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 羽
確認無誤。裴子怡望著鏡子里的自己。這兒是乳房,小巧可人;這兒是眼睛,桃花盼盼;這兒是肚子,一副富態(tài);這兒是雙腿,短小精悍。從額頭打量到闌尾,雖然是更年期,雖然離婚了,雖然生了個兒子,可她,從里到外,還是個少女。
裴子怡離婚這件事,她也不是故意的。究竟誰是故意的,一千個人有一千個嘴巴??烧l能料到,倪滬生被人瞧見從百德賓館走出來,還陪了個女的。裴子怡問倪滬生,是不是打牌去了,怎么不叫她?還是真心話大冒險輸了,害她虛驚一場?倪滬生也做得出,直接攤牌了。九個月的交情了,你裴子怡配得上嗎?裴子怡用冷水一抹臉,雪地靴一蹬,嚷著喊著去民政局。倪滬生整整衣冠,戴好領(lǐng)結(jié),對著馬桶吼了一聲痰,用冷水抹抹鬢角,再把劉海逆著后梳一遍,雙手竦竦,揚出了屑屑的水珠。裴子怡看著,突然對這個架著金絲眼鏡、厚唇薄齒、眼角生渦、相伴近30年的男人有了憐愛之情。原諒男人們的衰老,他們只是孩子。
辦妥了。裴子怡卻擔(dān)心起另外一件事。她沒鞋子穿了。究竟怎么沒有鞋子,她也說不清。就比如,今天陽光高照,街道干干凈凈,樓房頂亮亮堂堂,外面一片光明,這時就該配一雙金黃偏橙的、系帶的、5厘米高的漆皮高跟鞋??伤龥]有。再比如,昨晚看了一部催淚的青春電影,男的愛著女的,小的愛著老的,狗愛著人,人愛著貓,這時就該配一雙純白色的、縫著絲絨花邊的、稍微帶點后跟的阿迪小白鞋。可她沒有。聽到一首勁歌、吃了一碗辣油面,買了蓬蓬裙、花手帕、迪奧同款珍珠耳釘,她都沒有,就是沒有。什么都沒有。除了倪滬生留給她的一套房子,一輛車,以及多年的積蓄。
倪滬生到底理虧。她裴子怡好端端的妙齡女子,被他從哈爾濱忽悠到小縣城,為他生了個大胖兒子,雖然不怎么喜歡洗衣服,也只會煮方便面,但人生短暫,他倪滬生能碰到幾個少女呢?裴子怡老是和人說,她只不過是生了個孩子,其他一切干干凈凈,規(guī)規(guī)整整,和那些紅頭繩的少女,并無兩樣。
那些俗人都不信她。還有人取笑,見過20歲的中年婦女,可還沒見過50歲的少女呢!唯獨有個人信。那天她穿了一雙嗲粉色、蕾絲花邊、鑲鉆蝴蝶結(jié)的磨砂皮單鞋,走起路來別提多歡快了。后頭有幾個人。不是女人就是男人。是女人,就好好長眼看看。是男人,還不快來拋個秋波?想想,秋波就算了。太多了,招架不住。況且,裴子怡不是輕浮的人。小男生走得近,那是討債鬼。中年男人走得近,那是黑窟窿。一道一道的關(guān)呢。可這都是裴子怡夜里一個人想出來的。兩只眼睛一張嘴,你來我往不吃虧。想著想著,裴子怡瞇起了眼睛,一顆心撲通撲通,一雙嗲粉色、蕾絲花邊、鑲鉆蝴蝶結(jié)的磨砂皮單鞋啪嗒啪嗒。突然身后就響起了甄芝的聲音:呀,小裴小裴!前頭有水塘呢!
