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老乞大》和《樸通事》在朝鮮漢語教育史上權(quán)威地位的形成

白星晶

摘要：《老乞大》和《樸通事》是朝鮮李朝時期（1392-1910）描述蒙元時期庶民百姓日常生活的漢語教材。兩書所承載的生活知識具有很高的實用價值，所承載的語言素材具有高度的時代性、真實性和實用性，而且兩書在不斷修改和完善過程中加固了語言教材的權(quán)威性。

關(guān)鍵詞：朝鮮人；漢語教材；中國文化；中國社會；權(quán)威性

doi：lO.16083/j.cnki.1671-1580.2018.09.043

中圖分類號：12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1580（2018）09-0154-04

《老乞大》和《樸通事》是朝鮮李朝時期（1392.1910）描述蒙元時期庶民百姓日常生活的漢語教材。這兩部書成書于元代末期，又經(jīng)過明清兩朝不斷的修訂和注解，成為權(quán)威的漢語教材，在百姓間廣泛流傳，影響深遠。關(guān)于這兩部書書名的由來學術(shù)界一般的說法認為，所謂“乞大”，是指“契丹”的音轉(zhuǎn)，用“契丹”來指稱中國；在蒙語中是指漢人。而“老乞大”，則是“老中國”的意思，意為“中國通”?！巴ㄊ隆笔侵阜g，“樸通事”是指姓樸的翻譯，究竟是何人，已不可考證。作為漢語教材，這兩部書具有其完備的成書思想，以至于根深蒂固地根植在學習漢語的朝鮮人心目當中?！八鼈儾坏浅r人學習漢語、蒙語和清語（滿語）的教材，而且也是朝鮮人據(jù)以了解當時中國社會與中國文化的重要渠道。就此而言，我們似乎不應(yīng)僅僅將其視為語言教材，也可以把它看作了解中國社會與中國文化的讀本?！?/p>

本文試圖分析這兩部書的著書理念，以求得目前漢語教材編寫上的一點啟示。

一、《老乞大》和《樸通事》所承載的生活知識具有很高的實用價值

《老乞大》和《樸通事》從反映的內(nèi)容來看，涵蓋了當時中國社會方方面面的現(xiàn)實生活，這意味著，它們不但是朝鮮人學習漢語的語言教材，而且也可以看成是了解中國社會和文化的讀本。

從《老乞大》中朝鮮商人結(jié)識了來自遼陽的四個中國商人成了“伴當”這個細節(jié)可以了解到，介紹的有關(guān)中國社會的各種情狀與商業(yè)信息，不但出自那個朝鮮商人的觀察，而且還包括結(jié)伴而行的中國“伴當”的描述。因此，書中介紹的內(nèi)容應(yīng)當具有很高的準確性和可靠性，從而具有極高的實用價值。

《老乞大》關(guān)于“路引”問題的記載非常值得漢語學習者學習和借鑒，因為這是外國人到中國經(jīng)商游覽所必須了解的內(nèi)容。這里涉及的主要問題有三種：一是“印信文引”：二是“拘捕逃驅(qū)”；三是“排門粉壁”。所謂“印信文引”，也稱“路引”，是傳統(tǒng)中國官私出門旅行必須攜帶的通行憑證，相當于現(xiàn)在的護照。在通過關(guān)（陸路）津（水路）時必須接受官府的查驗，合格了才能通行。關(guān)于“拘捕逃驅(qū)”問題《老乞大》中介紹說，“主人家哥”對前來投宿的客商進行了嚴格的盤問。且通過“主人家哥”對此做了詳細的解釋，是因為“新近這里有一個人家，則為教幾個客人宿來。那客人去了的后頭，事發(fā)。那人每卻是達達人家走出來的驅(qū)口。因此將那人家連累，官司見著落根尋逃驅(qū)有。似這般帶累人家，怎么敢留恁宿？”可見主人拒絕留客，是因為新近發(fā)生了“逃驅(qū)”案件，擔心受到連累。這是客商們在出國經(jīng)商時必須了解和面對的情況。所謂“排門粉壁”是指國家頒布的有關(guān)拘捕“逃驅(qū)”的命令，所以，房主人便產(chǎn)生了“官司排門粉壁，不得安下面生歹人”的擔心。就像現(xiàn)在旅店擔心住宿的人會是在逃的犯罪嫌疑人一樣。這些內(nèi)容都是在外經(jīng)商的人必須了解的常識。

