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杏良
1
那個時候,我就跟著了魔似的,吃飯不香,睡覺不寧,整天無精打采,就連晚上做夢,都是作家沉默模糊的影像。我表哥程曉秋挖苦我不著調(diào),說我離神經(jīng)病差不多遠了。
“至于嗎?”他說,“見不著沉默,你還不活啦!”
“差不多吧!”我笑說,“至少活得沒滋沒味!”
“見他可不容易!”程曉秋言歸正傳,“他那個人,脾氣不是一般的古怪,整天把自己鎖在屋子里,無論家里還是單位,門口全貼上‘請勿打擾的條子,單是看那幾個筆力遒勁、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醒目大字,你就知道他絕不會客的決心有多大。別說你我,他兒子陳樹都不行!你知道,陳樹和我們一樣癡迷文學,想拿自己的一篇習作讓老爹給指點指點,可敲了半天門,老爹就是不給開。陳樹氣得不行,直著破鑼似的嗓子吶喊:‘這是文化館,不是你家。不開門你沒有道理,我知道你就在里邊。見還是沒有應答,陳樹恨恨地踢了兩腳門板,走人。”
“夠犟,就不吭聲!”
“吭聲就不是沉默了!”程曉秋說,“我是他們家常客,在陳樹的刻意安排下見過他幾次。每次見了他,我都禮貌而且謙恭地喊聲‘大叔??伤?,也只點個頭或者微笑一下,話是從來不說的。事后陳樹安慰我:‘你算是有面子的,換了別人,他連眼皮都不抬一下!”
“天生就這樣?”
程曉秋說:“才不是呢!聽陳樹說,沉默年輕時,也是個極熱情奔放的人,喜歡音樂,歌唱得尤其好,是全廠幾千人中有名的男高音。如果不是他熱衷于搞技術(shù),十個沉默也被專業(yè)文工團弄走了;說話也幽默詼諧,跟說相聲似的,能把人笑翻了;最出色的才藝是演講,抑揚頓挫,聲情并茂:控訴萬惡的舊社會催人淚下,歌頌嶄新的新時代感人至深。那會兒的工人朝氣蓬勃,經(jīng)常組織或自發(fā)開展各種文體活動,沉默總是鋒芒展露,樣樣拔得頭籌?!?/p>
“出類拔萃呀!”
“可不嘛!”程曉秋說,“偏偏癡迷搞技術(shù)!”
“終究不還是當了作家!”
“那也是后來,半路出家?!背虝郧镎f,“后來的沉默之所以沉默,幾十年總共沒說過幾句話,我猜想,也許就是他當了作家的緣故。這可以理解,作家必須把全部情感和精力放在創(chuàng)作上,哪有閑工夫跟別人廢話!這么跟你說吧,除了吃喝拉撒睡,這輩子他只做兩件事,讀書寫作和靜默沉思?!?/p>
“不食人間煙火,生活太單調(diào)了!”
“單調(diào)?才不呢!”程曉秋說,“陳樹曾經(jīng)給我說過,他爹另有一個世界,看不見摸不著,神秘玄奧,但有質(zhì)感、有聲有色、有形有狀,真實而且具體?!?/p>
“虛擬的世界?”
“不錯,這么說比較準確。”
“作品呢?”我問程曉秋,“能找他幾部作品拜讀嗎?”
“作品有的是,但是,沒人敢找他要,陳樹也不敢。那些作品就裝在大紙箱里,誰動他跟誰拼命。陳樹說,他也只是趁他爹不在,做賊似的翻看過,不敢拿出來細讀?!?/p>
“可惜了!”
程曉秋說:“不急,早晚有你看的?!?/p>
“對著呢!作家寫作品為什么,就是讓人拜讀的嘛!”
“沒錯?!背虝郧镎f,“我就不信,他寫了那么多作品,這輩子還不拿出來見人了!等著吧,好酒不怕巷子深,早晚的事,他會自己拿出來的!”
在談論作家沉默的時候,我和程曉秋都是充滿敬意的。特別是程曉秋,說話時表情雖然夸張,卻是輕聲輕調(diào),似是怕打擾了遠在百里之外、正奮筆疾書的沉默。
現(xiàn)在看來,那的確是個狂熱的時代,青年人中,十之八九都懷揣著作家夢想,或伏案苦讀,或奮筆疾書,大有撞上南墻也不回頭的堅強決心和意志。但這些人中成分復雜,真正沒有功利目的、矢志文學的創(chuàng)作者少之又少。大部分人則是另有圖謀:企望成名成家、出人頭地者有之;附庸風雅、裝腔作勢者有之;把文學創(chuàng)作作為敲門磚,幻想以此改變命運者,也絕非少數(shù)。我屬于后者,為了擺脫貧窮,不再從土里刨食,在文學之路上不斷執(zhí)著拼搏著。
但我天資愚鈍,又學識淺薄,根本就不是當作家的料。那時,我常常望著書案發(fā)呆,書案上堆積的那些退稿信如芒如刺、如冰如霜,令我失意和絕望。就在我撕碎了文稿,準備徹底放棄時,程曉秋讓我知道了作家沉默。
我崇拜作家,作家在我心目中是神圣的,是高山仰止,可望而不可即。我想見作家,做夢都想,但我知道想也白想,我一個無名鼠輩與作家結(jié)緣,簡直是癡心妄想。卻沒有料到,程曉秋居然見過作家,不但見過,而且還熟識。這令我那顆將死之心,又怦然跳動起來。
程曉秋與作家熟識,得益于他與陳樹的關(guān)系,他倆是大學同學(工農(nóng)兵大學生),在校期間無話不談,親如兄弟,畢業(yè)后仍然書信頻繁,往來不斷。那時,陳樹已經(jīng)回到父親身邊,除了先前聽母親所說,又加上自己親眼目睹的父親的“風采”,盡其所知,全都告訴程曉秋。而程曉秋對我,也是毫不保留,詳細轉(zhuǎn)述。
我感謝程曉秋,如果說,沉默是我心中的偶像和神祇,那程曉秋就是偶像和神祇的塑造者。從這個意義上說,程曉秋是我黑夜里的明燈、沙漠中的綠洲、迷途上的引路人。我因此“死灰復燃”,又有了最初的狂熱和沖動、渴求與期盼。
說來也怪,自從心中有了偶像和神祇,我的性情就變得有些急躁。我整天纏著程曉秋,要么求他盡可能多地說沉默,要么催促他打聽“那邊”的消息,究竟是猴年還是馬月,才可以成行拜見作家沉默?
我這么急切,動機當然不單純,崇拜是一方面,但主要是有求于人,求人家指點迷津,讓自己的文稿早點變成鉛印。我認定這是條捷徑,唯有如此,我榆木疙瘩的腦袋才能開竅,才能實現(xiàn)當作家的夢想。
我毫不隱瞞自己的功利目的,不怕大家見笑,當初我就是這么想的,以為見了沉默,就好比僧眾見了佛祖,一旦沐浴佛祖的靈光,立刻就會醍醐灌頂、茅塞頓開了。
可程曉秋卻說:“你沒必要這么急切,見與不見也不在乎這幾天,等他忙過這陣,還怕沒有機會?”
我恭維程曉秋:“說得太對了,‘只要功夫深,鐵棒磨成針??墒牵F(xiàn)在究竟在忙什么呢,難道是創(chuàng)作長篇巨著?”
“不錯,正在創(chuàng)作大部頭。”程曉秋說,“聽說,寫作時他常常大喊大叫,又哭又笑,神經(jīng)病似的。如此異常舉止,一般人無法理解。其實,這有什么?作家嘛,再正常不過。不這樣算什么作家?又怎能創(chuàng)作出偉大不朽的作品來!”
“那是那是?!蔽腋胶椭虝郧?,表示佩服他的高見,但又不無遺憾地說,“據(jù)我所知,長篇巨著的創(chuàng)作,不是三年兩載就能完成的!不過表哥你放心,我等,我有足夠的耐心等他!”
話是這樣說,“等”的滋味并不好受,對我來說,那簡直就是煎熬。我看得出來,程曉秋已經(jīng)“江郎才盡”,關(guān)于沉默,他再沒新的故事可講,無法滿足我的好奇心。
我于是另辟蹊徑,拜訪沉默住過的老屋,走訪他房前屋后的鄉(xiāng)鄰們。去過多少回,我已經(jīng)記不清楚。老屋里的沉默,身上有太多太多難解的謎,去得次數(shù)越多,知道得越多,謎底反倒越難解開。
據(jù)說,老屋建于村公所成立之初,屬于倉促臨建,干打壘的那種。老屋總共三間,沒有圍墻,與四鄰相隔得都很遠,顯得空曠孤零、沉寂落寞,在裊裊炊煙的籠罩下,還有幾分神秘。
不知道別人是否都像我這樣:謎越是難解就越想解,我一次次去老屋求解,又一次次佇立在老屋前后茫然發(fā)呆。
好在沉默有寫日記的習慣,厚厚的十多本,我有幸拿到。拿到他的日記并不容易,是我嘴皮磨破,程曉秋積極斡旋并擔保,日記才得以由我暫時保存。這令我十分開心,有了日記,就可以解開許多謎團,可以更多了解真實具體的沉默。
但我沒有料到的是,要讀懂那十幾本日記,還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我通宵達旦,耗時一個冬天,也還只是一知半解。沉默的日記難懂,是因為字跡潦草、頁面模糊,有些事件的記述過于玄奧,令人實在費猜。更要命的是,從他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后的部分,居然連年月日的時間記載都沒有。我想,也許一頭扎進虛擬世界的沉默,天馬行空,獨往獨來,對現(xiàn)實世界的時間概念早已忘得干凈。
2
沉默本名陳世和,是東北某國營有色金屬廠的工人。最早使用“沉默”的筆名,是他入廠后不久。那時候,省報副刊經(jīng)常開展征文活動,沉默常有詩歌、散文之類的文學作品發(fā)表,其中有篇千字小說還獲得了一等獎。
新中國建國之初,工人們文化水平普遍偏低,想在車間里找個讀報的都難,可人家沉默,竟有文學作品發(fā)表并且獲獎,這在全廠引起了不小的轟動。沉默出名了,全廠上下包括廠領(lǐng)導都一口一個“沉默”地叫著,越叫越順口,久而久之,反把他的真實姓名忘到腦后了。
“沉默”就“沉默”,無所謂。沉默心里雖美,表面上卻并不張揚。他想的是下一部作品,大部頭的,高水平的,能在全國引起轟動的。
然而很可惜,沉默未能等到下一部作品發(fā)表,情況便發(fā)生了變化。他被廠領(lǐng)導看中,由生產(chǎn)車間直接選拔到技術(shù)攻關(guān)小組。他因此忍痛割愛,主動放棄了作家夢想。
技術(shù)攻關(guān)小組是有色金屬廠的科研創(chuàng)新機構(gòu),浩浩幾千人的大廠,技術(shù)攻關(guān)小組成員只有十幾個人,是骨干中的骨干,人才里的人才,技術(shù)攻關(guān)小組是所有青年工人最向往的地方。沉默有幸成為全廠矚目的佼佼者,自然是激動不已。
沉默懂得,作為工廠主人,鉆研技術(shù)、勇于創(chuàng)新是本職,出力流汗、無私奉獻是本分。青年人都有這樣那樣的興趣愛好,但必須服從本職工作。沉默又是個極認真的人,要么不干,干就干出大成績,迎難而上,決不輕言放棄!
