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梅
摘要:廢名的短篇小說《竹林的故事》與《桃園》都是創(chuàng)作初期重要的代表作。因創(chuàng)作時間接近,很多學者多從整體上把握其創(chuàng)作特色。本論文通過對作品的文本分析來從三個層面即由隱到顯敘事空間的轉移、家庭的塑造由完整到破碎、以及死亡敘事來探討廢名小說敘事基調由自然向悲涼的轉變,從而進一步思考廢名的文學創(chuàng)作之路。
關鍵詞:竹林;桃園;自然;悲涼
廢名的小說《竹林的故事》寫于1924年10月,小說《桃園》寫于1927年9月。兩篇小說雖都是廢名早期的作品,但創(chuàng)作時間相差三年,作者自己曾在《桃園》自序中說到:“技法上成熟多了”。但除了技法,兩篇小說敘事上也有著很大的變化。本文從具體文本著手,分析廢名小說敘事是如何轉變以及出現(xiàn)這種轉變的某些原因。
一、從竹林到桃林:由隱到顯
相比于《講究的信封》《初戀》《張先生與張?zhí)贰蹲返繒返绕?,《竹林的故事》和《桃園》在廢名的這兩部短篇小說集中是較為獨特的,作者沒有采用以往用具體的事件或者人物來命名,而是選擇了兩個具體地點并不明確的名詞命題?!爸窳帧迸c“桃園”表面雖然相似,但也暗含著作者創(chuàng)作上的某些改變。
竹林與桃園都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重要代表,雖都有著悠久的歷史,然而在具體的文化寓意上是不同的。竹林,較早較為著名的記載是魏晉的“竹林七賢”,在唐代則有“竹溪六逸”。蘇東坡在詩《于潛僧綠筠軒》中也說到:“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倍诤髞淼奈膶W作品中則有《紅樓夢》中的“瀟湘館”。正是這些典故,竹林便有了一種超凡脫俗、清靜隱逸的意味,正如鄭燮詩云“一節(jié)復一節(jié),千枝攢萬葉。我自不開花,免撩蜂與蝶”。
而桃與竹就有著完全不同的意境。例如,李白《中山孺子妾歌》中的“桃李出深井,花艷驚上春”,《詩經·桃夭》中的“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李時珍《本草綱目·果部》中的“桃性早花,易植而子繁,故字從木兆。十億曰兆,言其多也。”桃花因色彩艷麗、果實碩大的這些特點在傳統(tǒng)文化中便有了張揚的、顯性的意味。
《竹林的故事》中主人公三姑娘的家是這樣的,“出城一條河,過河西走,壩腳下有一簇竹林。竹林里露出一重茅屋,茅屋兩邊都是菜園”(1),簡直無異于陶淵明的“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巔”。正月間城里的賽龍燈,大街小巷的人都出來了,鑼鼓喧天,然而三姑娘和媽媽正如雀子一樣是屬于竹林的,根本不為所動。竹林中的人也都是極其和善的,例如住在壩下的堂嫂子們會在賽龍燈的節(jié)日里,邀請“三姐”同去。三姑娘賣的菜又多又甜以至于大家都爭相購買。面對“我們”的調侃讓她贈送辣椒煮魚吃,三姑娘就真的會從籃子里抓起一把擲在原來稱就了的堆里??傊[藏在竹林中的三姑娘一家是除了自然環(huán)境是安寧與幽靜的,社會環(huán)境例如與鄰里、與買菜的村民的相處也都極其和諧與愉快,沒有一絲絲的不和諧或是沖突。
