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現(xiàn)明
在當代社會中,空間問題隨著城市化進程的加快變得越來越突出,其中一個主要原因在于空間問題作為人類生存中的重要維度越來越成為一個需要關(guān)切的問題。因為在高揚人權(quán)的今天,“人作為一種空間性存在”,其爭取正義、合理、共享的權(quán)利空間構(gòu)成了人權(quán)的重要內(nèi)容。海德格爾的存在論哲學中蘊含著豐富的空間思想,從《存在與時間》到后期的著作中對“日??臻g”和“源始空間”都有深刻描述,其空間思想為深刻理解和合理處理今天的空間難題提供了一個更加寬廣的視域。
在《存在與時間》中,“綻出”(ekstatische)的時間性作為超越性表現(xiàn)為“在—世界—之中”存在,即此在的生存同時也是世界性、空間性的,所以可以看到在該書的第一篇中,大概有一半的篇幅在談?wù)撌澜纭⒃谑赖瓤臻g性問題。在1935年《藝術(shù)作品的本源》一文中,海德格爾在探討“物、器具、作品與真理”的關(guān)系時又對以上三者的“空間性”進行了明確區(qū)分。而稍晚一些的《哲學論稿》(《哲學獻文》)中,海德格爾則更多地把空間和時間一起作為此在奠基的“深淵性”,指出“離—基深淵作為時間—空間”①。此時他已經(jīng)開始在存在論而不是此在的生存論上來審視空間問題,已經(jīng)把空間置于和時間“平等”的地位了。杰夫·馬爾帕斯(Jeff Malpas)指出,“空間和位置概念在海德格爾的后期思想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在對存在者的‘彼’、‘此’(Da) 的強調(diào)中;在存在之澄明的觀念中;在‘開顯’和‘之—間’中;在時間和空間的接合中;在藝術(shù)之作品的世界和大地的爭執(zhí)中……這種重要性都體現(xiàn)了出來?!雹诖蟾?950年代以后在諸如《筑·居·思》、《物》、《人詩意地棲居》等文章中他提出了“天、地、神、人”的“四重整體”理論,并從“棲居”出發(fā)探討了棲居與空間、筑造的關(guān)系。我們可以把這些論述也作為關(guān)于空間的某種討論,因為天空、大地這些概念在哲學上屬于最一般的“空間”范疇。特別值得一提的是,晚期海德格爾還比較注重對“去遠”、“近化”的思考,他指出,由于技術(shù)超越了時間,征服了空間,導致“近”的事物其實離人并不近,而以前“切近”的事物正在離我們而去。這些思想都映射出當代人的生存中所遭遇的“空間性”困境。
在《存在與時間》中,海德格爾引介和評論了黑格爾的時間和空間觀念。黑格爾認為,“空間是自然外于自身存在的無中介的漠然無別狀態(tài)。這要說的是:空間是它自身中可區(qū)別的諸點的抽象的多。空間并不是由于這些可區(qū)別的點而中斷,但空間也不是由這些點產(chǎn)生的,空間根本不是借某種集合的方式產(chǎn)生的”③。海德格爾認為,黑格爾把空間和時間放在一起考察,認為空間即是時間,空間“展現(xiàn)”的結(jié)果便是向時間的過渡,這一研究方向本身沒什么問題,但是從“點”的角度對空間下定義的方式忽視了此在的存在問題,明顯帶有那個時代實證科學的印記和局限性。
海德格爾的空間觀念從此在生存論的“基本建構(gòu)”——“在—世界—之中—存在”出發(fā),使空間成為我們生存的一個“先天的”結(jié)構(gòu)性條件。像時間性不同于時間一樣,空間也不是某種存在物,而是在此在“出離自身”中被給予的。由于此在總是作為“操心”的存在,總是有所操勞有所尋視,所以不管是用具的“上手狀態(tài)”還是此在所牽掛的現(xiàn)成事物,在時間性的“綻出”中總是隨著世界的“展開”而占有一定的“位置”?!笆纼?nèi)上到手頭上的東西的空間規(guī)定性被叫做 [Platz]位置,上手事物如其所是地各自擁有其位置,這個位置是由操勞的尋視所決定的。”④由于此在的空間奠基于此在的生存,它“本質(zhì)上是以‘去遠’ [Ent—fernung]的方式具有其空間性的。