沉默文化基礎(chǔ)不錯,又聰明好學,謙虛扎實,不久便在全廠爆出猛料:沉默技術(shù)攻關(guān)取得了重大突破。他大膽推翻書本上的定式,在硫碳元素重新配比基礎(chǔ)上,增強冶煉熔點,經(jīng)過反復試驗,產(chǎn)品純度大幅度提升,遙遙領(lǐng)先于國內(nèi)同類產(chǎn)品。沉默不負眾望,從申請立項到試驗成功,用時僅僅三個月。
那些天,來廠里取經(jīng)的人絡繹不絕,廠領(lǐng)導決定讓沉默準備發(fā)言材料,給來訪者介紹經(jīng)驗。他靦腆笑笑:“免了吧,出頭露面的事我不行。不如多給我點時間,取得更大成果再說吧!”他向廠領(lǐng)導自薦,要在原材料加工提純上做文章,如果成功,既可節(jié)約成本,又能提升產(chǎn)品質(zhì)量,并放言:“如果不成功,無需領(lǐng)導發(fā)話,我自動離開技術(shù)攻關(guān)小組!”
廠領(lǐng)導說:“想法不錯,但要先放一放,等你從北京學習回來再干不遲,這叫‘磨刀不誤砍柴工。”廠領(lǐng)導告訴沉默,為了培養(yǎng)技術(shù)拔尖人才,廠里經(jīng)與北京一所大學聯(lián)系,決定選派幾個有潛力的年輕人前往,系統(tǒng)學習理論知識。沉默當然是首選,那時候,他已經(jīng)被提拔為技術(shù)攻關(guān)小組的副組長。廠領(lǐng)導拍打著沉默的肩膀,“干吧!年輕人,前途不可限量!”
沉默又是一陣激動。他知道,能去北京學習,對所有專業(yè)技術(shù)人員來說,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天大喜事,果真學成歸來,那才真是如虎添翼。
沉默躊躇滿志,越想越興奮,不禁為自己的未來規(guī)劃出一幅藍圖:他現(xiàn)在才剛剛?cè)畾q,入廠也只有幾年的時間,已經(jīng)取得令人矚目的成績。照這樣的算法,四十歲前,一定能取得轟動全國的大成績。如此說來,領(lǐng)導“前途不可限量”的說法,還真不是開玩笑。沉默這樣想著,自己先偷偷樂了。
然而,正當沉默天天期盼去北京學習的時候,命運卻同他開了個老大的玩笑,也正應了“造化弄人”那句老話。沉默因為一次純屬偶然的筆誤,被劃定成了右派。他的人生旅程,因此被徹底改變了方向。
廠政治處李主任是奉了廠部命令,把沉默他們幾個文化較高的人召集在一起,說蘇聯(lián)專家要來廠視察,為了表示友好,墻壁、樹干等等凡能抹到糨糊的地方都要張貼標語。在廠里,沉默的毛筆字小有名氣,大筆一揮,酣暢淋漓寫下“中蘇友好萬歲”。卻萬萬沒有想到,那個“友”字上邊的頭沒有出來,結(jié)果是,怎么看怎么像是“中蘇‘反好萬歲”。
“這還了得?”李主任望著已經(jīng)張貼上墻、墨跡未干的標語說,“都怪你平時疏于政治學習,所以,思想上才反動,才敢與中央的精神唱反調(diào),發(fā)泄對中蘇友好的不滿!也罷,上邊布置抓右派的任務我正犯難,你自己送上門來了。”
“右派?!”沉默不解問,“右派是什么東西?”
李主任說:“右派不是什么東西,就是左派的對立面。這么跟你說吧,辯證唯物主義認為,事物都有兩面性,比如說人,有男人就有女人,有老年人就有青年人;再比如說空間方向,有上就有下,有前就有后,有左就有右。我說的這個‘右派,說白了就是個叫法,就像叫‘阿貓‘阿狗那樣隨意?!?/p>
沉默說:“既然如此,為什么不叫‘左派?”
“啰嗦了不是!”李主任不耐煩了,“實話告訴你吧,上級給我分配了抓三個右派的指標,限期完成。難啊,幾千人這么個大廠,誰腦袋上寫著‘右派兩個字,讓我上哪去抓呀?”
“如果你完不成指標呢?”
“那我就得寫檢查,接受組織撤職處分!”
“這么嚴重?”
“就這么嚴重!”李主任說,“你要體諒我呀!”
“干右派,影響我技術(shù)攻關(guān)嗎?”
“那哪能呢!”李主任說,“該干嗎你還干嗎!”
“去北京學習呢?”
“當然更不受影響!”
“當真?”
“絕無戲言!”李主任信誓旦旦,并以人格和黨性擔保,“踏踏實實搞你的技術(shù)攻關(guān),盡快取得更加優(yōu)異的成績。當然,以后你要加強政治學習,思想上要積極向黨組織靠攏。等你從北京學習回來,這陣風也許就刮過去了,那時候,我再把你的右派帽子給摘下來。”
“摘不摘無所謂,只當戴著玩吧!”沉默說,“不就是右派嗎?既不影響技術(shù)攻關(guān),又不耽誤去北京學習,還能替你分憂解愁,那這個右派,我干了!”
聽起來好笑,離奇得也太不靠譜了吧,當時的右派是這樣劃定的?說實話,別說別人,最初連我自己都不相信,一個精神上沒問題、前途無量的技術(shù)攻關(guān)人員,居然拿自己的政治生命當兒戲!可程曉秋卻說:“千真萬確,信不信由你!那時,沉默只關(guān)心技術(shù)攻關(guān),懂得什么叫政治生命?”
被戴上右派帽子最初那些天,沉默的確跟先前一樣,照常搞技術(shù)攻關(guān),一樣廢寢忘食,一樣埋頭苦干。只是沒過多久,去北京學習換成了別人,緊接著,又從技術(shù)攻關(guān)崗位上被莫名其妙地撤了下來。
李主任解釋說:“是因為大家反應強烈,技術(shù)攻關(guān)小組是全廠的心臟,不能讓右派分子參與。廠領(lǐng)導是迫不得已,讓你先去傳達室避避,等風頭過后再調(diào)你回來。我保證時間不會太長,最多個把月,對,就個把月,我親自接你回來!”
“個把月?個把月就個把月,我去!”
那時的沉默,風華正茂,工作熱情極高,而傳達室又是個清閑之地,除了收發(fā)報紙和信件,再沒有其他事情可做。沉默整天無所事事,常常被憋得心煩氣躁。個把月時間雖然不長,可對沉默來說,簡直就是度日如年。
晚上最難熬,沉默值夜班,員工們?nèi)枷掳啵屑业幕丶?,沒家的外出看電影找樂子。于是,廠區(qū)的鼎沸被帶走了,剩下的只有黑暗和死寂,除了草窠里的蚊蟲吱吱嚶嚶,連個鬼的聲音都聽不見。
每當這個時候,沉默便倍感孤獨、百無聊賴,便無奈地取出紙筆,憑借著記憶,一遍遍演算相關(guān)列式,不厭其煩。但因為沒有資料,沒有實驗室,他也只是望“紙”興嘆,過過早前技術(shù)攻關(guān)的老癮而已。
只有新的一天開始,沉默才幼蟬蛻皮似的重獲新生,因為他又開始了新的期待。那些日子,沉默每天都在期待中度過,早上起床后的頭等大事,必是先在土墻上劃拉一筆,五天湊成個“正”字。數(shù)數(shù),都六個半了,李主任一點音信都沒有。
沉默心急,卻又毫無辦法。他知道李主任忙,不該去打擾,但最終沒有忍住。
那是個凄風苦雨的天氣,淅淅瀝瀝、霧氣蒙蒙,秋雨纏綿而且持久,沒有丁點放晴的跡象。隔著辦公桌,坐在沉默對面的李主任只顧悶頭吸煙,一顆接一顆,神色就跟這天氣似的,愁云密布,半天一句話都沒有。
沉默終于忍不住,埋怨說:“李主任你這是干嗎,有什么話明說嘛!”
幾經(jīng)催促,李主任在煙缸里發(fā)狠擰了擰煙蒂,說:“那我就把話挑明了說吧!你們(還有另外兩個右派)的事讓我作難了,上級指示,要遣送你們各回各的老家,接受勞動人民的監(jiān)督和改造?!?/p>
沉默半天才緩過氣來:“為什么?”
李主任說:“因為你們是右派!”
沉默氣呼呼說:“右派怎么了?右派就不是工人階級,就不是工廠主人?就不該搞技術(shù)攻關(guān),為建設(shè)新中國做貢獻?就活該被遣送回老家,無所事事在那地方養(yǎng)老嗎……”
李主任沉思良久,說:“有些事我也弄不明白。怪我當初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以為一陣風刮過去完事。早知是這樣,當初真不該把你們弄成右派!當然,事已至此,悔也沒用!”
沉默固執(zhí)地說:“如果我堅決不回呢?”
李主任說:“廠部已經(jīng)決定!”
沉默悶頭想了一會,說:“你知道的李主任,這些年我全身心撲在工作上,把技術(shù)攻關(guān)看得比生命更重要。就這樣離開心愛的崗位,是在要我的命??!”
“先回去嘛!”李主任勸導說,“等哪天改造好了,我親自去老家接你回來,送你去實驗室繼續(xù)攻堅克難,再創(chuàng)輝煌,為新中國建設(shè)貢獻力量。我保證,沒有人敢剝奪你這個權(quán)利,組織上也是這樣說的!”