《桃園》中王老大的家遠離了竹林來到了小小的縣城里面,與縣衙為鄰,在某種程度上也就意味著桃園被世俗世界包圍了??h衙本是一個解決居民間矛盾伸張正義的地方,而如今這個早已坍圮,“倘不是有人來栽樹木,也只會讓野草生長下去”(2),都顯示出王老大桃園的荒涼與破敗。王老大雖置身于縣城中的桃園,但無疑就是置身世俗中最荒涼、最可怕的地方,即與官府、殺場相鄰。這種復雜的地理位置無疑暗示了王老大一家的生存處境。王老大的桃園雖然用籬墻圍著但依然不能保護桃園不受外面世界的打擾與質疑。這里即使是小孩,也沒有一顆單純無邪的心。如果以桃園為代表的王老大所象征著的是傳統(tǒng)文化,縣城的一切代表著現(xiàn)代文明,那王老大在縣城生活中的一次次碰壁和不愉快就隱喻著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不可避免的矛盾與沖突。
對比來看,老程一家隱逸,過著無人打擾的生活;王老大一家毫無遮掩地生活在現(xiàn)代世俗中,處處受到排擠。竹林到桃園的文化在某種程度上就有了從隱到顯的意味。在竹林的故事中,竹林是隱蔽而和諧與世無爭的;而到了桃園,既有著春天桃花灼灼的張揚與秋天碩果累累的喜悅,卻也無可避免地暴露了其中的矛盾與沖突。這種由竹林到桃園的轉變換句話說就是從淳樸寧靜的農村向喧鬧開放城鎮(zhèn)的轉變,顯現(xiàn)出作者對縣城生活也就是現(xiàn)代社會的某種焦慮與不安。
二、家庭:由完整到破碎
周作人在《<竹林的故事>序》中說到:“馮君的小說我并不覺得是逃避現(xiàn)實的。他所描述的不是什么大悲劇大喜劇,只是平凡人的平凡生活?!彼膬刹慷唐≌f集確實如此,例如寫嬸母、妹妹、鄰居等等。而在《竹林的故事》與《桃園》中更是寫了兩個小家庭的故事。三姑娘一家,阿毛一家。兩個文章篇幅也接近,但我們在閱讀時很明顯感覺到兩篇小說有著不同的感情基調,從對兩個家庭的敘述中可以看出那是一種從寧靜祥和到失落悲痛的跨越。
廢名自序中寫到:“《竹林的故事》最初想以《黃昏》為名,以希臘一位女詩人的話做卷首語——‘黃昏呵,你招回一切,光明的早晨所驅散的一切,你招回綿羊,招回山羊,招回小孩回到母親的旁邊不知什么時候起黃昏漸漸于我疏遠了?!秉S昏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有著與家相關的意味。例如《詩經·王風》中“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以及元代馬致遠的《天凈沙·秋思》“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作者這自序無疑展現(xiàn)了對家的渴望。
在中國傳統(tǒng)的文化中,家一直處于比較重要的地位。家的存在有著兩個維度的意義,一方面是實體上的,為個體生存提供基本的物質保障的地方。另一方面是精神意義上的,正如家是心靈的港灣。眾多古詩如“悠悠天宇曠,切切故鄉(xiāng)情”“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xiāng)”等正是思家的寫照?!凹摇笔莻€極其重要的單位,而家庭成員則是這個家能否成立的最基本要素,任何一個家庭成員的缺失都會造成這個家庭的不完整。
在《竹林的故事》與《桃園》中我們可以看出作者對兩個家庭塑造的差異。竹林一家最開始是父母和女兒都在的一個完整的家。一家生活雖然極度艱難,“艷缽里的鹽怕還夠不了一飱飯”(3),連生活的基本物資都不夠,卻能夠在河邊悠閑勞作,老程家的洗衣裳,老程撒網捕魚,三姑娘在一旁玩耍。后來老程死了,作者只用寥寥幾筆就帶過了,“然而綠團團的坡上,從此再也不見老程的蹤跡了”(4),好像這就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老程離去的另一個標志是從家人衣服上看出來的,老程家的穿衣服都是青藍大布,三姑娘的黑地綠花鞋的尖頭蒙上了一層白布……但她們很快就把爸爸去世的事給遺忘了?!按禾靵砹?,園里的竹子,園里的菜,都一天比一天的綠得可愛。老程的死卻正相反,一天比一天淡漠起來”(5),母女倆無暇去悲傷老程的死,相依為命,勤勞種菜很快過上了正常的生活,竹林中家庭成員的離去并沒有太多的憂傷。
