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發(fā)卡

文 /馬 億

1

劉曉東站在沾滿黃漬的蓮蓬頭下，伸手把花灑開到最大。溫?zé)岬牧魉鏇_擊在他肥膩的肉臉上，打得他微微刺痛。他扭過頭看左手邊鑲著毛玻璃的窗子，心里一陣陣恐慌，去他媽的，他產(chǎn)生了想要大哭一場的沖動，或者朝著空曠的山谷長長地喊上那么一嗓子。他張開嘴，卻對著毛玻璃發(fā)起了愣。他不知道此時此刻該采取怎樣的動作或者行為才能排遣掉心里的憋屈，竟一屁股坐到了冰涼的地板上，撫摸著大腿間這個垂頭喪氣的物件兒，就像看著一個不爭氣的孩子。隨后，一種惡毒的仇恨涌上心頭，他想沖進去掐死躺在床上的那個女人，先用浴巾，猛地從身后包住她的頭，然后掐住脖子，出死力?？粗碾p腿在地板上掙扎扭轉(zhuǎn)著，最后像漏完汽油的摩托車，緩緩失去動力。于是，她進入了所謂的虛無。

婊子，他在心里惡狠狠地罵。

劉曉東怎么也想不通事情是怎樣發(fā)展成了現(xiàn)在這個樣子，他忘了這是第幾次了，每次到了關(guān)鍵時刻就不中用，來來回回換了多少種姿勢了，滿臉都憋紅了，都還是不行。難道自己真的得了什么病？他不禁在心里暗想。更讓他覺得憋屈的是看到陳婷那一副不關(guān)我事的表情，又不好對她發(fā)火，明明是自己的問題，有什么理由發(fā)火呢。去他媽的，他真想把陳婷按在地上狠狠地扇幾巴掌，能打多重打多重。

等他擦干水從浴室里走出來的時候，陳婷已經(jīng)穿好了衣服，被子也疊好了，正撅著屁股用兩根手指勾后鞋跟，臀部性感的形狀正對著自己。劉曉東一言不發(fā)，徑直推開玻璃隔門坐到陽臺上的小鐵椅子上抽煙。煙霧繚繞，小區(qū)的綠化帶里有兩只純白色的小狗翹著后腿撒尿，牽狗的是一個穿得花花綠綠的中年大媽。今天天氣真不錯，他想到了“惠風(fēng)和暢”這個詞兒。

他聽到了陳婷解開皮帶扣的聲音，然后是滋滋的小便聲，然后是卷筒紙巾被撕掉的聲音，然后是抽水馬桶的流水聲。一切都很自然。他閉上眼睛，突然產(chǎn)生了一種很奇怪的念頭，要是自己的眼睛現(xiàn)在突然瞎了，自己肯定也能生活得很好。只要裝得足夠像，他甚至覺得都沒人發(fā)現(xiàn)得了這個秘密。他笑了笑，重新點上了一根煙，順手用手機連上了藍牙音箱，熟悉的旋律飄散在空中。那是他手機里唯一的一首歌。

陳婷帶上門出去了。劉曉東連眼睛都沒抬，他不在乎，至少此時此刻他不在乎，愛死哪去死哪去。對，死了正好，死了就不用心煩了，去他媽的小區(qū)業(yè)主委員會和城南高端家具大市場。哦，對了，今天上午本來要去買沙發(fā)的，前幾天就商量好的了。上午去宜家買沙發(fā)，陳婷喜歡純木墊厚棉布的，坐著扎實。下午去買張新床，2米乘1.8米的就夠了，這張換下來的舊床就拖到母親的那個閣樓上放著，拖車就讓哥哥來，反正他也是在拆遷區(qū)閑逛。

