里了,一擁而上,開始忙碌。

      石橋妹挑擔在前,麥尾在后。麥尾新上肩,步子搖搖晃晃。就有同行的腳夫笑了:“個只細牛仔啊,上牛軛鐵鏈啦。”挑了五里多地,到了渡亭。渡亭也就是水邊渡口的茶亭了。老炳泰常年在這里賣花生糖果,又用幾塊河石壘砌爐子,架鐵鍋,油炸薯包子??图也柰[放有茶桶,一年四季都有人義務挑來茶水,謂之“施茶”?!逗即h志》總纂荷公先生說:“凡有渡必有亭,長途跋涉……風雨欲來,炎熇交逼……忽有亭翼然。”因其“嘉惠行人”,可見杭川“風俗醇厚”。

      雨越來越大,落后的石橋妹和麥尾,躲入了渡亭。老炳泰忙著炸薯包子。他的身邊,今天多了一個扎羊角辮子的細阿妹。細阿妹撿拾枯枝敗葉,照看灶火。

      “這鬼天,咋落大雨了呢?”

      “交秋啦,要落十天半月的。”

      “哦。往年也是?!?/p>

      “天冷。來一兩塊熱的?”

      “沒帶現錢?!?/p>

      “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拿去吃呀。”

      石橋妹就拿了兩塊給麥尾,說自家牙疼,怕上火,吃不得,轉到亭角灌了幾竹筒免費的茶水。

      雨停了。石橋妹父子趕往杭川城。

      黃昏,石橋妹父子拿著竹簽到鹽商行結賬。“噼啪噼啪”,賬房先生撥拉算盤珠子。“嘩啦”,扔出一把銅錢。賬房先生頭也不抬,說:“少走兩趟嘍,多個人,少四包。石橋妹,會算賬么?索米換番薯。”石橋妹數好銅錢,憨笑。

      麥尾拿著銅錢,一陣小跑,來到了渡亭。

      老炳泰收拾物件,麥尾就把銅錢交到了細阿妹的手上。老炳泰說:“這后生,實誠?!?/p>

      三年后,麥尾如竹節(jié)挺拔。他已經趕上老爹了,挑八個牛頭包。又過了兩年,麥尾孔武有力,竟挑得十二包。石橋妹卻顯出了老態(tài)。他們日復一日地從渡亭經過,若非刮風下雨,少有停歇。

      春日晴暖。麥尾一伙挑擔途經渡亭。渡亭空落落的。聽人說,老炳泰前些時不在了。麥尾一口氣力提不上來,歇擔,站立原地好一會兒。

      八月秋高氣爽,汀江水清淺,兩岸蘆花飛落,一行大雁在長空鳴叫,飛向遠方。麥尾挑十四包海鹽,“噔噔”踏在河邊的石砌路上,身后,是被甩得老遠的挑夫伙伴。路過渡亭,麥尾習慣地放緩腳步。忽然,他聽到了一聲尖叫。

      渡亭八角,八面采光。麥尾看到一群人推推搡搡。發(fā)出尖叫的,是細阿妹。細阿妹早已出落成了一個大姑娘。她被幾個粗漢逼到渡亭一角,欲哭無淚。最兇狠的,叫“大拉虎”。大拉虎就是大老虎,汀江流域的客家話,通常把老虎發(fā)音成拉虎?!按罄ⅰ笔莻€人物,杭川城西門市場的大小肉鋪,都歸他管。當面,眾人都要稱他“文德哥”。

      “大拉虎”把半截薯包子摔打在細阿妹的胸脯上,大罵吃出了綠頭蒼蠅,要索賠。

      “文德哥,叫俺怎樣賠???”

      “怎樣賠?還用俺教你?”

      粗漢們哈哈大笑。

      麥尾跨入了渡亭。

      “大拉虎”二話不說,冷不防雙拳齊出,猛擊來人的咽喉與心窩。拳如鐵缽,霸氣威猛。

      麥尾不躲不閃,雙拳迎擊。

      “嘣嘣”二聲悶響。

      “大拉虎”倒退了幾步,額上滲出汗珠,定定神,牙縫里迸出,“走!”

