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賦聯(lián)璧話《秋柳》

許結(jié)

清代嘉、道間名士林聯(lián)桂撰寫《見星廬賦話》十卷，主要記述當朝館閣賦的創(chuàng)作與成就，該書卷五第一則賦話云：“《秋柳》詩，王漁洋最稱絕唱。而秋柳之賦，堪與漁洋詩嗣響者，則莫如吳侍御振棫之作?！笔状翁岢鲈妷拜吪c賦壇同輩（林聯(lián)桂與吳振棫同時，林略長于吳）歌詠“秋柳”的因緣。經(jīng)查陳元龍編《歷代賦匯》，清以前賦“柳”者僅有《柳賦》（王粲）、《忘憂館柳賦》（枚乘）、《西掖瑞柳》（郭炯）、《柳花賦》（伍輯之）數(shù)篇，而賦“秋”者亦多為《秋興》（潘岳）、《秋聲》（歐陽修）、《秋色》（黃滔）、《臨秋》（蕭繹）、《感秋》（吳伯胤）、《秋望》（元好問）等，無一《秋柳》。再查清末署名廬江太守編《賦海大觀》，則收錄了清人《秋柳賦》六篇，而近人馬積高先生主編《歷代辭賦總匯》復增輯清人同題“秋柳”賦作計17篇，作者分別是：史善長、童槐、路德、趙允懷、楊昌光、吳振棫、徐寶善、張際亮、馮培元、蔡廷弼、符保森、葉蘭笙、葉長齡、馮煦、秦夔揚、包國璋、張萱。讀諸賦描寫內(nèi)容、用典用事以及創(chuàng)作情懷，尤其是如秦夔揚、包國璋《秋柳賦》之以“殘照西風白下門”為韻、張萱《秋柳賦》以“明湖記得吟秋柳”為韻，一用漁洋詩句，一詠漁洋詩事，可知《秋柳賦》實取效《秋柳詩》而成，為清代譜寫了一曲詩賦聯(lián)璧的文壇佳話。

王士禎《秋柳詩》四首彰顯詩壇，且為賦家取法，首在詩中所書寫的情境?！肚锪姟纺送跏?4歲所作，據(jù)他的《菜根堂詩集序》所述“順治丁酉（1657）秋，予客濟南，諸名士云集明湖，一日會飲水面亭，亭下楊柳千余株，披拂水際，葉始微黃，乍染秋色，若有搖落之態(tài)。予悵然有感，賦詩四首”，這也是前引張萱賦以“明湖記得吟秋柳”為韻的本事。觀詩內(nèi)容，王士禎于詩前“并序”稱：“昔江南王子，感落葉以興悲；金城司馬，攀長條而隕涕。仆本恨人，性多感慨，情寄楊柳，同《小雅》之仆夫；致托悲秋，望湖皋之遠者。偶成四什，以示同人，為我和之?！痹娮鞲Τ?，即邀譽當時，和者甚多，如顧炎武由京抵濟，就寫下了《賦得秋柳》的唱和之作。王氏序中所言“江南王子”，指梁元帝蕭繹《秋興賦》“洞庭之葉初下，塞外之草前衰”語；“金城司馬”則指晉人桓溫，劉義慶《世說新語·言語》載：“桓公北征經(jīng)金城，見前為瑯琊時種柳，皆已十圍，慨然曰：‘木猶如此，人何以堪！攀枝執(zhí)條，泫然流涕?！卞X大昕《晉書考異》釋：“瑯琊在江南之江乘，金城亦在江乘，上元北境?！倍x王詩描寫，確是江南風物，如第一首云：“秋來何處最銷魂？殘照西風白下門。他日差池春燕影，只今憔悴晚煙痕。愁生陌上黃驄曲，夢遠江南烏夜村。莫聽臨風三弄笛，玉關(guān)哀怨總難論?！痹娙嗽凇按竺骱庇^“柳”卻遙想“白下門”之“柳”，其中曲折，自多情愫。他如“空憐板筑隋堤水，不見瑯琊大道王”（其二）、“桃根桃葉鎮(zhèn)相憐，眺盡平蕪欲化煙”（其四），書寫的也是金陵故事。由此，人們對《秋柳詩》的主旨生出種種猜測，其中最代表的是吊明亡之作，甚或謂第一首追憶明太祖開國，后三首詠南明福王近事，這種觸秋景而感懷前朝，觀拂柳以傷逝人生的推測，也是合理的。只是結(jié)合詩作的藝術(shù)手法，所謂“句句寫柳，卻不見一柳字”，自然增添了詩意的隱晦與奇特。

