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誅竄呂惠卿狀》賞析

陸 鈺

一

蘇轍（1039-1112），字子由，眉州眉山（今屬四川）人。元豐八年（1085），年幼的哲宗即位，當(dāng)時高后實行更化政策，重用司馬光、呂公著等人，罷廢新黨及新法。之后，舊黨內(nèi)部又分化，彼此之間相互傾軋，造成北宋后期政局的混亂。關(guān)于這一時期黨爭之性質(zhì)，歷來眾說紛紜，柳詒徵說：“惟舊者偏徇俗見，新者間雜意氣，則皆不免為賢者之累。其后新黨為眾論所排，不得不用政見相之人，而小人乃乘而為利。舊黨當(dāng)元祐中雖暫得勢，尋復(fù)分裂，而有洛、蜀、朔黨之別。而方始不以政策為重，而以黨派為爭矣?！盵1]王夫之曰：“元祐之政，抑有難于覆理者焉。紹圣之所為，反元祐而實效之也。則元祐之所為，矯熙、豐而抑未嘗不效之也。嗚呼！宋之不亂以亡者幾何哉！”[2]更是將宋之滅亡歸咎于元祐黨爭。蘇轍是元祐黨爭的參與者，在元祐黨爭時期發(fā)揮了重要的作用。元祐年間，蘇轍政治地位青云直上，直至宰執(zhí)之位。據(jù)統(tǒng)計，蘇轍在元祐元年二月至十一月?lián)斡宜局G其間共上奏章74篇，可見其在元祐年間發(fā)揮了及其重要的作用。

呂惠卿是北宋宰相，政治改革家，歷任翰林學(xué)士、知軍器監(jiān)、參知政事、知太原府等職。是支持王安石變法的重要人物，也在推動變法過程中發(fā)揮著重要作用。呂惠卿大半生都糾纏于新舊兩黨的紛爭，仕途可謂波折。呂惠卿因和王安石政治理念相合而獲得他的器重，還得到了宋神宗的信任。在熙寧初年王安石執(zhí)政時期，幫助他推動了青苗法、市易法等數(shù)項改革。王安石第一次被罷相后，呂惠卿出任參知政事（副宰相），繼續(xù)推動變法，變法過程中，和以司馬光為首的保守派展開了激烈的斗爭。

蘇轍歷來排斥黨爭，在實際行動中也能做到不黨不群、忠直為國，當(dāng)時呂惠卿身處新舊黨派斗爭的勢力當(dāng)中，他的行為使得朝廷內(nèi)外人心惶惶、動蕩不安，因而蘇轍作《乞誅竄呂惠卿狀》，用以奏明圣上。

二

蘇轍寫這篇狀文的主要目的是彈劾呂惠卿。當(dāng)時惠卿見正人匯進，知不容于時，懇求散地，或許正是因為他這種自我流放之行為，使舊黨對他放松了警惕，蘇轍在《乞誅竄呂惠卿狀》一文的開篇便提出了自己的觀點，呂惠卿是一個奸詐兇狠的小人，應(yīng)當(dāng)被誅殺放逐。在文章的主體部分，蘇轍分別從呂惠卿的措施、為人、影響這三個方面來解釋自己請求治罪呂惠卿的原因。

首先，蘇轍認為呂惠卿始創(chuàng)青苗、助役法，建手實簿法，使得“尺椽寸土，檢括無遺，雞豚狗彘，抄札殆遍”，他所推行的新法致使民不聊生，同時他在朝廷排擠忠厚良善的官員，啟用小人；在軍隊變革軍制，戰(zhàn)亂不斷，枉顧實情，浪費糧食，破壞兵器等等，呂惠卿作為王安石變法的第二號人物，導(dǎo)致朝廷內(nèi)外無法安定。

然后，蘇轍在《乞誅竄呂惠卿狀》中說“臣伏見前參知政事呂惠卿，懷張湯之辨詐，兼盧杞之奸兇，詭變多端，敢行非度，見利忘義，黷貨無厭?！眳位萸涫且粋€狡詐兇險的小人，他見利忘義、詭計多端，其在延安，壞亂邊政，至今為患。并且王安石對于呂惠卿來說，有知遇之恩，又有父兄之情，但是在涉及到權(quán)位之爭的時候，呂惠卿卻無視這樣的一份恩情而選擇與王安石反目成仇，凡此種種，犬彘之所不為，而惠卿為之，況且他絲毫沒有感到羞愧，正是因為他人品的低下，蘇轍在關(guān)于呂惠卿為人方面的彈詞頗為激烈。

