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華《第七天》的主題思想探析

鄭冬玲

《第七天》自從出版以來受到了評論界的熱議，可以說是毀譽參半。否定《第七天》的大部分學(xué)者認為《第七天》就是一部熱點新聞拼湊起來的“新聞串串燒”，喪失了對文學(xué)虛構(gòu)的想象力，缺乏對社會生活深層的思考，只是一部媚俗的新聞烤串；否定《第七天》一小部分學(xué)者認為小說不僅語言蒼白，而且人物形象單薄，甚至敘事邏輯也存在一些問題等。而支持《第七天》的學(xué)者主要看到了余華對現(xiàn)實苦難一如既往的關(guān)注，對亂象叢生的社會現(xiàn)實批判和憂慮。對于否定派的“新聞熱點”批判，支持派一方面認為新聞就是現(xiàn)實的一部分，可以作為小說的文獻資料出現(xiàn)，另一方面他們也認為當代中國的怪誕的社會現(xiàn)實已經(jīng)超越了作家的想象力，一些新聞中社會事件完全可以作為小說的素材，甚至比作家的虛構(gòu)更有價值。筆者作為支持《第一天》的一員，主要是從《第七天》表現(xiàn)出來的主題入手，挖掘余華在《第七天》中表達出的人文情懷。

一.怪誕的社會現(xiàn)實

《第七天》是借一個亡靈楊飛在死后七天的游歷與回憶中勾繪出當代中國復(fù)雜的社會現(xiàn)實圖景?；恼Q的寫作手法并沒有減弱《第七天》的現(xiàn)實主義成分，反而使其成為當代中國現(xiàn)實社會的倒影，帶給讀者的是撲面而來的現(xiàn)實氣息。小說中的故事涉及到了多個轟動一時的新聞事件。這些新聞事件都是余華精心挑選出來的，它們在一定程度上可以代表當代中國社會的一個縮影。因為現(xiàn)實中的社會是怪誕的，由新聞事件轉(zhuǎn)化為小說中的故事也是怪誕的。余華用他敏銳的眼光覺察出一部分生活在底層的人們過著貧無立錐之地的殘酷現(xiàn)實，他用荒誕不經(jīng)敘事模式訴說著被損害者被侮辱者的悲慘命運。無論是生存還是毀滅，小說中的小人物常常找不到自己的生存尊嚴。無論是鄭小敏家遭遇的暴力強拆事件，還是商場火災(zāi)帶來的死亡人數(shù)虛報事件，在某種程度上遇難者都沒有得到應(yīng)有的尊重，一些政府官員為了謀取一己私利，對無知的群眾總是采取瞞和騙的方式維護其光鮮的形象。然而更加怪誕的事實是生活在底層的人們活著的時候沒有屬于自己的房子，死了也沒有自己可以安息的墓地。楊飛的亡靈第一天到殯儀館就聽到了其他亡靈討論“現(xiàn)在的墓地比房子還要貴，地段偏遠又擁擠不堪的墓園里，一平米的墓地竟然要價三萬元，而且只有二十五年產(chǎn)權(quán)?！雹偬靸r墓地的出現(xiàn)和興起在一定意義上也說明社會中存在著某些畸形的價值觀，這些無形價值觀造就的墓地市場推動著貧苦人們只能選擇去往死無葬身之地，永遠得不到安息。

小說《第七天》呈現(xiàn)出的怪誕現(xiàn)實，是作者對現(xiàn)實無奈的絕望表達，余華以戲謔的方式闡釋著他對怪誕現(xiàn)實的憂慮和批判。正如余華所說“當基本的理性失去之后，當基本的公正無法維持的時候，當弱者無法把握自己的命運的時候，我們已經(jīng)很難用邏輯建構(gòu)事實?！雹谟谑窃凇兜谄咛臁分杏嗳A給讀者創(chuàng)造了串聯(lián)了一個又一個荒誕不經(jīng)的故事。醫(yī)院把二十七個死嬰作為醫(yī)療垃圾處理丟在河里；公安部門屈打成招給“殺人犯”判處死刑，結(jié)果被殺者又活著回來；男友送了假iPhone就跳樓的打工妹；還有為了給女友買墓地的打工者去賣腎，甚至還有假扮女人的男子去賣淫等等。一系列荒唐又真實的故事一次次刷新了世人的世界觀，不得不為這個怪誕的社會現(xiàn)實感慨。面對這樣爾虞我詐、物欲橫流的真實荒誕的社會，余華認為有時怪誕的敘述其實可以更加接近真實，他以自己的真誠和勇氣再一次為沉默的大多數(shù)發(fā)聲。然而，余華內(nèi)心深處的悲觀主義情結(jié)使他并沒有看到希望，只能選擇用荒誕的敘事表達自己的對現(xiàn)實的諷刺和憂慮。

二.超越苦難的溫情

余華對苦難有著深刻的理解，苦難也是其作品的一大主題。然而如何超越苦難，面對這樣的現(xiàn)實問題，余華選擇了把人與人之間的溫情作為解決方案。從《活著》里福貴面對親人一個個離去的現(xiàn)實悲痛開始，再到《許三觀賣血記》中許三觀以賣血度過了一個個人生難關(guān)，余華逐漸意識到溫情成了超越苦難的最后一絲安慰。而《第七天》余華再一次傳達了用溫情超越苦難的思想主張。溫情點燃了生活在苦難中的底層人物的希望，同時也堅定他們對生活的信念和信心。

