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標點與句式切入文學語言的鑒賞

周映映

內(nèi)容摘要：語文閱讀鑒賞內(nèi)容包括內(nèi)容與形式的鑒賞。其中中學語文閱讀教學中對于文章形式的鑒賞常聚焦在表現(xiàn)手法、修辭方式上面，而進入語言構成方式的內(nèi)部——例如聚焦到標點符號的運用、句式的調(diào)度對情感的表達作用等細讀方法幾乎沒有。本文將從標點符號、句式變化兩方面探討文學語言的鑒賞方法。

關鍵詞：標點符號 句式變化 文學語言

一.從標點符號切入語言鑒賞

中國傳統(tǒng)文學的標點符號非常簡單，只有一個句號，一個讀號，合稱句讀，只具停頓功能。近代白話文出現(xiàn)，一些白話文改革先驅(qū)積極倡導并實踐新式標點符號，例如魯迅、周作人、錢玄同等。馮文炳對于魯迅《孔乙己》中精準使用的標點符號作如此評價：這是魯迅給中國新文學創(chuàng)造的好句子，其所以好，是標點符號的作用。由于文學語言變革和標點符號革新是同構的，當我們鑒賞現(xiàn)代文學作品時，就不得忽略新式標點符號的運用。

現(xiàn)代漢語的表達符號各司其職，例如逗號、句號、分號、頓號、破折號等各種標點符號體現(xiàn)著語言的邏輯關系和人物的情感。

錢玄同談到了標點符號的用處：文字里的符號是最不可少的，在小說和戲劇里，符號之用猶大；有些地方，用了符號，很能傳神；改為文字，便索然寡味。以下將結合人教版高中語文教材中魯迅的小說《祝福》與曹禺的戲劇《雷雨》說明這一點。

在《祝福》中：

（1）年年如此，家家如此，——只要買得起福禮和爆竹之類的，——今年自然也如此。

此句中連用兩個破折號表示敘述者本能地認為家家都會準備福禮祈?！又?，他就想起買不起福禮的窮人除外，并且富人祈福窮人無法祈福的情況已經(jīng)持續(xù)多年。如果去掉破折號，就表達不出窮人受人們忽略的意味。

（2）“唉唉，見面不見面呢？……”這時我已知道自己也還是完全一個愚人，什么躊躕，什么計畫，都擋不住三句問，我即刻膽怯起來了，便想全翻過先前的話來，“那是，……實在，我說不清……。其實，究竟有沒有魂靈，我也說不清?！?/p>

此段中第一個省略號表示敘述者陷入了思考，自己也無法回答祥林嫂的問題，他此時是樂意為祥林嫂解決疑問的；第二、三個省略號配合含糊的話語反映的是敘述者忽然警醒起來自己要對自己回答負責任，并想要推卸責任的過程。最后一句，運用句號，語氣果斷起來，表示敘述者迅速消解了自己無法幫助祥林嫂的自責，并變得輕松起來。這些標點塑造了一個有限善良、有限負責的知識分子形象。

（3）“可惡！然而……?！彼氖逭f。

……

“然而……?！彼氖逭f。

四叔在祥林嫂被婆婆擄掠走后，說的兩次話語中的省略號一來符合四叔的“老監(jiān)生”身份，即“慎言”；二來利用文本空白激起讀者的聯(lián)想，驅(qū)使讀者把話語自發(fā)填補完整——“然而，祥林嫂畢竟是婆婆擄掠走的，女性屬于夫家財產(chǎn)也沒什么好說的”、“然而，再也找不到像祥林嫂這種易于滿足又勤勞的女仆了”，更突出四叔的殘酷、舊時代底層女性地位的低下。

在《雷雨》中，戲劇語言存在多意現(xiàn)象，用潛臺詞反映人物內(nèi)心的暗涌，因此也大量使用破折號——《雷雨》全篇總共使用了481個破折號，這是教師在鑒賞文本時不能忽略的細節(jié)。

