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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 下

      2018-11-15 04:57:40楊獻平
      作品 2018年11期

      文/楊獻平

      2004年某夜,在北京,我第一次乘坐地鐵。上午和幾個朋友去通州某小區(qū),會見另一些朋友。晚上吃飯,肯定喝了酒。很晚才回來,還是乘坐地鐵。雖然是白晃晃的日間,但從地面向下的時候,空氣越來越冷,不知從哪里來的勁風(fēng)帶著濃郁的殺人的氣息,一波一波席卷而來。我看了看旁邊的朋友,是一個高個男子,不是土生土長的北京人,已經(jīng)在北京混跡多年,對這一偌大城市似乎了如指掌,形跡所至,萬般熟稔。至于地鐵這一最簡便的出行工具,當(dāng)然是早就見慣不怪了。他神情從容,見怪不怪,步伐悠哉。

      而我卻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恐懼。

      和很多20世紀(jì)70年代出生的人一樣,我的出身或者說根,是在往昔深厚無比,而今逐漸荒僻的偏遠鄉(xiāng)村。在我還年幼的時候,關(guān)于鬼神的說法,特別是數(shù)千年來彌散于整個人間鄉(xiāng)野大地之上的仙道鬼怪妖精氣氛,仍舊是濃郁的。在老人們看來,地面向下三米,是墳?zāi)顾?,是盛放逝者肉身和尸骨乃至靈魂的地方。民間有陰宅陽宅之說。古老的傳說,尤其是神鬼,對每一個鄉(xiāng)村人的少年時代,既是不可避免的心靈、信仰乃至精神層面的“災(zāi)難”和“自發(fā)性的恐嚇”,也是構(gòu)成鄉(xiāng)村少年最富有刺激、禁忌、敬畏等性質(zhì)的“想象力試驗場”與“思想與文化的填充劑”。

      多年之后,我離開鄉(xiāng)村,置身于西北的巴丹吉林沙漠多年,在所謂的現(xiàn)代文明和唯物論的灌輸下,那種類似于“天賦神授”的文化記憶與心靈恐懼仍舊深重,以至于我第一次在北京乘坐地鐵時,忍不住對這樣的交通工具,從心理甚至靈魂上有一種強烈的本能的排斥。

      在我的意識中,尚活著的人步入地下,總有走進墳?zāi)沟母杏X。這種莫須有,但卻有些隆重的感覺,讓我渾身不舒服,但又沒有很好的理由拒絕,或者改換其他方式。人類在交通方面,完全地依從了工業(yè)時代的慣性,以及技術(shù)的多種研發(fā)與可能。這大體上可以說是文明的進步,可在進步的同時,我們?nèi)藶榈卦斐闪俗匀槐倔w的完整性與神秘性。

      從公主墳到通州,打車的話,沒有兩百塊估計不夠。而那個年代,兩百塊雖然不算多大數(shù)目,但對我來說,那也是一筆巨款。對于出身鄉(xiāng)村貧苦農(nóng)家的人來說,往往不認(rèn)為年輕是最大的人生資本與生命的最燦爛部分,而是在整個時代當(dāng)中的無所適從與物質(zhì)上的極端短缺導(dǎo)致的自卑與倉皇。

      硬著頭皮下去。

      燈火輝煌,都是一色的白熾燈泡。感覺天地驟然暗淡、狹小、平面化了,也有了種種的藩籬與隔斷。一個地鐵站,通常有好幾個入口和出口,還有數(shù)個通道,分別通往不同的方向和地點。站在人來人往,摩肩接踵的地下站臺,我左右環(huán)顧,看到的每一個人都面色詭異,連裸露的手臂、腳踝、脖子,都閃著一種不正常的,甚至與地面上,反差極大的光澤。哦,就好像是化過妝的尸體。請原諒我這樣說,但這確實是我第一次在地鐵里看人的直接印象與感覺。

      再看墻壁、吊頂、锃亮的欄桿,以及安置在各處的小隔間,還有指揮控制中心一類的設(shè)施,似乎是某一些官僚或者衙門機構(gòu),用一種沉默近似于嚴(yán)肅、冷酷的姿態(tài),讓我感覺到一種沒來由的壓力與驚懼感

      而且,地鐵這種布局,或者說設(shè)置與氛圍,它一下子讓我想起了爺爺在故事中描述的地獄或者所謂的閻羅殿的景象。那是完全剝離了肉身及其所有的附帶物,包括欲念與情緒的另一種生物世界,可怕、沉悶,充滿各種律令的審判與禁忌,以及各種明文規(guī)定的獎勵和懲罰。