      粗漢們簇擁著他,很快消失了。

      “大拉虎”的雙手廢了,多處粉碎性骨折?!百惾A佗”說:“你這是碰到鐵腳僧的高徒了,南少林的,俺救不了你。”“大拉虎”無奈地失去了西門市場肉鋪的管轄權,遠走他鄉(xiāng)。聽說后來他去了韓江下游的潮州小鎮(zhèn),賣兜湯謀生。

      這一日,鹽船泊黃泥壟。麥尾來挑鹽,有人給他捎來了一個大包裹,打開,荷葉墊底,滿滿當當的薯包子,色澤金黃,噴香撲鼻。

      麥尾明白了。

      麥尾挑鹽長年經過渡亭,偶爾進去歇歇。有時,提起茶缸邊的竹筒,竟會忘記喝水。

      渡亭,空蕩蕩的。

      許多年以后,麥尾也像老爹石橋妹一樣,帶著自家滿子到黃泥壟挑鹽。村口,他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那是細阿妹,也顯老了。細阿妹穿戴一新,挎香籃,持布傘,和一群叔婆叔嬸來黃泥壟做客走親戚。細阿妹大概說起了啥開心事,咯咯大笑,笑聲高亢而尖銳。

      細阿妹走遠,一直沒有看見麥尾。

      鐵艄公

      春季,連日大雨,汀江暴漲,洪水波及杭川城南門碼頭將軍頂,眾船不發(fā)。

      潮州客商涌到河頭城,搶購田薺,田薺價格飛漲。杭川貨主邱老板放出話來說:“田薺四十擔,按時運到,鄙人愿出多倍工錢,二十塊銀圓?!?/p>

      兩地水路百余里,險灘密布,激流洶涌。吃熊心豹子膽了,有誰敢冒這個險?有。“潛水獺”和“混江龍”。這自然是他們諢名綽號,姑且稱之為老謝與老張。他們是發(fā)小,自幼在汀江邊長大,行船數十年,熟悉這段水路就像熟悉自家的掌紋一樣,撐船技藝高超,是出了名的鐵艄公。老謝是打頭師傅。

      老謝和老張雙雙上門應聘。邱老板樂了,說:“等的就是你們。”

      當地民謠作者劉老先生寫有《田薺趕大水》,載《杭川客家》,記錄此事:

      揀好新船來裝載,不用炊具不用蓬。

      貨主親來壯行色,鞭炮噼啪助威風。

      洪水中在汀江行船,極為艱險,歌謠道:

      嚴肅有如臨大敵,動作好像打沖鋒。

      一個掌舵一個槳,首尾生動活如龍。

      眼睛不敢來斜視,手腕不敢稍放松。

      能趕水頭能壓浪,片刻船已過長豐。

      三個小時后,這只滿載田薺的木船搏擊風浪,穿越重重險灘,順利抵達河頭城。碼頭上擠滿了看熱鬧的。水上商旅斷絕,居然還有如此高人?商家點燃了鞭炮,將老謝和老張迎入天香酒樓,大碗痛飲,吃了個滿堂紅。

      回到客棧。老謝將銀圓平分,一份推給老張。老張說:“俺是船尾的,該拿八塊?!崩现x說:“老弟啊,規(guī)矩都是人定的。這次,就平分?!崩蠌埥鱼y圓,謝過老哥。

      三日后的傍晚,老謝走山路回到了屋家,輔娘冬娣笑盈盈地迎了上來。他家的大黃狗,圍轉著搖尾巴。老謝俯身摸摸狗頭,扔出一塊薯包子,直起身,從肩頭取下褡褳,拋給輔娘,說:“袁大頭十塊,你給收好啰?!?/p>

      冬娣收好褡褳,端出了酒菜,五香干、韭菜炒蛋、鹵豬耳朵,還有滿錫壺溫糯米酒,擺上了八仙桌。老謝坐太師椅,自斟自酌,不時以竹筷敲擊盤碟,搖頭晃腦,哼起外江戲西皮二黃曲調,有一句沒一句的。

      “酒,再燙一下?”

      “哦,正合適?!?/p>

      “當家的,俺不明白。”

      “有啥不明白的?”

      “二十塊。咋就分到十塊吶?”

      “兄弟嘛,平分。”

      “打頭師傅多拿一成,這規(guī)矩咋就改了呢?”