（1）破折號表示語意轉(zhuǎn)折，轉(zhuǎn)換話題。

魯侍萍：親戚？

周樸園：嗯，——我們想把她的墳墓修一修。

……

周樸園：那更好了。那么我們可以明明白白地談一談。

魯侍萍：不過我覺得沒有什么可談的。

周樸園：話很多。我看你的性情好像沒有大改，——魯貴像是個很不老實的人。

兩處破折號都是周樸園在試圖轉(zhuǎn)移話題。在魯侍萍似乎要追問周公館的少爺與梅姑娘的“親戚”關系時，用破折號表示周樸園試圖對二人關系避而不談，示其心虛。在周樸園認出魯侍萍后，他擔心魯侍萍會將兩人的往事泄露出去，影響如今周樸園的平靜生活，因而用破折號顯示他把話題轉(zhuǎn)移到魯貴身上，實質(zhì)是問：你沒把我們的事告訴魯貴吧？他本能認為侍萍多年后出現(xiàn)是不懷好意的。

（2）破折號表示話語被打斷

魯大海：好，好。（切齒）你的手段我早明白，只要你能弄錢，你什么都做得出來。你叫警察殺了礦上許多工人，你還——

周樸園：你胡說！

魯侍萍：（至大海前）走吧，別說了。

魯大海：哼，你的來歷我都知道，你從前在哈爾濱包修江橋，故意叫江堤出險，——

周樸園：（厲聲）下去！

仆人們：（拉大海）走！走！

魯大海：你故意淹死了兩千二百個小工，每一個小工的性命你扣三百塊錢！姓周的，你發(fā)的是絕子絕孫的昧心財！你現(xiàn)在還——

周 萍：（沖向大海，打了他兩個嘴巴）你這種混賬東西！

這一段對白里，魯大海的三處破折號都表示話沒說完就被打斷，至少有三個作用，其一突出雙方對峙沖突激烈；其二表現(xiàn)魯大海與周樸園的地位不對等，工人滿腔的憤怒與控訴總被壓制；其三表現(xiàn)周樸園父子的色厲內(nèi)荏、虛張聲勢。

（3）破折號既表示語音中斷又表示語意轉(zhuǎn)折

周 萍：（向仆人們）把他拉下去！

魯侍萍：（大哭）這真是一群強盜！（走至周萍面前）你是萍，……憑——憑什么打我的兒子？

周 萍：你是誰？

魯侍萍：我是你的——你打的這個人的媽。

魯侍萍的兩句臺詞用了六種標點符號：用嘆號控訴周樸園父子與仆人的粗暴行為；認出周萍是自己兒子后用逗號，表示無法抑制的瞬間溫情，但未完結，馬上用省略號表示語音中斷、溫情也中斷；“憑”字用破折號延長，又表示情感的轉(zhuǎn)折，魯侍萍驀地意識到周萍已經(jīng)成長為一個和周樸園一樣冷酷的人，母子之間實質(zhì)是對立的關系，表現(xiàn)魯侍萍由認子心切轉(zhuǎn)到憤怒譴責的痛苦與無可奈何。

最妙的是最后一句“我是你的——你打的這個人的媽?！弊詈笥镁涮柦Y束，表示平靜的接受，與前面的問號與嘆號相比，正是侍萍的內(nèi)心在這短時間里認清現(xiàn)實、失望而無可奈何的反應。從“我是你的媽”到“我是你打的這個人的媽”，母子從此陌路。

二.從句式變化切入語言鑒賞

在句式變化中，長句詞語多、形體長、容量大，節(jié)奏沉冗徐緩；短句詞語少、形體短，容量少，節(jié)奏短促明快、干脆利落，常常表現(xiàn)出較強的節(jié)奏感。在表情達意上，長句往往表現(xiàn)悠遠平和的情感，短句表現(xiàn)輕快或激烈的情感。這種句式長短的變化在文言文、現(xiàn)代文、詩賦中都有所體現(xiàn)。