      這當(dāng)然不是真的。我的這種感覺,似乎有對某些同時出現(xiàn)在地鐵站的眾多的陌生人詛咒的嫌疑。

      我跟在朋友身后,規(guī)規(guī)矩矩地站著,生怕有哪些不對和不雅的地方,暴露了自己出身農(nóng)村并長期生存在偏遠蠻荒之地的淺薄無知。可是,我的眼神是游移的,不由自主地打量整個車廂,以及車廂里每一個陌生人。他倒是坦然,拿著一份《新京報》,低著腦袋讀得很專業(yè),又很有風(fēng)度。他這樣的一副神態(tài),讓我感覺惶恐和自卑。我想到,其實,每一個去到北京的外地人都懷揣著荒野一樣的自卑、迷惘、不安、無序和緊張等感覺,特別是如我一般缺錢少權(quán)的大多數(shù)人。北京、上海、廣州、深圳等城市在這幾十年中高速發(fā)展,已經(jīng)與北方乃至南方的很多地方形成了鮮明的比照。當(dāng)時,我可能對這種不均衡有很大的偏見,但現(xiàn)在覺得,這個世界本來就是不可以均衡的,人如此,萬物萬事也是如此。所謂的均衡,只是相對的概念,而不是完全的現(xiàn)實,甚至都不具備操作的科學(xué)性。

      盡管我走出鄉(xiāng)村已經(jīng)有十年時間,還時常覺得自己完全是一個脫離了泥土氣息、閹割了小農(nóng)意識與農(nóng)民劣根性,具有現(xiàn)代文明意識和生活常識與技能的“當(dāng)代人”了,平時以此沾沾自喜,自以為高大無上,特別是在那些仍舊置身偏遠鄉(xiāng)野的人面前,強盜一樣的優(yōu)越感瞬即呼嘯而來,時時刻刻都把自己“裝扮”得“鶴立雞群”“陶陶然不可名狀”,可一進北京、上海,才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而且一無是處,萬般皆下品不說,畏首畏尾,無所適從。

      中國農(nóng)民的自卑感不僅僅是一個歷史問題,更是文化問題、思想問題和精神信仰的層面的大問題,至今還沒有擺脫,甚至有更多的農(nóng)民加入到自卑的行列,在現(xiàn)代文明、主義和思想凌厲貫穿,全球化進程加劇到了令人身心俱疲、不辨中外的地步,大多數(shù)中國農(nóng)民的這種自卑感依舊在我們的大地上持續(xù)蔓延,并且還沒有顯現(xiàn)出停止與自行消解的任何跡象。

      是那種奔行。地鐵速度之快,目前,地面上的行駛工具無可匹敵。地鐵的本質(zhì),就是急著要把一車車的人送到某個地方,甩下來,再去接另外一些人。如此周而復(fù)始,無有休止。地鐵這種姿態(tài),像極了當(dāng)代人的生活本質(zhì),即,一面急著抵達,一面又渴望停下。緊張與松弛之間,此處和彼處,永遠是得隴望蜀,不留可惜,久待乏味,時常矛盾沖突,不可救藥。

      我聽到機器的鋼鐵犁開黑暗與迎面大風(fēng)的聲音,那種破裂的和粉碎的呼號、斬殺和沖撞,聽起來非常可怖。站在擁擠的車廂,陌生人斜過來,半個身體壓在我的肩上,旋即又挪開。也有一些陌生人,使勁擦著我的身體,甚至踩著我的腳,步出車廂,或者挪向另一側(cè)。熱氣騰騰的汗臭味充塞了整個空間,使得整個地鐵車廂的氣息,有了逃難的意味。我看到的,幾乎每個人的表情當(dāng)中,都飄蕩著無限的厭惡、不耐煩和鄙夷,當(dāng)然也有某種借機而為、無意識中強烈流露的色情意識。古人說,十年修得同船渡,可是,在地鐵上,每人都不會真切地覺得,此生此時此刻,我們相互不知來路和去處,卻同在一趟車?yán)?,甚至肉身緊挨,是一種難得的緣分,反而是相互之間的不滿、各種抗拒、厭棄,甚至瞬間的仇恨、不寬容、不體恤。

      我相信,這是當(dāng)下時代人們的惡趣味之一。

      對他人的厭棄反映了我們內(nèi)心的焦慮、不信任,與不明來由、無中生有的排斥。在這樣的一個浮躁的、喧鬧的時代,人對人的忍耐力的降低,也正體現(xiàn)了人類本性當(dāng)中的不寬容、不合作與同類相輕,甚至互為敵人的成分。我夾在中間,被陌生人擠來夯去,雖然也覺得非常不舒服,但心里卻絲毫沒有厭惡的感覺,反而平生了一種同情和理解。這不是說自己多么的高尚和有境界,其中根本原因,還是自卑在起作用。是的,農(nóng)民的自卑,邊遠之地對于豪華京都,以及現(xiàn)代城市文明的自卑。我也知道,倘若我常年生活在北京,上下班要擠地鐵,不用幾個月時間,估計一周就會和擠地鐵的人們,從心態(tài)到神情都毫無二致了。

