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春陽
摘要:先秦時期,我國的“士”階層經(jīng)歷了一個從貴族向民間下降的過程。在春秋中后期,士逐步發(fā)展成為四民之首。此時的士不再具有貴族的社會地位,也沒有了生活來源,不得不通過出仕,接收權貴們的饋贈和爭養(yǎng)等途徑來謀生。這些新的情況遭到了社會的質(zhì)疑。以孟子為代表的優(yōu)秀的“士”通過社會分工合理性和必要性的理論,為“士”謀生的手段做了辯解。同時,他們還樹立了“大丈夫”的理想人格標桿,希望“士”能“志于道”,保持知識分子的獨立性和人格尊嚴,對后世的“士”和“士大夫”產(chǎn)生了積極地影響。
關鍵詞:士與仕;封建階級;勞動分工;士志于道
一、士的起源及本文論士之起點
中國歷史上的“士”大致相當于今天所說的“知識分子”,但又不盡相同??偟膩碚f,這是一個以“文化和思想傳承與創(chuàng)新為中心任務”[1]的群體。士的起源是很早的,而其內(nèi)涵和構成是隨著時代的變化而變化的。因此,探索士的起源就成了一件困難的事。當前,學術界研究“士”的起源,大致分為兩派:一則通過文字訓詁,通過研究“士”字的古義,來推測士的起源。如許慎的《說文解字》指士為“推十合一”,事也。段玉裁注為“凡能事其事者稱士”。另一則通過對歷史文獻的考察,考證士的起源。如顧頡剛《武士與文士之蛻化》一文,認為先秦之士,是從武士發(fā)展成文士的。而余英時則只是接受顧頡剛“士為低級之貴族”的論斷,不贊成其武士發(fā)展成為文士的觀點,并認為文士和武士之間沒有繼承關系,各有其產(chǎn)生的文化背景。歸結起來看,對文字初形的探究,有利于更好地了解文字所表達的各種含義之間的淵源關系,尤其是對像“士”這個有著多重意義的文字來說,就顯得更為重要,因為這對于研究“士”的起源及其生存狀況是十分有裨益的。周代“士”的含義,主要是男子之通稱,貴族官員或子弟之總號、最高執(zhí)政之稱、貴族最低級之稱、軍士及文士,而“士”的最早本義可能是男子,后來逐步演化為貴族子弟的通稱。從文字字義發(fā)展演變來看,“士”字的含義之間必然有一定的聯(lián)系,但是年代久遠,對材料的猜測又多,故而必須結合有跡可循的歷史來處理,這也是余英時先生考察歷史文獻來研究士的起源的原因之一。而歷史派的學者也贊同春秋戰(zhàn)國時期“士為低級之貴族”的概念,所以,本文談論先秦士階層,亦以此為起點。
二、士階層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轉化
自西周以來,周天子為鞏固統(tǒng)治,分封親戚和功臣,封邦建國,即形成了所謂分封制度。此時的“士”是低級的貴族。在西周時代,這種制度相當穩(wěn)定,各階層的地位都得到了一定程度的保障,即使是經(jīng)濟上處在大夫與庶人之間的士,仍然可以說是貴族的,社會地位仍然是高于庶人的。但是在進入春秋中后期,士階層發(fā)生了重要的變化:一個最重要的方面就是上層貴族的下降和下層庶民的上升。上層貴族的下降方面,貴族的庶孽無疑仍是士的一個重要來源。一部分沒落的貴族弟子,從原來的人人得職,人人有祿,生活有保障的舒適生活中,變成沒有了世祿的人,于是紛紛變身為士。如孔子先祖本是宋國宗室,至孔子時已經(jīng)是普通的士人了;而商鞍原是“衛(wèi)之諸庶孽公子也”。士的另一個來源是從下面升上來的,即從庶民上升為士。春秋時期,隨著人口的增加和鐵器、犁牛的應用,墾地增多,以前的公田制已無法維持,于是初稅畝開始實行,形成了土地私有制。農(nóng)民從此可以擁有自己的土地,如此一來,漸漸產(chǎn)生了一些富農(nóng),他們開始讓自己的子弟去接受原本專屬于貴族的教育,到后來甚至也擠進了士的階層。當時以工商致富的人也有很多,同樣的,他們的子弟也有了擠進士階層的機會。故而,“雖庶人之子孫也,積文學,正身行,能屬于禮義,則歸之卿相士大夫?!盵2]