裴子怡果真瞧見前方有一個癟塘。自從文化局搬到了這兒,馬路上東一個癟子西一個凹塘,一場雨下來,過路的鞋子都成了波點紋。你說,鞋子多么辛苦,踏山涉水,一路無悔,張了嘴,也怪不得自己的腿。只有裴子怡心疼它們。到了雨天,能開車開車,不能開車就繞著走。今天霉了,下了半道雨,有一搭沒一腿的,到下班了識了相,收拾起它的嘴臉,憋著尿不放屁的,天上蜘蛛網(wǎng),地上水滿堂。早些時候,裴子怡心情還是很愉快的,勁兒勁兒上班,撲索撲索下班。嗲粉色亮一圈,天色也明了二分??删瓦@雨。
說到甄芝,裴子怡這般形容:管報紙的。她確實是管報紙的。哪像裴子怡,文化局工會副主席,沒什么實權(quán),但工資擺在那兒。不過甄芝有一點好,實話實說。比如,見到裴子怡,資歷淺的叫裴主席,資歷深的叫老裴,沒大沒小的叫子怡,不三不四的直呼其名。就這個甄芝,叫她小裴。小裴多好,青春,脆嫩,說一遍,嘴周酣沉沉的甜。這才叫得出口。為了甄芝的實誠,裴子怡習(xí)慣于多瞧幾眼報紙。
甄芝一聲叫,裴子怡果然彎了腳,躲了老癟子。許是一晃神,甄芝上前扶住了她。甄芝的手很軟,摸多了油墨,像是長出了綢一樣的膜,把人牢牢兜住了。裴子怡嬌喘了一聲,裊裊地落在了甄芝的懷里。裴子怡覺得自己太溫柔了。直著落下去嘛,不客氣;彎著落下去嘛,太假;就這樣貼著甄芝的手縫落下去,人間四月芳菲盡,一枝紅杏出墻來。
妥帖了半會兒,裴子怡顰顰徐徐地立起來了。她感覺腳下的鞋又高了一寸,忍不住朝下望。流行的嗲粉色,精致的蕾絲邊,蝴蝶結(jié)亮得恰到好處,磨砂皮低調(diào)的奢華。人與人相惜,也與物相惜,反之亦然。她的鞋子太愛她了。甄芝覺察了這份心,也把了眼看。果然摸多了油墨,聲音也文縐縐的:“小裴,你穿這鞋啊,活脫脫的小姑娘呢!”
人人都是寂寞的。裴子怡也這般思量甄芝。甄芝瘦,高,纖長的手指,長袍兒似的頭發(fā)。從背后看,勉強也算得上少女。和她一樣,甄芝有個兒子。不同的是,甄芝的老公沒用,找不到小三;裴子怡的兒子有用,成績比她兒子好。甄芝回家,得為兩個人洗衣做飯。裴子怡回家,一人吃飽,全家不餓。頎瘦的甄芝,委委隨隨,粥粥弱弱,多說一句,身子骨就仰了倒。裴子怡頓覺憐惜。憑欄望,伊人闌珊。她裴子怡,不是那種冷落清秋之人。念去去千里煙波,怎堪人獨自消受?
和裴子怡一樣,甄芝也有兩只腳。兩個人談趣消遣,十個有八個半關(guān)乎鞋子。甄芝喜歡純皮的,不喜歡有鞋帶。裴子怡只喜歡好看的,一切風(fēng)格都可嘗試。恰恰齊美百貨一樓全是鞋子,一雙雙碼在那兒,可不得安生。裴子怡喜歡百麗的,甄芝喜歡瑞貝卡的,裴子怡看上了千百度,甄芝說蝶素的鞋子物美價高。兩人攛掇著攛掇著,竟有一種滄海生、同沾巾的名士之情。兩人累了,靠在星巴克的軟椅背上,繞一會兒舌頭,盈眼對,望而笑。
熱乎一陣,裴子怡可愁上了。她買了一雙乳白色過膝靴。這是背著甄芝買的。為什么要背著她買呢?還不是因為裴子怡體貼,怕甄芝看膩了、看煩了、看難受了。對著乳白色過膝靴,裴子怡左看不對,右看不是。想想又沒有所以然。得找個人問問。裴子怡巡了一圈,只把甄芝逮到了。傳達室的阿姨、包子鋪的大嫂、賣襪子的中年婦女,都沒品位。找甄芝聊聊,還算體面。
甄芝一眼就瞧上了她的靴子。她說裴子怡你穿得上嗎。裴子怡說怎么會穿不上。她說這靴子可得不少錢吧。裴子怡說不貴沒多少。她說這牌子齊美有嗎。裴子怡說在小店里隨便買的。她說這是現(xiàn)在流行色,小裴你長進不少嘛。裴子怡說還不是得了甄芝你的真?zhèn)鳌Kf過膝靴要大長腿穿呢,得個子高的人才穿得出去。裴子怡一聽不樂意了,起身倒杯水,和著嘴里的話咽了下去。甄芝又迎上了笑臉:小裴呀,我懂啦,問題就在于,你要找衣服配!