3
沉默的原籍在冀中平原唐河邊上一個叫清涼店的百年老村,但因為他生在東北長在東北,此前從未來過這個地方,這里的人他一個都不熟識。好在清涼店民風淳樸,鄉(xiāng)親們?nèi)紵崆楹每停?,沉默剛被遣送回來的時候,生活處境還不錯:村干部非但沒有為難他,還收拾出廢棄的村屬老屋,供他暫時落腳;鄉(xiāng)鄰們也都主動幫助,借給他鍋碗瓢盆,送給他柴米油鹽,以解他吃喝的燃眉之急;而幾戶五服內(nèi)的陳姓本家更是盛情難卻,輪流幾天,挨個兒請他吃飯。
對清涼店人的深情厚誼,沉默自是感激不盡,并發(fā)誓這輩子都要銘記在心,適時回報。但是,時間稍久,沉默又有些無端的苦悶和煩惱,刨根究底,是無法適應當?shù)氐娘L土人情。
清涼店人自古就有“串門”的習俗,這也難怪,那時清涼店還沒有通電,家家戶戶除了雞鳴狗叫,再也找不出個帶聲響的東西了。人都有交流的欲望和需求,你不找他,他找你,湊一塊說說閑話,是最大的樂趣。
沉默的老屋后有棵古槐,根深葉茂,樹冠碩大,是清涼店半個村子人的活動中心。每到晚飯檔口,古槐下便聚集一片。當然都是男爺們,叼著粥碗,啃著咸菜疙瘩。吃喝完了,碗筷隨便丟在腳下,山南海北嘮到半夜,才打著老大的哈欠各回各家。
這是熱天。
冬天不行,冷,老槐樹下沒人,三三兩兩的,扎堆去了誰誰的家里,坐折板凳熬干燈,多少年都這樣。這是在沉默沒回來之前。沉默既已回來,老屋便是首選。他們愛聽沉默嘮嗑,愛聽他唱歌唱戲講故事,特別是講東北的奇聞趣事。沉默口才不錯,常把大家逗得笑岔了氣,臉都憋成了茄子色。
鄉(xiāng)鄰們很快迷戀上老屋,每天晚上丟下飯碗,便身不由己拔腿就到,一個晚上不來,覺都睡不踏實。再往后就不止晚上,因為正值農(nóng)閑,家里地里都沒活干,白天往老屋湊的人就越來越多。
沉默有午睡的習慣,幾十年雷打不動,想改也難??舌l(xiāng)鄰們管你什么習慣,常常睡得正香,把人從被窩里薅起來,“哎哎哎,大白天的,睡哪門子覺啊!”沉默趕忙找衣服穿上,迷迷瞪瞪打著哈欠,“有事嗎?”對方滿臉疑惑,“沒事啊!沒事就不興串門了?”說完便憨笑著盤腿上炕,鞋是大都不脫的,村里人沒那習慣。當然,滿屋滿炕的人不脫鞋還好,脫了鞋腳臭難聞,半宿氣味不散??簧峡幌乱黄墙澹须S地吐痰的,有墻角上抹鼻涕的。最難忍是旱煙的味道,嗆得人氣都喘不過來,眼睛光顧著流淚了。
沉默不吸煙,卻愛喝點小酒。盡管已沒了工資,但之前那點小積蓄還在,何況妻子和李主任也時常寄點小錢過來,本地產(chǎn)的地瓜燒才八毛一斤,每天二兩還喝得起。剛回老家那會兒,他時常邀幾個村干部或者鄉(xiāng)鄰,一個大碗共飲,隔三差五,樂此不疲。
之后,村干部們便來得勤,不早不晚,恰恰在做好晌午或晚飯的時候,大都是官腔十足,依然是昨天抑或更早些時候說過的話:“放心吧,我才不管你是不是右派,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沒人難為你!”
最初,沉默恭敬地表示感謝,但時間長了,又有些抵觸,便回應說:“其實,我這個右派是為了湊數(shù),怕李主任作難自己認下的。等著吧,早晚他會接我回去的!”
村干部極不情愿地點點頭,見沉默只說別的,就是不說禮讓喝酒的話,便覷一眼酒瓶子,鼻子深深吸氣,腳步滯澀地像踩在膠上,慢慢拉開房門,走人!
沉默真是煩死了:鄉(xiāng)鄰們白天黑夜地泡在老屋不走,并不管他高興不高興;而村干部則是見縫插針,偏偏在你吃飯的檔口沒事找事。想一個人清靜一會兒咋就這么難??!如此這般,到哪天才算個完,我技術(shù)攻關(guān)的大事還搞不搞了!
沉默是這樣的人,心和臉是相通的,只要心里有苦,臉上就必然帶霜。但百姓們偏偏又都是粗枝大葉,不會察言觀色。沒辦法,沉默只能直言相告:“大家串串門我并不反對,但不能天天都這樣。我們年輕人要有理想、有抱負,要努力學習文化,為建設(shè)新中國貢獻力量。比如說,我是廠技術(shù)攻關(guān)小組成員,搞科研創(chuàng)新的,必須堅持學習,否則就落后了?!?/p>
這回,大家終于聽得明白,原來是“逐客令”,便紛紛往炕底下出溜,忙不迭地找鞋,亂哄哄地朝門口擠。都走了,屋子里出現(xiàn)少有的寧靜。
沉默這才松了口氣,趕忙找出紙筆,伏在平時吃飯用的小炕桌上,勾勾畫畫,心里想的,還是原材料加工提純。雞叫過三遍,才戀戀不舍又疲憊不堪地歪倒在炕上……
清涼店人是善良的,但受到傷害的時候又是尖刻的,并不缺少小肚雞腸式的猜忌或報復。他們對“逐客令”耿耿于懷,是不會輕易放過沉默的。所以,沉默的處境,因此而發(fā)生了改變。
最明顯是吃住出現(xiàn)危機。沉默剛回老家時,生活用品大都是鄉(xiāng)鄰們或借或送他的,如今他們卻以種種莫名其妙的理由提出索回。村干部也正式通知他:“老屋是集體財產(chǎn),任何人無權(quán)侵占,限你三個月搬走!”
當然,大家也只是說說而已,過后沒有誰再去催逼。
轉(zhuǎn)眼到了開春,沉默所在的第八生產(chǎn)隊例行召開會議,先是規(guī)劃和安排今年的生產(chǎn),這個簡單,每年都搞,照葫蘆畫瓢而已。最難的是評工分,就是根據(jù)去年每個人的體能、勞動技能及其表現(xiàn)等等,分出壯勞力、普通勞力和弱勞力三個檔次。壯勞力每天十個工分,普通勞力和弱勞力依次相差兩分。
因為是面對面評定,大家都很作難。要知道,在那個貧困的年代,工分就是口糧,就是命根子。因此,參會的人全都把腦袋往褲襠里扎。往好里評還行,往壞里評誰敢?
于是,便會冷場,但時間不會太久,隊長早有思想準備,得罪人的事,他當隊長的不干誰干?“就別瞎耽誤工夫了:誰誰誰什么什么檔次,有屁就放,沒有就是同意!下一個……”
每年如此,習以為常。
今年卻例外,在沉默的工分評定上,突然有人發(fā)言。
沉默是去年秋后被遣回老家的,沒趕上干幾天農(nóng)活,更因為當時大家照顧他,表現(xiàn)很難界定。但他顯然不是壯勞力,雖然也還年輕,干活卻跟不上趟,勞動技能更是稀松,耕耩鋤耪,樣樣都不在行。隊長說:“那就普通勞力吧,八分。”
“不服!”突然有人叫板,“憑什么他是普通勞力?”
沉默驚愕、氣憤:“憑什么我不是?”
那人說:“我是普通勞力,扛出來的!你敢?”
“怕你?”沉默賭氣說,“扛就扛!”
清涼店第八生產(chǎn)隊的老規(guī)矩,普通勞力最基本的標準,是不要人幫,自己把一百斤的黑豆口袋扛在肩上,上坡下坡,連續(xù)行走一袋煙的工夫。
這個規(guī)矩沉默聽說過,卻沒有見過,不知道其中厲害。他之所以敢應戰(zhàn),不過是被逼無奈,情急之下逞一時之能,在人們的起哄和吶喊聲中不愿意認■。然而他卻有心無力,別說走,扛都扛不起來。沉默失敗了。其實,要扛起黑豆口袋并不難,僅憑蠻力當然不行,必須借助巧力:上右肩彎左腿,上左肩彎右腿,呈九十度抵在口袋中間偏上的位置,一手壓住袋口,一手摳住袋底,然后彎腰撅腚,雙手上下同時發(fā)力,黑豆口袋就輕易上肩了。
沉默不懂,清涼店沒人教他,都等著看他笑話。
清涼店人把鄰里和睦看得很重,得罪人的話從來不說。對沉默卻例外,專愛拿他的糗事說話,無論當面還是背后,或挖苦或貶損,毫無顧忌:
“人家是城里人,搞科研的,咱高攀不上!”
“裝蒜吧?看不出他腦袋上多長倆蛋!”
“揍樣兒,說話拿腔拿調(diào)的!”
“不就是個神經(jīng)病嗎!”
在與老屋的左鄰右舍閑聊時,我直言不諱:“清涼店素有民風淳樸、鄰里和睦的美譽,而沉默與大家并無深仇大恨,一次‘逐客令,至于這么耿耿于懷嗎?”
被我問及的人叫陳來福,是沉默的本家,雖然比沉默大不了幾歲,卻占了叔叔的輩分。剛認識他那會兒我就叫他“來福叔”,他聽著很受用,說我比他家那個混賬東西還懂事。我發(fā)現(xiàn),來福叔每說起沉默,從來不提名道姓,都是以“我家那個混賬東西”取而代之,而且,每說起沉默就氣還不打一處來。他說:“也不全是‘逐客令的事。我家那個混賬東西缺調(diào)少教,壓根就沒把清涼店的鄉(xiāng)親放在眼里?!?/p>
清涼店人拜年有大講究,不是現(xiàn)在人們的相互問好,而是要端端正正面對長者,喊聲“給您拜年了”,然后五體投地,實實在在磕頭。這個老禮兒代代相傳,亙古不變。
“這個習俗不好!”我說,“不就是封建殘余嘛!
來福叔卻不認同。在清涼店,他算是有文化的人,說話講究條理,分析問題也很有見地。按照他的說法,拜年,還真不是可有可無的事情。
清涼店鄰里之間,不是被逼無奈,從不相互結(jié)仇,都是百年不散的鄉(xiāng)親,低頭不見抬頭見,結(jié)仇誰都覺得別扭。俗話說:“沒有走不到的路,沒有求不著的人?!闭l也不能關(guān)門過日子,你有鋤頭他有鎬頭,你借我的應當,我借你的應分。趕上大事小情,紅白喜事,離開鄉(xiāng)親們幫忙,誰都邁不過那道坎。
但是,馬勺哪能不碰鍋沿,吵架拌嘴在所難免,關(guān)鍵是怎樣解決。鄉(xiāng)親們都是犟脾氣,“對不起”的話很難說出口,又都有和好的愿望,怎么辦?拜年就成了最好的媒介。自己抹不開,還有兒孫呢,小輩的一個頭磕在地上,點顆煙,倒杯酒,什么都別說,明兒個,咱們還是好鄰居!
“如果不呢?”我問。
來福叔說:“那仇就算結(jié)定了,這輩子休想再解開!”
“原來拜年有這么大作用?!?/p>
“可不嘛!”來福叔說,“我家那個混賬東西缺調(diào)少教,人們挨家挨戶拜年的時候,他卻躺在老屋呼呼睡大覺。我尋思他也許不懂,教他唄!可叫了幾次他就是不起,還說混賬話:‘不喜歡拜那玩意。你聽聽,這是人話嗎?活該鄉(xiāng)鄰們與他結(jié)怨!”