      這是可怕的。城市的一個重要特征,就是具有非常自由的可復(fù)制性,還有滲透性與高度的重疊。地鐵只是其中的一個普遍特征,再就是各種樓房、街道設(shè)置,甚至酒店的內(nèi)部結(jié)構(gòu)與住宅小區(qū)的綠植品種,等等。重復(fù)、雷同,一呼百應(yīng)、相互模仿,構(gòu)成了當(dāng)代城市最基本的動作,與自我填充的速度。

      地鐵疾馳,在幽深的地下,一切都是人工的,燈光乃至燈光下的一切,包括機車的運行、??康?。地鐵,儼然一個人造的世界,迥然于地面,也差異于更向下的黑暗。在我很小的時候,村里那些大字不識一個的老人也頑強地認(rèn)為,在更深的地下,不僅有地獄或者俗稱的閻羅殿的存在,還有更多的人,或者別的什么生物,如同儒勒·凡爾納小說《地心歷險記》及根據(jù)其改編的同名電影作品所展現(xiàn)的那樣。然而,在古老的中國鄉(xiāng)村人們的想象或者說基于某種信仰的判斷當(dāng)中,地下世界不止一個,形式和內(nèi)容也足夠多,比如妖精王國、女子國、毒蟲國、老人國等,不一而足。

      人對世界的認(rèn)知和判斷總是淺薄的,遠沒有自然的博大存在,宇宙的神奇豐富、離奇與變化多端、神秘莫測。

      到通州下車,隨著洶涌澎湃的人流,沿著高聳的臺階,從地下出來,撲面的陽光,滿世界的明亮,那種感覺類似重生。朋友步履悠閑。我則亦步亦趨。心里覺得,這真是一種奇妙的感覺。從前的人們視地下為畏途,為墓穴與地獄,甚至其他靈物的存在及其盤桓的領(lǐng)地。現(xiàn)在,人們證實了地下還是地下,大地的厚度遠超人類的想象力。走在通州的大街上,這一個有名的古運河的水道之一,盡管也在瘋狂崛起,以各種建筑為標(biāo)志,但仍舊沒有都城的模樣,更別說氣質(zhì)了。由此我也覺得,大地上的所有的城市,其實也是有根和有傳統(tǒng)的,一切城市的氣質(zhì)與風(fēng)度都是時間,尤其是人在其中的歷史長短與薄厚度構(gòu)筑起來的。盡管,大地的每一座城市和村鎮(zhèn)都有著這樣那樣的歷史,也都在時間中被人居住、耕耘、改造過無數(shù)次,但根本的問題是,凡是人居的地方,必然要有活的東西,那就是信仰、文化和精神。也唯有這三種東西,才是真正的傳世之寶與永生之門。

      朋友之間的飯局,無非是喝酒,再夾雜一些你好我好,大家都好;再有趣點,就是說些段子、唱幾支歌兒。在這里,你才知道,無論怎樣高貴,其本質(zhì)都是庸俗的;無論距離你多遠,在飯桌上都是一樣的夾咬吞咽再加抹嘴。詩人作家似乎如此之風(fēng)更烈,打情罵俏已經(jīng)不潮流了,而是一個接一個地宣揚自己的文學(xué)理念和寫作主張,并對另外一些同行表示鄙夷,或者干脆當(dāng)眾討伐一番。如此場合,一般而言,都是找不在場又跟在場的人沒啥直接的特別的關(guān)系的同行,對之進行激烈或者不屑一顧的“瞧不起”。最明顯的,大致是寫小說的看不起寫散文的,寫詩歌的看不起寫小說的,倒是對評論家的態(tài)度和意見比較一致,因為,評論家的主要職能就是為作家詩人抬轎子,甚至專門為之蓋棺定論,或者當(dāng)世捧獻各種光彩冠冕與至高頭銜名號的。