劉曉東扭了扭脖子，轉(zhuǎn)一圈，骨頭噼噼啪啪地響，舒服，又仰起頭對著天空寫起了“糞”字，這還是母親特意轉(zhuǎn)到家族群里的，說鍛煉頸椎有效得很，劉曉東覺得挺有意思的，竟意外地保留住了這個小習(xí)慣。陳婷那件綠白菜幫子衣服出現(xiàn)在樓底的路燈下面，白色的休閑長褲在太陽底下很刺眼，他在心里祈禱陳婷現(xiàn)在就來大姨媽，他渴望在那件白褲子上看到一抹亮麗的紅色。

劉曉東突然想起陳婷第一次找他的那天，好像也是這么穿的。

2

在這之前，雖然他和陳婷在大學(xué)同了四年班，但總共還沒說四句話。當時的劉曉東，呵呵，真是可愛，一門心思呆在圖書館準備考研，每天半夜夢醒了總覺得自己在呼吸著首都的霧霾，夠味兒。他還夢到了一排排干凈整潔的實驗器材和嘀嘀嗒嗒的精密分析儀器，略顯遺憾的是穿在自己身上的那件白大褂，袖子短得出奇，松緊口的袖口緊緊地勒著自己的手臂，怎么拉都拉不長。那場夢大概就是劉曉東大學(xué)四年的真實寫照。如果把劉曉東比喻成一只呆坐在圖書館里的老烏龜，那陳婷就是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整天忙于各個社團的活動，在學(xué)校北門那間外墻爬滿綠色爬山虎的大禮堂里揮霍著青春的活力，或者說是kill time。可惜烏龜和蝴蝶的命運都是一樣的，終究飛不出這個排名二線中游的小城市，唯一的區(qū)別是烏龜要比蝴蝶多轉(zhuǎn)一次地鐵。就像那個彈吉他的胖子寫的歌詞，這個世界不是你想象的。

陳婷第一次打電話過來是在今年的3月底，這是畢業(yè)兩年來劉曉東接到的第一個大學(xué)同學(xué)的電話，也是劉曉東剛剛覺得上手“游戲”不久。當時是黃昏，通宵玩游戲的劉曉東趴在電腦桌上睡著了。手機顯示是陌生號碼，他以為是搞推銷的，懶洋洋地連眼睛都沒睜開，就這樣把手機貼在臉上。迷迷糊糊地又快睡著了。不知過了多久突然驚醒，電話那頭還沒開始說話呢。

喂？

陳婷？什么陳婷？打錯了。他準備掛電話。

生化1701班。他聽到了這串熟悉的組合。

他差一點就把手機掉到了地上，腦袋一下子就清醒過來。這算是在約他嗎？呷哺呷哺，7點，一個人來。他慌慌張張地從箱子里往外翻衣服，用最快的速度洗完澡刮個胡子，出了小區(qū)門口就打的，最終趕到呷哺呷哺的時候還是遲到了5分鐘。

一個為了喝醉而相聚的夜晚，成年男女的蓄意重逢，總是老套而又不能免俗。這么說吧，這是一個激烈到把命都交給了對方的晚上。

早晨醒來，劉曉東看著臂彎里的陳婷，心里一陣恍惚。他忘了自己的名字。陳婷的眉眼長得更開了，幾乎褪盡了校園女生的那種稚氣，給人一種輕熟女性的感覺。他伸手摸了摸她內(nèi)褲的蕾絲邊兒，使勁地捻了捻，將手指放在自己的鼻尖深深嗅著。然后幸福地閉上了眼睛，這大概就是自己之前日思夜想的“幸?！钡奈兜懒税?。

他們每個周末見面，在城市東邊兒陳婷租的獨立loft小公寓里。見了面就是昏天黑地地做愛，從黃昏做到午夜，爬起來就打電話叫外賣。吃完后再做幾遍，直到精疲力竭沉沉睡去，不知今夕是何夕。劉曉東從來沒問陳婷為什么跟自己在一起，一次也沒問，偶爾他站在鏡子前看著自己左邊臉頰上那一大塊紅色的斑，再想想陳婷那張完美無瑕的臉蛋，他什么也不想問。就這樣拖著，過一天算一天。