此在在其中交往行事的那個周圍世界總是一個就某種活動空間而言一向與此在相去相遠的‘周圍世界’”⑤。在生存論上,生存空間就是世界,具有“定向”、“去遠”的空間性組建了此在的世界,“規(guī)定”了此在世界的特點。海德格爾經(jīng)常以蜂蜜的采蜜行為作為比喻,他認為,“蜂蜜擁有出色的從其蜂箱開始或者從外面回到蜂箱的識路能力,它通過太陽的位置來識別距離和方向?!鄯浒芽臻g拓展為空間并且在它的空間飛行通道中穿梭?!雹迣γ鄯涠裕娘w行路線、飛行空間是本能意義上的。與蜜蜂不同,人的行為要復(fù)雜的多,一方面“常人”普遍處于“沉淪”的生活樣式,另一方面?zhèn)€體的此在又具有“反思”的能力和“理論性”的態(tài)度,所以人類擁有著流俗的、科學的、哲學的等空間觀念。由于此在首先已經(jīng)“在—世界—之中”,所以世界作為生存的“視域”首先組建和伸展開來,然后才有了我們“流俗”意義上的“空間”概念。而從存在論的視角看,自然只是“在世界中可能的存在者之存在的一種極限狀況,也是世界之現(xiàn)象的一種極限狀況”⑦。我們一般都把自然作為基礎(chǔ)和參照系來理解日常生活中的各種空間,實際上是本末倒置,因為“自然”作為一種空間性存在起源于此在生存的世界,而不是相反。
在海德格爾對物的“序列”——一般的物、器具和藝術(shù)作品的差異分析中,他從生存論和存在論兩個方面論述了有關(guān)“物”的空間思想,并且把空間和“真理”問題聯(lián)系起來。他認為,藝術(shù)作品不同于一般的物和器具,一般的物和器具只是在有用性、可靠性上在一段時間內(nèi)組建了世界,它們會隨著有用性的衰減和消失而消弭殆盡,失去其空間性;而神廟之類的藝術(shù)作品不但組建了一個永恒的“世界”,產(chǎn)生了永恒性的意義空間,而且還通過“把存在之真理自行設(shè)置入作品”而使真理得以“發(fā)生”。所以,具有藝術(shù)性、歷史性的作品是真正的“真理性”事件。
與前期從此在的生存出發(fā)來分析時間與空間不同,后期海德格爾從“聚集”(Versammelung)的角度來思考空間的本質(zhì),從“終有一死者”與“天、地、神”的鏡式游戲中來審視空間。他認為,“空間(Raum),即Rum,意味著為定居和宿營而空出的場地。一個空間乃是某種被設(shè)置的東西,被解釋到一個邊界中的東西”⑧。但是,空間的確立在很大程度上由日常生活中的“位置”(topos)概念來“設(shè)置”,而位置則與與此在照面的“物”相關(guān)。比如對于一座橋來說,橋是一“物”(Ding),而物“按照我們德語中的一個古老詞語,聚集Versammelung被叫作‘物’”⑨。作為聚集的物因為在世界之中與人“照面”所以才是其所是,而首要地,物最初作為“建筑物”與人相關(guān),也就是說物首先是在棲居的意義上說的。在棲居的意義上,由于橋的“位置把一個場地安置在諸空間中,它便讓天、地、神、人之純一性進入這個場地中。位置在雙重意義上為四重整體設(shè)置空間”⑩。除了作為建筑物的物之外,組建人類空間的主要還有器具和藝術(shù)作品。器具的有用性和可靠性把物聚集起來組建了人的“器具世界”,然而一旦器具用久便會損毀,隨著器具可靠性、有用性的消失,“器具世界”要么由替代的器具來聚集組建,要么便消弭而去。與器具不同甚至相反,藝術(shù)品具有明顯的“恒久性”,有時候年代越久遠其價值越昂貴,也越發(fā)耀眼地進入人們的視線之中。在《藝術(shù)作品的本源》中,海德格爾對梵高畫的《農(nóng)鞋》進行了引人入勝的分析,他指出,“借助于器具的可靠性,農(nóng)婦才對自己的世界有了把握。世界和大地為她而在此”?。在農(nóng)婦的踽踽而行中,大地有所遮蔽地在這個世界中開顯,農(nóng)婦的世界在其充滿勞績的生活中延伸開來。藝術(shù)品不但是永恒的還是自足的,它的自足性在于在它之中“存在者之真理自行設(shè)置入作品中”,所以藝術(shù)品是“真理的發(fā)生事件”,它“高標威視地”開啟著一個世界。