      “酒壯慫人膽!”這句老話,在我吃喝、胡侃一頓之后,再入地鐵的時候格外明顯,先前的驚懼不在了,面對深下去的穴道,我沒有了先前的那種聯(lián)想,更不想把地鐵與某種古老的禁忌聯(lián)系在一起。和朋友面紅耳赤,搖頭晃腦地上了地鐵。呼嘯啊,奔馳啊,到達啊之類的,似乎都與我們無關(guān)。兩個人先是大聲討論了先前在酒桌上的問題,如誰誰誰的作品寫得到底好不好,剛才某某某的話中,有挾私報復(fù)或者偏聽偏信,抑或干脆連人家作品都沒讀過就下結(jié)論,搞攻擊的……如此等等,反映了我們內(nèi)心的狹隘,以及某個領(lǐng)域的基本狀態(tài)和某種現(xiàn)象??斓交菪聳|街的時候,我覺得眼皮上好像壓了五百斤的鐵塊,整個身體無限制地松懈,甚至軟下去。幸虧晚上進城的乘客不多,不但有座位,整個車廂還非常松閑。

      不知何時,我睡著了。幸虧朋友還醒著,到中關(guān)村,他搖醒我說,到了,你要下車了!我一個激靈,酒意瞬間少了三分之一。站起身子,下了車,才回頭,朝那位朋友擺了擺手。出站,盡管有數(shù)盞路燈,街道沒有多少車輛,但我覺得,黑夜的地面上比地鐵里的黑暗也瘆人多了。

      我四處看看,似乎都是詭秘的陰影,路燈的光亮雖然能夠照耀到更多的大地面積和陳列其上的事物,但黑暗當(dāng)中的極少部分,隱匿的、蹲著的、半藏半露的,卻令我覺得了一種恐懼,尤其是那些扎堆的出租車,以及停在一邊的,有人倚著車門,或者被人靠著車身的……車和人,他們大聲,甚至詭秘地說笑,眼神游移,好像黑暗中的殘忍猛獸,在曠野上尋找獵物。關(guān)于這一種感覺,我多年來不曾忘懷。這不是貶低或者有意說北京的出租車不好,而是一個外鄉(xiāng)人對于黑夜之北京某些地鐵站附近景象的一種深刻的記憶,或許是偏見,或許是一種錯覺。但不管怎么說,后來再去北京,我就對地鐵有一種說不清的排斥情緒,不管距離多遠,寧可打出租車來回,也不想再“染指”地鐵。

      但不得不承認(rèn),在目前的中國城市,要去一個地方,地鐵無疑是最快的到達方式,也是最為安全和舒適的交通工具。盡管車輛普及,但停車的麻煩,構(gòu)成了開車人另一種深刻的無奈與煩惱。此后,每次去北京,只要可以打車,我絕不坐地鐵。有幾次和妻子兒子一起,他們要乘坐地鐵。是啊,對于我們乃至我們的兒子,這些偏遠地區(qū)來到京都的人來說,總是不放過每一次嘗鮮和學(xué)習(xí)新技能的機會,再說,讓兒子也體驗一下新鮮的東西,也算是好事一樁。有幾次,從北京站到軍事博物館,其實路途不長,但中途需要倒一次車。外地人拖著大包小包,再加孩子,乘坐地鐵絕對是一種折磨。好在,原單位的辦事處就在羊坊店路附近,吃住是北京最為方便的,還有一位老鄉(xiāng)在其中搞服務(wù),當(dāng)然是我們吃住在北京的不二之選。

      地上地下,車輛、樓群,上面人頭攢動,下面熙熙攘攘。每一次,站在長安街上,我就莫名地想,地面上這么多車和人,還有建筑,下面也是,這座城市怎么能承受得了這么多的呢?萬一地面陷下去了,或者下面冒頂了,這可咋辦?……肯定有人遭遇不幸的,而且是非常大的不幸。

      不幸構(gòu)成了我們在人世的基本狀態(tài)和觀感。或許,在信息尚不發(fā)達的年代,不幸到處也有,甚至頻繁、深度、詭異地發(fā)生,可是“不知道”“沒聽說”構(gòu)成了各自為村鎮(zhèn)和城市的人們“此世太平”的虛假安全感。

      長期以來,人類的自我滿足和安全感,基本上建立在“無知”“不知”和“自我的暫時安好”等似是而非的幻覺上。

      而在地鐵上,盡管我知道,對于安全的擔(dān)心是多余的,現(xiàn)在的科技,已經(jīng)到了通天徹地的地步,小小的地鐵不過是人類智慧、科技智慧和能力之九牛一毛。再說,地鐵之所以被當(dāng)代城市所采用,肯定是因為它是一項相當(dāng)成熟的技術(shù)。

      說起來可笑,我記得第一次在北京坐地鐵時,還特意留了一張地鐵票,想著用來作紀(jì)念。回到遠在西北巴丹吉林沙漠深處的單位,就放在筆筒里。心里肯定回想,這個人在北京坐過地鐵,實在是一件很榮耀的事情。我記得,那一年,我已經(jīng)二十七歲了,完全是一個大人了。