提到左側(cè)臉頰上的這塊胎記，對劉曉東來說，大概是已經(jīng)麻木的了。真正讓劉曉東開始注意起自己的臉頰，大概是對異性初心萌動的初中。雖說那塊斑是從小學(xué)五六年級開始愈加明顯的，但是因為小學(xué)基本都是從附近的區(qū)幼兒園一起升上來熟悉的同學(xué)，只需要面對偶爾心血來潮直接問劉曉東的臉是咋了的同學(xué)，當然他們發(fā)出此問的出發(fā)點是好奇和好玩兒，絕無傷害的成分。待到初中，明目張膽過來問劉曉東的人突然之間就滅絕了，或者說大家突然之間似乎都收到了“不準詢問劉曉東”這樣一條指令，對待劉曉東都客氣起來，甚至連開玩笑和瘋跑打鬧都將劉曉東排除在外，好像劉曉東天生不適合參與此類活動。劉曉東剛開始還不太適應(yīng)被賦予的新身份，偶爾主動參與其中，同學(xué)們也不拒絕，但是劉曉東還是感覺到了別扭。幾次之后，劉曉東識相地只是看著他們玩兒了。

那是劉曉東心里最黑暗的一段時光。

爸媽大概也看出了劉曉東的心事，安慰劉曉東，說長大了臉長開了以后顏色會變淡一些，不礙事的。等劉曉東走開了，身后的兩人又說，小時候咋沒發(fā)現(xiàn)臉上的痕跡，早知道這樣送醫(yī)院治治，說不定已經(jīng)治好了。

劉曉東在心里暗暗罵道，不是不礙事嗎，還治什么治。

也不是沒有治過，中考考完的那個夏天，爸爸張羅著要帶劉曉東去北京的一家知名三甲醫(yī)院治療，該醫(yī)院擁有處于國際前列的激光治療水平，對各類疤痕胎記有奇效。當然，這也是聽媽媽的一個好朋友的好朋友介紹的，至于介紹者有沒有親眼見到治療效果，這就不好說了。

劉曉東對這趟北京之旅并無多大期待，但是爸爸提議這次坐飛機去北京，還是讓劉曉東興奮了一整晚。

轟隆隆的加速起飛階段結(jié)束后，飛機緩緩地穿過云層，耳邊瞬間安靜下來。劉曉東看著舷窗外面潔白無瑕軟綿綿的云朵，腦子里的某根神經(jīng)瞬間放松下來，一頭墜入了深不見底的深淵。

一秒天堂一秒地獄。下一個畫面就是自己手腳被醫(yī)生狠狠按住，臉上被一個小射燈一下一下地點著，醫(yī)生手法純熟，輕描淡寫似的，但是每一下都直接扎進骨髓深處，痛得心臟都在發(fā)顫。手術(shù)完后，爸爸對劉曉東說，你剛罵我了，第一次聽到你罵人，竟然是罵我。劉曉東予以否認，他沒罵過人，更不可能罵他爸。走出醫(yī)院大門的時候，劉曉東心里竟然一陣輕松，也許它真的是所謂的“天使之吻”，自己不得不接受它會陪伴自己一輩子的這個事實。在賓館里，劉曉東第一次認認真真地照了一次鏡子，且持續(xù)兩個小時。

3

陳婷第一次講出那個傳說是在某天的黃昏。

傍晚，劉曉東終于從虛無中活過來。他喜歡把做愛稱之為虛無。之所以這樣稱呼，還是他從一本所謂的超級暢銷書里得到的啟示。這本暢銷書具體寫的是什么他早忘了，只記得書的封面上是一個用集成電路板焊成的人類手指指紋的樣子，甚至連書名都忘記了。但他牢牢地記住了那句話，那就像一個啟示，他甚至能想象得到，作者本人可能都沒有預(yù)料到自己能寫出這樣一句石破天驚的話。

人是懸掛在自我編織的意義之網(wǎng)上的動物。

多么輕巧，玄妙，而又意味深長。

在和陳婷第一次體會到成年男女身體之樂的那一個瞬間，劉曉東的腦子里就是出現(xiàn)了這句話，他覺得他找到了自己這個“人”所能編織的網(wǎng)，網(wǎng)上安放著陳婷的身體，還有另外兩個字——虛無。