這就應該考慮到該詩影響力的另一方面，即王士禎在清代文壇的崇高地位。值得注意，王氏詩中寫盡“傷秋”愁緒，卻非傷心絕望之人。他在創(chuàng)作“秋柳”組詩的翌年即順治十五年，就高中戊戌進士，到康熙十七年召試懋勤殿而進入翰林院，吏部以其“詩文兼優(yōu)，著以翰林官用”（《漁洋山人自撰年譜》），自此平步青云，被文壇奉為“泰山北斗”。四庫館臣有稱述：“當我朝開國之初，人皆厭明代王（世貞）李（攀龍）之膚廓，鐘（惺）譚（元春）之纖仄?！康澮郧逍驴∫葜?，范水模山，批風抹月，倡天下以‘不著一字，盡得風流之說，天下遂翕然應之。”（《四庫全書總目》）在某種意義上，《秋柳詩》正是王士禎倡導“不著一字，盡得風流”詩論思想的早期創(chuàng)作實踐，也是后世奉為“神韻說”的詩歌典范。由此再看《秋柳詩》向有清一代館閣賦的旁衍，顯然一在王士禎入翰林院對文風改造及影響，一在詩歌的“神韻”對賦家寫作特別是翰苑賦風追求清新灑脫的作用。

被林聯(lián)桂稱之“嗣響”《秋柳詩》“絕唱”的吳振棫之賦，恰是當朝翰苑創(chuàng)作，盡管賦中缺少原詩的“喻世”主旨，然其“傷秋”情懷的承繼卻風韻猶存。吳氏《秋柳賦》除全錄于《見星廬賦話》，還見載蘇輿編《律賦類纂》（光緒二十七年思賢書局刻本）?？紖鞘仙剑喾莻闹?，其于嘉慶十九年（1814）中甲戌進士，選庶吉士，授編修，繼任云南大理知府、貴州按察史、山西、四川布政史、云南巡撫、四川總督、云貴總督等要職。比較王士禎的《秋柳詩》與吳振棫的《秋柳賦》，雖然前者系中進士之前作，后者乃入翰苑后寫，但均屬“少作”，皆與平生經(jīng)歷沒有很大的關(guān)聯(lián)，所以詩與賦的傳承，更多的是一種藝術(shù)的嗣響。如吳賦開篇擬效江淹《別賦》“黯然銷魂”語，謂之“黯然秋光，關(guān)河欲霜；寒流淼淼，斜照荒荒”，寫出衰秋之景，狀述傷逝情懷。賦首兩字用“黯然”，不言“銷魂”，實隱承王士禎《秋柳詩》第一首第一句“秋來何處最銷魂”，其間用心，頗為曲折。繼此，賦家以“但見”二字拓開，因“情”體“物”，故云“弱縷雕黃，慵姿損綠”“翩照波而猶密，紛受風而欹斜”，亦欲寫柳不著“柳”字。當然，賦家寫柳，固有其賦心的傳遞，如賦中所謂“落木洞庭之波，枯樹、江南之賦”，一用《楚辭·九歌·湘夫人》“嫋嫋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蕭繹《秋興賦》“洞庭之葉初下”之句意，一取庾信《枯樹賦》“昔年種柳，依依漢南；今看搖落，凄愴江潭”之語境。至于言及庾信的《哀江南賦》，雖亦兼含“釣臺移柳，非玉關(guān)之可望”之詠柳，然卻更多在傳遞江南記憶，這正與王詩的傷逝情懷對接。

如果對讀王詩與吳賦，賦家取法詩人又可從多層面來品玩：先是取詞。如賦文“若夫宜春苑中，永豐坊里，問前度之章臺，訪舊時之洛里”，取詩句“若過洛陽風景地，含情重問永豐坊”（其二）；賦文“玉關(guān)則春色難尋”，取詩句“玉關(guān)哀怨總難論”（其一）；賦文“大漠嘶兮馬系，殘月怨兮笛沉”，取詩句“愁生陌上黃驄曲”“莫聽臨風三弄笛”（其一）。至于賦中所寫“秋不勝悲，樹猶如此”“金門則邊愁易起”“留取待歸時，為君惜攀折”等，又顯然取詞于王詩序文“金城司馬，攀長條而隕涕”及詩中有關(guān)“不見瑯琊大道王”的描寫。再對照其他《秋柳賦》篇章，如張萱的《秋柳賦》之“聯(lián)西風白下之吟”，取詞王詩“殘照西風白下門”（其一）；包國璋《秋柳賦》之“驚心陌上之寒，怕聽陽關(guān)之調(diào)”“樹老絲拖驛店門，曉風吹亂倍銷魂”，又取詞王詩中“最銷魂”“愁生陌上”“玉關(guān)哀怨”；路德《秋柳賦》收束語“木猶如此，奈天涯離別之情；仆本恨人，寫枯樹婆娑之態(tài)”，取語詩中，極為明顯，而“仆本恨人”更是王氏詩序原話。