余英時先生認為正是發(fā)生在公元前六世紀到公元前五世紀之交,春秋各國內(nèi)部的劇烈的政治斗爭破壞了封建階級的固定性,為士、庶人的上升敞開了門戶;而庶人的上升又對傳統(tǒng)的“士”階層造成了嚴重的沖擊,并最終導致在戰(zhàn)國時期,士的社會身份正式確定在“民”的范圍內(nèi)。這一結果不但使得士的數(shù)量大大增加了,更是其性質(zhì)發(fā)生了重大的變化:“士已不復如顧炎武所說的,‘大抵皆有職之人。相反地,士已從固定的封建關系中游離出來而進入了一種‘士無定主的狀態(tài)。這時社會上出現(xiàn)了大批有學問有知識的士人,他們以‘仕為專業(yè),然而社會上卻并沒有固定的職位在等待著他們?!盵3]
三、春秋戰(zhàn)國時期“士”的經(jīng)濟條件和政治地位
脫離了封建關系的“士”一方面失去了貴族的社會身份和地位,失去了固定的工作,生活成了問題;另一方面,士甚至庶民又有機會進入貴族圈子,取得更高的地位,獲取更優(yōu)厚的待遇。因此,“士”的經(jīng)濟生活條件的差異是很大的。有的步入仕途,靠俸祿為生,如蘇秦,并相六國,“位高金多”讓“昆弟妻嫂側目不敢仰視”甚至于“行過雒陽,車騎輜重,諸侯各發(fā)使送之甚眾,疑於王者。周顯王聞之恐懼,除道,使人郊勞”;又“散千金以賜宗族朋友”[4],不可謂不富有。有的雖沒有步入仕途,或是與君主、權貴有著某種聯(lián)系,而接受權貴們的饋贈與爭養(yǎng),如孟子的弟子陳臻在向孟子提問的時候,提到了孟子接受各國君主饋贈的情況——“前日于齊,王饋兼金一百而不受于宋,饋七十錳而受于薛,饋五十錳而受”所以經(jīng)濟情況也不錯。有的能夠被權貴養(yǎng)起來,生活條件也是不錯的,比如馮諼。馮諼剛剛成為孟嘗君食客之時,三次彈劍而歌,也換來了食有魚,出有車,有人幫助供養(yǎng)母親的閑適的生活。當然也有自食其力的士,如通過門徒交納的學費來生活,孔子就是代表——“自行束惰以上,吾未嘗無誨焉”[5],孔子授徒,弟子初次來拜師,要送給老師一點見面禮,如果是出身貧賤人家的子弟,只要送幾條干肉就行了?;蛘呤菗碛邢喈敂?shù)量的田邑和資產(chǎn),《戰(zhàn)國策》記載:“齊有處士日鐘離子,無恙耶?其為人也,有糧者亦食,無糧者亦食,有衣者亦衣,無衣者亦衣?!~陽子無恙乎?是其為人,哀鰥寡,恤孤獨,振困窮,補不足。”由此可知,這些士能夠憑借自己的力量扶危濟困,經(jīng)濟條件應當是不錯的。當然,也有親自耕耘之士——“曾子耘瓜,誤斬其根.曾皙怒建大杖以擊其背,曾子仆地而不知人,久之有頃,乃蘇”[6]。從這段記載能看出曾子本人就曾經(jīng)是親自耕作的。有的士在出仕之前經(jīng)濟情況十分糟糕,生活相當貧困,屬于貧士、窮士。如前文提到的馮諼,在沒有做孟嘗君的食客時,“貧乏不能自存”。又如蘇秦“出游數(shù)歲,大困而歸”被親戚甚至妻子嘲笑,十分困窘??芍谛碌臍v史條件下,士這一階層可以富可敵國,亦可能貧窮潦倒;可能權傾天下,讓君王畏懼,也可能沉淪草莽,被平民嘲笑。
四、“士”階層庶民化后的問題