裴子怡當真找到了那衣服,玫瑰色羊絨大衣,蕾絲袖口,花邊裙擺,背后綴著蝴蝶結(jié)。甄芝說一點都不顯胖。裴子怡套上了帶來的乳白色過膝靴。玫瑰配乳白,她整個人都溫柔起來。溫柔的發(fā),溫柔的臉,溫柔的胳膊,溫柔的腿。甄芝正在和營業(yè)員詢問價錢,裴子怡卻彎下身,倏地把靴子拔出腳,破了一個洞的紅襪子露了出來。甄芝詫異地望著她。她把靴子狠狠地摔下地,用破襪子踩、碾、壓,直到乳白色變成了灰色,她唾出一口唾沫:“叫你配!”
甄芝怕是被裴子怡嚇到了,好長一段時間沒理她。一個人也有一個人的好,安靜,自在,人畜無害。人要活過別人,就必須比別人狠。上學(xué)時,分數(shù)要狠得高;找工作時,說話要狠得漂亮;結(jié)婚時,要從老公那兒狠出錢來。裴子怡覺得,她這人就是不狠,狠不出愛,狠不出陪伴,狠不出美滿人生。相反,別人都太狠。甄芝也狠,瞧把自己狠得那么瘦!其他人也狠,傳達室的阿姨、包子鋪的大嫂、賣襪子的中年婦女,各個看上了倪滬生給她留的東西,阿姨時不時敲她幾個水果,大嫂居然給包子漲價,中年婦女老是和她推銷剩下的襪子。
裴子怡化悲憤為力量,連著幾個工會辦的活動,她把手下的小姑娘幾頓好罵。文化局專養(yǎng)這些吃力不討好的小東西。稍微有點眼頭見識的,不是謝了頂,就是有了啤酒肚。也是她自個兒的福報,文化局和電視臺聯(lián)辦節(jié)目,她認識了個93年的小帥哥。
外面都稱“小鮮肉”,還是很有道理的。臉上的肌膚多么嫩滑,小山一樣的鼻子,天池一樣的眸子,朱紅的唇,細長的腿,寬闊的臂膀,看著比鮮肉可口多啦。小鮮肉姓陳,大家都叫他“冠?!?,是電視臺新晉主持人。裴子怡一瞧可歡喜了,食色性也嘛。冠希待人也好,左一口“子怡”,右一口“小裴姐姐”,叫得人心都酥了。
還是年輕人一起玩帶勁。冠希一直混在女生堆里,沒個準數(shù)。得了空,他會叫來裴子怡一起享受。春江路的西尾抹茶,步行街的海底撈,校園路的大喜制茶,裴子怡負責(zé)花錢,冠希負責(zé)陪笑。當然,冠希也請她做過美甲,天藍色的底子,玫紅的云。冠希還給她買過一副仿珍珠耳釘,大得嚇人,裴子怡喜歡。她一直喜歡珍珠。他知道的。
裴子怡越來越覺得自己是少女了。不就是離了婚嘛,不就是生了個兒子嘛,不就是年齡大了嘛,婚離了她又是自由身,兒子生了給倪滬生帶,年齡也從來不是問題。謝霆鋒回頭找王菲,英國王子娶了卡米拉。男人四十一朵花,女人模樣也不差。
冠希會玩,也玩得好。這不,他又請裴子怡去美容院了。上次去足療,捏了腳,捶了腿,還讓小魚苗親了親,這賬單一下來,裴子怡心嘩啦啦地疼。這次冠希打電話來,裴子怡還有點猶豫,冠希卻說:小裴姐姐,你放心,這次咱們各付各的。我去種睫毛,你自己選美容項目。我認得佳人美容院的老板,只要報我名字,一律6折。你一萬個放心。