而在小說《桃園》中,作者首先展示的就是一個破碎的家庭,喜歡喝酒的王老大和其生病的女兒阿毛。病了的阿毛坐在門檻上玩,望著爸爸取水,父女倆相依為命。女兒重病,王老大只能寄托于問菩薩“阿毛,今天十二,明天,后天,十五我引你上廟去燒香,去問一問菩薩”(6)。阿毛的病終不可挽救,小小生命也終將離去,從此王老大一家就只有他一個人了,這也意味著這個家庭從殘缺最終走向了破碎。
廢名自己對家有著向往,但在小說中呈現(xiàn)的家卻是從完整到殘缺到最終破碎的,難掩悲劇的色彩,這無疑反映出作者內心的失落與憂傷。
三、死亡的敘事:從自然到悲痛
在家庭由完整到殘缺的轉變的原因中,除了離異、出走等,最主要的因素就是死亡了。作者在對兩個家庭成員死亡的敘述中有著明顯的差異,從而造成小說不同的感情基調。
首先從死亡敘事的視角來看。帕西·拉伯克曾說到“在小說技巧中,我把視角問題——敘事者與故事之間的關系——看作最復雜的關系”(7)。這也暗示出了同樣一件事通過不同的敘述者傳遞給讀者將是不同的意味。所以小說敘事視角所體現(xiàn)出的文體功能與藝術功能對作家來說十分重要。《竹林的故事》中,沒有交代老程的死因,沒有呈現(xiàn)死亡的恐怖,也沒有從媽媽或者女兒角度來寫老程之死的悲痛,而是借用旁人的眼光來敘述老程墳的樣子,這種旁人遠距離看風景的視角無疑淡化了故事的悲劇性。意味著老程的死是很自然,很平常的,只是多了一道風景線。《桃園》中死亡的氣息最開始是通過一個十三歲的女孩內心獨白呈現(xiàn)出來的。女兒是媽媽最親近的人,因此在女兒的角度看待死亡就是一種近距離的感受。一個病懨懨的年紀不大的小女孩坐在門檻上思念媽媽,想媽媽在山上的墳,甚至想讓媽媽的墳就在園里,可見媽媽離世對小女孩心理上造成了多大的打擊。在小女孩斷斷續(xù)續(xù)的獨白中,死亡的悲涼氣息一次次籠罩出來。種桃的父親上街去給重病中的女兒買桃子,害怕失去女兒的父親已經瘋傻到辨認不出真假桃子了。從竹林到桃園中,不同角度的死亡敘述讓讀者感受到了不同的死亡氣息,對死亡的態(tài)度也由開始的坦然接受轉變成不可抑制的悲傷。
其次是死亡敘事的基調。廢名的小說特別是前期的小說有著明顯的詩化特點,在具體文本中表現(xiàn)為敘事散淡性,語言上的詩意,以及注重意境的營造。正如他自己曾說:“就表現(xiàn)的手法說,我分明地受了中國詩詞的影響,我寫小說同唐人寫絕句一樣。”(8)《竹林的故事》和《桃園》都是廢名詩化小說的代表作。但其意境又是極為不同的?!墩Z絲》第54期登有《竹林的故事》廣告:“馮先生說:‘這是我的悲哀的玩具,而他又給了我不可名狀的歡喜。”這在某種程度上說明《竹林的故事》給讀者是一種較為輕松的感覺。但《桃園》卻是另一個基調,周作人在《<桃園>跋》中寫到:“在《桃園》里有些小說較為特殊……他們的身邊總圍繞著悲哀的空氣。”這兩種不一樣的感覺是作者自己營造出來的?!吨窳值墓适隆分校瑢σ饩车臓I造占了很大的篇幅,例如文章第一段就是詩意地介紹老程家房子的位置,第四段開始大手筆展現(xiàn)一家人在河邊勞作如畫的情形,即便老程去世了,也是用極其冷靜客觀的語言去寫墳墓的樣子。到后來三姑娘和媽媽一起在菜園忙活,堂嫂子熱情邀請三姑娘去看賽龍燈,三姑娘去街上賣菜,都是充滿著平淡與溫情。相反,《桃園》一開始就呈現(xiàn)了疾病、殺場、落日、古舊的城墻、月光等陰冷的意象,與之相應的有阿毛模模糊糊的內心獨白、與父親王老大簡單卻極其心塞的對白,這些無疑都為作者的死亡敘事營造了悲涼的氛圍。