      “婦道人家,你不懂?!?/p>

      “人家說了,‘狗腚不比紅蠟燭,獺不比龍。他是‘混江龍?!?/p>

      “鬼話!”老謝拍下竹筷,推開椅子,氣呼呼地踏出家門。

      出門西行,就來到了村寨的天后宮。天后宮供奉的是天上圣母媽祖。媽祖救苦救難,保佑江海行舟,客家林氏族人稱之為“姑婆太太”,當作自家人。

      天后宮的齋公姓林,原也是闖蕩江河的鐵艄公,年邁退出,就來到這里服侍菩薩。老謝和他熟悉。

      老林說:“老張來過了,捐了三斤半香油。”老謝叉開五指,晃晃,說:“俺捐這個數?!崩狭謫枺骸拔褰??”老謝說:“五斤!”老林的語調就有些興奮了,他說:“老張昨晡說過穿針灘好險,幸虧有天神保佑啊?!崩现x雙眉緊皺,隨即放松,說:“天神保佑,大吉大利。”

      老謝告辭回家,路上,差點把牙齒咬碎了。

      過穿針灘那會兒,船頭竹篙鐵箍脫落,竹頭開裂,重船、激流、險灘,驚險異常。就在這間不容發(fā)的一瞬間,船尾的老張及時扔來了一把備用的,他們渡過了劫難。

      在老林面前說穿針灘的事,老張你啥意思?你不曉得老林有個閑碎嘴巴?

      老謝回到家,倒頭就睡。

      次日,老張來串門。冬娣說:“哎呀,俺當家的過山子背走親戚去了。”老張說:“回來后,到俺家喝碗淡酒啊?!钡攘藥滋?,不見老謝來,老張又登門邀請,冬娣又說外出了,這次走得更遠,到武邑朋友家去了。老張不是傻人,隱約感覺到了不對勁。

      老張也有脾氣,不再搭理老謝了。赴墟,老張原要經過老謝的家門邊,順便喝口茶。此后,老張赴墟,寧愿繞彎路。在汀江上吃同一碗飯,他們不時碰面,都客客氣氣的,甚至相互拍肩膀,爽朗大笑,卻再也沒有合伙過。

      鴛鴦帕

      九月初三,黃道吉日,諸事皆宜。

      清晨,汀江兩岸蘆荻在江風吹拂下起起伏伏。

      七里灘云高寨方向傳來鞭炮炸響,響聲在靜謐的山野回蕩,嗩吶聲聲,跳動歡快的音符。一群人簇擁著一頂大紅花轎在鄉(xiāng)間土路上緩緩行走。

      為首的,是福娣嬸,頭插紅花,她在書帖上被尊稱為“冰人先生”,俗稱“媒人婆”。隨后,是新娘子的細老弟,為送嫁公,拖動一根杉樹尾,這叫“拖青”。杉,客家話有“多快生子”的寓意。一二十步之后,有兩人合拉一塊紅氈,遇到路口或者不吉祥物,就用紅氈擋住,護衛(wèi)花轎通過。迎親花轎前,左右有大紅燈籠。

      新娘子是李屋寨的玉招,此時端坐在花轎內,轎簾的飄動,讓她可以瞥見外頭移動的景致。她掏出一塊鴛鴦戲水手帕,輕輕地擦拭眼角。

      大行嫁前,好命婆婆替她梳頭,說:“妹啊妹,你就要嫁出去啦,你吃過一井水,要交好一村人哪。妹啊,你人好心好,心直口快,凡事都要忍一忍,讓一讓啊。妹啊妹,爺娘養(yǎng)育你一十八年,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啊……”玉招聽著聽著,大哭。這就是客家婚俗“哭嫁”了。

      一座新造石拱橋橫在面前,村人阻攔,說是族老還未剪彩,豈可讓花轎通過?然而繞道誤時。福娣嬸給管事的遞上大紅包,笑著高喊:“新人過新橋,百年夫妻萬年橋?!卑パ?,好口彩!村人笑了,讓道放行。

      過橋,走了三二里地,不遠處,有一頂同樣的花轎迎面而來。

      嗩吶不停,腳步不歇。一對花轎相向而行,就在并排的那一刻,兩位新人按習俗交換手帕。玉招看到,那是一只年輕的手,粗糙、烏黑,無名指有一道裂痕。

      她送來的,恰巧也是鴛鴦戲水手帕,繡工精良,色澤艷麗。想不到一個常年干粗活的女子,竟也有這等手藝。玉招很感慨,小心折疊收好。

      玉招嫁入的人家,是武邑大族。夫君是河頭城茂盛記木綱行大掌柜,人稱“金旺大哥”。

      河頭城也叫峰市,是汀江黃金水路的一個物資集散地,上接杭城,下達茶陽三河壩。貨船之多,民諺形容為“上河三千,下河八百”。

      鳳棲樓建在河頭城的半山腰上,青磚黑瓦,二進,上下廳,上廳閣樓,俯視蜿蜒大江。半年前,金旺以一萬三千塊銀圓高價從潮州鹽商的手上盤下了鳳棲樓,看中的是這里的清靜和風景。