兩書還以與百姓利益相關(guān)的內(nèi)容為切入點展開話題?！独掀虼蟆泛汀稑阃ㄊ隆分?，交易、婚姻、借貸、租賃、司法、治安等等無所不包，以至于為漢語學習者鋪設(shè)了最便利的捷徑。兩書以百姓生活必備的實用知識為根基建立了體系。僅就一個馬匹買賣，就聯(lián)系到了契約的使用方法、牙人（買賣中間人）的作用等多方面的內(nèi)容。從中讀者既可以學到其中的交易用語，又可以具體了解到當時中國社會的牲畜交易的一般情況。

從《老乞大》和《樸通事》對契約方面的介紹可以看出，原本以為傳統(tǒng)的中國是一個依靠人情、禮俗與王法來維持的社會，實際上，中國蒙元時代人們的契約意識并不單薄。而且，可以從人們?nèi)粘Ｉ钪衅跫s所產(chǎn)生的作用來分析，人們的所有交往關(guān)系最終都是以契約的形式來維系的。雖然傳統(tǒng)中國的契約內(nèi)涵與西方對此的觀點有所不同，但是這并不意味著契約是可有可無的。

《樸通事》所記載的相關(guān)契約及“日用類書”收錄的契約范本，以及國家的“商法”規(guī)定，都比較詳細地分析了日常生活中契約的作用。從中我們可以大致觸摸到當時的商業(yè)運作的關(guān)鍵環(huán)節(jié)，以及契約實踐蘊含的核心價值與基本特點。從而展現(xiàn)了民間社會的契約知識與契約意識的基本風貌。

這里以《樸通事》中記載的錢債契約為例，說明《樸通事》介紹關(guān)于日常契約的使用之準確和詳細。

秀才哥，你與我寫一紙借錢文書。

拿紙墨筆硯來，我寫與你。這文契寫了，我讀你聽：“京都城積慶坊住人趙寶兒，今為缺錢使用，情愿立約，于某財主處借到細絲官銀五十兩整，每兩月利幾分，按月送納，不致拖欠。其銀限至下年幾月內(nèi)歸還數(shù)足。如至日五錢歸還，將借錢人在家應(yīng)有直錢五金件，照依時價準折無詞。如借錢人無物準與，代保人一面替還?？趾鬅o憑，故立此文契為用。某年月日，借錢人某，同借錢人某，代保人某，同保人某等押?！?/p>

空處寫“大吉利”，或?qū)憽坝喟住眱勺帧?/p>

將錢來贖將契去。

從本契約中利息“幾分”、還款時間“下年幾月”以及書寫契約的時間“某年月日”等不確定內(nèi)容的“留白”可以看出，這份契約實際上是“借錢契式”，應(yīng)該是為了人們在借錢時有所參考或提供套用的樣式。“將錢來贖將契去”一句，顯然是當時借貸錢款時的習慣，借方在還錢時，應(yīng)該取回借錢的這份契約，免得因為錢已經(jīng)還清，而借據(jù)仍然留在貸方，而引起不必要的麻煩。由此我們可以看出《樸通事》考慮問題是非常周到的，也足見《樸通事》提供的日常生活知識是何等準確。

二、《老乞大》和《樸通事》所承載的語言素材具有高度的時代性、真實性和實用性

楊聯(lián)陞曾經(jīng)指出：“老樸兩書的史料價值，非常之高。從史學看，有許多難得的關(guān)于元明兩代風俗事物的記載。從語學看，有很多珍貴的元末明初的口語史料。尤其妙在諺解記義記音，可資參考?！庇纱丝梢钥闯?，《老乞大》和《樸通事》是緊緊依托風俗事物來研究語言的語言教材。因此，可以說內(nèi)容上具有生活化的特點，語言上又不失口語化的本性。

《老乞大》和《樸通事》的語法和詞匯富有高度的時代特色。體現(xiàn)在以下兩個特點：一是兩書都是用口語寫成的，雖然后來經(jīng)過修改，但仍保存了許多元代的口語資料。二是深受蒙古語法的影響。如兩書中常見“根底”“上頭”等字樣，是蒙古語語法在硬譯文體中的表現(xiàn)。所謂硬譯文體，就是不顧漢語固有的語法規(guī)律和用語習慣，直接從蒙古語原文機械地翻譯過來的文體，在元代相當流行?！吧项^”是蒙語介詞的對譯，意思是“因為”“所以”。