4
鄉(xiāng)親們與沉默結(jié)怨,對他極盡惡搞、挖苦、譏諷之能事,或明或暗,或重或輕,手法多多,無所不用其極。換成別人,在這樣的境況中生活,也許難以承受,可沉默偏偏就覺得無所謂:也挺好的,清閑、安靜,求之不得呢!
這是早些時候。
早些時候,沉默滿腦子還是技術(shù)攻關(guān)、模擬實驗、推理演算,光窗戶紙就用了一籮筐。但是后來,沉默就覺得越來越乏味,畢竟沒有參閱資料,沒有實驗室,也不能實地勘驗以證明對錯,就那么幾道模擬例題,翻來覆去天天如是,神仙也會心煩,再狂熱的人也會降溫。
沉默心煩,動筆就少了,狂熱降溫,自信就缺失了,每當夜深人靜,與孤燈為伴的時候,便飽受孤獨寂寞的煎熬。而越是這樣,就越容易想起以前在廠里學習和工作的情形,那是何等風光:大刀闊斧,攻堅克難,意氣風發(fā)地朝著理想邁進,天天都有新氣象。
可是眼下,自己卻是有心無力,雖有滿腔熱血,終是壯志難酬。唉,都是右派帽子害人,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可又怪誰呢,李主任?李主任當初確有難處,不能眼瞅著他犯錯誤、背處分,否則,自己一輩子于心不忍!
沉默向來敬重李主任,說他是謙謙君子、和藹可親。李主任文化素養(yǎng)高,待人熱情又講誠信,大凡他答應過的事,從來都是一言九鼎、說話算數(shù)??墒?,為什么在自己回廠的問題上,卻遲遲不見兌現(xiàn)承諾呢?就算有什么難言之隱,也該寫信告訴一聲。妻子在信里寫得明明白白,李主任對自己的事一直很是關(guān)心,這些年來沒少上下奔波,從來沒有放棄過。之所以遲遲沒有辦妥,想必是遇到了難題,當然是暫時的。不急,沉住氣,好事多磨嘛!說不定就在明天或者后天,喜鵲登枝,大喜就要臨門了。
沉默這樣想的時候,激動地不能自持。他仿佛看見,李主任這會兒就走在清涼店的大街上。他顧不上多想,拉開房門,慌慌張張跑出了老屋。然而遺憾的是,老屋后面的街上,漆黑而且靜默,連個鬼影都沒有見到。沉默腳步蹣跚,失魂落魄地返回老屋。他索性搬過小炕桌,要給李主任寫信。
其實,沉默自回到老家,就從未間斷過寫信,給李主任,也給妻子,不過那會間隔時間長,你來我往,總要兩三個月??涩F(xiàn)在他已經(jīng)失去了耐心,幾乎每天都寫。也不是全都寄出,全都寄出李主任肯定心煩,十天半月寄出一封,給李主任提個醒。至于沒有寄出的那些,權(quán)當跟李主任,當然還有妻子聊天吧!
多少年沒見到過妻兒了,思念是肯定的。那種思念是望眼欲穿、肝腸寸斷,是旁人無法體會的。早些時候,妻子曾在信中跟他商量,要帶著兒子來清涼店看望他,被他回絕了。原因很簡單,妻子既要上班,又要照看年幼的兒子、料理家務,操勞是可以想見的,而清涼店又路途遙遠,往返顛簸,累垮了身體不值得。再說,就他現(xiàn)在這副熊樣,妻兒看見了會怎樣想,傷心是肯定的。當然他也想過告假,自己一個人回去,豈不省去了很多的麻煩?但沉默最終沒有請假,如果順利,李主任很快就會有消息,也許就是明天或后天!
沉默就是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每天都生活在期待中,期待著“明天”,也期待著“后天”。然而,多少個“明天”和“后天”過去了,奇跡始終沒有出現(xiàn)。沉默急,急得嘴上起泡、眼睛紅腫、嗓子冒煙,給李主任寄信就多了起來,都是問什么時候讓他回去的。他懇求李主任:“就讓我回去吧,我真的改造好了,那個中蘇友好的‘友字,我都改造幾百遍了,保證今后再不重犯那樣的錯誤。再說了,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蘇修了,中蘇關(guān)系真的‘反好了,應該沒我什么事了,這頂右派的帽子,也該給我摘了吧!”
為了證明自己所說不假,沉默用毛筆在空白信紙上寫下個大大的“友”字,橫平豎直,筆畫認真,每封信里必夾帶一張,并提請李主任斧正。許是擔心李主任不了解國際形勢,沉默還時不時剪幾篇報紙裝進信封里,都是批評“蘇修”的文章。
李主任當然還跟以前一樣,不說每信必復,最遲也不過一兩個月來一封回信,并且不忘隨信夾上三五塊錢。信的內(nèi)容大同小異,除了“快了快了,再等等再等等”之類的字眼,似乎再沒別的可寫。
然而可悲的是,李主任“快了快了,再等等再等等”之類的善意欺騙,沉默居然信以為真。在希望與絕望交替中,快樂與憂郁并行中,沉默焦灼急躁卻又無可奈何地度過了整整九年時間。
“九年?不可信!”
這是我一位文友提出的質(zhì)疑,腦袋搖得撥浪鼓似的。每回寫出小說初稿,必先征求文友的意見,讓他雞蛋里頭挑骨頭,總能獲得不小的補益。
“我的意見也許不成熟,供你參考。”文友聽了我的敘述后說,“就沉默的心情而言,應該是急不可耐的,每時每刻都在期待,期待著離開清涼店,回廠里去大顯身手。那是什么?度日如年啊!如果把清涼店比作是熱鍋,而沉默就是這熱鍋里的螞蟻,恨不能長出翅膀飛出去才對,別說是漫長的九年,一天都是煎熬!九年,他是怎么做到的?換了是我,非自殺不可!”
“沉默內(nèi)心強大,”我辯解說,“沒你想得那么脆弱。”
“反正令人難以置信!”
“可這是真的,絕非我胡編亂造?!?/p>
“確有其人其事?”
“有日記為證?!?/p>
為了證明自己所說不假,我搬出沉默的日記,當然只是那九年中的兩段,最初一段、最末一段。擔心文友看不懂,我略去那些字跡模糊不清、記述難解的部分,念給他聽:
1958年4月18日
李主任說,快了快了,再等等再等等……對著呢,心急吃不了熱豆腐!說不定,就是明天,或者是后天……
1966年4月20日
我翻查了《新華字典》中的幾個字:“快”。“快”字的解釋有很多種,有指速度的,速度高,跟“慢”相對。比如“快要”,表示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就要出現(xiàn)某種情況;還翻查了“再”和“等”兩個字。“再”的意思也有很多種,有表示如果繼續(xù)下去將會怎樣?!暗取弊值囊馑季透嗔耍小暗却?、等候、靜等”等等。我理解,是再忍耐一下的意思……
“還真是九年?!蔽挠颜f,“難得呀!”
“相信就好!”我進一步解釋說,“從某種意義上說,人之所以活著,是因為有信念有希望,有信念有希望就有期盼,而期盼的力量是巨大的,是無所不能的。沉默就是這樣,跟李主任書信往來九年?!?/p>
5
但是后來,李主任的信突然斷了,妻子的信也沒有了,兩個人商量好了似的。沉默急,急得滿嘴潰爛、口舌生瘡。最初他還不停地寫信,見全都有去無回,他的忍耐力達到極限:回東北,當面問個清楚。
他說走就走,趁著朦朧夜色。請假就免了,村干部正恨他,獲不獲批他心里沒底,萬一不批呢,走還是不走?至于不請假的后果嚴重與否,他顧不上多想:難道世界上的事情,還有比李主任不來信更重要的?
清涼店地處偏僻,交通極為不便,離最近的馬莊汽車站還有十五華里。汽車每天只一個班次,上午十點鐘發(fā)車,兩個小時以后才能到達火車站。
沉默心急,自然等不得。干脆步行,就憑兩副腳板,走到火車站。六十華里遠是遠了點,可他不在乎:人不走路,腳板不是白長了?再說了,這些年田里地里沒少摔打,幾十里路算得了什么!于是,沉默腳步匆匆,趕到火車站時,天也才剛剛放亮。
沉默當初被遣送回老家,就是在這兒下車的,那時的火車站冷清而且破敗?,F(xiàn)在卻大不相同,廣場上紅旗招展,橫幅標語遮天蔽日,戴紅袖標的學生們斗志昂揚,歌聲口號聲此起彼伏。
沉默不明白:學生不上課,跑火車站干嗎?
沉默還不明白:造反怎么有理?是造誰的反呀?
沉默更不明白:坐車居然不要錢,亙古未有!
這趟旅程,沉默有很多不明白,但最不明白的,是他為之魂牽夢繞的有色金屬廠,多年不見,已是面目全非。墻壁上貼滿了大字報,“徹底清算、堅決打倒、砸爛狗頭”之類的黑體大字異常醒目,點名道姓直指廠領(lǐng)導。更有甚者,在每個人的名字上打上紅叉,力透紙背,看得人心驚肉跳。
廠辦前的小廣場,原是召開全廠員工大會的地方,平時不常使用,如今卻是紅旗招展,人頭攢動。迎面臺中央,是十來個臉上涂墨、被五花大綁的人,頭戴又高又尖的紙帽,其中還有兩個女人,被剃了陰陽頭,胸前掛兩只破鞋子。因為隔得遠,沉默看不清模樣。
瘋了,瘋了!有事說事,這是干什么?沉默看不下去,便身不由己朝實驗室走去。那里有他的期盼,有他的夢想,有他多少年割舍不下的牽掛。
回來了,我終于回來了!沉默激情澎湃。然而,眼前實驗室的情形卻讓他不寒而栗:門窗破敗,滿地狼藉,所有設(shè)備以及玻璃器具全都破碎。不難看出,都是被鐵器之類砸爛的。
沉默佇立良久,眼睛濕潤。他不忍目睹這里的慘相,轉(zhuǎn)身去找李主任,他有太多太多的疑惑想請教李主任。只見太陽已經(jīng)西墜,天邊殘留著片片血紅,整個廠區(qū)非常安靜,這個時候,李主任應該早就下班了,就別去打擾了,再急,也不差這一個晚上,回家吧!