最后，蘇轍在文中提到：“然近日言事之官，論奏奸邪至于鄧綰、李定之徒，微細畢舉，而不及惠卿。”可見，當(dāng)時有人彈劾其他官員，然而沒有人言及呂惠卿，蘇轍認為其原因不過是“蓋其兇悍猜忍如蝮蝎，萬一復(fù)用，睚眥必報，是以言者未肯輕發(fā)”，呂惠卿他睚眥必較，報復(fù)心極重，以至于即使朝廷一團瘴氣，大家也都不敢上奏舉報呂惠卿。朝廷選才用人必當(dāng)以人品為重，呂惠卿處在這樣的一群朝廷官員中，會使得官員的隊伍建設(shè)不能合格，影響國家的發(fā)展與壯大。至此蘇轍認為治罪呂惠卿是很有必要的。

在文章結(jié)尾處，蘇轍以真摯的情感，寫下了肺腑之言，懇請陛下能夠放逐誅殺呂惠卿。當(dāng)然，除此之外，蘇轍又有《再乞罪呂惠卿狀》《論呂惠卿第三狀》請求將其“投之四裔，以御魑魅”?！短K潁濱年表》記載“辛亥，再責(zé)惠卿為建武軍節(jié)度副使，建州安置，不得簽書公事?！敝袝崛颂K軾當(dāng)制，備載其罪于訓(xùn)詞，天下傳訟稱快焉。

三

“狀”是古時敘述事件的文辭。狀文，有行狀、呈狀之分，行狀，是源于漢代的類似人物傳記的文種。所謂“行狀”，就是指一個人的德行狀貌意思，另外，還有“逸事狀”，它不同于正式的行狀，即并不全面地介紹死者的生平事跡，而僅記死者的某些逸事軼聞，應(yīng)屬于行狀的變體。呈狀，一種上行文書，起源于漢代。漢代的“狀”主要是臣僚為皇帝察舉官吏時列其罪狀或才能,或者對某事進行評論、列其好壞時使用的文體。魏晉以后，老百姓訴訟開始使用“狀”，從此，下級向上級陳述事實和老百姓向官府申訴均可使用這一文種。這個時期的狀類文書，有“訴狀”、“牒狀”等，隋唐時，臣僚向皇帝說明情況、反映問題，也使用“狀”。宋代有“奏狀”、“申狀”。在明代又出現(xiàn)了“呈狀”。很明顯這篇文章是蘇轍向皇帝說明情況的文章。

文末的“貼黃”是一種文書制度，貼黃一制發(fā)軔于唐宋，而興盛于明清。在宋代，貼黃制度十分流行，不同于唐朝，貼黃制度已經(jīng)不再用于對皇帝敕書的修改,而是作為宋朝公文制度中的一種公文補充制度而存在。宋人葉夢得的《石林燕語》：“今奏狀割子皆白紙，有憊所未盡，揭其要處，以黃紙別書于后，乃謂之貼黃。羞失之矣。其表章略舉事目輿日月道里，見于前及封皮者，又謂之引黃?！盵3]?？梢钥吹剑核未N黃主要用于補充正文的內(nèi)容。當(dāng)用白紙書寫的奏狀札子，在內(nèi)容上需要作某些補充時，則用黃紙補充寫上，貼附在奏書的后面。因此，盡管作用與唐朝貼黃的作用不同，卻也被稱為貼黃。而蘇轍在這篇狀文后的貼黃則是進一步陳述呂惠卿的惡劣影響，希望圣上明察秋毫。