最后死亡的原因。在我們能想到的死亡方式主要有自殺、被殺、自然死亡(疾病和意外)。在現(xiàn)代作家中有許多描寫死亡的作家,例如《活鬼》里王大嫂的上吊自殺,許欽文《瘋婦》中的雙喜妻因瘋而死,彭家煌的《喜期》中的靜姑跳湖自殺……然而廢名在寫死亡的時候,是比較含蓄的,比如有時候是通過“墳”這個來意象代替。但看似簡單的死亡,作者心里也是有著不同的尺度的。老程家和王老大兩個家庭都沒有明確的時間界點,但卻有明確的地點,竹林的深處與緊挨衙門、殺場的縣上的桃園,這樣死亡不可避免地會與所處的背景有關。老程之死的原因是沒有交代的,但看著三姑娘和媽媽那么自然的態(tài)度,而老程又葬在竹林中,我們可以想象老程可能就是自然地死了,沒有矛盾與沖突。而在王老大一家中,媽媽的死因沒有交代,但透過女兒可以看出某些因素。家里極度貧困,爸爸卻又是一個喜歡喝酒的人,爸爸媽媽因此經常吵架打架,看似因喝酒打架,實為經濟原因。同樣,阿毛之死除了自身疾病以外,也離不開當時的社會背景。在女兒阿毛重病急需救命錢的時候,張四卻不能守信用還他錢,這對阿毛父女來說是致命的。王老大上街給女兒買桃子的過程中,不僅被商販用玻璃做的桃子來糊弄,還被不守信用的張四騙走了他手心僅有的銅子。這樣看來老程的死與阿毛媽媽、阿毛之死原因是有明顯區(qū)別的。產生這種區(qū)別的重要原因是不同的社會背景,農民在與世隔絕的竹林深處,即使面臨貧窮和死亡也能坦然生存下去;而到了城鎮(zhèn),除了面臨經濟上的困難,還會有生存空間上的,精神上的壓迫,生存也就變得異常艱難了。
四、結語
《竹林的故事》到《桃園》雖然創(chuàng)作時間只短短相差幾年,但其中的思想深度,情感體驗是有著明顯變化的。這兩篇小說呈現(xiàn)出來的是一種從隱秘的、自然的、美好的寫作到顯現(xiàn)問題,暴露悲涼情感寫作的轉變。一方面是寫作技法上的成熟,另一方面也是作者自己現(xiàn)實體驗造成了情感的變化。廢名早年生活較為簡單,1920年從武昌省立第一師范學校畢業(yè),于1922年考入了北京大學的預科,在1924年下半年由北京大學預科升入北大英文系讀書,這段時間生活費用都由二哥馮文倩提供,廢名正是在這種安逸簡單的求學情況下創(chuàng)作了《竹林的故事》,并且署名是原名“馮文炳”。
然而,在創(chuàng)作《桃園》時,社會以及作者自身的處境以都變了。社會的劇烈動蕩讓原本只看報學習來關心時政的廢名積極參與了時政。廢名在1925年發(fā)表了很多雜感在《京報副刊》(由孫伏園主編,創(chuàng)刊于1924年12月5日的)上,比如1925年12月14日的《從牙齒到胡須》。1926年爆發(fā)了震驚中外的“三·一八”慘案,廢名相繼發(fā)表了《狗記者》《俄款與國立九?!贰豆伯a黨的光榮》等文章,言辭激烈,政治傾向性強。除了發(fā)表雜感,作者另一個改變是放棄了“馮文炳”的本名,而改用廢名作筆名。作者在《忘記了的日記》中寫到:“從昨日起,我不要我那名字,起一個名字,就叫做廢名。我在這四年以內,真是蛻了不少的殼,最近一年尤其蛻得古怪,我把昨天當個紀念日子罷。同日(按:即1926年6月10日)?!保?)在1927年,奉系軍閥張作霖入京,社會動蕩,廢名也受此影響,曾在周作人家寄居一段時間,“舊中秋后兩日(按:9月10日為中秋),馮文炳君來寄寓。十一月末往西山去”(10)。而廢名正是在這段奔波多事的時期寫下的《桃園》。在經歷了社會上的各種慘案比如流血事件、政治沖突以及自身的遭遇,寫下充滿悲涼凄慘的《桃園》也是在情理之中的。
注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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