白臉紅唇的美容院服務(wù)員,一見人來,就端來兩杯玫瑰枸杞茶,說是養(yǎng)顏的。冠希啜了幾口,把枸杞吃光了。一個血盆大口的女服務(wù)員給裴子怡拿來了項目單。抽脂、隆鼻、填蘋果肌,電視上的都有。裴子怡覺得暈乎乎的,分不清南北。冠希卻笑嘻嘻地湊過來:小裴姐姐,你已經(jīng)夠美的了,想不想更加完美?血盆大口適時蹲下來,端詳裴子怡的臉:裴女士,您的眼睛是桃花眼,可惜了——是單眼皮。其實只要打理好了,能招桃花呢!
裴子怡在她49歲生日來臨之際,給自己做了一個全部6折的雙眼皮手術(shù)。刀是6折的,鉗子也是6折的,醫(yī)生是6折的,她裴子怡也是6折的。好歹賺了。裴子怡在麻醉中安慰自己。一點都不疼,就像紙張在肉上嘩啦一下,常有的。
走出手術(shù)室,冠希坐在沙發(fā)上,端著美顏茶,和服務(wù)員們有說有笑。裴子怡感到一陣生氣,流血是因為誰?開刀是因為誰?小赤佬。冠希沒有察覺到,反而折著手,讓裴子怡過來。
血盆大口說,他們醫(yī)院和省里有合作,需要幾個美體模特。你們放心,不需要什么節(jié)食、減肥,瘦得像個竹竿一樣。我們只需要人體的一個部分。比如眼睛啦、鼻子啦、手啦、胳膊啦,你們對哪個部分滿意,都可以報名。你們想想,帽子需要頭,眼鏡需要眼睛,手套需要手,現(xiàn)在的社會,分工合作嘛。說完,血盆大口伸出了自己的巴掌:成了模特后,你們的出場費,可是這個數(shù)。
裴子怡小心地湊過去:五千?
血盆大口張開了她的大嘴,像要把裴子怡吃了,又吐出來的樣子:萬。這還是保守價。
萬哪,是萬!裴子怡睡不著的時候,就一個人坐夜,反復(fù)想著。這個世界,不是女人就是男人。不是模特,就是非模特。可她照著鏡子,頭型雖好,不夠圓;眼睛雖好,不夠大;鼻子雖好,不夠挺;嘴巴也好得很,不上鏡。機會來了,可不能躲著。兩只眼睛一張嘴,你說做模特虧不虧?
在裴子怡萬分糾結(jié)之際,冠希來了電話,問她考慮得怎么樣了。裴子怡支支吾吾的,什么也說不出口。冠希聽出了她的意思,在電話里噗嗤大笑:小裴姐姐,你有那么好看的腳,穿什么鞋子都好看,你愁什么呢!
小扣柴扉久不開,孤帆一片日邊來啊。裴子怡渾身一抖,像是抖掉了自己的闌尾。
裴子怡下地下室,去找倪滬生給她留下的藍色豐田車。這日子,好久不下雨了,也省得她睹物傷心。這次可不同,她要讓倪滬生,包括他的愛車,都提了眼仔細看看,她裴子怡如何在人生的低潮中,重新尋找到自己的價值,并且實現(xiàn)自己的價值!