陳婷已經(jīng)醒來，靠在床頭抽著瘦瘦的“女人煙”。

劉曉東望著窗外的那條河流，呆滯，緩慢，模糊不清，馬路上一閃一閃成片的汽車紅色尾燈偽造了一種后現(xiàn)代都市庸俗的紙醉金迷的圖景。遠處的天邊聚集起了龐大的烏云群體，微風(fēng)吹進來，4月的天氣竟有了絲絲涼意。

陳婷長長地吐出一口煙霧，將煙頭按滅在可樂罐兒的鋁制罐口上，你知道關(guān)于你臉的那個傳說嗎？

知道。劉曉東坐起身來，想將陳婷拉到懷里，但被后者巧妙地避開了。說是天使的吻痕，我們是被選中的孩子。劉曉東開了一個玩笑，他肯定陳婷也是看過《數(shù)碼寶貝》的。

是另外一個。陳婷死死盯著劉曉東，在黃昏的光影下，劉曉東感覺到了一絲寒意，一個人死前，如果愛人的眼淚落在了他的身上，就會化為一塊胎記烙印在他的身體上，來生，愛人就能憑借著這塊胎記的位置和形狀來尋找前世的姻緣。

劉曉東摸摸陳婷的臉蛋兒，你就是憑這個找到我的？

你信嗎？

不信。

我信。你知道嗎，我一直夢到你。

夢到我？哈哈，原來你大學(xué)就暗戀我啊。

在這之前。

之前？不會是大一吧，我倆人不同班啊。

還往前。

再往前你都不認識我，我在附中，你在四中。

我從小學(xué)六年級就開始夢到你，你信嗎？

不信。

就那個印跡。

你夢見過它？

是的，幾乎每天都會夢到。

不會弄錯吧？你確定是它？

是它。我又看了一下午，它的形狀和顏色深淺，絲毫不差。

你下午沒睡嗎？

跟你在一起我一直都睡不著，總是想著它。

怎么會這樣呢，是不是最近工作太忙，緊張了？雖然這么說，劉曉東還從沒過問過陳婷工作的事，做什么工作，在哪兒做，收入多少，均不知道。

不是，它一直盯著我。

它？誰？劉曉東指著自己的左邊臉頰，它？盯著你？

是的。

劉曉東笑笑，它怎么會盯著你，是你在盯著它。

它是一匹馬，你知道嗎，奔馬。陳婷伸手摸在劉曉東的臉頰上。

你說它的形狀？

陳婷不響。

劉曉東突然對它又來了興趣，他想起上一次認認真真看它還是走出北京的那家三甲醫(yī)院后。他掀開被子走到衣柜前的全身鏡前面，仔細觀察著它的大小和形狀。端詳良久，除了凹痕被發(fā)胖起來的臉頰拉扯著變淺了一點之外，似乎跟記憶中的樣子并無多大區(qū)別，至于形狀，他無論如何都看不出那是一匹馬，還是奔馬。

你知道嗎，它會動。陳婷手里又拿了一根煙，大拇指和食指在煙的尾部輕輕一捏，“嘣”的一聲脆響，蠻好聽的。

會動？我咋沒發(fā)現(xiàn)。

你睡著的時候它就會動。從你的左臉跑到右臉，有時候還跑到你的大腿上。

你別嚇我，那還了得，下次它要是動了，你拍下來給我看看。

拍是拍不到的，它跑得很快，一眨眼就回來了。陳婷吐出一口煙，煙霧在空氣中升騰起來，像一頭大象，白色的大象，然后變成連綿不絕的群山。

你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看到它會動的？劉曉東看著窗外的那條河流，黑的，只能看到一條暗淡的影子，依靠河岸上的燈光勾勒出河流的走向。