      三朝回門后,玉招隨金旺來到了河頭城,住入鳳棲樓。

      汀江岸邊多楓荷,連綿數十里。入夜,江風微寒,江上漁火,星星點點。金旺總理木綱行生意,忙累,熱乎勁過后,平日極少著家。玉招清閑,就不時坐在閣樓窗前眺望。

      這個夜晚,月光清冷。金旺外出未歸。玉招閑得無聊,翻檢嫁箱衣物。鴛鴦戲水手帕跳入眼簾,托起細看,色澤依舊艷麗。她想起了那只年輕的手,粗糙、烏黑,無名指有一道裂痕。

      忽聽敲門聲。金旺回家了,帶回一位文質彬彬的中年人。金旺說:“這是老家來的族兄,叫金寶,雙手都會打算盤,左右開弓?!苯饘毿πφf:“早聽說老弟嫂才貌蓋汀州,果不其然!”

      金旺生意順遂,高興,邀請金寶上閣樓看江景,又叫來天香樓酒菜,與金寶大碗對飲,很快,他們喝光了整壇子全釀酒。金旺喊:“玉招,玉招,俺那武邑花雕呢?”

      上酒上湯熱菜后,玉招不聲不響地走開了。

      這一晚,金旺和金寶雙雙醉倒,交臂眠在樓板上。叫不醒他們,玉招就給他們添蓋了一床棉被。

      金旺又要出遠門了。這次是和族兄金寶合伙,做一筆木材大生意。

      三天后,傳來不幸消息:茂盛記木綱行經懸繩峰江面時,遭土匪打劫,人貨失蹤。

      玉招強忍悲痛,求助木綱行,不料,行內空無一人。玉招來到河頭城巡檢司,呈上狀子,懇請破案追兇。

      半個多月過去了,懸繩峰劫案如石沉大海。

      玉招苦楚、憔悴,她打算回武邑求救。這時金寶出現了,他來到鳳棲樓。寒暄過后,金寶敘說了他跳水逃生的經過,安慰玉招說金旺命旺,不會有事的。然后,金寶吞吞吐吐地,出示了一份借據。借據寫明:“張金旺借張金寶銀圓三萬九千塊,以河頭城鳳棲樓及茂盛記全部股份抵押,空口無憑,立字為據。”金寶哽咽流淚:“俺欠得更多,這也是債主逼的呀!”

      木綱行諸同仁一致認定借據屬實。

      玉招無話可說,收拾包裹,出鳳棲樓,沿河頭城石階到碼頭,租篷船回七里灘。艄公一老一少,似悶葫蘆。篷船順流而下,途經松屋寨上岸。槍聲驟響,一匹快馬卷過土岡,抓起玉招絕塵而去。

      玉招醒來時,發(fā)現自家躺在稻草鋪上。屋角泥爐火紅,砂鍋噗噗,逸出小米粥清香。燈下,一位粗壯女子坐在木凳上,十指翻飛,編織竹籃。那只手,粗糙、烏黑,無名指有一道裂痕。

      “這是啥地方?”

      “懸繩峰?!?/p>

      玉招半晌不語。

      女子說:“啥也不要說了,俺大哥不會傷害你。該你的,都會還給你?!?/p>

      拉花樹

      玉秀從楓嶺寨嫁入老唐家有兩年多了,不見動靜。老唐家三代單傳,金線吊葫蘆。家娘年輕守寡,好不容易撫育獨子成人。家娘心焦,苦楚無從訴說。

      六月盛夏,艷陽高照。生媚(兒媳婦)玉秀從溪邊回來,在門坪前的竹竿上晾曬衣衫。家娘端水出門澆花??图覌D女擅長唱山歌,就是黃遵憲先生說的“矢口而吟”,可以“竟日往復不絕”。家娘會山歌,低聲唱道:

      新買花盆種芙蓉,朝朝沃水望花紅。

      唔知芙蓉無子結,花紅結子有家風。

      玉秀何許人也?出了名的山歌妹。家娘指桑罵槐的用意,豈不曉得?隨口對唱:

      大大田坵等郎耕,細細牛牯拖唔行。

      犁頭入無三寸土,話俺禾子樣般生?