取詞之間，尤多?。ㄓ茫暗洹保@是詩賦比讀的第二層意味。王詩詠“柳”，卻“不著一字，盡得風流”，其中隱含“柳典”自多，然從賦家接受來看，首在“金城柳”。對此，蔡廷弼《秋柳賦》在“序”文中示意最明：“昔桓司馬北伐經(jīng)金城，見少為瑯琊內(nèi)史所種柳，皆已十圍，攀枝援條，泫然流涕。而仆以寒氈苜蓿，老客諸侯，時維季秋，自蕪城于役，東裝而南，見大堤衰柳，葉葉驚飛，伊郁病身，能無感嘆？”這其中固有賦家之親歷與感慨，然影寫王詩“致托秋柳”及“空憐板筑隋堤水，不見瑯琊大道王”的事典，又是顯而易見的。可以說，正是王詩序中點明的“金城柳”典故，成為吳振棫等賦家演繹的以“傷逝”為主旨的情感寄寓，其中馮培元《秋柳賦》就以“秋猶如此，人何以堪”為韻。二曰“玉關(guān)柳”。這出自唐人王之渙《涼州詞》“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guān)”。而從王詩“玉關(guān)哀怨”到吳賦“玉關(guān)賦春色難尋”，內(nèi)涵的正是這一事典的心靈傳遞。再如秦夔揚《秋柳賦》以王詩“殘照西風白下門”為韻，其于賦序謂“金谷裁詞，玉關(guān)賭唱”，賦中所抒發(fā)又盡如王詩之金陵情悵，如“朱雀橋邊荒草，烏衣巷口東風”“寄語春風雙燕子，重尋王謝舊朱門”，以景事襯情懷，來彰顯“曲奈何兮笛里，樹如此兮江干”的旨意。三曰“永豐柳”。唐代洛陽永豐坊為繁華之地，白居易曾作《楊柳枝詞》贊美坊西南角垂柳，而名聞京都，王詩之“含情重問永豐坊”與吳賦的“永豐坊里”，正假此“垂柳”記憶，抒寫繁華已逝的愁情與悲心。四曰“白門柳”?！鞍组T”系劉宋都城建康（今南京）的城門，因南朝情歌多有詠嘆，后代指男女歡會之地。李白《楊叛兒》詩云“何許最關(guān)人？烏啼白門柳”，于是白門柳亦成文人雅士惆悵感懷的事典，如清初龔鼎孳與顧媚的情事及詞集《白門柳》，以及今人劉斯奮小說《白門柳》寫南明舊情事，皆為典型。王詩之“白下門”以及前引張萱賦中“聯(lián)西風白下之吟”，取語間自有典意在。當然，賦家取效，也有發(fā)揮，如吳賦收束語“為君惜攀折”，誠如賦文“樹猶如此”，取王詩詠桓溫“攀長條而隕涕”故事，然對應賦中“問前度之章臺”，實又兼含另一“柳典”，即“章臺柳”。據(jù)許堯佐《柳氏傳》記述，唐肅宗時韓翃寫給寵姬柳氏詩謂：“章臺柳，章臺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縱使長條似舊垂，也應攀折他人手?！倍@首詩假借“章臺柳”意象寄托的感傷，又與王詩及諸家賦所書寫的“江南記憶”組合，韋莊《臺城》詩“無情最是臺城柳，依舊煙籠十里堤”的“臺城柳”意象，也依稀融織于詩與賦詠“秋柳”的創(chuàng)作之中。

當然，取詞與取典，終在取意，品鑒王詩與吳賦，最醒目的是自然景象（如“洞庭落葉”）與人事典故（如“木猶如此”）的組合，構(gòu)建一種新的意趣。眾賦作取意王詩，結(jié)穴也在此端。不過，從賦創(chuàng)作史的發(fā)展看清人的《秋柳賦》寫作，其中又不乏嬗變的意味。如《湘夫人》之“嫋嫋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秋興賦》之“洞庭之葉初下”，庾信《枯樹賦》托語“桓大司馬”的“樹猶如此，人何以堪”，皆片斷意象居于賦文間的展示；到歐陽修的《秋聲賦》“秋”之“為狀”（其色、其容、其氣、其意）、“為聲”的描述，是諸多意象的排列，而《秋柳賦》的寫法，則是“柳”之群象的組合，歸于秋景與秋心，以抒寫某種人生與自然的感懷和主旨。從賦體而論，這固然與清賦（尤其是館閣賦）創(chuàng)作風格相關(guān)，如林聯(lián)桂《見星廬賦話》贊清代館閣賦之“新、警、醒”（清新、警策、醒目），李元度《賦學正鵠》論賦四品，首則“清秀”，諸家《秋柳賦》寫傷秋卻給人以清新而灑脫的閱讀快感，或源于斯。然而作為“秋柳”創(chuàng)作意趣，其間不執(zhí)著于物象的“風流”，宜乎取意王士禎《秋柳詩》的“清新俊逸”，林聯(lián)桂“絕唱”與“嗣響”之評信然。

（作者單位：南京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