在海德格爾看來,“世界”不但在本質(zhì)上是歷史性的,還是非對象性的,這種非對象性的世界通過“世界之世界化”發(fā)生了“廣袤(Gera:umigkeit)的聚集”,即作品“為廣袤設(shè)置空間?!ㄋ┨貏e意味著:開放敞開領(lǐng)域之自由”?。這種“廣袤”的歷史性指的是它在時間中的無限延伸,正是這種敞開之自由構(gòu)成后來伽達默爾“視域融合”理論的基礎(chǔ)。這種“不可見的”廣袤之中蘊含了“誕生與死亡、祝福與詛咒”以及命運的“無情的必然性”。在此“廣袤”之中,空間與時間也“歷史性地”交織在一起,在“廣袤”之空間中發(fā)生的事件則關(guān)涉到“真理的發(fā)生”,關(guān)涉到一個民族的歷史性命運。
一般認為,海德格爾空間思想的變化基本上與他前、后期的轉(zhuǎn)向相關(guān),即隨著他從基礎(chǔ)存在論到后期一般存在論的轉(zhuǎn)變,空間則從最初奠基于時間性之上的“權(quán)宜之計”到后來達到和時間同等高度的、一般存在論的層次上。盡管海德格爾在后來的《時間與存在》中作了說明,但實際上他在《存在與時間》之后不久,即著手在他的秘密手稿——《哲學論稿》中修正對空間問題的認識。
1989年面世的《哲學論稿:從本有而來》(Beitra:ge zur Philosophie) 遵照海德格爾的遺愿在成稿后50多年(大概成稿于1938年)才與讀者見面。從這部“秘密著作”中可以看到,海德格爾于1936年已經(jīng)開始以“時—空”的方式使用時間和空間概念。在這本深奧晦澀的書中,海德格爾多次嘗試用獨特“存有”風格的詞語強化“時—空”對于存在和存有的基礎(chǔ)性作用。他明確地指出,“作為移離著—開啟著的東西,時間因此在自身中同時也是設(shè)置空間的 (einra:umend),它創(chuàng)造‘空間’??臻g并不具有與時間相同的本質(zhì),而是歸屬于時間的,恰如時間歸屬于空間”?。同“四重整體”中輕柔“環(huán)化”的思想相似,海德格爾也認為時空的“綻出”(ekstatische)也是一種“游戲”,他甚至直接造出“時間—游戲—空間”的詞形,顯示“時—空”的統(tǒng)一性和本源性。他說,“‘時間’應(yīng)當可以被經(jīng)驗為存有之真理的‘綻出的’(ekstatische)游戲空間”???梢娫?930年代以后海德格爾就把時間和空間視為一體而不再像《存在與時間》那樣有層次上的分別了。
把海德格爾這部“秘密著作”和他1950年代以后的著作對照起來看,可以發(fā)現(xiàn)1930年代以后他對時間、空間的思考更為根本,時間、空間的地位比《存在與時間》中明顯要高。在《存在與時間》中,世界作為此在生存的空間在“尋視操勞”中得以組建,從邏輯層次上看,首先是此在的生存,然后才有此在的世界和空間;而《哲學論稿》中則指出“空間和時間是如此不可窮盡,本質(zhì)上就如同存有本身”?。海德格爾還在“本有”(Ereignis)的最高層次上描述它們,比如在第五部分“建基”中有一小節(jié)的標題就是“作為離—基深淵的時間—空間”。而何謂“離—基深淵”呢?“離—基深淵乃是基礎(chǔ)的原始本現(xiàn)……作為基礎(chǔ)的第一次本現(xiàn),離—基深淵以時間化和空間化的方式建基(讓基礎(chǔ)作為基礎(chǔ)而本質(zhì)性現(xiàn)身)?!?此處“離—基深淵”作為一種“跳躍式”的“真理發(fā)生事件”,大概可以指代“存在之真理”的最早的顯現(xiàn)、在場。海德格爾認為,前蘇格拉底時期對存在的源始領(lǐng)悟最根本、最具有決定性,而這種古老而又嶄新的偉大思想就是在這種“源始”的時空中得以孕育和誕生的,而不是一種“草創(chuàng)”。很多地方都可以看到,海德格爾對文明的發(fā)展持有一種“跳躍”發(fā)展的邏輯而非漸進式、積累性的觀念。