      唔,意為不;話俺,叫我;樣般,怎么樣。田坵、牛牯、犁頭、禾子是巧妙的比喻,形象、生動、含蓄。家娘悟出了生媚還無“恭子”的緣由,羞紅了臉,閃入屋家,連澆花的瓢勺也忘了拿走。

      文寶年方十五,清秀,頗單薄,講話細聲細氣,隨七里灘的六子師傅學剃頭。六子師傅頂上功夫好,本來說不收徒,唯獨看中了文寶。師徒倆沿汀江村落行走,擺開攤子,刨刨刮刮,一站就是老半天。

      這天傍晚,文寶回到家,喊累,倒頭就睡。

      “阿寶,阿寶,吃飯啦?!庇裥銚u醒了他。

      文寶伸懶腰,趿拉木屐,坐到了桌前。娭子今晡端來了熱氣騰騰的陶罐,里頭是黨參、當歸、枸杞燉牛鞭。娭子說:“兒啊,‘賽華佗說啦,這個管用?!?/p>

      文寶瞄了一眼,愛理不理的樣子。玉秀表情平靜,端碗吃飯。

      深夜,娭子有心事,躺著豎起了雙耳。隔壁果然有了動靜,“吱嘎吱嘎”幾下子,又消停了。

      江邊的楓葉紅了,燦若云霞。江上,不時有大雁飛過。

      玉秀還是不見一點動靜。家娘幾次想問問,囁嚅著,就是張不開口。

      玉秀下地鋤草,一走神,扭傷了腳腕。桂招嫂看到了,背她回家,臥床靜養(yǎng)。家娘把生蛋老母雞殺了,燉湯,送到玉秀的床前。

      文寶到七里灘上工。六子師傅見面就說:“回去,回去,你想累死你娘?。俊?/p>

      汀江常發(fā)大水,上游沖下些樹木枝椏,撈起曬干,可燒火做飯用。秋日水清且淺,家娘雞啼起床,一日挑回兩大捆。

      木柴堆滿了屋后檐下。玉秀傷愈,要煮飯,來到后墻取燃料。家娘剛挑回的一擔魚骨木柴擋路,竹杠還插在那里。玉秀上肩試了試,死重,差點閃了腰。

      玉秀的眼睛潮濕了。

      夜晚,一家子圍桌用餐,竹篾火光閃爍。玉秀紅著臉說:“娘啊,聽說有個啥,叫什么摸石頭的?!奔夷镆宦?,滿臉堆笑:“有,有,摸子石,摸子石!”玉秀說:“哦,是這個石頭?!奔夷锓畔峦肟?,雙手比劃:“靈驗哪。前村的細狗嫲摸了,生了雙巴卵。秀啊,娘陪你去走走?”玉秀點點頭。文寶問:“娘,你們都說什么呀?”娭子嗔罵:“你這個木犢雕,啥都不懂?!?/p>

      摸子石在杭川紫金山麒麟殿前,高三尺,直徑八寸,呈圓柱形,似男根。

      暮色蒼茫。玉秀悄悄來到摸子石邊,看看四下無人,迅速解開上衣,裸露出肚皮在摸子石上下來回摩擦,而后扣好衣服,赧然匆匆離去。

      轉過山彎,家娘在黑暗中鉆了出來,給玉秀披上小棉襖,說:“秀啊,莫著涼噢?!?/p>

      春雨瀟瀟,矮墻上的木芙蓉綻出了新芽,房前屋后的草樹綠了。

      驚蟄日。客家諺語說:“懵懵懂懂,驚蟄浸種?!蓖ピ禾炀?,家娘和玉秀合力搬來大水缸,淘洗稻谷。得閑,家娘問:“秀啊,有了么?”玉秀搖搖頭。家娘說:“俺們去拉花樹?”玉秀點點頭。

      客家民間通常稱生女兒為“帶紅花”,生兒子為“帶白花”,不孕不育就是“不帶花”。拉花樹,指的是祈求花木神賜予子嗣。

      老歷六月初一,花公花婆會期日。家娘和玉秀提著一盞燈火,早早地來到了花神廟,挑選好一株開滿白花的茶樹,擺好米酒果品,燃燭焚香禱告:

      茶樹公,茶樹婆,

      保佑俺生養(yǎng)個學生哥。

      俺生養(yǎng)了個學生哥,

      殺雞提酒來報喜,

      相結您茶樹做外公來做外婆。

      許愿畢,燒了寫有夫妻生辰八字的求子符,摘下一顆果實,她們提燈回家。到家,那盞燈火放在了灶君菩薩神位前,果實放在玉秀陪嫁衣箱的角上。

      春耕大忙,家娘晨起脫秧,跌倒在爛泥地。

      玉秀背負家娘來到“賽華佗”藥鋪?!百惾A佗”一搭脈,沉思良久,復診,又復診,笑了:“都是累的,吃好睡好,百病全消?!?/p>

      家娘執(zhí)意要自家走回家?!百惾A佗”招手,對玉秀低聲說:“有好吃的,盡管做給你家娘吃?!?/p>

      玉秀忍住淚水,緊趕幾步,攙扶家娘。

      現在,輪到家娘臥床不起了。

      這天夜里,家娘輾轉難眠。突然,她聽到了隔壁玉秀激烈的嘔嘔聲,反反復復。

      家娘露出欣慰的笑容,迷迷糊糊竟睡著了。

      紅菇跡

      臨近午時,熱鬧的大河壩墟場漸次散集。福佬婆順利地賣掉了一袋干紅菇,手捏空蕩蕩的粗布袋,摸摸腰間暗袋,在廊橋邊的牛肉兜湯攤點前逡巡,吞咽著口水,還是下不了決心。

      牛肉兜湯在鐵鍋中噗噗有聲,飄出誘人的濃香。

      攤主是個干瘦老頭,鄰村的,前些年挑貨郎擔,走村串戶。他瞥見了福佬婆腰間的一大串銅鐵鑰匙,知道是個當家婆,來赴墟了,總有些錢財。

      “當當當,啪啪”,攤主用鐵勺輕輕地敲擊著鍋邊,吆喝:“散墟了喲,大減價,三個銅板一大碗喲?!?/p>

      福佬婆終于走了過去,要了一碗。攤主手勢夸張地多加了一小勺蔥油,說:“阿婆好口福噢,好料沉底?!?/p>

      福佬婆付過錢,揀邊角的板凳坐下,美滋滋地捧著牛肉兜湯,剛拿起調羹,就停下了。她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這人是她的生媚,挑一擔蔫兒吧唧的雪里蕻,軟軟地拖著腳步,上了廊橋。

      生媚是來赴墟賣菜的,看來沒人要買。生媚是汀江七里灘鐵艄公的女兒,做黃花閨女時,媒人婆把她夸成了一朵花。納彩,問名,取回生辰八字庚帖。燃香,敬祖宗,將庚帖置放在香爐缽下。三日內,出入平安,六畜無恙。就在老頭子笑瞇瞇地取出庚帖時,門外大榕樹上,一群烏鴉怪叫,撲棱棱驚飛。

      福佬婆就有了不祥的預感,可是麥尾中了邪,特悅意這個叫橋秀的姑娘?!盃斈锵M子。”麥尾,就是滿子了。四子開枝散葉,滿子留家。誰拗得過他呢?九頭牛也拉不回。

      納吉,納征,請期,親迎??图亦l(xiāng)村婚嫁,一切如古禮。

      單說拜堂之后,新郎新娘來給兄弟梓叔敬茶。華堂生輝啊,新娘子的美貌,蓋過了全楓嶺寨村。本家的幾個后生,眼珠子都拉直了,半晌也回不過神來。

      福佬婆嘴角一撇,暗自嘀咕:“俺從潮州府嫁過來,雖說是逃荒要飯,俺人圖子(相貌)也平常,可俺肚皮爭氣啊,給老張家添了五丁。哼,人靚有嘖,花靚有棘?!?/p>

      幾年過去了,橋秀接連生了三個女兒,福娣、招娣、來娣。麥尾下河放木排回家,時常喝悶酒。問問,他就說困了,臉色很難看。橋秀田頭地尾、灶頭鍋尾的,團團轉,黑了,瘦了一大圈。

      福佬婆回到家門口,橋秀正忙著把那擔沒有賣出的雪里蕻攤曬在門前的矮墻上。客家人將雪里蕻曬軟、揉擦、入壇、加鹽封存,做藏菜,或稱咸菜。

      “娘,回來啦?!?/p>

      “回來了。麥尾呢?”