此文以前人事例開篇，漢武帝時期的張湯，憑借虛偽欺詐，來迎合圣上的心意，擾亂貨幣，長訟獄使全國陷入混亂的境地，武帝幡然醒悟，殺了張湯，然后天下安定。唐德宗時，宰相盧杞，妒賢妒能，傷害好人，喜好征伐，協(xié)助完成橫征暴斂，使天下一個接著一個叛亂，等到流言四起，德宗覺悟，驅(qū)逐盧杞以后國家繼續(xù)存在。蘇轍用張湯和盧杞來影射參知政事呂惠卿，他擁有張湯的奸邪，又有盧杞的兇惡，行為詭異、變化多種多樣，行為不合法度，見利忘義，貪得無厭，更應(yīng)當(dāng)被誅殺放逐，以絕后患。

全文最大的亮點是以古喻今。近乎三分之一的篇幅都在用典，且無重復(fù)，段段切意。欒布和李績二人侍奉二主，但是他們都是有仁愛之心的人，而呂布和劉牢之一生反復(fù)無常，悖逆仁理，最終兩人都被殺害了。蘇轍用這些典故進而說明呂惠卿應(yīng)當(dāng)盡早被治罪，以除后患，既然他可以為了一己私欲而與有恩于自己的王安石反目成仇，那說明他有可能在以后的日子里重復(fù)這樣的情況。

同時，文中比喻手法的運用相當(dāng)精煉，如“今朝廷選用忠信，唯恐不及，而置惠卿于其間，譬如薰猶雜處，梟鸞并棲，不惟勢不兩立，兼亦惡者必勝。”蘇轍將呂惠卿處于忠誠有信用的官員之間，比作薰混雜在一起，貓頭鷹和鸞一起住，更加表明呂惠卿是朝廷官員中混雜在其中的不好的人，又如“然近日言事之官，論奏奸邪至于鄧綰、李定之徒，微細畢舉，而不及惠卿者，蓋其兇悍猜忍如蝮蝎，萬一復(fù)用，睚眥必報，是以言者未肯輕發(fā)。”中蘇轍將呂惠卿的兇悍猜忌殘忍比作了蝮蛇蝎子，可見他的為人兇狠，一旦再次被啟用，就將會報復(fù)之前很小的事情，因而蘇轍在此狀文中提出應(yīng)該根除呂惠卿。

其次是對比的方法，文中將呂惠卿建手實簿法與王安石的青苗法進行比較，“甚于苗役”這幾個字更為明顯地揭露出了這樣的登記方法比青苗法更為嚴苛，使百姓不得安生，也積累了更多的怨恨。蘇轍使用對比手法，更為突出地體現(xiàn)出了呂惠卿在變法中所推行的新政給百姓帶去了災(zāi)難，也影響了朝廷的威信，歸根結(jié)底，蘇轍還是希望圣上能夠盡快處置呂惠卿，避免更多不好的影響。

蘇轍注重文學(xué)作品思想內(nèi)容和藝術(shù)形式的統(tǒng)一，要求作品須有自己的風(fēng)格，自成一家。他的文章立意允當(dāng)，結(jié)構(gòu)嚴謹，行文簡潔暢達，語言樸實淡雅。“文質(zhì)兼美”是對一篇文章的最高評價，“文”指文采，說的是文章的藝術(shù)性，包括結(jié)構(gòu)、語言等等。“質(zhì)”指的是文章的思想性。毫無疑問，蘇轍的《乞誅竄呂惠卿狀》達到了這樣的評價，全文圍繞“請求誅殺放逐呂惠卿”展開。其內(nèi)容條理分明，邏輯嚴謹，分別從呂惠卿的為人、處世以及造成的影響進行深入分析，旨在讓皇上了解呂惠卿的所作所為，并將其治罪。而在藝術(shù)技巧方面，能嫻熟地運用比喻、對比等手法，而用典作為全文運用最廣泛的手法，能更好的警醒當(dāng)今圣上。整篇狀文主旨鮮明，說理透徹，格式完整。蘇轍將《乞誅竄呂惠卿狀》這中等篇幅的文章寫得波瀾起伏，委曲變化，同時又說理透辟精警，具有嚴密的邏輯性和說服力。當(dāng)然，這也是蘇轍公文的獨特風(fēng)格，同時這也與現(xiàn)代公文寫作上的要求是基本一致的。

注 釋

[1]柳詒徵著.《中國文化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588．

[2]（明）王夫之著.《宋論》[M].北京：中華書局，1964：141．

[3]葉夢得.石林燕語：卷三[M].北京：中華書局，1984：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