      現(xiàn)在想起,作為農(nóng)民的虛榮心也是無可救藥且有些可怕的。

      一張首都的地鐵票,在20世紀(jì)最后幾年,對于偏僻之地的人來說,還是一種身份和能力的“證明”,倘若現(xiàn)在,倒是有些不好意思,甚至自覺得臉紅可恥了。記得2009年在北京中關(guān)村某學(xué)院培訓(xùn),有幾次,乘坐地鐵穿行首都東西南北。從這一個口進去,那一個口出來,在迷宮一樣的地鐵站,走著走著,就把自己丟了。兩個人像沒頭蒼蠅一樣轉(zhuǎn)了好幾圈,詢問工作人員才找到正確方向。

      也是在那一次,某天下午,和一位同事乘坐地鐵到和平里吃飯,途中,看到好幾個乞丐模樣的人在地鐵上乞討,或者吹拉彈唱。他們的裝束和形象永遠是臟兮兮的,表情永遠血海深仇或者舉世同悲。這種景觀,我覺得驚詫。心里想,地鐵這樣的場合,該不會是乞討的最佳場所。我觀察,無論乞討者走到哪位乘客面前伸手,或者反復(fù)顛著留有幾枚硬幣的破鋁盆。當(dāng)然,施舍的人極少,前面的人看到,不由自主地躲開,實在沒地方,就貼緊門窗和過道。

      事實上,乞討者要的是這世界的良知。而與他們和我們一同乘坐地鐵的,大抵是北京乃至全國生活得最不如意的人。倘若是富豪商賈,定然不會和我們一起擠地鐵。這個社會的根本問題是:我們得到的永遠不如失去的重要,比如現(xiàn)代科學(xué)技術(shù)對自然和人類的大幅度的掠奪與篡改,比如物質(zhì)的統(tǒng)攝入心入神,古老的人心正在大面積地喪失同情、理解與悲憫,“良知”這個詞在這個年代,多數(shù)顯得荒謬而奢侈。

      另外,我還發(fā)現(xiàn),北京地鐵過道或者過街地道,是各類乞丐的重要據(jù)點,還有流浪歌手等。最有意思的,有些地鐵站口,總是有人蓋著被子躺在人行道上,一副重病不起的悲慘表象,旁邊有一人跪著,低著的腦袋像是肉色的千斤墜,經(jīng)久地垂向地面,但眼睛卻飄來飄去,靈活多彩。

      總是在衍生,這個世界,這個人類社會。明知道身外之物是累贅,甚至禍殃,但還是要前赴后繼,當(dāng)仁不讓。2010年春天,我陪著母親,從西北到北京。我老家在河北,即南太行山區(qū),母親去巴丹吉林沙漠,是我接她去我們家小住的,更多時候,她和弟弟一家仍舊生活在南太行山里的小村莊,重復(fù)塵埃中的、不為人知的鄉(xiāng)村生活。那時候,父親剛剛過世一年時間,我還處在強烈的悲痛與不解之中。在此之前,我怎么也沒有想到,六十歲剛出頭的父親,竟然就在這個看起來尚還年輕的生命段落當(dāng)中,告別這個世界。在我以往的直覺中,現(xiàn)在人都活到了七八十歲,還有百歲以上的。父親,怎么也會活到七十多歲!而事實就是這么殘酷,人生就是如此的無常。盡管父親在病痛當(dāng)中,甚至明知自己時日無多的時候,一句怨言都沒有發(fā)出,即使疼得齜牙咧嘴,也不見沮喪與絕望。

      父親的這種“視死如歸”的“英雄主義”,其實順應(yīng)或者暗合了老子《道德經(jīng)》“眾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臺。我獨泊兮,其未兆;沌沌兮,如嬰兒之未孩;兮,若無所歸。眾人皆有余,而我獨若遺。我愚人之心也哉!俗人昭昭,我獨昏昏。俗人察察,我獨悶悶。澹兮,其若海;兮,若無止。眾人皆有以,而我獨頑且鄙。我獨異于人,而貴食母”。

      他似乎明白,世上的一切,不過是以昭昭之口舌,談?wù)撐镔|(zhì)和生命的價值、意義,乃至其他的世俗功能,而一個人,也是天地的一個小粒子,疾病、疼痛乃至死亡,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對于命運之神和古老的律令與法則,誰都無法抗拒,還是順應(yīng)、聽從、獻出的好。