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它就動了。

那時候我可還不認識你，不光是你，大一的時候我?guī)缀跽l都不認識，同宿舍的三個人我都是半年之后才記住名字的。

但是我認識你。陳婷伸手從床頭的皮包里拿出一個發(fā)卡，放在了劉曉東的手上。

看到發(fā)卡的一瞬間，劉曉東竟然感到臉頰微微發(fā)燙。

熟悉吧，這里還有另外幾個。說著，她又從包里拿出了另外幾個顏色樣式均不一樣的發(fā)卡，個個都令劉曉東心頭一動。

你……你究竟是誰？劉曉東沖到陳婷的身前，跪下來看著手里這個粉紅色的蝴蝶發(fā)卡。蝴蝶的上部分是深紅色，翅膀和下部分是淺粉色，點綴著淡藍色和深粉色的小野花兒圖案。他實在是太熟悉了。他又拿起另外幾個發(fā)卡，一一回想這些發(fā)卡在他眼前微微擺動的樣子和場景，教室，自習(xí)室，禮堂，餐廳，甚至網(wǎng)吧，公交車，大馬路上……

你在跟蹤我？劉曉東將兩只手狠狠地抓在陳婷夾著煙的那只手上。他仔細看著眼前的這個女人，感到分外陌生，心底里還生發(fā)出一絲涼意，他產(chǎn)生了一種如在夢中的錯覺，眼前的一切似乎都變得模糊。

4

劉曉東又在網(wǎng)吧干坐了一個通宵，這次并不是“游戲”的服務(wù)器關(guān)閉維護。

從劉曉東真正在“游戲”里認識她以來，這是她首次沒有在預(yù)定時間出現(xiàn)。第一次在“游戲”里遇到她是在3月底，他們在系統(tǒng)的隨機分配下進入了同一間房，并由個性化推薦組成了一個小型的二人戰(zhàn)隊。像往常一樣，他們接受了系統(tǒng)任務(wù)，并在一個桃花盛開的地方啟程，踏上了“過境之旅”?！斑^境”是系統(tǒng)分配給他們的任務(wù)名。

劉曉東當然不會表現(xiàn)得像一個新手一樣對“游戲”的發(fā)展進程問東問西的，她也不會，系統(tǒng)顯示她的等級屬性已經(jīng)擁有了一個皇冠，而這個搶眼的皇冠標志可不是那么輕易獲得的，它需要1404天的活躍。劉曉東的等級為3顆月亮，這在她的面前大概還算是一個新手吧。

像所有的旅程一樣，“游戲”剛開始的路程不是很精準，每過一些節(jié)點便是各類煩瑣的測試選項，這些測試題大到大學(xué)本科所學(xué)的專業(yè)課程，小到上周五晚上喝那瓶可樂的具體時間，“游戲”就是需要這樣的耐心，或者說是需要這些信息的集合，系統(tǒng)稱之為“文件”。同類文件組成的子系統(tǒng)稱之為“域”，“域”與“域”依靠“信任關(guān)系”相連接。而在此“游戲”之中，“信任關(guān)系”只有唯一一種，那便是系統(tǒng)隨機分配而組成的“戰(zhàn)隊”。簡單地解釋，在“游戲”里，劉曉東和她之間具有絲毫不用懷疑的“信任關(guān)系”，他們通過“信任關(guān)系”共享彼此。

“游戲”開始之后，劉曉東和她就同時發(fā)現(xiàn)了“過境之旅”的狡猾之處——時間是逆流的，他們是順著游戲開始的時間（即2023年3月27日）往前追溯，游戲里的時間刻度十分精確，流逝速度恰好為地球真實時間的100倍。游戲進度表明，他們將結(jié)伴三個多月，三個多月后，他們將再次面臨選擇。

