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若麗
一提到“宮體詩”,大多數(shù)人對其不屑一顧,特別是自唐代以來,它就一直受到人們的指責,首先對其批評的是唐朝的魏征和與之稍前的李諤。魏征在《隋書·文學傳序》曰:“梁自大同之后,雅道論缺,漸乖典則,爭馳新巧。簡文湘東,啟其淫放。徐陵庾信,分路揚鑣。其意簡而繁,其文匿而彩。詞尚輕閑,情多哀思。格以延陵之聽,蓋亦亡力之音乎?”認為齊梁以后,文風漸乖戾淫放。李諤在《上高祖革文華書》亦說:“江左齊梁,其弊彌甚,貴賤賢愚,惟務(wù)吟詠。遂復遺理存異,尋虛逐微,競一韻之奇,爭一字之巧。連篇累牘,不出月露之形;積案盈箱,唯是風云之狀?!逼浜笈嶙右啊⑸虻聺摱颊f宮體詩艷情淫文,失溫柔敦厚之旨,此后,人們對于宮體詩的評價大都在于這個范圍內(nèi)。
“宮體詩”之所以受到如此多的非議,是跟其大多數(shù)內(nèi)容庸俗輕艷,描寫范圍狹窄,色情氣息重分不開的。宮體詩是一種貴族文學,宮體詩詩人的生活環(huán)境多限于溫婉多情、細膩優(yōu)雅的朝廷后宮,他們以宮廷貴族女性為描寫對象,詩作風格自然帶有女性化的芬芳柔婉的氣息。但就因此判定是宮體詩就一無是處,一無所長?答案是否定的。我們需要正確認識宮體詩的特點,認識它的在文學史上的地位和影響。
《隋書·志》集部總集類小序云:
總集者,以建安以后,辭賦轉(zhuǎn)繁,眾家之集,日益滋廣,晉代摯虞,苦覽者之勞倦,于是采菧孔翠,芟剪繁蕪,自詩賦下,各為條貫,合而編之,謂為流別……是后文集總鈔,作者繼軌,屬辭之士,以為覃奧,而取則焉”。
總集是別集大量出現(xiàn)后的產(chǎn)物?!翱嘤[者之勞倦”是總集類書目編纂的作用和目的:“采菧孔翠,芟剪繁蕪”、“刪整蕪穢”是總集的要求?!队衽_新詠》主要是為采錄關(guān)于古代婦女的詩歌作品,今存《玉臺新詠》十卷,分為“往今名篇”和“當今巧制”兩大部分,其中一至五卷是梁朝以前的歷代名篇,時間從漢代開始直到梁武帝時;六至十卷則是以收錄皇太子蕭綱君臣同時代的新作為主。這是《玉臺新詠》和一般總集的相似之處。
《玉臺新詠》但作為一個時代的特殊產(chǎn)物,歸納起來,這是一部為生活在內(nèi)宮深院的“優(yōu)游少托,寂寞多閑”的宮人們打發(fā)無聊寂寞的凄苦,提供一部給女性看的詩集的作品,讓她們“至如青牛帳里,馀曲既終;朱鳥窗前,新妝已竟?!缹ν嬗跁鴰L循環(huán)于纖手”,在打發(fā)時光的同時提高自身的文化修養(yǎng)。梁代皇族如梁簡文帝等對這種文體的喜愛擴大了《玉臺新詠》這種文體的流傳。《周書·庾信傳》記載這種宮體詩的盛行情況說:
“時(庾)肩吾為梁太子(蕭綱)中庶子,掌管記。東海徐摛為右衛(wèi)率,摛子徐陵及庾信并為抄撰學士。父子東宮,出入禁闥,恩禮莫與比隆,既文并綺艷,故世號‘徐庾體’焉。當時后進,競相模范。每有一文,都下莫不傳誦。”
這種文體得以流傳并形成巨大的文學潮流是當時社會環(huán)境和社會風尚共同作用的結(jié)果,且是由上層貴族推行,其影響范圍及作用也就可想而知。
“詩言志”是從詩歌誕生以來儒家給予的傳統(tǒng)標準,于是詩歌被要求掩蓋人的真實性情,言志而納入教化行列,作為宮體詩的提倡者的蕭綱卻對此儒教傳統(tǒng)予以否定。他在《戒當陽公大心書》里說:“立身之道,與文章異;立身先須謹慎,文章且須放蕩”。認為文章就該表現(xiàn)人的真性情,于是在他的創(chuàng)作中,大膽地對女性的容貌服飾以及男歡女愛進性了細致的描寫。