（1）文言文中的長短句式變化

以人教版高中語文課文《荊軻刺秦王》為例：

軻既取圖奉之，發(fā)圖，圖窮而匕首見。因左手把秦王之袖，而右手持匕首揕之。未至身，秦王驚，自引而起，絕袖。拔劍，劍長，操其室。時恐急，劍堅，故不可立拔。

這段開頭，一個長散句表現(xiàn)荊軻取圖見匕首的小心翼翼；緊接著一個長整句，分句句式較為整齊、節(jié)奏相近，表現(xiàn)左手與右手的動作是經(jīng)過精密籌劃的、同步進行的、配合得當?shù)?；到了荊軻近身刺殺之時，荊軻追秦王躲，又因為臨時狀況并不在籌劃之內(nèi)，荊軻變得急切，為了配合這種氛圍，作者用大量短句，兩字一頓、三字一頓，一連串簡潔、緊迫的動作描寫使語言節(jié)奏顯得急促，渲染了激烈而緊張的氣氛。這一段由靜到動，從緩到急形成了鮮明而強烈的對比。

司馬遷在《蘇武傳》中也用了同樣的手法來表達氛圍的變化：

衛(wèi)律驚，自抱持武。馳召醫(yī)，鑿地為坎，置煴火，覆武其上，蹈其背，以出血。武氣絕，半日復息。惠等哭，輿歸營。單于壯其節(jié)，朝夕遣人候問武，而收系張勝。

衛(wèi)律作為一個變節(jié)求榮的利己主義者，根本無法理解蘇武的自戕行為，因而“驚”，周圍的人也驚，因此用一連串的短句來表示急救過程的驚險、手忙腳亂；等蘇武復息過來后，氛圍才開始和緩，單于每天派人來問候蘇武使用的是長句，表示單于不敢逼迫蘇武，雙方針鋒相對的關系得到和緩。

（2）詩賦中的句式變化

李白詩歌風格浪漫、自由，往往隨著心情變化采用變化句式。《將進酒》中以長句興起，“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fā)，朝如青絲暮成雪”，節(jié)奏低回，時光易逝使詩人心情郁郁不歡，只得以酒消愁；到喝得半酣時，詩人便開始忘卻痛苦現(xiàn)實，浸入忘我的境界中，句式也變成三字的短句“岑夫子，丹丘生，將進酒，杯莫停”。教師在教學時應注意到句子形式與詩人情感的配合。

杜牧的《阿房宮賦》中也用了相同手法：“明星熒熒，開妝鏡也；綠云擾擾，梳曉鬟也；渭流漲膩，棄脂水也；煙斜霧橫，焚椒蘭也。雷霆乍驚，宮車過也”這一連串整齊的四字句式把阿房宮的奢華渲染到極致，緊接著馬上以散句長句“轆轆遠聽，杳不知其所之也”打破美好的外表，揭示奢華享受背后宮女的不幸。

（3）現(xiàn)代文中的句式變化

以魯迅的《紀念劉和珍君》為例：

我沒有親見；聽說，她，劉和珍君，那時是欣然前往的……從背部入，斜穿心肺，已是致命的創(chuàng)傷，只是沒有便死。同去的張靜淑君想扶起她，中了四彈，其一是手槍，立仆；同去的楊德群君又想去扶起她，也被擊，彈從左肩入，穿胸偏右出，也立仆……

這一段文字采用了大量的短句、散句、逗號，表現(xiàn)作者因悲痛而造成的語流阻塞與思維阻塞；用交錯的長短句對請愿者中彈的細節(jié)使用慢鏡頭進行描摹，把血淋淋的慘劇揭露在讀者面前；雖然短句居多，但由于用了大量“但”、“只是”、“而已”、“也”這樣的副詞配合情景描摹，使節(jié)奏語氣變得沉重而緩慢，表達了克制的控訴。

三.總結

文學作品中的組成部分最小化可到標點、用詞、句式以及修辭手法，這些細節(jié)也正是文學語言與日常語言的區(qū)別所在。在長文章中，標點的變化、句式的變化并不甚明顯，但如果教師敏銳地抓住了這些變化的交叉點，便抓住了作者情感變化的交叉點，能夠更好地培養(yǎng)學生敏銳的文學感知力。

參考文獻

[1]王佳琴，夏正娟.標點符號及書寫形式與文學文體的現(xiàn)代新變[J].青海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7，39（06）：104-109.

[2]劉進才.現(xiàn)代文學的“創(chuàng)格”之舉——新式標點符號的修辭功能探尋[J].中國文學研究，2007（03）：66-69.

[3]郭攀.標點符號的類文學語言性功能[J].江漢大學學報（人文科學版），2004（06）：35-40.

（作者單位：華南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