度過最初的幾天無聊之后，劉曉東便慢慢進入了狀態(tài)，各種細節(jié)一一浮現(xiàn)，“本域”里不斷累積分值，特別是在圖書館里的那一段記憶，他幾乎獲得了生涯最高分，他記起了他經(jīng)常自習(xí)的那張桌子上刻著的一首詩和右手墻壁上學(xué)姐留下的一篇日記（字跡娟秀，肯定是學(xué)姐），說男生的三分球之精準直追庫里，那肯定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吧，實在夸張。劉曉東的嘴角少有地微微上翹了。還有那只粉紅色的蝴蝶結(jié)，他喜歡盯著蝴蝶結(jié)下部一片淺粉色中的那朵淡藍色小野花兒，令人賞心悅目，閉上眼睛，他甚至聞到了那朵花兒散發(fā)出來的淡淡香味兒。蝴蝶發(fā)卡又為劉曉東獲得高分。

“游戲”繼續(xù)。

慢著，劉曉東好像聽到了熟悉的音樂聲。他重新坐回課堂，凝神靜聽，終于聽清了，確實是從前面?zhèn)鬟^來的：

不要著燈

能否先跟我摸黑吻一吻

如果我露出了真身

可會被抱緊

驚破壞氣分

誰都不知我心底有多暗

如本性 是這么低等

怎跟你相襯

情人如若很好奇

要有被我嚇怕的準備

試問誰可 潔白無比

如何承受這好奇

答案大概似剃刀鋒利

愿赤裸相對時 能夠不傷你

當你未放心

或者先不要走得這么近

如果我露出斑點滿身

可馬上轉(zhuǎn)身

早這樣降生

如基因可以分解再裝嵌

重組我 什么都不要緊

假使你興奮

情人如若很好奇

要有被我嚇怕的準備

試問誰可 潔白無比

如何承受這好奇

答案大概似剃刀鋒利

但你知一個人 誰沒有隱秘

幾雙手 幾雙腳

方會令你喜歡我

順利無阻 你愛我 別管我

幾只耳朵 共我放心探戈

情人如若很好奇

要有被我嚇怕的準備

試問誰可 潔白無比

如何承受這好奇

你有沒有愛我的準備

若你喜歡怪人 其實我很美

一遍又一遍，是單曲循環(huán)，時間似乎凝住了。四年以來，劉曉東第一次在大學(xué)課堂里抬起了頭，可惜是在游戲里。他第一次看到蝴蝶發(fā)卡。

5

那天兩人像往常一樣在床上奮戰(zhàn)著，但是他的耳朵里傳來了一個名字：喬偉。他火冒三丈，他知道那是陳婷的前男友，生科院的學(xué)生會副主席，彭喬偉。他突然產(chǎn)生了一種強烈地想要報復(fù)這個世界的沖動，陳婷又喊出了“喬偉”。劉曉東就像一頭被不斷地注射著興奮劑的巨獸，他要把自己強大的力量展現(xiàn)在宇宙面前，橫沖直撞，隨心所欲。

在這之前，劉曉東從來沒想過結(jié)婚。即使和陳婷在一起之后，劉曉東也沒想過要結(jié)婚。他覺得自己目前的生活挺好的，他不想打破這種平靜。

但是事與愿違。

5月，陳婷突然在一個大晚上拖著行李箱出現(xiàn)在劉曉東家的門口。她投奔劉曉東來了。劉曉東感覺莫名其妙，但是也沒有多問。第二天他就請假在附近找了一套一室一廳還帶室外陽臺的房子，隔天便打理好行裝搬了過去。他們正式同居了。

同居之后的生活其實也沒什么變化，每天清早兩人一起出門擠地鐵，晚上回家后叫外賣，吃完之后洗澡、做愛、睡覺。劉曉東雖然每天身心疲憊，但也快樂，連經(jīng)理都覺得劉曉東的干勁比以前足了，還在辦公室表揚了劉曉東。

劉曉東怎么也沒想到陳婷的父母會過來，那個周末真是手忙腳亂。當時快到中午了，兩人還都沒醒，在被子里補覺。外面的敲門聲越來越響，陳婷終于起來了，打開門，突然尖叫起來。劉曉東不知道怎么回事，只穿著一條內(nèi)褲就跳起來跑過去。他和門外的兩個老人面面相覷，不知道怎么回事。直到陳婷關(guān)上鐵門，不知所措地說，那是我爸媽，快穿衣服。劉曉東一下子蒙了，呆呆地坐在床上，不知道該干什么。