《玉臺新詠》從不同的角度和層面對女性的美進行了全面的展示,如《有女篇》中“有女懷芬芳,提提步東箱。蛾眉分翠羽,明目發(fā)清揚。丹唇翳皓齒,……珠環(huán)約素腕,翠爵垂鮮光”等對女性面容的描寫?!赌显贩昝廊恕罚骸?媚)眼隨羞合,丹唇逐笑分。風卷葡萄帶,日照石榴裙?!钡葘ε源┲拿鑼懀际且孕蕾p的眼光進行描繪,給人視覺享受。這樣大規(guī)模大篇幅的以女性作為美的描寫對象在以往的作品中很是少見,為我們研究當時女性的服飾等問題提供了資料。
更深層次的是對女性感情的探索。表現(xiàn)了女子在社會環(huán)境、家庭生活、戀愛婚姻中的優(yōu)良品質(zhì)和苦難哀怨?!赌吧仙!吠ㄟ^羅敷女對太守不卑不亢的斗爭表現(xiàn)下層勞動婦女的機智、勇敢、美麗?!镀G歌行》中贊揚了一個美麗的女子,不重嫁禮、不慕財物的品質(zhì)?!栋}如山上雪》中的“顧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读魟e妻一首》中的“生于復來歸,死當長相思”都是說女子的癡情及專一?!豆旁姙榻怪偾渥鳌分械膭⑻m芝,即使日日辛勤卻仍受到婆婆的非議,女子的敦厚和苦難顯露??傊?,不論哪個階層即使是皇帝的妃子無論如何賢惠,也只是一時的玩物,沒有任何自尊可言。在愛情中她們懷著向往與夢想,但得到得往往只是哀愁,《室思》:“自君之出矣,明鏡暗不治。思君如流水,何時窮已時?!匦露?,君子所尤譏?!睂懪釉诩宜寄钸h行的丈夫,時刻擔憂會被拋棄,隱含著對男子的埋怨?!抖琛返摹皽Y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心復何似”都是在表明女子對愛情的堅貞同時幻想希望這男子可以同樣相信堅守愛情,又流露對男子負心的不滿。
如果對描寫女子的詩進一步分析,就會發(fā)現(xiàn)它在表層的綺艷之下反映了更深的內(nèi)容,以美人的遭遇隱喻賢士的懷才不遇和憂國傷時?!睹琅酚妹琅骶?,以美女的盛年不嫁喻有志之士的懷才不遇?!赌蠂屑讶恕贰端某钤娝氖住范家约讶说牟恍译[喻有才之士得不到朝廷重用的社會現(xiàn)狀,對才能無法得到施展的境遇表達了哀嘆。這是一部從側(cè)面反映當時社會和現(xiàn)狀的作品,是一部社會研究的資料。
《玉臺新詠》除了載錄艷歌外,更多的是對時代大眾現(xiàn)實生活的反映,例如繁重徭役以及殘酷的戰(zhàn)爭給人民造成的痛苦。這類詩歌多不直接描寫徭役者本人的感受,而是從家中妻子的辛苦和心理來表現(xiàn),這就將痛苦擴大到整個家庭,整個社會,鞭撻力度更大?!讹嬹R長城窟行》由青草綿綿而思征人,思而不見,轉(zhuǎn)言夢中相見,又虛幻縹緲。幾句之中多次轉(zhuǎn)折,寫出了妻子的殷切相思。好不容易收到書信,卻并無歸期,只能期盼各自珍重。此詩語言簡短質(zhì)樸,多用比興,表達了當時繁重的徭役給人民帶來的離別與思念之苦?!堕|怨》《征怨》這一類表達女子“怨”的詩是對傳統(tǒng)觀念的創(chuàng)新,人們開始關(guān)注社會失去男性勞動力的后果及造成的婦女精神痛苦寂寞,女性的生活感受,發(fā)出人們希望戰(zhàn)爭早些結(jié)束的心聲。