兩書詞匯的選用因時代的發(fā)展有同步的變化?？v觀這兩部書的不斷修訂過程，我們可以看出，書中詞匯的使用與時代跳動的脈搏是同步的。比如在《原本老乞大》中，表示貨幣的詞匯是“鈔”，而到了明代之后，在經(jīng)過修訂的《老乞大》和《樸通事》的各個版本中，貨幣基本上是以“銀”來表示的。這說明貨幣的表示方式的變化，實際上是元明兩代貨幣制度變化的一個縮影。

兩書在結(jié)構(gòu)形式上又有極強的靈活性?！独掀虼蟆芬粫捎脮挼男问秸归_敘述，語言鮮活生動，形式與生活極為貼切。中心人物是兩個來自王京的高麗人和四個來自遼陽的中國人，介紹了他們在前往北京經(jīng)商的途中相遇相識，一路上的所見所聞。包括住宿飲食、貨物買賣、旅途所聞、請客宴會、看命算卦等等。涉及了當時中國百姓生活的方方面面，更重要的是外國人到中國經(jīng)商可能遇到的各種日常語言問題?！稑阃ㄊ隆凡捎玫氖巧⑽呐c問答兼?zhèn)涞臄⑹龇绞健娜畟€文人的一次宴會開始，一問一答，構(gòu)成個語片。同樣也介紹了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因此，有人甚至認為，從內(nèi)容上看，兩書兼有旅行指南和經(jīng)商指南的作用。

兩書對民間百姓生活中涉及的常見稱謂和說法，都做了詳細的介紹。比如，《樸通事諺解》中我們可以看到，“今俗稱公主、宮女，下至庶人妻，皆目‘娘子?！薄芭f本作‘開口筵席，古所謂言定，今俗云求親。”“下財錢，亦云下財?！都叶Y會通》云：婚有六禮：納彩、問名、納吉、納征、請期、親迎。今制：納彩、問名、納吉總一次行禮，以從簡便，謂之定禮，亦謂之定親，亦日下定紅，亦送幣物?！睙o論稱謂還是婚姻禮儀，都是當時中國社會正在履行的習俗，是多年來百姓生活長期實踐后的積淀。因此，兩書介紹的百姓生活，從語言上就是真實可信的。

兩書語言內(nèi)容與百姓生活高度吻合，囊括了民間日常生活中的各種常見現(xiàn)象，甚至包括買賣人口、通奸、斗毆、罵街、偷竊等內(nèi)容的語言。在《樸通事》中描寫了一起錢債糾紛，通篇描述了一個討債人的憤懣和無奈，其間便大量使用了民間表達氣憤的臟話，如“李小兒那廝”“那狗骨頭”“那驢養(yǎng)下來的”“他那養(yǎng)漢的老婆”等，讀起來不但生動有趣，而且高度貼近了民間的生活，其語言完全可以直接用于生活。當然，書中的語言教學導向暫且不論，但就貼近生活的編寫思路來講，可以堪稱是作者走進漢語、通曉中國的絕佳境界。

《樸通事》通常在描寫具體事件的時候，善于采用成語或諺語來進行概括，為描述的事件找到成立的根據(jù)。比如，在描寫一件打架事件時使用了“事不過三日”和“禍不單行”。在描寫通奸的故事時，引用了“男兒無婦財無主，婦人無夫身無主?！薄坝芯壡Ю锬芟鄷?，無緣對面不相逢?！泵康绞录慕Y(jié)尾處還經(jīng)常用諺語做小結(jié)，比如：“捉賊見贓，廝打驗傷?！薄叭素氈粸閼a，少債快說謊?！薄耙荒杲?jīng)蛇咬，三年怕井繩?！钡鹊取＿@些現(xiàn)成的固定語料，對語言學習者是極其必要的，而且是學習語言的最好捷徑，為學習者搭建了便利的掌握語言的橋梁。

三、《老乞大》和《樸通事》在不斷修改和完善過程中加固了語言教材的權(quán)威性

作為教科書來說，本身應(yīng)當源于生活，與廣大的百姓生活相吻合。因此，作為身居權(quán)威地位的各級政府極為關(guān)注此書的修繕和更新。日本學者太田辰夫在《（老乞大諺解）（樸通事諺解）》一文中提到，兩書最初刊行約在1423-1434年間，在李朝初期作為最權(quán)威的漢語教科書來使用。