當著血盆大口的面,裴子怡緩緩地、抽絲剝繭地褪下了自己的鞋子。她穿著一雙嶄新的紅色襪子,上面布滿了粉色愛心。把愛心卷起來、卷起來,扔掉、扔掉,她肥瘦得當、均勻飽滿、白皙透光的腳,像非洲草原上最完美、最矯健的豹子一樣,被端上了餐桌。
都說她的腳是玉足,是錫像,是架子上閃閃的銀壺。裴子怡在云朵間棲息下來,枕著自己的胳膊,看著自己的青色、紫色、五彩色的血管,像地下的車流一樣,川流不息,綿延不絕。她感到了安心。這么長時間,她終于第一次感到了安心。
交了五千的報名費,拍了360度無死角的照片,裴子怡重新回到了人間,回到冷冷清清的家。櫥柜是冷清的,掛了春夏秋冬??蛷d是冷清的,走了甲乙丙丁。屋頂、窗臺、床頭柜的燈也是冷清的,白白照出了幾千個裴子怡。偏偏這么個感傷的時候,她的手機響了起來。那個甄芝,找她微信視頻來了。
冷了裴子怡三個月的甄芝,看上去又瘦了一輪。甄芝說,這段時間忙著兒子考研,一時間顧不上自己的好姐妹。裴子怡嗯嗯啊啊了一陣,沒心思往心里去。甄芝說,兒子以前不知用功,沒能爭氣,現(xiàn)在亡羊補牢,不知道來不來得及。她做母親的,心疼,也沒辦法,看著兒子考完了,她才敢拿著他的生辰八字,找人算一算。裴子怡來了勁,算命?
是個胡子老頭。坐定,老頭摸著胡子,算了一會兒,神情似有驚喜。他對甄芝說,這孩子命是挺好的,少時可能不喜歡學(xué)習(xí),但他很聰明,一旦心里有了覺悟,肯下功夫,他的目標都能達成。你做母親的要引導(dǎo)他,配合他,助他一臂之力,將來會有財運、有成功。甄芝聽了,神情嘩地松散下來,眉眼藏不住的喜悅。裴子怡看在眼里,把自個兒子的八字給了老頭。
老頭算了一會兒,說,你這個孩子比較老實,比較本分,可能膽子也比較小,你們要學(xué)會呵護他的自尊心。裴子怡忙說,那他聰明嗎?讀書呢?能不能成功?
老頭摸著胡子,眼睛瞇了起來:你放心,他將來會很孝順,對你會很好的。
裴子怡還要發(fā)話,老頭轉(zhuǎn)向了甄芝:再看這個孩子的父母宮,你和你丈夫應(yīng)該比較和睦,夫妻感情和諧,會一直相伴到老,幸福一生的。
裴子怡扭轉(zhuǎn)著自己的腳腕,冷不防踢到了胡子老頭。她對老頭說:就說說我的事業(yè)吧,我現(xiàn)在做的事,比如參加什么比賽啊、選拔啊、選美什么的,能不能成功?
老頭放下了手中的八字,仔細觀看著裴子怡的面相:你的鼻子嘴巴都很正常,就是你的眼睛,讓人感到很奇怪。你有一雙桃花眼,這個能招財、招桃花,可奇怪的是,你怎么會是雙眼皮呢?按照格律,你這種眼睛,不該是雙眼皮,這一雙啊,阻斷了多少好運。說完,老頭開始搖頭。
甄芝扭過頭,看著裴子怡的臉。裴子怡連忙轉(zhuǎn)過去,躲開她的目光:哎呀,我原來是內(nèi)雙,最近不知怎么回事,雙眼皮漸漸跑出來了,哈哈。什么桃不桃花眼的,什么桃不桃花運的,我就為孩子著想的,孩子成長要有個和諧的家庭環(huán)境,我也不是那種記仇的人。大師,你算算,我和孩子他爸,還有沒有可能?