陳婷的父母是這座城市郊區(qū)的農(nóng)民，他們趁周末進城來看看女兒，也沒提前跟女兒打招呼，地址是陳婷有次跟父母抱怨上班太遠太累時不經(jīng)意說出口的，兩個老人就拿筆記下來了。既然撞見了，他們問了劉曉東的家庭情況和工作，兩人表示還算滿意，四只眼睛最終都盯在了劉曉東的左臉頰上。

父母走后，陳婷對劉曉東說，我爸媽都是農(nóng)民，思想保守，他們說既然住在一起了，就趕快結(jié)婚，你是怎么想的？劉曉東還沒回過神兒來，心神不定地點點頭，心想，我竟然要結(jié)婚了。他完全沒這個準備呢。

真的開始準備起結(jié)婚的東西來了。陳婷利用周末的時間在網(wǎng)上淘了一個鐵藝小桌子，配上幾個鐵椅，擺在空空的陽臺上，你還別說，氛圍馬上就不同了。窗臺上擺上了幾盆花草，從天花板掛個綠蘿垂下來，空氣好像也真的變清新了不少。床也要換，還要買沙發(fā)，真不知道怎么擺得下去，又不是自己的房子?；榧喺找苍诰W(wǎng)上看好了，團購的，還沒付款。什么都準備好了，劉曉東卻不行了。

6

劉曉東坐在陽臺的鐵椅子上，一邊抽著煙一邊看著長勢喜人的綠蘿，他覺得應(yīng)該仔細分析一下自己的問題，以及自己和陳婷的問題。他越想越覺得陳婷可疑，無緣無故地和自己住在了一起，又突然被父母抓住了同居，現(xiàn)在竟然張羅著要和自己結(jié)婚，他覺得這是一個精心設(shè)計的圈套。想著想著，劉曉東聽到屋里有手機在響，是陳婷的。

“您好，由于數(shù)據(jù)傳輸中斷，我們很抱歉地通知您，由于9527號數(shù)據(jù)異常終止，請……”

劉曉東掛斷電話，提前打開了“游戲”。游戲頁面被定格，“過境之旅”已經(jīng)結(jié)束，有人已經(jīng)作出了選擇，作出選擇的人必然是她了。劉曉東打開游戲操作記錄的緩存，從3月27日到今天，他剛好以100倍的速度回到了娘胎里面，當然，是跟她共享的。陪伴他游戲的這三個多月，他們配合越來越默契，雖說游戲玩到中間兩人都產(chǎn)生了一些類似情愫的東西，但是因為游戲禁令的存在，兩人對自己所取得的等級都倍加珍惜，沒人主動說過一句游戲之外的話，所以他對于她究竟是怎么想的其實把握不大。他退出系統(tǒng)，用手機點了一份鴨血粉絲湯套餐，在備注欄寫上：“要兩份餐具，謝謝?！?/p>

008號系統(tǒng)管理員以“admin”身份登入游戲，將文件名為“9527”的文件夾拖入了文件粉碎機，它搖搖頭，更加堅定了所謂感情這道題確實是無解的。它拿出工作筆記簿寫上了本周工作小結(jié)：

“哪怕那個人是你的影子，陪著你過完自己的過往人生，知道你內(nèi)心最細微的喜好，并通過系統(tǒng)的不斷糾正和修飾，甚至可以說是你制造了她，你想象了她，為她構(gòu)造身體，郊區(qū)的父母，為她配備發(fā)卡，微微擺動的乳房，前男友的名字，陽痿，一切都很真實。但系統(tǒng)就是系統(tǒng)，距離成為真正的人，我們究竟還需要實驗多久。20230615?！?/p>

008號拔下自己的插頭，從“1”盒子里走出來，進入編號為“0”的盒子，它的頭頂狀態(tài)顯示為“靜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