      “同阿公下潮州了。”

      “噢。細鬼呢?”

      橋秀正要回話,福娣、招娣、來娣就涌了出來,大呼小叫地纏著娭毑。娭毑掏出手帕,慢慢打開,拈起麥芽糖,一人一塊。

      福佬婆早起喂雞,自言自語:“咯,咯咯,鹵料缽子一鹵,咯咯,咯,人圖子再靚,也么嘛介用。”

      橋秀挑水回屋,恰好聽到了,停了停腳步,又行前。

      楓嶺寨臨汀江,千里汀江至此九曲回瀾,對岸龍嶂山系,多山貨出產,紅菇特有名。

      紅菇味清、性溫、解毒、滋補,常服之益壽。紅菇純野生,不可種植,生長在鮮為人知的栲櫧林落葉堆里。煮食鮮菇時,置生米,呈藍黑色,就說明沾染有蛇蟲毒涎,不能吃。曬干的紅菇無毒。

      紅菇生長有固定的時辰和地點,靠白螞蟻爬過傳播菌種,集群而生。紅菇有“跡”,山民探得一處,則秘而不宣。在他們看來,紅菇是山神菩薩賜予的禮物。

      福佬婆是采集野生紅菇的能人。每年,她通常都有一袋半袋的上等干紅菇背到墟場上賣,換得三兩塊銀圓,貼補家用。

      六七月,層層梯田,禾苗揚花吐穗,汀江楓嶺寨連續(xù)多日下了幾場透雨。天放晴了,福佬婆取出竹杠、鐮刀、鉤索,出了家門。

      村尾水圳邊,有叔嬸阿妹洗裙蕩衫。有人說:“福佬婆,扎牙扎手喲?!备@衅耪f:“上嶺割燒?!?/p>

      轉過山彎,福佬婆習慣地扭頭張望,她發(fā)現橋秀扛著劈鐮,遠遠地跟上來了。福佬婆心頭一緊,脊背透涼,定定神,就一頭鉆進了路旁的茅草蓬,蹲下。

      還好,橋秀往山坑田一邊去了。噢,是了,田坎雜草瘋長,是該鏟了。橋秀昨晡夜說了,咋就忘了吶?

      傍晚,橋秀疲倦歸屋。廳堂的一角架著滿盤籃的新鮮紅菇。家娘招呼阿公和麥尾的話尾子,拖得又軟又甜。

      雞啼,起床。福佬婆照常打開雞籠喂雞,山子背的堂外甥石橋妹就上門來了,露水打濕了褲腳,他喜滋滋地說:“添了放牛妹子,做過周,請大舅母明日來喝幾杯淡酒啊。”客家人謙虛,說是“放牛妹子”,實際上是個帶把的。福佬婆說:“大老遠的,入屋喝茶呀?!笔瘶蛎谜f:“還要喊客哩?!?/p>

      次日一大早,福佬婆衣著一新,持布傘,挎香籃,帶三個“騰背”的孫女,轉山做客去了。

      歸途中,多喝了幾碗糯米酒的福佬婆跌了一跤,爬不起來了。來娣、招娣留下照看,福娣報信。阿公和麥尾隨排幫下廣東了。橋秀咬牙將家娘背回家。

      福佬婆半身不遂,口眼歪斜,說不出一句半句囫圇話。她對忙里忙外侍候她的兒媳婦“嗚嗚哇哇”的。

      好多次,都是這樣。

      橋秀俯身說:“娘,俺早曉得了。在畚箕窩,烏石頭下?!?/p>

      福佬婆睜大了眼睛。

      橋秀說:“娘,每年要采紅菇,您晚上就打天聲(說夢話)?!?/p>

      福佬婆赧然,流下了渾濁的眼淚。

      伏 月

      夕陽西沉,龍嶂山群峰染上了一抹艷紅,飛鳥盤旋往復,鼓噪歸林。

      汀江七里灘蘆花灣。九妹手執(zhí)纖長竹竿,輕輕搖晃,竿尾紅布條,迎風飄動。不遠處,一群白鶩鴨在清澈水面撲騰,蕩起層層漣漪。

      蘆花灣有木駁橋,連接兩岸。一群村姑割燒歸來,上橋。

      “九妹?!?/p>

      “哎?!?/p>

      是三姐,遠房的族姐,漂亮的三姐,親親的三姐。

      三姐撂落柴擔,歇肩,擦汗,向九妹招手。

      “三姐姐。”