朝鮮李朝世宗五年（明永樂二十一年，公元1423年），為了便于“讀者傳寫誦習”，政府令“鑄字所印出”《老乞大》《樸通事》等書。這是官方文獻中關(guān)于兩書的首次記載。世宗八年（明宣德元年，1426年）八月，司譯院在報告中明確說《老乞大》《樸通事》是“譯學”的教材，要“通事”背誦。十六世紀初，李朝語言學家崔世珍為《四聲通解》一書作序，其中說：“夫始肆華語者，先讀《老乞大》《樸通事》二書，以為學語之階梯。”可見二書在李朝漢語教學中的重要地位。同時，這些記載也說明《老乞大》和《樸通事》成書應(yīng)在世宗五年（1423年）以前?！稑阃ㄊ轮V解》卷中記買賣人口，文書開頭寫的是：“大都某村住人錢小馬”（第156頁）。大都是元代北京的名稱，明太祖攻下大都，改名北平，成祖時改北京。又如，書中多用達達、回回、漢兒人等稱呼，這正是元代的特色。

隨著時代的變遷兩書出現(xiàn)了修訂的必要，1480-1483年間由兩名中國人予以修訂。元代滅亡之后，為了及時反映明清時期北方漢語口語的變化，李朝官府對這兩部書進行了多次修訂。后來，還出現(xiàn)了各種“注釋”難字與“諺解”翻譯漢語的版本，以便于學者誦習。（“諺解”，即用諺文翻譯漢文書籍）。比如，崔世珍編寫的《樸通事諺解》和《老樸輯覽》等書；又如，李朝肅宗三年（1677）邊暹、樸世華等人根據(jù)《老樸輯覽》重新編寫的《樸通事諺解》，及時地反映了明朝北方漢語口語的變化情況。由此可知，對這兩部書的不斷“注釋”與“諺解”的過程可以被認為是作為漢語教科書的不斷成熟的過程。這不但說明了這兩部書記載的信息的準確性，而且也體現(xiàn)了兩書文化素材的可靠性。

兩書的修改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一是地名的改動。朱德熙先生已指出，現(xiàn)存《樸通事諺解》中的北京城門名稱，《老乞大諺解》中的北京，都是后來改動的。例如《樸通事諺解》中的“南京應(yīng)天府”，《老乞大諺解》中的“濟南府”“蘇州”“南京”，都是明代的名稱。二是貨幣名稱的改動。兩書中多處提到貨幣，元代通行紙幣，稱為鈔，一錠鈔為五十兩。明初一度亦通行寶鈔，但很快便改以白銀為主，另以銅錢作輔幣。舊本作“鈔”，正反映了元代的制度?，F(xiàn)本改作白銀，則是表示明代的制度。三是蒙語硬譯文體的改動。比如，“么道”，《單字解》中說：“么……俗用為語助詞，元語‘么道……今不用?！睉?yīng)是原書有“么道”字樣，修改時刪去?！懊吹馈币彩窃沧g文體中常用詞，通常放在引語或某種內(nèi)容的表述之后，意思等于“云云”。這些修改的目的就在于使李朝漢語教學更加適應(yīng)中國社會的變化。

從《老乞大》和《樸通事》結(jié)構(gòu)和內(nèi)容來分析，兩書具有極強的實用性，從而也滿足了當時朝鮮人了解中國社會和中國文化，并掌握中國語言的急切愿望。鑒于這個特征，兩書在漢語教育史上的地位和作用是不可低估的。

四、余論

目前我國的語言教材始終不能深入廣大的百姓階層去展開編輯思路，牢牢地恪守教授正面語言的導向，沒有勇氣越粗俗口語的雷池一步。這樣做的結(jié)果雖然在教學思想上保持了高度的優(yōu)秀狀態(tài)，但卻或多或少地排斥了一大部分庶民百姓之間所長期使用和熟悉的粗俗口語，結(jié)果與真正的現(xiàn)實生活產(chǎn)生了一定的距離?！独掀虼蟆泛汀稑阃ㄊ隆返闹鴷枷肟梢哉f完全跳出了必須學習正面語言的羈絆，將當時中國真實的百姓語言納入書中，以求高度地貼近中國社會和中國文化，這種著書思想是值得我們目前語言教材編輯人員學習和效仿的。作為語言教育工作者，應(yīng)當竭力把語言現(xiàn)象原封不動地交給學習者，讓學習者自己去判斷學習內(nèi)容的正誤真?zhèn)?，從而做出取舍的判斷。語言的素材應(yīng)當以原生態(tài)的形態(tài)走進學習者的世界，進而及時而準確地拉近母語與目的語之間的距離。

[責任編輯：盛暑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