這頓喝茶錢,還是甄芝掏的。從茶座出來,裴子怡颯爽地走在前頭,頭也不回。甄芝和老頭道了謝,追上裴子怡。裴子怡瞥了一眼她,朝暗處給了個白眼,端端身子,正正喉嚨:你說你,甄芝啊甄芝,都什么時代了,你還相信算命?真是搞不懂你,那個老頭算得漏洞百出,可別真信了啊。真是的,好好的一下午,聽了王八念經(jīng)!
回了家,櫥柜里多了無數(shù)人影,客廳里長滿了人手人腳。屋頂、窗臺、床頭柜上的燈光,像狐貍精的目光,爍爍地,勾勾地,把裴子怡生吞活剝了去。裴子怡坐了一會兒,覺得舌燥,喝了礦泉水,還是不解渴,撥通了冠希的電話。
冠希似乎在酒吧,周圍吵吵鬧鬧,鶯飛燕舞。他說,等會兒再打給小裴姐姐。裴子怡意氣風(fēng)發(fā),口舌連珠:出來,你出來說話。
冠希走出了酒吧,甜甜地問,小裴姐姐,你想我了呀?
這些人都太狠。裴子怡覺得,她這人就是不狠,對別人太好、太軟,以至于個個騎到她頭上來,盯上了她的東西。就連這個93年的小鮮肉,都在打她的主意!這世界兇險叢生,她獨自廝殺,容易嗎?好好的一個大姑娘,為了愛情,從國家的最北邊,來到南方的小縣城,被人辜負了自認倒霉,現(xiàn)在無依無靠,一個親人都沒有,出去找朋友,而這些人,一個比一個狠,想把她賣了,還讓她自個數(shù)錢!
裴子怡越想越委屈,委屈得眼淚快憋不住了。啪嗒啪嗒,涓涓的,湍湍的,浩浩湯湯的,像一大筆一大筆的鍍鎳硬幣,全都給我灑了,我全都不要了,你們愛拿多少拿多少,我他媽全都不要了!全部!
良久,冠希才開口,小心翼翼地問,小裴姐姐,你心情不好?我來陪你呀?
裴子怡抽噎著,彎下腰,一個一個地,一個接一個地,一個不落地,一個不能少地,把剛才灑出來的鍍鎳硬幣,塞回了口袋。這些都是她的。對,她的。這些狠心人,怎么能便宜了他們。
裴子怡止住了哽咽,沉下心里噴涌的氣體,抹開眼角的液體,一字一頓地、棱角分明地對著電話那頭說,陳志強,你是不是拿了美容院回扣,合著伙騙我的?
冷冷清清的房子,又變得冷冷清清。裴子怡覺得房子里在下雪,有四角的,五角的,六角的,還有圓的,方的,多邊形的。全都落下來了。落在櫥柜,落在客廳,落在屋頂,窗臺,床頭柜,落在她的雙眼皮,落在她的肩膀,落在她錫像、銀壺般的腳上。全都落下來了。該落的,全都落下來了。
裴子怡向文化局局長告了年假,乘了汽車,轉(zhuǎn)了火車,再坐巴士,一路往北方去。北方是有雪的。南方也有,但有得不夠盡興。小里小氣的。她喜歡大氣的。漫天的大雪,火紅的炕,黑色的山脈,墨藍的天。怎么舍得去南方的小縣城的呢?人啊,有時就是想不通。好好的日子不過,偏要往黑窟窿里走。
到了哈爾濱,已是黑夜。有日子了,都不記得回家的路了呢。裴子怡裹著從頭到腳的羽絨服,圍著羊毛針織圍巾,一步一個趔趄地走著。要是沒看錯,那邊亮著燈的就是。周邊全是雪,暗沉的天色,襯得它盈盈的,幽幽的,圍著她閃耀著、喜悅著,寂靜升起,光升起。這樣的夜一般是無人拜訪的。因為眾人都沉睡在雪里了。湖面成了鏡子,山巒成了月的乳房。裴子怡呵著白氣,一圈一圈的,匯成了小小的星辰,淡淡地綴在天邊,凝視她、審判她,毫無辜負,毫無私心。