      盡管父親大字不識一個,更不知道老子和他的《道德經(jīng)》,以至于諸多的玄妙道理,但這并不妨礙他的覺悟。在病中,父親的表現(xiàn)就異常平靜,完全沒有將死之人通常表現(xiàn)出的那種恐懼、不安、暴躁等,反而如一個洞徹世事,通曉萬物的覺悟之士,在巨大的痛苦中,慢慢把肉身交給了大地。

      與父親相比,我是愚鈍的。但在他去世之后,大致是愛屋及烏,便將自己對父親的感情,特別是歉疚與補償心理,全部傾在了母親身上。在巴丹吉林沙漠軍營,即我和妻兒的家,母親住了將近三個月,她的體重空前地增長,人圓潤了很多。但是,母親這一代農(nóng)村人,是閑不住的。我去北京參加一個培訓(xùn),就順道送她回家。

      父親說,她最大的愿望,是看看天安門,還有毛主席和他的紀(jì)念堂。其實,我父親也有這樣的愿望,等我可以滿足他的時候,他病了,緊接著就死了。不管如何,也不用以其他的什么標(biāo)準(zhǔn)來衡量,他們那一代人,對故去領(lǐng)袖的熱愛之情,是空前的,也是不可抵消或者篡改的。作為晚輩,唯有尊重。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苦難,一代人也有一代人的喜好甚至信仰。我們沒必要為此糾結(jié),甚至言語攻伐,互不相容。在單位辦事處住下,次日一早,我陪著母親到軍事博物館對面,進了地鐵站。這也是為了讓母親體驗一下乘坐地鐵的滋味。此外,我還想讓母親,這位出生于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在偏僻農(nóng)村苦了大半輩子的婦女體驗到更多,如飛機、高鐵和地鐵,還有臥車和越野車、輪船等。一方面,讓她感覺到一種俗世榮耀和現(xiàn)世的生活速度;另一方面,也讓她盡可能地融入當(dāng)下時代,盡管不可能全部,但有一點點也就可以的了。

      這對于母親來說,當(dāng)然是一種榮耀,盡管這個榮耀在他人眼里無可足道,甚至有點“愚昧”,但我覺得,這對母親是有意義的。在我南太行的鄉(xiāng)村故鄉(xiāng),在母親和父親那一代鄉(xiāng)親里面,坐過火車的人都非常少,作為兒子,尤其是農(nóng)民的兒子,我覺得,讓大半生局促在農(nóng)村的母親在同鄉(xiāng)的同代人面前“有面子”,享有“見過大世面”的“說法”,也是一種責(zé)任和義務(wù)。

      母親也像父親一樣不識字,但很好奇,對任何事物都有興趣,而且膽子大。我和她站在地鐵站乘車口,過來一趟車,上面的人擠得只差沒脫衣服了。母親不管,一躍而上,就要擠進去。我一看不行,急忙拉她下來,怪她說,這樣危險,太危險了,不能這樣!說這話,又過來一趟車,還是擠得水泄不通,母親還是要硬擠上去。我拉住她說,天安門距離這里不遠,咱上去,打個出租車去就行了。母親嗯嗯著跟著我走,可還是不住回頭看著重又聚集成人群的地鐵。我知道她十分想乘坐一次,但考慮到安全問題,我決定,違背母親的意思,出站之后,打了一輛出租車直奔天安門廣場。

      對于母親來說,天安門是她那一代人心中的圣地,毛澤東是最偉大的人。這一種感情我相信是純粹的,尤其是母親在天安門廣場矗立仰望的神情,讓我看到了一種久違的虔誠與景仰。在毛主席紀(jì)念堂,她看毛澤東遺體的眼神,也非常純粹。我笑笑,也覺得安慰。一個人,不管她信仰什么,倘若有敬畏感與崇敬之心,未嘗不是一件美德。這一次之后,一晃七八年過去了,母親再沒去過北京和巴丹吉林沙漠,也就在這一年的年末,我從巴丹吉林沙漠調(diào)到了成都工作。兩年后,我們在成都有了自己的房子,快過年時,妻子買了機票,專程把母親接到了成都,和我們一起過了一個春節(jié)。

      記得我曾帶著母親,乘地鐵從高新到文殊院,因為我單位在那里,下午又陪她乘坐地鐵回來。她很開心,在地鐵上左瞅瞅右瞄瞄,一臉的新奇和好玩。我給她說,這是哪里哪里,這些是做什么用的,出地鐵和進來都要買票,刷票之后,才可以進站,等等。她也認(rèn)真聽,臉上是幸福的表情。