對照海德格爾在1960年代“時間與存在”的演講,在那里他明確地指出,“根據(jù)……在場就弄清楚了那些我們稱之為時—空(Zeit—Raum) 的東西?!瓡r空現(xiàn)在被命名為敞開……這種澄明著的將來、曾在和當前的相互達到本身就是空間的。所以它能夠安置空間,也就是說它給出空間”???梢姡瑫r空就是時間三個維度的在場和敞開,時空作為真理之領(lǐng)域必定是空間性的。所以杰夫·馬爾帕斯指出,“在1935年及以后的年代里,就是以‘時—空’的形式來表示時間和空間。而且,這一解釋明顯地利用了空間和拓撲學的概念和知識,但是它也把位置主體化為他思想的中心任務(wù)”?。所以,我們?nèi)绻麊为毴フJ識空間和時間的“本質(zhì)”,那么這種認識要么是流俗的,要么是科學主義的,肯定不是存在論的。
相對論的時空觀告訴我們:“世界本身就是一個思維的空—時流形(manifold),是一個整塊宇宙(block universe),每一時刻我們所經(jīng)驗到的世界,只是思維連續(xù)統(tǒng)中某一剖面,或者切片。”?杰夫·馬爾帕斯可能就是受這一思想的影響才得出上面的結(jié)論的??梢钥吹?,理論物理學的研究結(jié)論用語言表述時很多時候與哲學殊途同歸。比如,量子力學的研究表明,“在亞原子層次上,整體中各部分之間的相互關(guān)系和相互作用比各部分本身更關(guān)鍵。有運動,但沒有運動的物體,有活動,但沒有活動者;有舞蹈,但沒有舞者”?。如果把這段表述放大到我們的生活世界中,與存在論的時空觀就非常相像。其表述形式明顯是在說,“……之間……”、“……之中……”(in……) 比此在(dasein) 和世界更根本,特別是后期海德格爾把“四重整體”作為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說明任何時候都不能只注重其中的“一維”。芭芭拉也指出,“海德格爾不是唯一強調(diào)‘之間’核心性的人。信息論和控制論都認為,信號之間的間隙與信號本身同等重要?!绻麤]有間隙,過程、實體或建構(gòu)等就沒有任何意義”?。從思想史的角度看,相對論、量子力學的時空觀和海德格爾的時空思想并非風馬牛不相及,拓撲學的空間觀念在一定程度上印證和支持了海德格爾的“時—空”思想。
與現(xiàn)代物理學意義上的空間概念不同,從古代人類文明的空間思想的發(fā)展上看,空間首先作為生存、居住的空間與人類發(fā)生關(guān)系。所以傳統(tǒng)意義上的空間“不是在無限的物理空間中的一個片段,而是一個規(guī)定……是人之為人之理所滲透的‘居所’……城邦之外無所謂空間”?。生存的空間很大程度上是心靈上、信念上和意義上的,比如,古希臘城邦作為政治和宗教雙重意義的“合體”,就承載了蘇格拉底生存的全部“意義”。城邦不但是每個公民肉體的“寄居”之所,而且還是人們的精神歸宿,這也可以解釋為什么蘇格拉底寧死也不肯離開城邦。城邦就是人的“棲居”之所,“人與空間的關(guān)系無非就是從根本上得到思考的棲居”?。棲居的本質(zhì)并不是簡單的白天吃飯晚上睡覺,棲居首先是愛護和保養(yǎng)意義上的“筑造”,其次才是建筑物的建造,所以“棲居的基本特征乃是保護。終有一死者把四重整體保護在其本質(zhì)之中,由此而得以棲居。相應(yīng)地,棲居著的保護也是四重的”?。棲居的本質(zhì)揭示出,在真正的棲居之中發(fā)生著拯救、庇護和自由的事件。人并非是一種赤裸裸的存在。在大地之上和天空之下,而且在神圣的意義上還有諸神的在場。作為“終有一死”的人就是在與“天、地、神”的“映射游戲”之圓舞中生存的。這才是本然意義上的棲居?!霸谡却蟮?、接受天空、期待諸神和護送終有一死者的過程中,棲居發(fā)生為對四重整體的四重保護?!?海德格爾晚期“空間”思想一個顯明的特點就是對“四重整體”的強調(diào),這“天地神人”的“四元”是一個“純一性”、“環(huán)化”的、質(zhì)樸的整體,不能執(zhí)著于一個方面而罔顧其他。這種帶有神秘主義傾向的思想在此把空間彰顯為一種“關(guān)系性”的存在。海德格爾認為,棲居的困難是一個古已有之的事情。因為在四重整體之中蘊含著終有一死者及其民族的歷史命運,“誕生和死亡、祝福和詛咒、和平和戰(zhàn)爭”,各種榮耀和不幸都蘊含其中?!皸印辈⒎且患唵蔚氖?。相較于今天擁擠的地球,海德格爾指出,“棲居的真正困難并不僅僅在于住房匱乏。真正的居住困難甚至比世界戰(zhàn)爭和毀滅事件更古老,也比地球上的人口增長和工人狀況更古老”?。