當貴族之“士”下降成為“民”而“庶人”又上升為“士”時,雖然封建制度遭到了破壞,但是人們長久以來的觀念卻是很難改變的。比如蘇秦第一次游歷諸國,大困而歸時,遭到了家人的嘲諷:“周人之俗,治產(chǎn)業(yè),力工商,逐什二以為務。今子釋本而事口舌,困,不亦宜乎!”可見,庶民階層是無法理解“士”的職業(yè)的性質(zhì)和價值的,甚至是排斥的。甚至連彭更這位“士”,也認為士是在吃閑飯。
當然,彭更更主要是針對部分士“后車數(shù)十乘,從者數(shù)百人,以傳食于諸侯”的情況發(fā)出詰問,“君子之為道也,其志亦將以求食與?”彭更認為士的學習和人生追求都應以“道”為旨歸,不應該以此作為謀生甚至是追求奢華生活的手段。這顯然是一種過于理想化的觀點。由前文所述知,此時的“士”以不比西周時期,若非有些產(chǎn)業(yè),士是無法維持生計的。連彭更的祖師孔子也發(fā)曾出過“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賈者也”的感嘆,可見孔子所傳的“道”,也并非僅是修身養(yǎng)性,而更是要求出仕的??鬃颖救司拖群髶芜^魯國的中都宰、司空和大司寇等職。而且,孔子也是非常講求“士”的生活條件的。孔子曾擔任南宮敬叔的老師時,魯君就“與孔子車一乘,馬二匹,豎子侍御”。這是一種正當?shù)拇龌蛘哒f是禮節(jié)。但是,彭更提出這個問題可能是另有所指的——《墨子·非儒下》中有“且夫繁飾禮樂以淫人,久喪偽哀以謾親,立命緩貧而高浩居,倍本棄事而安怠傲,貪于飲食,惰于作務,陷于饑寒,危于凍餒,無以違之。是若人氣,鼠藏,而羝羊視,賁彘起。君子笑之,怒曰:‘散人!焉知良儒!夫夏乞麥禾,五谷既收,大喪是隨,子姓皆從,得厭飲食,畢治數(shù)喪,足以至矣。因人之家翠,以為,恃人之野以為尊,富人有喪,乃大說,喜曰:‘此衣食之端也?!庇帧霸弧尤翮姡瑩糁畡t鳴,弗擊不鳴。應之曰:‘夫仁人事上竭忠,事親得孝,務善則美,有過則諫,此為人臣之道也。今擊之則鳴,弗擊不鳴,隱知豫力,恬漠待問而后對,雖有君親之大利,弗問不言;若將有大寇亂,盜賊將作,若機辟將發(fā)也,他人不知,己獨知之,雖其君、親皆在,不問不言。是夫大亂之賊也。以是為人臣不忠,為子不孝,事兄不弟,交遇人不貞良。夫執(zhí)后不言,之朝,物見利使己,雖恐后言;君若言而未有利焉,則高拱下視,會噎為深,曰:‘唯其未之學也。用誰急,遺行遠矣?!盵7]從這段文字的描述來看,一些儒士可能的確存在著濫竽充數(shù)、尸位素餐的問題。如果這些人“后車數(shù)十乘,從者數(shù)百人,以傳食于諸侯”,的確給人以“士無事而食”的印象。這也是士階層的一大問題,就是士的素質(zhì)不一。
五、問題的解決及以孟子為代表的士人精神追求
這兩大問題成了士生活在社會上的大問題。當時就有學者提出了相應的解釋,比如孟子。對于士的職業(yè)的性質(zhì)和價值這個問題,孟子從社會分工的角度給出了自己的解釋,主要見于孟子反駁陳相的農(nóng)家理論中。孟子一連提了八次問題讓陳相回答,將許行一面反對社會分工的理論,另一面他自己卻又用糧食交換衣服、帽子、陶器、農(nóng)具等生活必需品的矛盾揭示出來,使許行的理論與他自己的作為處于自相沖突的境地,從而陳相也不得不承認“百工之事固不可耕且為”,闡明了社會分工是必須的和合理的觀點。孟子進一步說:“然則治天下獨可耕且為與?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且一人之身,而百工之所為備。如必自為而后用之,是率天下而路也。故曰:或勞心,或勞力;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天下之通義也?!