      “該回家啦?!?/p>

      “老鴨公還沒有吃飽哩?!?/p>

      “這個給你?!?/p>

      三姐遞給九妹一把野果子,俗稱“牛哈卵”,通體金黃,香甜,多籽,深山溝才有。

      三姐和九妹親,下山歸途,時常帶回一些好吃的野果。多年前,汀江發(fā)大水,沖毀了九妹家,她成了孤兒,同族伯婆一起住。

      八月十五夜,山村土屋曬谷坪在月光映照下,一片銀白。

      女伴抬出一張八仙桌,擺出了香爐、茶杯、月餅和水果。

      一炷香點燃了,香煙裊裊。山野靜謐,唯聞山風吹拂樹梢的沙沙響聲。

      九妹屬雞,是小生肖。她被女伴們推出來,扮主角,抱臂伏在神案前的矮桌上。

      女伴們圍聚半圓,用客家話輕輕吟唱:

      一點黃棘一點黃,送俺仙姑上天堂。

      也有茶水送上來,也有香火透天堂……

      歌聲周而復始,連綿不絕。九妹在縹緲的歌聲中進入了神秘狀態(tài),附了神,全身有節(jié)奏地抖動。她變身為伏月仙姑,在迷迷蒙蒙中來到了天堂。她的聲音柔美而陌生,她驚嘆道:“哦,天堂好美啊?!庇信閱枺骸跋晒?,您在天堂看到了什么?”仙姑回答:“漂亮的花樹,漂亮的房屋,漂亮的云啊霧啊水啊,還有漂亮的仙鶴。哦,好漂亮??!”

      來娣擠上來,急切地問:“仙姑,仙姑,俺銀鐲子哪里去了?”仙姑說:“來娣呀,你下手重哪,昨晡用一壺滾水倒入了老鼠窩。你的銀鐲子被老鼠拖到河里去啦,找不回來了?!眮礞纺樕钒?,半晌說不出一句話。

      香香細聲問:“仙姑,俺那當家的,過年回家不?”仙姑說:“看看你當家的呀。哦,他在亮堂堂的高樓上喝酒呢,好多菜噢。哦,有個女人。哎喲,俺說不出口。”香香惶恐、委屈,忍住淚水,退到一邊去了。

      “三姐,你也問問吧?!?/p>

      “問什么呢?”

      “你這人尖子、頭碗菜,問就問婚姻運數呀?!?/p>

      三姐羞怯,但還是按規(guī)矩報上了自家的生辰八字。

      仙姑很長時間沉默了,然后說:“我到桃花仙境了,很遠很遠哦。三姐姐,你那桃花開得好旺啊,好漂亮啊。近的,很近的,樹葉都掉光啦。”

      有女伴悄聲說:“三姐這是嫁遠不嫁近呢?!?/p>

      月亮西移,仙姑也該下天堂了。月落了,就回不來了。于是,眾人唱道:

      一點黃棘一點黃,送俺仙姑下天堂。

      也有茶水送上來,也有香火透天堂……

      歌聲輕柔,若有若無。

      “伏月仙姑”慢慢地抬起頭來,一聲長嘆。她睜眼看看四周,似乎處在一個完全陌生的環(huán)境,如夢初醒,茫然問:“這是在哪里呀?”三姐笑了:“自家禾坪上,曬月光哩。”靜坐片刻,喝了口涼茶,“伏月仙姑”終于記取自家是叫九妹的。敘及前事,九妹愕然無知,像是聽聞別人的遙遠故事。

      女伴們散了,走在冷清的月色下,山野寂寂,腳步聲踢踏。

      二十年后的一個冬日,入年界了,汀江流域彌漫著濃濃的年味。

      一輛豪華寶馬駛過七里灘大橋。車內,坐著三姐和她的丈夫。三姐多年前已經改名為李唐嫚莉,是南洋商界的一位風云人物。

      蘆花灣在車窗外鋪展開去,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她的眼角噙滿晶瑩的淚花。

      責任編輯 張雅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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