家也變了模樣,院門落鎖,紙碎滿地,院墻上到處是糨糊黃色的污痕,糞便似的。沉默滿肚子怒氣,大字報都貼家來了!撿幾張沒被風雨完全侵蝕的看,雖然字跡不全,卻可以連成完整的意思:“徹底清算右派分子陳世和猖狂向黨進攻的反革命罪行!”名字上居然也被打了紅叉。
沉默頓時驚出一身冷汗,好冷,冷得難以禁受,掉進冰窟似的。北方初秋的季節(jié),涼還說得過去,冷就不應該了。哦,怕是感冒發(fā)燒。這一趟走路擠車,身上不知汗?jié)窳藥谆?,又風干了幾回,加上著急上火,不感冒才怪!反正這會妻兒不在,不如先去鎮(zhèn)子上的診所,打個退燒針再回家。
看看四下沒人,沉默悄悄溜出了廠區(qū),可沒走多遠,便感覺腿腳發(fā)軟,腦袋一扎就再沒起來。他睡著了,睡得溫馨踏實,睡得無所顧忌。他睡夢里的世界紅紅的,暖暖的,他感覺自己像初生的嬰兒,整個身體被包裹在厚厚的襁褓之中……
沉默醒來的時候,是下午三四點鐘的樣子,陽光慘淡,昏黃無力。望著眼前與夢境完全相反的處處雪白,沉默迷迷糊糊,渾然不知身處何地。
“您醒了?都昏睡三天了。”一個身著護士服的姑娘說,“工人階級是吧,是您在夢話里說的。千萬別客氣,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了?!?/p>
沉默說:“這是什么地方?”
“醫(yī)院。”
“我怎么會……”
“您暈倒在路邊,是革命同志送您來的?!?/p>
“謝謝!”
“不用,應該的!”
“可是,我沒錢。”
“沒關(guān)系的,我們是階級兄弟,不收錢的?!?/p>
“我可以走了?”
“不可以的!”女護士說,“您身體還很虛弱,要留院觀察幾天。您是知道的,身體是革命的本錢,沒有健壯的身體,拿什么跟‘封資修斗爭到底!”
女護士輕聲細語,態(tài)度溫和,不是親人勝似親人,沉默有點受寵若驚,眼淚都快下來了。多少年了,他所聞所見,不是白眼和鄙視,就是譏諷與嘲弄,何曾有過如此之高的禮遇!
感動之余,沉默又有點疑惑,女護士稱他是“階級兄弟”“革命同志”,他究竟是不是呢?如果是,墻上的大字報以及大字報“陳世和”三個字上的紅叉又是為什么?
突然聽見走廊里幾聲尖叫,腳步紛沓。沉默緊隨女護士跑出病房,看見很多人向走廊的盡頭擁擠。沉默貓著腰從人縫里硬擠,終于擠到最前面探出腦袋,竟驚得目瞪口呆:“李主任?!”沒錯,明明白白,就是李主任!
眼前的李主任就躺在地板上,口鼻正往外流血,下頦和脖子被血水糊了厚厚的一層。有兩顆紅白相間的東西浮動,沉默最初沒看出來,仔細辨認,才知道是脫落的牙齒。沉默還看到李主任的褲管,也全被血水洇濕了。
沉默原本是想喊叫的,可此刻卻驚得合不攏嘴。
因為剛好臉對臉,李主任顯然也發(fā)現(xiàn)了沉默。李主任看沉默的眼神很復雜,有詫異也有不安,甚至還有些嗔怒,似乎是在提醒他:這個時候你不該回來,趕緊離開這個是非之地,走得越遠越好!
沉默沒走,他強忍淚水,默默注視著李主任。
這時,有兩個戴紅袖標的人喊來醫(yī)護人員,交代幾句,然后就英姿勃發(fā)地走人了。沉默沒聽見他們在說什么,自己的耳膜鼓鼓的、脹脹的,只剩下“嗡嗡”的亂叫聲。
醫(yī)護人員把李主任弄上擔架,抬手術(shù)室去了。
圍觀的人們似乎意猶未盡,相互打探,議論紛紛。
沉默從他們的議論中得知,李主任是從批斗會場上被抬下來的。他們說,李主任生活作風奢靡,與右派分子陳世和的妻子長期鬼混。李主任非但不認罪,還嚴厲斥責造反派無中生有、血口噴人,是恬不知恥的卑劣行徑。李主任公然對抗革命,才被打成了這樣:兩顆牙齒脫落,雙腿骨折。這是自取滅亡。
沉默看見,那個對他輕聲細語、態(tài)度溫和的女護士,竟一反常態(tài),義憤填膺地喊起了口號:“頑抗到底,死路一條!對頑固不化的資產(chǎn)階級反動分子,踏上一萬只腳,讓他永世不得翻身!”
沉默想當面告訴李主任:妻子在信中早就告訴他了,李主任是因他那頂右派帽子,一直心存愧疚,多少年始終如一、事無巨細,全心全意幫助他們孤兒寡母。沉默知道李主任的人品,更相信自己的妻子。
沉默還從人們的議論中,知道了妻兒的一些消息,都是他不想聽到的壞消息。妻子先是因他右派分子的身份受到牽連,被造反派強逼離婚,劃清界限,否則就要步他沉默的后塵,同樣被遣送回老家去。接著,又被人以大字報的形式,檢舉揭發(fā)她與李主任的關(guān)系曖昧,也是因為死不交代,白天接受批斗掛破鞋,晚上送進學習班,長期不準回家。
最讓沉默揪心的是兒子,因為有個右派分子的爹,有個脖子上掛破鞋的娘,同學們欺負他,打他罵他,說他是狗崽子,不準他參加造反組織。早些時候,有人還看見他到處流浪,去飯館撿食剩菜剩飯,后來就不知去向了……
6
沉默返回清涼店的時候天快黑了,社員們正陸續(xù)收工。此時的沉默,雙眼早哭成了爛桃子,嗓子也不爭氣,疼,疼得齜牙咧嘴,別說出聲了,咽唾沫都難受得要命。沉默不想讓人看見自己這副狼狽相,便躲進村邊的小樹林里,一直圪蹴到天徹底黑透,才繞道學校的菜地回家。那里有條人們不常走的小路,狹窄坎坷但很僻靜。
突然發(fā)現(xiàn)學校操場上有一堆暗紅,近前看看,是個火堆,燒得從容不迫,有點像醫(yī)院那個女護士說話,輕聲細語的。沉默找了根樹棍往火堆里扎,挑出幾本厚厚的書,還好有沒被火燒到的。沉默把書放在身后,再挑,火堆“撲哧”一聲坍塌了,烈焰頓時騰空而起,極像那個女護士喊口號的樣子。沉默嚇得慌忙夾起身后的幾本書,狼狽逃竄。
沉默返回老屋也不開燈(村里已通電),把撿來的幾本書隨手丟在墻角,打開炕上的鋪蓋卷,躺下。黑暗便圍攏過來,虛無縹緲、無狀無形,似水般神秘柔和,如死樣靜謐沉寂。在黑暗深重的底色里,沒有驚悸與恐懼,沒有憂傷與悲痛。白天那些喧囂紛擾、暴力惡行、丑陋猙獰……全都消逝得無影無蹤。
黑暗真好。沉默迷戀黑暗,希望就這樣,永遠被這黑暗緊緊地圍攏著,一生一世,地老天荒。
他聽見隊里的鐘響,知道那是催人上工的。鐘就掛在老屋后的古槐樹杈上,他聽得比誰都清楚。鐘聲讓他失魂落魄,膽顫心驚,有種大禍臨頭的感覺。慌亂中他扯過被頭,把腦袋包裹得嚴嚴實實。
不知過了多久,滿頭大汗的沉默終于憋不住,氣喘吁吁地露出半個腦袋,側(cè)耳細聽,除了雞鳴狗叫,聽不到人的聲音,該走的想必都走了。
他穿好衣服,也不洗漱,蓬頭垢面的,在屋子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想不起來自己該干點什么。門是不敢開的,怕有人猝不及防地闖進老屋來。
突然聽見“吱吱唧唧”的怪叫聲,沉默側(cè)起耳朵,發(fā)現(xiàn)聲音來自墻角。那里有些書報紙張,大都是他之前練筆用的,演算稿居多。沉默輕輕走近、蹲下,發(fā)現(xiàn)有什么東西在底下動。掀開一角,發(fā)現(xiàn)竟是一群耗子,四五只吧,在貪婪地啃噬著紙屑。
耗子們見到沉默先是跑了一程,但沒有立刻逃竄,支起小腦袋遠遠地看他。也許覺得這人并無惡意,又悄悄往回爬,時而警覺地抬頭瞄他。沉默覺得很有趣,不想驚擾這群小東西,便躲得稍遠一些。
他突然想起了書,就是從火堆旁撿回的那幾本,裝幀不錯,被耗子們啃了怪可惜的。便從小甕缸里取出一把黑豆,撒在離書報紙張稍遠點的地方。耗子們果然一路吃過來,肆無忌憚、迫不及待的樣子。
“少吃點吧,沒有了!”望著耗子們貪得無厭的樣子,沉默忍不住埋怨,“這可是我的口糧,都給你們吃了,我就得餓肚子!”
沉默抱起那幾本書,在手里掂了掂,怕再被小東西們亂啃,順手扔在了炕旮旯兒,然后燒火做飯。
沉默燒火做飯的時候,因為柴草受潮點不著,就想起了用書報紙張引火,就是剛被耗子們啃噬的那些。這在以前,沉默是舍不得的,可是現(xiàn)在,他一點都不在乎。燒吧,索性都燒了,省得看著心煩。
沉默邊燒邊笑,笑得全身震顫,笑得嗓子眼兒疼。他笑自己以前太傻,滿腦子“技術(shù)攻關(guān)”,鬼迷心竅了。就因為這個“技術(shù)攻關(guān)”,把鄉(xiāng)鄰和村干部都得罪了。想想,何苦呢!“技術(shù)攻關(guān)”這幾個字,在從東北回來的路上,就被他從人生字典里摳出去了,摳得干凈徹底!