彼赋鍪ト酥卫硖煜潞透刈越o自足是不能同時做到的,腦力勞動和體力勞動同樣能夠產(chǎn)生價值,各有其社會功用。在這種對勞動新的的理解的基礎上,孟子回答彭更提出的“士無事而食”的問題時說:“子不通功易事,以羨補不足,則農(nóng)有余粟,女有余布;子如通之,則梓匠輪輿皆得食于子。于此有人焉,入則孝,出則悌,守先王之道,以待后之學者,而不得食于子。子何尊梓匠輪輿而輕為仁義者哉?”孟子指出,士不是“無事”的,士奉行仁義孝悌,對社會的精神文化承傳和建設有巨大的功績,是培養(yǎng)學者、教育后代的教師,他們對教育有功。這與庶民男耕女織一樣對社會建設是有貢獻的,故而不應受到歧視。進一步地,孟子又通過“毀瓦畫墁”的例子,讓彭更明自己承認了社會評價一個人的價值,實際上是從其對社會的貢獻而非其志向。所以,既然士對維系社會精神文化建設和教育有貢獻而享受俸祿、饋贈等等,就不是“無事而食”。
士的生活具有兩重性:首先,他們需要穿衣吃飯,然而他們本身不參加生產(chǎn)勞動,成為依賴社會供養(yǎng)而生活的人,故他們時常受到是否有存在意義和供養(yǎng)意義的責難。其次,他們又生活在超現(xiàn)實的精神世界中。知識具有抽象性,士作為精神文化的從業(yè)者,必然與精神的意義、人生意義和人類的精神關懷等超現(xiàn)實問題相連結。孟子關于社會分工的理論解決了士存在的合理性,即士對社會是有貢獻的,也就是給士謀生方式的合法性做了注解。但是,士的第二個方面,其超越性也即士存在的必要性,也需要解釋。孟子也給出了解釋,也對士的素質(zhì)提出了要求:道是士出仕的決定性因素。這集中體現(xiàn)在孟子與陳代的一次對話中。陳代認為為了追求榮華富貴,可以放棄尊嚴:“不見諸侯,宜若小然。今一見之,大則以王,小則以霸。且志曰:‘枉尺而直尋,宜若可為也?!倍献觿t反對,他說:“昔齊景公田,招虞人以旌,不至,將殺之。志士不忘在溝壑,勇士不忘喪其元??鬃愚扇⊙??取非其召不往也,如不待其召而往,何哉?且夫枉尺而直尋者,以利言也。如以利,則枉尋直尺而利,亦可為與……且子過矣,枉己者,未有能直人者也。”孟子雖然肯定了士通過出仕、受饋贈和講學等方式謀生,但是這并不意味著士可以唯利是圖而沒有道德底線,沒有人生價值追求。孟子認為的士人的理想人格是“大丈夫”:“居天下之廣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與民由之,不得志獨行其道。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边@種人格“實為一種道德性人格境界,體現(xiàn)著士的尊嚴,代表著“義”的最高精神。具有這種精神的人不僅與普通人不同,而且從社會中抽象出來,在關鍵時刻,他們將以自己的生命去捍衛(wèi)社會的精神價值。從這個意義上說,士之仕就并非“猶農(nóng)夫之耕”了,他們完全把精神價值放在首位,他們常常是精神的殉道者,這就是孟子所說的“尚志”,孔子說的“士志于道”。這種大丈夫精神,千百年來激勵著士人以道自任,不輕易屈從于政治權威和經(jīng)濟困窘的壓力,為行仁義之道勇往直前,從而塑造了無數(shù)“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的真士人?!盵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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