宮體詩在形式方面也有創(chuàng)新,宮體詩繼承了永明體講究格律的追求并進一步發(fā)展變化,對四聲的運用更嚴格嫻熟,使詩歌進一步格律化,增加了詩的音樂性,增強了詩的節(jié)奏感。同時使詩風從綺靡轉(zhuǎn)向通俗明曉。蕭綱的《江南弄 采蓮曲》具有音樂美。音調(diào)婉轉(zhuǎn),三個七言句,句句押韻,節(jié)奏整齊而富有變化。于是,“至是轉(zhuǎn)向聲韻,彌尚麗靡,復逾往時?!?見《梁書·庾肩吾傳》)自覺運用聲律成為宮體詩人的特征。雖然聲律運用的好壞至今時有爭論,但從歷史發(fā)展觀來看,這是文學發(fā)展的前進方向,宮體詩的用韻是符合這一規(guī)律的。
當時五、七言詩并行,七言詩是一種更有感情容量、可以更好表現(xiàn)性情的形式,宮體詩中包含大量的七言詩,擴大了此種詩體的影響,推動了它的流行。蕭綱追求聲律的圓婉和諧,語言的柔美,而且他還有意的創(chuàng)作了一些七言四句的詩歌,其代表作《野望單飛雁》感情深沉而真摯,詩風清麗而自然,為唐代七言絕句的發(fā)展成熟奠定了基礎(chǔ)。宮體詩人中,最講究勝利的是庾信,如他的《和徐主簿望月》:“樓上徘徊月,窗中愁思人。照雪光偏冷,臨花色轉(zhuǎn)春?!币咽墙咏暾奈逖月稍?,是古體詩向近體詩過渡的重要詩作。再者經(jīng)常出入蕭綱門下的徐陵,也是宮體詩的代表人物。他的《烏棲曲》二首均是七言四句,用韻平仄相間。另一位代表人物劉孝綽的《古意》:“燕趙多佳麗,白日照紅妝。蕩子十年別,羅衣雙帶長。春樓怨難守玉階空自傷?!痹娭小皧y、長、傷、梁、忘、裳、霜”等字相押韻,音律和諧流暢,語言靜美。
宮體詩人作詩提倡語言平曉通暢,反對用語的艱澀難懂,這是宮體詩人異于前代詩人的地方。蕭子顯的《南齊書·文學傳論》中要求詩歌語言要“言尚易了,文憎過意,吐石含金,滋潤婉切。雜以風謠,輕唇利吻?!边@代表了當時宮體詩人的追求。蕭綱的《春江曲》:“客行只念路,相爭度京口。誰知堤上人,拭淚空搖手。”明白如口語,樸素曉暢。又如他的《洛陽道》:“洛陽佳麗所,大道滿春光?!鸢罢正堮R,羅袂拂春桑。玉車爭晚入,潘果溢高箱。”本色自然,明白如話。其他人的如劉孝綽的《三婦艷》、庾成師的《遠期篇》等等都是追求平易明白的語言表現(xiàn)。這對改變以綺靡為美的文風,引導詩作走向平民化,為詩作擁有更多的受眾提供了可能性。
宮體詩人在內(nèi)容、形式上的創(chuàng)新為詩歌在唐代的大繁榮奠定了基礎(chǔ),它的積極作用我們應(yīng)加以肯定而不可無視。
作為文學總集的《玉臺新詠》秉承了總集“刪整蕪穢”的宗旨,對當時的“艷歌”進行收集整理,一方面保存了大量當時珍貴的資料,另一方面也因此被后世所詬病。但如果深入的發(fā)掘就會發(fā)現(xiàn)《玉臺新詠》并不是一文不值,它以前所未有的勇氣抒發(fā)個人感情,描寫男女情感,開創(chuàng)以女性為對象的題材,對以后花間派等影響深遠。它反映了當時的社會狀況,是對歷史文化研究的有力參考。最可貴的是,宮體詩人在語言上追求平易明了,形式上追求格律,為詩歌的成熟積極探索并作出了榜樣。
[1]魏征.隋書志[M].北京:中華書局,1973.
[2]四庫全書總目[M].北京:中華書局,1965.
[3]徐陵.玉臺新詠[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