幾天以后,沉默身體恢復得不錯,眼睛已經(jīng)消腫,嗓子也不那么疼了,上工吧。沉默上工跟以前大不相同,專揀最臟最累的活兒干,哪里有臟活累活,就搶著往哪里沖,撿了大便宜似的。這就常常引發(fā)大家的好奇和議論:“搶孝帽子呢他?神經(jīng)病又犯了!”“什么又犯了,壓根就沒好,看他那揍樣吧……”
沉默不在意別人的議論,只顧把眼睛盯住臟活累活,為的就是把自己往死里累。沉默覺得這樣充實,飯吃得香甜還在其次,最主要的是覺睡得特別踏實,沾上枕頭就睡得沒了魂,哪還有工夫再想閑事。
但是,秋收過后,就是漫長的農(nóng)閑季節(jié),清涼店人終于可以松口氣,勞累了大半年,也該歇歇了。沉默卻恰恰相反,沒有清涼店人的輕松和悠閑,有的,只是憂郁和悲傷,以及窒息般的憋悶感。
沉默每天白天上街,無論男女老幼,他見面必先笑臉相迎,主動熱情問好。結(jié)果當然都不如意,同先前沒什么兩樣,無非又是拿自己的熱臉去貼人家的冷屁股,大家對他都愛答不理,故意躲著他。往往他一句話還沒說完,人家早拔腿走遠了。換了別人,誰會自討這個沒趣!可沉默偏偏例外,非得小步快跑,追在人家屁股后邊沒話找話,直至被甩得遠遠的,連屁味都聞不著了,這才停下腳步,耐心尋找下一個目標。
清涼店那年剛進農(nóng)歷十月,大雪就過早光顧了,紛紛揚揚直下了兩天兩夜。大雪阻隔,不能出門,僅僅兩天,沉默差點就憋出病來。大雪還未停穩(wěn),他就等不及了,裹緊了棉衣,腰間扎條麻繩,趟著厚厚的積雪上街了。他想找人說話,可滿大街連個人影都沒有。
雪后初晴,是清涼店各家各戶清理積雪的時候,先房頂后庭院再門前。清涼店的民房大都是相連的,房頂?shù)种宽敚ピ喊ぶピ?,全村男女老幼,幾乎在同一時間出來掃雪,到處是歡聲笑語,到處是沸騰景象。
沉默的時機到了,他扛起掃把,登上人家房頂,掃完了這家掃那家,掃完了村西掃村東。半個村子掃下來,天已過午,他累了一身臭汗,該回去做飯吃了。這場雪掃的,真來勁!雖然沒曾見一個好臉子,但沉默卻興致不減,意猶未盡。
可是,雪掃完了,白天又沒得可干,總是觍著臉子上街與人搭訕,畢竟不是長久之計。他突然想起先前那幾只耗子,很久沒見了。沉默知道,那些書報紙張沒有了,耗子沒得啃,當然要另謀生路。沉默就收集舊報紙,撒上幾粒黑豆,耗子果然出現(xiàn)了。
沉默白天逗耗子解悶,感覺還不錯??赏砩夏?,總不能白天黑夜都陪耗子玩吧!可如果不陪,又干什么呢?漫漫長夜,萬籟俱寂,好個難熬的冬夜!
沉默曾經(jīng)迷戀黑夜,那是他剛從東北回來。那時候,他的心在流血,需要撫慰傷痛,他需要黑夜的寧靜和安全??墒乾F(xiàn)在,他不僅害怕黑夜,而且厭惡和排斥黑夜。每當黑夜來臨,沉默就惴惴不安,就有種大禍臨頭的恐懼感。
失眠這東西也怪,越是睡不著就越愛想事,而越愛想事就越是睡不著。沉默每天晚上都失眠,想從前也想今后,但想得最多的還是老婆和孩子。
從東北回來前,沉默想過尋找兒子,但自己大病初愈,體力難支,況且,人海茫茫,毫無線索,幾家親屬相距都遠,素來少有交往,就連準確地址都不清楚。內(nèi)弟在部隊服役時,倒是常有書信往來,但轉(zhuǎn)業(yè)以后就不知去向了,那時候他已經(jīng)被遣送清涼店了,妻子信中沒說,他也沒問。所以,尋找兒子的計劃,沉默最終選擇了放棄。
沉默依然難以平靜,兒子只有十三歲,小小年紀就失去了父母的呵護,流浪在外,下落不明。沉默不敢再想,再想自己肯定發(fā)瘋,于是便披衣下炕。他要去找鄉(xiāng)鄰們,懇求他們再來老屋串門,像從前那樣,聽他唱歌唱戲講故事,他保證再不會有“逐客令”那樣的事情發(fā)生。當然還有村干部,不就是想喝點小酒嗎?砸鍋賣鐵,他心甘情愿!
剛剛還是有說有笑的一屋子人,見他來了,立刻就變得鴉雀無聲。村干部也固執(zhí)得可以,說:“小酒還是留著你自己喝吧,我們莊稼人消受不起!”
那時的沉默,跌入了人生的最低谷,他的確想到了死,有幾次把繩子系在老屋的梁子上……
但是,沉默沒死。沉默沒死是因為書,就像當初他被打成右派時那樣,陰差陽錯、鬼使神差。不錯,就是從火堆旁撿回來的那幾本書,有《聊齋志異》《紅樓夢》,還有巴金的《家》……
讀那幾本書,沉默最初不過是為了排遣郁悶,心里扎了草似的,根本靜不下心來,但后來卻發(fā)生了逆轉(zhuǎn),竟讀得愛不釋手,讀得如醉如癡,讀得忘記了那些因煩惱而生的郁悶,因孤獨而生的恐懼,因困惑而生的絕望……每讀到動情之處,他常常不能自已,或哽咽有聲,或開懷大笑。于是,他便如饑似渴,夜以繼日,讀完一部,又讀另一部,讀完兩遍,再讀第三遍……
沉默是人,餓了要吃東西,累了也要休息和睡覺,有時也會生病,甚至發(fā)燒嗜睡,昏迷不醒。每當沉默休息、吃飯或者生病的時候,便有怪異的事情發(fā)生:書中舊世今生的那些人物,居然全都走了出來,男女老幼,亂亂紛紛。有的向他哭訴,說自己的不幸與悲慘,要求討回公道;還有些幻化成人形的狐女、花妖和精魅,給他講述人類的虛偽與丑惡,企望世界回歸本真、公平和正義……
“你們干嗎、嗎呀這是?”沉默最初看見這些人,難免被驚得毫發(fā)倒豎。但時間稍長,就習慣了與他們在一起。
“你不是早就……”
“不錯,我早就死了,是抑郁而死!”
“對不起!”沉默說,“是紫鵑告訴我的。紫鵑說,那幾天你悲傷欲絕,氣喘得厲害,還大口大口吐血,連自己最喜歡的詩稿全都燒了呢!”
“是的,她說的沒錯?!?/p>
“我知道,你病得如此厲害,可園子里連個過來看你的人都沒有。你找我是……”
她說:“找你,是想求你告訴我,他到底去了哪里?我和他前世塵緣未了……我想,你是知道他蹤影兒的……”
沉默沒法答應,眼下的自己哪有能力……但當抬眼看她時,卻又于心不忍。他發(fā)現(xiàn),她還是那樣的多愁善感,那樣的凄楚病態(tài)。于是便心生憐憫……“好,我試試、試試吧!”
“還有,”她以手帕輕輕拭淚,“你們作家……”
“我們作家?你說我……也是作家?”
她說:“你們這些作家把我害慘了!如果你是那有良知的,就從頭再來,萬萬不可再讓我進那該死的大觀園了!”
她說完這句話,人就不見了。她說我也是作家?哦,明白了,她是悔不當初,想借我的筆改變命運。
“可我不是作家……”
“你是,你就是作家!”
不知何時,幾個年輕女子就在老屋。
“你們又是誰?”
“我們,你真不認識?我,嬰寧??!”又指著旁邊的幾位,“她是阿繡、嬌娜……”嬰寧笑逐顏開,面似桃花,挨個細數(shù)每個人的身世與故事。又挖苦沉默:“明明都認得,卻又裝腔作勢,你們?nèi)祟愓嫣搨?!?/p>
“虛偽、虛偽?!背聊⒉簧鷼?。
他喜歡狐女嬰寧,喜歡她的率真純潔,沒有被世俗玷污和熏染的印跡。難怪王子服對她一見傾心、相思成疾呢!而阿繡(狐女)的仗義和良善,又令他心生感慨。至于嬌娜,沉默更是嘆服不已,在“男女授受不親”的舊時代,她為救活遭雷擊而昏死的孔雪笠,與之口吻相接,將丹藥吹進他的腹中。凡此種種,試問世俗人類,又有幾人能為……
“既然如此,你為什么不寫?”
沉默聽到了一種質(zhì)問的聲音,不知是來自嬰寧,還是來自自己的心里。
……
沉默是怎么開始寫作的,日記中并沒有記載,我只在日記中找到這么一段話:“正義什么時候才能得到伸張?邪惡什么時候才能滅絕?我想寫……我早已遺忘了我以前也曾經(jīng)寫過……我經(jīng)歷過的、讀到的、聽到的,所有人都在我腦子里活著……我想人們都生活在和善安寧的世界!人與人全都真誠友善,沒有右派分子被遣送回家,沒有人被逼得妻離子散,沒有人被批斗被打斷腿,沒有女人的脖子被掛上破鞋……”
沉默記下了這一天:“1967年2月20日”。
7
走訪老屋的左鄰右舍,我最關(guān)注的,當然是沉默的創(chuàng)作情況。但大家說法不一,唯一一致的說法是,每年冬天,沉默就會銷聲匿跡,徹底淡出人們的視線。
沉默冬天蟄伏在老屋里,除了讀書就是寫作,其他事再不用心。沉默淡出了人們的視線,也淡出了人們的記憶。直到來年開春,生產(chǎn)隊例行召開工分評定會,人們才拍著腦袋突然記起:“哦,可不嘛,怎么把他給忘了?”
隊長說:“那就趕緊去找,評定工分是大事,省得以后讓我落下埋怨?!比欢?,派去的人回來了,卻不見沉默跟著,那人說話前言不搭后語:“瘋了瘋了,不是神經(jīng),是真瘋了!”
沉默獨自一人在老屋又喊又叫,哭笑無常。喊他也不吭聲,狠勁拍了幾下窗戶,倒是不再喊叫哭笑了,卻又嘀嘀咕咕,跟什么人嘮嗑似的,聽得人后背直冒涼氣。村里人喜歡捕風捉影,又善于添枝加葉,口口相傳,越傳越邪乎:老屋鬧鬼了,沉默被惡鬼附體,變得青面獠牙,眼冒兩道電光;紅頭發(fā)又粗又硬,鐵絲似的;指甲有半尺長,能輕易挖出人的心肝來!那以后,人們談老屋色變,全都避而遠之,特別是孩子們,別說晚上,白天靠近都得結(jié)伴而行……
“聽他們胡吣!”來福叔說,“我沒見過鬼,也不信這世界上有那玩意。鬼長得什么樣?誰見過誰告訴我!說我家那個混賬東西是鬼,還不是變著法糟踐他!”
“不過,”來福叔又說,“無風不起浪,蹤影、蹤影,沒蹤哪來的影?也別怪鄉(xiāng)鄰們話說得難聽,那些天,我家那個混賬東西的確犯了邪乎:頭不剃,胡子也不刮,臟乎乎的那張臉少說半月沒洗,蓬頭垢面的,可不就是個鬼樣子么!”
來福叔告訴我,沉默犯邪乎那陣,最擔心的人是他,他沒少蹲老屋的房根,不是怕他出事嘛!再怎么說,也是沒出五服的陳姓本家,打斷骨頭還連著筋呢!