      到成都七八年了,平時上下班,或者去什么地方,參加什么樣的活動,我都選擇乘坐地鐵。相比較而言,成都的地鐵設(shè)計合理,轉(zhuǎn)乘站設(shè)置都比較簡單,不像北京那樣煩瑣,時常叫人站在人群中犯迷糊,不知道往哪里邁步?,F(xiàn)在,上下班基本都是乘坐地鐵來去,不論春夏秋冬。地鐵成了我這樣一個拒絕學(xué)車開車的落后主義者,生活的另一個主要方式和內(nèi)容。

      而且,此時的我,也已經(jīng)嚴(yán)重地步入了中年。在巨大的籠罩與瑣碎的現(xiàn)實生存的縫隙里,地鐵不僅是一個交通工具,也漸漸地深入到了我的生命和生活,甚至精神靈魂的深層次里去了。某一日,我在詩歌中如此表達這種感覺:“上去的人,看起來都像回家/唯有那些行李多的/來自何處真的不重要。這時代太多莫須有/和不知所終。地鐵來去,人只是它的營養(yǎng)劑/活著的人,在地下會晤/相互端詳,話還沒說出/臉龐已被替換。出口的日光,或者霧霾/我們的生活紛攘不已,盛行自我的戰(zhàn)爭/當(dāng)我離開,哦,熱鬧的地下,它縱容著無數(shù)妖冶的幽靈/每一個人搭乘和進出的,都在驚慌逃離/看起來生動的場景,本質(zhì)是聚散/一如沸騰的體液/為鋼軌提供潤滑。如人到中年/活著如同驚馬,命運在黑暗的隧道/作沉穩(wěn)狀,迎風(fēng)懸掛……”

      其實,這些詩句是無力的,遠遠沒有寫出真正的中年之境。

      任何形式和語言,都無法真正抵達事物的核心。

      這樣的一種生活形式,使我慢慢發(fā)現(xiàn),地鐵是一個人在都市之中,最簡約的生活成本之一。就像現(xiàn)在的共享單車,它解決的不僅是時間和效率,還有安心和放心,當(dāng)然還有低碳和環(huán)保等形而上的說法??墒?,什么東西一旦用得多了,也就會見怪不怪了。幾乎每天都要和地鐵發(fā)生直接的關(guān)系,但早就沒有了第一次的恐懼與聯(lián)想,也如同當(dāng)年那幾個在北京的朋友一樣,覺得如此,是再正常不過的了,第一次乘坐時的驚懼,特別是那些由此及彼的聯(lián)想也不見了。余下的,只是喜歡在地鐵上留意各種有意思的人、事,在某些瞬間的具體表現(xiàn)。

      我如常人,遇到年邁的、懷孕的、身體不太方便的、背著東西的,甚至看起來不大舒服的,就主動讓座。我自以為是一種美德。當(dāng)然,我也經(jīng)??吹?,一些人猛然沖上來,那姿勢,像是猛虎捕獵羔羊,以為搶到一個暫時的座位,就是最大的勝利和“得到”。他們的這種認(rèn)知和行為,直接暴露的是個人在群體當(dāng)中的自私與淺薄。對此,我常覺得不可思議,是缺乏修養(yǎng)的直接表現(xiàn)。但也以為,每個人都有在任何群體中,采取不同表現(xiàn)方式的權(quán)利,尊重他們,由他們?nèi)ィ彩且环N寬容。某日傍晚,我下班回家,照常乘坐地鐵,正在低頭刷朋友圈,卻聽到一陣激烈的喝罵。一個年輕人坐在位置上與一個年過七十的老人家相互揭短,年輕人大聲說,我搶到的憑啥子給你?老人說,你這年輕人,一點禮貌都沒有,和我這樣的老頭兒搶座位,丟人不丟人?!

      如此這般,一來二去,兩人各不相讓,面紅脖子粗,但始終“光說不練”,這也是成都人的一個特點,即語言上狠勁十足,卻遲遲不肯訴諸拳腳。年輕男的旁邊,一個年輕女子站著,不停地勸他說,算嘍算嘍。老人身邊的一個老年婦女也說,算嘍算嘍。面對此景,我想過去說點什么,但咽了幾口唾沫,還是忍住了。

      也有的時候,時常會看到一些男的,喜歡在眾人當(dāng)中不停穿梭,擠來擠去,好像一頭無知的大象或者牦牛,笨拙,但我常常卻懷疑他們的真實用意。男人因性而愛,女人則因愛而性。男女之間的區(qū)別,微妙而巨大。我也覺得,對于某些帶有色情意味的行為,不論男女,也不可以用簡單的流氓君子來界定,因為,大多時候,每一個人,都在有意無意地尋找他們最適合的對象,盡管,人類的很多求偶行為,妄想的成分,總是多于肢體實施的,不過是連番累贅的臆想“生理渴望”而已。