《第七天》延續(xù)了余華以往的苦難敘事，難能可貴的是在這日漸冷漠的社會氛圍下，余華依然發(fā)現(xiàn)了底層人物之間還未泯滅的親情、愛情和友情?！兜谄咛臁分薪o人印象最深的是楊飛與養(yǎng)父楊金彪之間的溫情。楊飛作為一個亡靈回憶了自己生前與父親在一起溫暖的點點滴滴。楊父年輕時在一個火車站做扳道工，無意中在兩條車軌中撿到一個男嬰，便將其帶回家中撫養(yǎng)。雖然在育兒方面毫無經(jīng)驗，但是楊父依然悉心照料毫無怨言，還找到工友郝強生的妻子幫忙喂養(yǎng)楊飛。為了使兒子楊飛不受委屈，他選擇了獨身，放棄了與自己心愛的女孩組建家庭。楊父當聽說楊飛的生母在尋找失散多年的孩子時，他并沒有選擇隱瞞，而是主動幫助楊飛與自己的生母相見，在聽說楊飛的生父生母可以為楊飛安排一個好的工作時，他再一次選擇放手，讓楊飛回到生父生母所在的城市。一個自己養(yǎng)育了多年的孩子，怎么能如此輕易的放手，所有這一切不過是楊父的用心良苦。當然作為兒子的楊飛對待楊父也是孝順之至。楊父在退休之后患上了重病，楊飛為了給其治病，辭去了工作，賣掉了房子，專心地照料生病的父親。這種暖暖的父子溫情似乎使他們淡化對生存苦難的感知，增強了他們精神領(lǐng)域的滿足感。在楊飛父子相依相伴的幾十年中，楊飛的乳母李月珍也像圣母一樣慈悲為懷，總是不厭其煩地幫助照顧著楊飛父子。她喂養(yǎng)過楊飛，也曾忙活著楊飛父子的婚事（雖然婚事沒成）。楊飛到李月珍家吃飯，李月珍碗里有了肉也會首先夾給楊飛，而不是自己的女兒。李月珍對待楊飛父子像是對待自己的親人一樣，這樣和善友好的鄰居也給楊飛父子艱苦的生活帶來了絲絲溫情。

《第七天》像是一串故事集，通過主人公的楊飛的亡靈連接起來。楊飛的亡靈在七天的游歷和回憶中，訴說著他自己生前與親人、鄰居之間的溫情，也講述了一個出租屋里一對打工情侶的愛情故事。這對情侶中的女孩一場誤會跳樓自殺，男孩為了給她買一塊墓地，甘愿到地下市場賣了左腎，最終也因傷重死亡。而女孩在生前即使遭受到了男孩的多次打罵，也對男孩不離不棄。在最貧窮饑餓的時刻，她甚至到一個大的餐廳乞求有錢人買幾塊面包給男孩充饑。盡管這是一個愛情悲劇，然而這種底層小人物之間的愛情依然令人感動。他們生活在貧窮與饑餓的邊緣，綿綿的愛情就成為他們超越苦難的精神支撐。

三.理想社會的向往

在《第七天》中，余華創(chuàng)造除了一個死無葬身之地?！八罒o葬身之地”一詞在小說的語境中巧妙地使用一語雙關(guān)。它一方面是指詞語的本義：死了沒有地方埋葬。另一方面是指那些死了沒有地方埋葬的亡靈聚集的地方。在這個死無葬身之地中，到處游蕩的是沒有錢購買墓地的亡靈。按照規(guī)矩，沒有墓地，這些亡靈就不能進入安息之地，于是他們就在死無葬身之地獲得了永生。當楊飛的亡靈第一次見到死無葬身之地時，他看到一個世界“水在流淌，青草遍地，樹木茂盛，樹枝上結(jié)滿了有核的果子，樹葉都是心臟的模樣，它們抖動時也是心臟跳動的節(jié)奏”③這是一個平靜祥和的世界。

小說中的死無葬身之地是一個平等友愛的世界，這里沒有仇恨，沒有殺戮。即使生前是冤家對頭，在死無葬身之地也會變成朋友。警察張剛生前打傷李姓男子，李姓男子處于報復(fù)拿刀砍死警察張剛。然而在死無葬身之地，警察張剛和李姓男子卻是一對相親相愛的朋友，一起下棋說笑。鼠妹決定去往安息之地時，在死無葬身之地的所有亡靈都盡了自己的綿薄力量，為她縫制衣服，為她凈身送行。在死無葬身之地，由商場火災(zāi)造成的三十八個無名亡靈成為團結(jié)緊密的一家人，他們之間所有男子的亡靈都是小女孩亡靈的爸爸，所有女子的亡靈都是小女孩亡靈的媽媽。這里沒有壓迫和剝削，沒有公安、消防、衛(wèi)生、工商、稅務(wù)這些部門，當然也就不存在現(xiàn)實世界中相關(guān)部門對生意人的刁難。這里沒有欺騙和傷害，沒有毒大米、毒奶粉、毒饅頭、假雞蛋、皮革奶、石膏面條、化學(xué)火鍋、大便臭豆腐、蘇丹紅、地溝油等等。就像小說中提到的“全中國只有兩個地方的食品是安全的。”④一個就是現(xiàn)實世界中的國宴，一個就是死無葬身之地。和現(xiàn)實世界中的利欲熏心、爾虞我詐、環(huán)境惡化相比，余華筆下的死無葬身之地像是一個烏托邦。在那里，人們可以不用遭受現(xiàn)實世界的各種有形的無形的壓迫和傷害，也不用忍受著環(huán)境惡化帶來的災(zāi)難，每個人都能有尊嚴的活著，這也成為作家對美好社會理想的寄托和向往。

注 釋

①③④余華.第七天[M].北京：新星出版社,2013年，第14頁，第126頁，第156頁。

②周明全.以荒誕擊穿荒誕—評余華新作《第七天》[J].當代作家評論：2013年第6期，12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