來福叔最初蹲房根,發(fā)現(xiàn)沉默還真如大家說的那樣,有時候大喊大叫、哭笑無常,有時候嘀嘀咕咕、自言自語,說的什么一句也聽不懂。但沉默大多時候是安靜的,聚精會神、筆走龍蛇,趴在小炕桌上半天不動,那情形,天塌下來好像跟他都沒有關(guān)系。
來福叔是個明白人,很有主見,不會人云亦云。他自信對沉默的了解,比別人更多更真實:“沉默不鬼也不怪,連神經(jīng)病都不是,頂多就是癡迷上了什么?!?/p>
“這個混賬東西!”來福叔說起當年這些事,仍然氣不打一處來,“我說得口干舌燥,可他面無表情,就是不吭聲,死豬不怕開水燙,誰又有別的好法子?雖說是叔侄的輩分,可歲數(shù)我比他也大不了多少,總不能動手打他吧!”
“后來呢?”我問來福叔,“比如開春,他正常上工嗎?”
“不上工他吃什么?”
來福叔告訴我,沉默上工不僅正常,而且積極,每聽到老槐樹后的鐘響,就會最先等在那里,只是嘴不閑著,嘟嘟囔囔,說的是什么,誰也聽不明白。在地里干活也是,幾十號人有說有笑,只有他自己溜邊。
“算我白說他了?!眮砀J逭f,“他變了,變得我都認不出他了。以前他話也不少啊,可如今怎么就成啞巴了?其實,我也是多余管他,人各有志,他又不是壞人干了壞事,不就是走火入魔寫書嗎?可是,清涼店的人就是容不下他,變著法兒地欺負他。我就不明白,他寫他的書,礙著別人什么了?”
生氣歸生氣,來福叔還是很通情達理的。他知道,沉默生活自理能力欠缺,又因為寫作而懶散得很,天天蘿卜白菜,身體受不了!所以,他不時補助沉默些柴米油鹽之類的生活用品。至于清涼店人那些難聽的話,來福叔懶得計較,嘴長在別人下巴上,愛說什么,是人家自己的事!
沉默在日記中是這樣表述的:“我人不人鬼不鬼?我是神經(jīng)病?……先前的沉默死了,可不就成了死鬼嗎?神經(jīng)病就是異類,區(qū)別于正常的人……誰又不是神經(jīng)病呢?……‘正常的人不解,便說他們是神經(jīng)病……”
需要說明的是,這不是沉默日記的原文,是我從里面拼湊出來的。我說過,沉默的日記難讀也難懂,幸好我有辦法,不是說“識文斷字”嗎?我是硬著頭皮、絞盡腦汁“斷”出來的,反正又不是第一次,也算輕車熟路吧!
8
沉默是善良的,善良人往往又是天真的。以我的理解,他的終極理想,無非是把心留在那個清凈安寧的世界,僅此而已,再無他求。但是,在那個動蕩不安的特殊年代,沉默自己的理想終究是虛化的,他的命運注定與清涼店息息相關(guān)。
在沉默醉心讀書寫作的日子里,清涼店這個民風淳樸的百年老村,正悄然發(fā)生著變化。先是村里兩座古廟被馬莊中學師生造反派點燃,大火持續(xù)燒了整整一夜,清涼店整個村子都被映得通紅。緊接著,又有幾家“地”“富”祖墳被挖,尸骨散落在光天化日之下。當晚,有多名“地富反壞分子”遭批斗,個個被打得頭破血流……
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由清涼店幾十個農(nóng)民組成的“東方紅革命造反團”應時而生。紅旗、袖標一應俱全,卻缺少個會寫傳單會蠟版刻印的文書。造反派盯上了沉默,他是全村人眼中的“秀才”,當文書的不二人選。
可他偏偏死心眼,造反派的頭頭找他談話,他想都沒想就拒絕了:“不干!我正在寫書,你們另請高明吧!”
沒想到沉默前腳剛走,造反派的人后腳就到了老屋,說是奉命抄家??上呛窈褚晦母?,連同從火堆旁撿回的幾本書,被當場焚燒了。又過了兩天,沉默被扭送學習班,從此失去了自由。
學習班就是集中關(guān)押“黑五類”的地方?!昂谖孱悺碑敃r也叫“牛鬼蛇神”,是地道的階級敵人,被罰被打是家常便飯。李司令常對手下人說:“對待這些人,下手就要狠!”
李司令大名叫李洪福,因為腦瓜不大、面色黢黑,人送外號“小黑人”。別看“小黑人”腦袋不大,壞水卻裝得不少,常有心狠手辣的毒招,令清涼店的大人小孩全都懼怕。
沉默被弄進學習班的時候,里面已經(jīng)有了十幾個人,每個人的后背都縫了塊四方白布,毛筆寫的黑字標注著各自的身份。比如“地主分子誰誰誰”“富農(nóng)分子誰誰誰”等等,姓名上打著紅叉。沉默與眾不同,李司令“特批”他兩個身份,一個是“右派分子”,一個是“反動文人”,“陳世和”三個字,紅叉照打不誤。
學習班第一階段是學習最高指示,李司令提出,每人每天必須熟背五段語錄,時間暫定五天,五天三十段。
沉默插話說:“五五二十五,是二十五段?!?/p>
李司令伸手給了沉默一個大嘴巴,吼道:“老子說三十段,就是三十段!怎么著,想嘗嘗無產(chǎn)階級專政的味道了?”
“讓他涼快涼快去!”李司令輕輕招手,沉默就被兩個壯漢架起來,腳不著地,被弄到院西南墻角,那里是豬圈和茅坑的所在地。清涼店的豬圈和茅坑是相通的,俗稱連茅圈。連茅圈旁有塊做豬槽的毛坯石,一尺多高,三尺多長。李司令讓人在上面撒滿煤核和玻璃碴,作為“專政”工具。沉默“有幸”第一個嘗試,被扒光了衣服、只穿個褲衩跪在上面。
清涼店農(nóng)歷的二月,依然是冰天雪地,晚上尤其冷,東北風的叫聲像鬼哭狼嚎。雪粒兒細碎堅硬,被風卷起來像揮舞的鞭子。沉默最初還有疼痛感,但很快就全身麻木,一頭從條石上栽了下來,額頭和膝蓋全都是血。
沉默的腿疾就是那時落下的,每當天氣變化,兩條腿就腫脹得厲害,膝蓋跟爛蘋果似的,站起來疼,蹲下去更疼,走路一瘸一拐,常疼得把嘴唇咬得流血。
畢竟是運動初期,死人的事萬萬不敢發(fā)生。李司令命人把他抬進屋,問他往后還敢不敢頂嘴?卻見沉默牙關(guān)緊咬,渾身篩糠似的顫抖,眼睛卻一眨不眨地盯住李司令。
望著沉默怪異的眼神,李司令打了個很大的寒顫,心都提到嗓子眼了。他虛張聲勢問沉默想干嗎?沉默鼻翼微微翕動,眼神如舊,還那樣死死盯住李司令,最終沒有出聲。李司令叫人給他裹床破被,抬到火爐邊上,顫巍巍說:“這狗日的不禁弄,先饒過他這回吧!”說完,神色慌亂的李司令悄然離去。
我相信,沉默那天的眼神,是李司令一輩子的噩夢,當然也是困擾我的謎團之一。為此,我曾經(jīng)多次往返清涼店,千方百計接近李司令當時身邊的人,結(jié)果卻不盡如人意。他們給出的說法是,事后,李司令曾經(jīng)對他們說,沉默那天的眼神怪,怪得出格,根本就不是這個世界上人的眼神。
我知道,沉默有很多日記是事發(fā)后補寫的,為此我熬了好幾個晚上,眼睛看花了也不愿意放棄,但很可惜,關(guān)于與“眼神”相關(guān)的記述,連只言片語都沒有找到。
“黑五類”學習班結(jié)束是轉(zhuǎn)年秋后。那時,造反派把斗爭重點轉(zhuǎn)向了“走資派”,他們奪取了大隊政權(quán),把大隊干部全都關(guān)進了學習班。
學習班雖然結(jié)束,但對沉默他們的管制并沒放松:首先,背上“黑五類”的身份標志不變,人在標志在,人死進棺材;其次,由專人管理,每天早晚兩次打掃村里的街道衛(wèi)生。
按說活兒不累,分給沉默的路段也就兩百步,可他卻覺得力不從心,常常心慌氣喘,其實就是餓的。因為在學習班期間沒有工分,分不到生產(chǎn)隊幾粒糧食,沉默很快就斷炊了,每天去人家的菜地里,靠撿食剩菜葉子充饑。
當然只是權(quán)宜之計,一兩天還行,漫長的今冬明春,吃飯還真成了大問題。沉默并不悲觀,他相信天無絕人之路,辦法是想出來的。想來想去,沉默想起了跟鼠輩爭食,清涼店人叫“盜老鼠囤”。清涼店人盜老鼠囤大都為了取樂,把老鼠囤里的糧食當作牲畜飼料,人是不能吃的。老鼠們一粒粒用嘴叼進、吐出,想想都惡心??裳巯?,沉默哪顧得惡不惡心,填飽肚子就行。
清涼店的老鼠精怪得很,洞口做的十分隱蔽,常常借助草窠做掩飾,很難被人發(fā)現(xiàn),又專會弄虛作假,旁邊做幾個疑似的,引誘人們?nèi)ネ?,挖到鼠洞見底,一粒糧食都沒有。這時,挖鼠洞的人已筋疲力盡,一般會沮喪地放棄,罵幾句難聽的走人。
沉默在實踐中摸索出了規(guī)律,能夠準確識別鼠洞的真假。發(fā)現(xiàn)洞口不急著開挖,先爬在洞口旁仔細觀察:假鼠洞既然是糊弄人的,挖好就行,絕不再走第二遍;真鼠洞不同,老鼠偷糧食做囤,每天往返幾百上千次,又需要數(shù)十天才能完成,洞口早被它們摸爬得光滑了。
就這樣,狡猾的老鼠沒有騙過沉默,真洞口終被發(fā)現(xiàn)。沉默挖得小心翼翼,卻在拐彎的地方,鼠洞突然沒了。沉默不會上當,用手摳摳,土質(zhì)松散,知道又是老鼠的騙術(shù)。便揮舞鎬頭,一口氣挖到洞底,果然有了收獲。
沉默很幸運,居然挖到個黑豆囤,抓幾粒用手搓搓,然后塞進嘴里品嘗,還行!他脫下外褲,把兩個褲腳挽成死結(jié),就成了兩個小口袋,裝得滿滿的,架在脖子上掂掂,差不多有小二十斤的分量。
八十年代初,沉默時來運轉(zhuǎn),雙喜臨門:先是背后那塊白布終于被摘除,并在縣文化館安排了工作;沒過幾天,與他失散多年的妻兒居然有了音信。
沉默從妻兒來信中得知,妻子那年遭批斗,在學習班被關(guān)了兩個多月,然后被押往北大荒接受勞動改造,連給丈夫?qū)懶哦际艿较拗?,直至最近被平反昭雪。兒子命運還不錯,當時他找不到母親,在街上流浪,常被人揍得鼻青臉腫,便偷偷扒上了開往西去的貨車。蒼天有眼,讓他找到了舅舅。舅舅在公社當秘書,小有權(quán)力。七十年代中期,有推薦工農(nóng)兵大學生的名額,陳樹僥幸榜上有名。
一家人終于團聚了!