“近”與“遠”的思想本就屬于嚴格的空間概念。在對空間、棲居問題的討論中,海德格爾還提出了“近化”、“切近”等啟人深思的思想。在現(xiàn)代社會一個明顯的事實是,人類的發(fā)展過程伴隨著對距離的征服,而這種對距離的征服通過科學技術(shù)的發(fā)展得以實現(xiàn)。在棲居保護、庇護的意義上,所有的“空間”都是“切近”的,都是使“天地神人”居留著的趨近的空間,這期間物“物化”著,物都“是其所是”,而終有一死者也得到保護。海德格爾指出,“物物化之際,物居留大地和天空,諸神和終有一死者;居留之際,物使在它們的疏遠中的四方相互趨近,這一帶近即是近化(das Na:-hren)。近化乃是切近的本質(zhì)”?。但是在今天,“時間和空間中的一切距離都在縮小?!祟惏炎畲蟮木嚯x拋在后面,從而以最小的距離把一切都帶到自己面前。……在路程上十分疏遠的東西,也可能離我們最近。小的距離并不就是切近。大的距離也還不是疏遠”???茖W技術(shù)對距離的征服不能無反思地認為是人類的進步,因為它消除了人們棲居中固有的“遠近”之別,模糊了生存的“界限”,進而使人類棲居變得更加困難。“無距離”意味著漂浮,漂浮于現(xiàn)代碎片化的現(xiàn)實之中“任意西東”,這并非是人類的自由,倒更像是迷失自我。海德格爾認為,“自由”的本質(zhì)是保護,是“讓……存在”,是讓一事物歸屬于自己的本質(zhì)。相反,今天人類處于一種“無保護”狀態(tài),“人類在地球上被連根拔起”,所以必然會發(fā)生棲居的困難。切近即是物之物化,就是讓一物成其本質(zhì)??茖W技術(shù)作為人類“知性”的產(chǎn)物,一直在貫徹著強迫、挑戰(zhàn)、甚至毀滅的“原則”。比如,“原子彈的爆炸,只不過是對早已發(fā)生的物之消滅過程的所有粗暴證實中最粗暴的證實:它證實了這樣一回事情,即物之為物始終是虛無的。物之物性始終被遮蔽、被遺忘了”?。如果所有事物在爆炸中變成了廢墟、“射線”和流失的能量,那么就是物之虛無化的極致,原子彈、氫彈爆炸是“物之物化”最極端的反面,因為此時人類空間也就無從談起了。與內(nèi)在虛無化傾向同步進行的是人類對外部距離的征服,在人類進入“地球村”的今天,無差別的距離占了上風,人類執(zhí)著于在空間上展示自己的力量,并夢想著更大的對距離的征服。宇宙探測器、載人飛船以及射電望遠鏡都在助力“我們跨越我們的星球邊界,并拓殖伸手不見五指的暗夜”,當今時代“時—空”問題成為一體的問題,我們這個時代“不僅是空間殖民主義者的時代,而且是時間殖民主義者的時代”。?所以保衛(wèi)我們的生存空間迫在眉睫而又任重道遠。
總之,海德格爾的空間思想有兩個明顯的特點。首先,他的空間思想與知識論無涉,出發(fā)點和歸宿都是“此在”或者“終有一死者”本身。不管是前期基礎(chǔ)存在論中對世界和空間的論述,還是中、后期存在論層次上的空間觀念,他的空間思想始終和人類的生存、歷史性的命運密切相關(guān),始終指向生存的“意義”,指向人類的“詩意棲居”。其次,他的空間思想內(nèi)涵豐富而又深刻,對當下解決“空間正義”的難題多有啟發(fā)。無論在《存在與時間》中對奠基于時間性之上的空間的論述,還是《哲學論稿》中那“深淵”般難以捉摸的時—空思想,或者在“物、器具、藝術(shù)品”中對物性、空間與真理的深刻揭示,以及在“四重整體”的鏡式游戲中對空間的描述,都啟人深思。這些不同時間階段、不同思維向度的空間的觀念體現(xiàn)了其空間思想的豐富內(nèi)涵,為今天遭遇“空間正義”問題的我們提供了多樣的理解途徑。因為,只有真切領(lǐng)會了空間的本質(zhì),我們才能正確、合理地解決它。對于海德格爾來說,真理就是“解蔽”(aletheia)、“在場”,而“在場”一定程度上就是“空間性”的,真正的空間一定包含了“真理”的成分。所以不管是守護“真理的發(fā)生”,還是正視人類“詩意棲居”的困難,都要正確解決空間問題,而要想如此,海德格爾的空間思想就不可能繞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