少女時一直走的路,怎么會這么長?裴子怡苦笑一聲。她的腳濕了。從前的雪地靴已經(jīng)爛了。她穿的是南方常見的棉鞋,三層紅襪子。她感覺,自己的腳成了兩根柱子,咚咚咚地敲在雪地里,一走就是兩排窟窿。雪地很溫柔,不像人類。該呈現(xiàn)的,它會呈現(xiàn)。該覆蓋的,它會覆蓋。故事很漫長,我們無法聽到結(jié)尾。結(jié)尾很簡單,我們無法猜到開頭。
許是那晚,在雪地里凍壞了,回到縣城,裴子怡的腳一直在隱隱作痛。她走了小半段路,雪都滲入她的身體里了。父母老了,弟弟老了,桌上的餃子依舊年輕。她有很多鞋子,一雙金黃偏橙的、系帶的、5厘米高的漆皮高跟鞋,一雙純白色的、縫著絲絨花邊的、稍微帶點后跟的阿迪小白鞋,一雙踩臟了、又擦洗干凈的乳白色過膝靴,該有的她都有。這么多鞋子,她也只有兩只腳。
腳痛像是水蛇,纏在她的腿腳上,時不時咬她一口。只要裴子怡起身,水蛇就如影隨形。她開始開車上班,中藥泡腳,早睡晚起,后來去了醫(yī)院,掛了號。醫(yī)生說,這是年齡病,年紀到了,稍不注意,就會發(fā)作。沒有什么藥物。建議你多保暖,吃好穿好,重要的是心情保持愉快,一切會好起來的。
裴子怡喜歡上了和甄芝微信聊天。她兒子考上研究生了。她丈夫炒股賺了一筆錢。她最近燙了頭發(fā),長袍兒似的長發(fā)打了卷。裴子怡躺著,聽著。她覺得只要平靜下來,生活沒有那么討厭。甄芝依然管著報紙,她也經(jīng)常多瞧幾眼。她還是叫她小裴。想著,裴子怡笑了起來。
腳痛稍微緩和了些,裴子怡去超市買了特倫蘇,旺旺,莫斯利安,裝好,放進車里,開車去找倪滬生的新家。倪滬生的房子沒有她的大。那女人穿了一件大紅色毛衣,臉上一片顯擺。屋子里有嬰兒的吵鬧聲。那女人給倪滬生生了個女兒。怕什么,咱是兒子。兒子正在臥室里打游戲,流行的王者榮耀。打游戲也很累的,吃點東西補補。
見過了兒子,那女人客客氣氣地把她送出了門外。裴子怡猶豫了片刻,起步要走。門已經(jīng)關(guān)上了。而門外的鞋架上,端端正正地擺著三雙鞋子。一雙男士皮鞋,一雙高跟鞋,一雙耐克鞋。裴子怡呆住了。三雙鞋子是六只。為什么是偶數(shù)呢?為什么呢?她拎起三雙中的各一只,手起刀落,扔出窗外。
那女人嘩地開了門,大聲呵斥她干什么。裴子怡也知道,她一直在貓眼后面。
少了。裴子怡說。
少了什么?那女人張開了血盆大口。聲音引來了倪滬生??粗@個架著金絲眼鏡、厚唇薄齒、眼角生渦、相伴近30年的男人,裴子怡覺得又下雪了,下到她心里去了。冷冰冰的,還怪好看。
我的一只鞋被穿走了。裴子怡平靜緩和地說著。我的一只鞋子被穿走了,穿走了怎么辦,穿走了王子能找到我嗎?沒有了我的水晶鞋,我還怎么談戀愛,我還怎么嫁人?我還要離開家鄉(xiāng),隨他到一個南方的小縣城,給他生一個大胖兒子。雖然我不夠勤勞,不會洗衣服,只會煮方便面,但我不能缺了這只鞋子。就是你們拿走的!你們還我鞋子!
那女人站在那兒。倪滬生也站在那兒。裴子怡也站著。窗外飛白。三個人都站著,靜靜地聽雪落下來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