      有幾次,赫然看到幾個與眾不同的男女。一次是在省體育館站候車時,發(fā)現(xiàn)一個女的,黃色長發(fā),亂蓬蓬的,腳蹬一雙紅得令人吐血的高跟鞋,背著一個白色坤包。我起初沒在意,走過她身邊時,驀然覺得有些怪異,但一時又混沌不明,忍不住看了一眼,竟然是一位男人。還有一次,在一號線,看到一個裝束奇怪的男子,衣服離奇古怪,各種拉鏈,掛滿全身,臉上還擦了脂粉。

      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地鐵,其實也是一部大書,一部重復(fù)演出的電視劇,主角換來換去,劇情和橋段幾乎沒什么改變,但無人厭倦。地鐵上的各種人和各種表現(xiàn),尤其是心理活動,也是人性的一種深刻而又駁雜的表現(xiàn)。

      眾所周知,成都女子之美,在全國似乎享有巨大的口碑和盛譽。但一個半老、又丑的男人盯著無比“乖”美女看,的確沒出息,且有些失德的。盡管如此,在夏天的成都地鐵上,我還是忍不住胡思亂想,甚至有些邪淫。如,看到美麗的女子,就想:這樣的女子,娶回家做老婆不錯。那個女的腿如玉竹,長而秀美……如此種種,尤其是夏天,滿車廂的玉腿酥胸,琳瑯滿目,活色生香,端的叫人目不暇接,心神蕩漾。有時候不想看,可是她們總是那么頑強而又自覺地塞進你的眼睛,像身體百世不滅的欲望。這種沖動完全來自本能和天性,唯一好的是,還能夠以審美的心態(tài)來看待,也算是一個操守吧。因此,我也覺得,地下、地鐵,乃至地下車庫、酒窖、飯莊、茶社等,其實都開始等同于地面了,城市在擴張的同時,也在深扎,向著地下。當(dāng)然,也向著天空。

      就個人而言,很多時候,在地鐵上,我總有一種似是而非的感覺,恍惚不明,充滿悖論和詰問。當(dāng)今時代,即我們所在的這一個時空,很多東西已經(jīng)混淆了,工業(yè)革命和信息化之科技手段,使得人類傳之千年的古老的生活方式已經(jīng)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變化,很多東西連我們自己都無法分清楚,且難以言說。在當(dāng)代,無法被辨認(rèn)也不須深究的“心理”景象和現(xiàn)實行為難以盡述。因此,這是一個迷惘的時代,也是一個自我變異,肉身和精神都無法真正實現(xiàn)“安頓”,既有信仰崩潰而新的“方向”尚不明朗的時代。人人都在尋求一種理想的生活狀態(tài),但千般嘗試和營造之后,往往以失落和失望告終。

      很多的人生活在同一座城市,無論向上還是向下,其實謀面的機會并不多,唯一多的是,在同一座城市,在越來越發(fā)達的地下運輸網(wǎng)絡(luò)當(dāng)中,在日夜之間,一次次地進入,也一次次地到達,再一次次地離開,如此循環(huán),其實也等同于人生的兩極,以及生命的前后。剩下的,只是過程。那些同在地鐵相遇,或者同乘一趟車的人,我們都是有福的吧,盡管摩肩接踵之后杳無蹤跡,身體偶爾小幅度接觸也并不代表什么。

      哦,人,人世間;我在其中,它構(gòu)成了一個人生命當(dāng)中越嵌越深的幽暗風(fēng)景;哦,地下,地鐵,深陷之后的疾馳、來來回回,這種形式,像極了我們的生命,以及內(nèi)心的某種狀態(tài)。地上和地下運行和到達,出來和進去,這個簡單的場景和動作當(dāng)中,總是意義無窮,蘊含眾多,幾乎包含了所有的城市的品性與特征。我相信,這是人的另一種形式的旅行,越來越通達的地鐵,人數(shù)總在增多,也有人再也不來。很多次想起埃茲拉·龐德的《在地鐵車站》。倘若不把標(biāo)題算在其中,僅僅“人群中的臉龐幽靈般隱現(xiàn)/濕漉漉,黑色樹枝的花瓣”(陳禺希譯)的詩句,任誰都無法與地鐵站聯(lián)系起來。事實上,我們所在的世間的諸般事物,都和這首詩有著很多的相像和共通之處,往往,一切看起來都很簡單,可一旦深入之后,卻都會變得豐富、詭異、隱秘而有趣,充滿了各種各樣的蹊蹺際遇與耐人尋味的紛繁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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