后來清涼店在清理“打砸搶”分子時,李司令因為有些證據(jù)不足,未能受到應有的懲治,百姓們不服,村干部不干,派人搜集證據(jù),自然少不了要找沉默。他是親歷者、見證者、最大的受害者,只要他肯作證,李司令必定被繩之以法。
可是,沉默卻拒絕配合調(diào)查。外調(diào)人員中有個叫老四的人告訴我,為了弄到李司令的罪證,他啟發(fā)沉默:“你的腿是怎樣落下殘疾的?是誰大冷天扒光你的衣服,強制你跪在鋪滿煤核和玻璃碴的條石上?又是誰用驢拉著你游街?”
“忘了!”沉默不溫不火地說。
“‘小黑人就是個大惡棍,只要你肯出面作證,他挨槍子的罪都夠!”老四苦口婆心。
“不記得!”沉默無動于衷,趴在桌子上頭也不抬。
老四他們找沉默取證碰釘子的事,不知怎么被“小黑人”知道了。他連夜跑到沉默縣城的家,又是彎腰屈膝,又是跪地磕頭,感謝沉默的再造之恩……
沉默扔給“小黑人”二十塊錢:“別啰嗦,拿上它走吧,找個吃飯住宿的地方,黑燈瞎火的,別回清涼店了,小心路上被人打斷狗腿……”
9
程曉秋運氣不錯,一篇短篇小說在我們地區(qū)的文學期刊上發(fā)表了。那時候鄉(xiāng)下文學人才還少,為了重點培養(yǎng),地區(qū)文聯(lián)借調(diào)他協(xié)助期刊編輯部工作。
我得承認,程曉秋的確是個好表哥,事事關(guān)照我。他腦子靈活,擅長拉關(guān)系,才到文聯(lián)沒幾天,便把我的一篇小說推薦給了編輯部。在編輯老師們的指導下,幾經(jīng)修改,終于發(fā)表。接著他又找文聯(lián)領(lǐng)導,一次不行兩次,死纏爛磨,終于把我也弄進了編輯部。據(jù)說,他為此花了差不多兩個月的工資。
可是沒過多久,程曉秋卻辭職下海了。最初他小打小鬧,后來借助副縣長陳樹的權(quán)勢和關(guān)系,一路綠燈,用銀行的貸款,在縣城附近買下兩百多畝地,搞了個“曉秋有色金屬公司”,主要是進行合金鋁深加工,生產(chǎn)汽車輪轂之類的部件,弄得風生水起。
程曉秋那天來市里辦事,順便看我,問我是否可以去公司給他當秘書?!爱斎涣?,”程曉秋特別強調(diào)說,“我不是求你是幫你,眼下,想給我當秘書的人都排成長隊!你我是至親,我不能眼看著你受窮??!我給你年薪兩萬塊,怎么樣?”
“兩萬塊?不是做夢吧!”
就在前不久,我縣城的一個親戚為買房找我借錢。我給了他五百塊,連毛票都湊上了,差不多傾盡了我全部的家當。他卻說還差得遠!我問他房子多少錢?他說:“貴是貴了點,兩間平房一個小院,兩千四百塊。”
這就是說,按縣城的房價計算,年薪兩萬塊,差不多可以購買七八套住房。而我當時每月的工資,只有六十八塊五毛錢。什么概念?一步登天唄!
“大驚小怪!”程曉秋說,“兩萬塊也叫錢?對我來說,那就是九牛一毛!告訴你也沒有關(guān)系,你一年的工資加起來,也就是我請陳樹吃頓飯的錢?!?/p>
“你們是同學關(guān)系,也搞吃吃喝喝的把戲?”
程曉秋說:“同學關(guān)系不假,可利益關(guān)系也是真的,直白點說就是互相利用。他幫我的公司做事,比如貸款、協(xié)調(diào)各方關(guān)系等等。而我,幫他出資上下打點,完成他升遷的夢想?!?/p>
“悲哀吧?”程曉秋嘆息說,“真的,跟你比起來,我們這些人活得太累,太可憐。我滿腦子想得最多的,就是賺錢、賺錢、賺錢……無休無止,不知賺到多少才是夠,賺到幾時才罷休?陳樹也是,當了副的想正的,當了縣的想市的……當?shù)蕉啻蟛攀穷^?鬧心??!”
程曉秋的話對我觸動很大,他說得在理??刹痪褪菃?,人的欲壑難平,一旦深陷其中,是很難自拔的。因此,我決定放棄“兩萬塊錢”的誘惑,安分守己,踏踏實實寫我的小說!不是“君子固窮”之類的窮酸,世事紛擾,掙錢沒那么容易,我不想自討那份苦吃,也是人各有志吧!
我又問起了沉默。
程曉秋在說起沉默時,居然直呼“窩囊廢”!
我問他是什么意思?
“明知故問!”程曉秋氣呼呼瞪我一眼。
程曉秋的企業(yè)經(jīng)常遭遇技術(shù)瓶頸,他畢竟是土生土長的莊稼人,有些力不從心,便又想起沉默。他需要沉默的技術(shù),何況這是陳樹最早提起的,陳樹不希望父親太過勞累,都六十多歲的人了,換個環(huán)境對身體有益,也是孝心一片。
程曉秋為了巴結(jié)陳樹,當然也為了自己的利益,便三番五次找到沉默,給出的待遇優(yōu)厚:技術(shù)顧問兼副總經(jīng)理,年薪十萬,獎金上不封頂。結(jié)果是,沉默不為所動,沒有商量的余地。程曉秋碰了幾回軟釘子,尷尬至極。
程曉秋再次找我是三年以后,在他臨時入住的五星級豪華套間里。那時的程曉秋已是遠近聞名的大老板,有秘書跟著。
“這回找我,又是順便吧!”我開玩笑說。
“不,這回是專程,有急事找你?!背虝郧镏钢策叺陌f,“是沉默老先生的手寫文稿,當然只是一小部分,剩余的我會派人陸續(xù)送過來。這是陳樹的意思,當然也是因為我的舉薦,幫老先生整理一下。一定要快,十萬火急。否則,這些東西就成遺物了?!?/p>
我聽得滿頭霧水,后來才弄明白,是沉默老先生病了,大病。
就在前不久,老先生突然覺得咽喉難受,以為是感冒,就沒太在意,但后來癥狀不斷加重,吞咽和發(fā)聲都困難,被陳樹強拉硬扯去醫(yī)院檢查,拍片照相、核磁共振……一通折騰,結(jié)果出來了:喉癌。
陳樹跟程曉秋商量,想在父親臨終前,自費出版《沉默文集》,給他個驚喜,陳樹半輩子跟父親話不投機,臨了也算盡份孝心??沙霭嫔绲娜苏f文稿太亂,讓作者自己先做初步整理,然后再交出版社編輯出版。可是沉默現(xiàn)在的身體狀況,是心有余力不足?。?/p>
這才想起了我。
程曉秋問我:“你干不干?”
“干干干,我當然要干!”我迫不及待說,“能為老先生這樣的大家整理文稿,領(lǐng)略他的藝術(shù)風采,是我三生有幸,也是我早就期盼的呀!”
“但是……”程曉秋欲言又止,眉頭緊蹙,猶疑間打開包裹,取出一疊文稿交給我。
的確夠亂的,比我想象的亂得多。有的紙張皺皺巴巴,明顯是先被水洇濕,后又晾干的,字跡已經(jīng)難以辨認;還有的被涂抹得嚴重,勾勾畫畫前后錯位,意思不得銜接;更有甚者,一大摞文稿中,竟然沒有頁碼,必須前前后后翻找,才能接對得上。
“你怎么看?”程曉秋問我。
我說:“的確夠亂的,怕不省時?。 ?/p>
“你沒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說,這都是手寫稿?!背虝郧镏钢赃叺陌f,“就這樣的,他家里還有幾大包,可能是他半生創(chuàng)作的全部,都是手寫稿,不是鉛印,全都不是鉛印!”
“你是說……”程曉秋的話我突然明白了,要說沒有一點詫異是不可能的,但沉思之后,又覺得沒必要大驚小怪?!安痪褪鞘謱懳母鍐??與鉛印有區(qū)別嗎?”我問程曉秋,也在問自己。
程曉秋說:“我知道,你心里在埋怨我。我無話可說,當初是我把他捧上天的,為你造下了這尊神。對不起,我讓你失望了!”
“我不失望,這個神你造得好?!蔽腋嬖V程曉秋,“其實,我們每個人心中都該有神?!?/p>
“你能這么想我就放心了,之前還以為你會怨我呢!”程曉秋說著從挎包里取出幾張照片,說是老先生近期的生活照,是陳樹在老先生不經(jīng)意間偷偷拍攝的,想附加在《沉默文集》中刊印。
我雙手接過照片,小心翼翼,以一種恭敬神靈般的虔誠仔細打量。照片上的老先生,與我想象中的形象完全兩樣,中等偏下的身材,其貌不揚,臉型瘦削扁平,雙腮深陷,下巴有點尖細。但是,老先生神態(tài)十分安詳,嘴角和眉梢似動非動,依稀可見幾縷平和的笑紋。
我問程曉秋:“老先生現(xiàn)在怎樣?還挺得住嗎?”
程曉秋說:“可以吧,病前病后沒什么兩樣,只是身體虛弱得很,瘦得皮包骨頭了。醫(yī)生說,癌細胞已經(jīng)轉(zhuǎn)移擴散,怕是撐不了幾天了。但還是整天趴在桌子上寫,走著瞧吧,早晚死在書桌上!”
我問程曉秋:“老先生知道自己的病情嗎?”
程曉秋說:“絕對不知道,我敢打賭!你想啊,世界上的人都一個德性,怕死!如果有誰知道自己身患絕癥,百分之百精神崩潰!老先生是人不是神,如果知道真相,就算你讓他寫,他寫得下去嗎?還有那份心思嗎?”
但后來的事實證明,程曉秋判斷有誤,沉默對自己的病情心知肚明。
那天,也就是在他去世的前一天,他把陳樹母子叫到書桌前,破例多說了幾句。當他知道陳樹要把他的文稿印出來,非常生氣。
陳樹表情悲傷:“你半生不易,受盡屈辱……”
沉默說:“我活得有尊嚴!”
陳樹說:“總得留下點什么吧!”
“沒什么可留的!”沉默斬釘截鐵。
“你的那些文稿,出版幾套文集,給我們留個念想!”
“給你們留個念想?憑什么?我那是為我自己,那是我、是我們共同的世界。我死了,那個世界就不復存在,留它做什么?”沉默拼盡氣力說,“弄回來……燒掉!當著我的面,燒,一字不留……”
責任編輯 張雅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