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自有各自的美

郝永勃

林黛玉 ：將開未開的花最美

一

一部《紅樓夢》，曹雪芹傾注心血最多的人物，除了賈寶玉，就是林黛玉了。

又漂亮、又聰明、又有個性的女孩子，在美麗的時候，像將開未開的花，凋謝在往生的途中?！鞍刖硐婧煱胙陂T”，她的詩。

她是一首挽歌，以自己的才華詮釋了“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高潔；紅顏薄命，“借得梅花一縷香?！碧於视⒉?，“淚干春盡花憔悴。”愛情不在了，親情也不在了?！芭酥挥猩钤诟星橹胁艜腋！！保_阿）。她已沒有幸?？裳?，連最后的一根稻草也被折斷了。

她是天才的詩人，而詩人的命運(yùn)大多是悲劇。憂郁的性格，敏感的神經(jīng)，獨(dú)特的精神，寄人籬下的悲哀，孤立無助的感受……女性很難交友，一生托付給誰？

消極也是一種美的自覺：“人有聚必有散，聚時歡喜，到散時豈不冷清？既清冷則生傷感，所以到是不聚的好?！彼念A(yù)感最終還是應(yīng)驗(yàn)了。

一個人出生的家庭固然重要，但自己無法做主；而建立一個好的家庭更重要，自己又有多大能力。戀愛讓女人由聰明變糊涂，讓生命亂了方寸。自己先給自己立了牌坊，自己成為自己的犧牲品。

她的形象是一個永恒的象征，說她是優(yōu)秀女性的代表與縮影則可，說她是哪一個人則不可，否則，她就太簡單化、臉譜化了。寂寞是上一代人留給她的遺產(chǎn)，孤傲是她預(yù)防傷害的面具。她內(nèi)心溫存，向往與一個人廝守一生，那一線理想的光亮，最終還是熄滅了。

從她葬花的那一刻起，就已預(yù)示出一條通向不幸的路。她和花，最終誰葬誰？

二

這個世界上，沒有絕對的公平，也沒有絕對的愛情。誰一味心存幻想，誰就會絕望。

她與賈寶玉的愛情本身就是傾斜的，不平衡的。重心在賈寶玉那邊，即便說賈寶玉是心里只有她，但同時還腳踏幾只船，顯得并不像她那樣實(shí)心眼。他與薛寶釵、史湘云、秦可卿、襲人、晴雯……不僅有異性戀，甚至與秦鐘、蔣玉函，還有同性戀傾向。上層社會男人的不專一，妻妾成群，鶯歌燕舞，大紅燈籠高高掛，是被認(rèn)可的；而針對女人，卻套上了沉重的精神枷鎖。非他莫屬，從一而終，在靈魂上打下烙印。

極端是危險的。“舞臺上的愛情比生活中的愛情要美好得多。”書本上的愛情也一樣姹紫嫣紅、詩情畫意，而現(xiàn)實(shí)卻是很冷酷，很不留情面的。她愛賈寶玉愛到極端，賈寶玉愛她愛到瘋癲。在封建的大家族中，過來人的清醒，旁觀者的明智，斷定了他們小時候可以在一起玩耍、嬉鬧，長大了卻是要分開的?；橐龅淖灾鳈?quán)沒有，戀愛的自由也沒有。

她生活的圈子決定了她的愛情觀。遇到賈寶玉以前，她是一張白紙；之后，還是一張白紙。白璧無瑕。那個時代女人的可愛之處，也恰恰是女人的可憐之處。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姻包辦。從小母愛的缺失，父親又不在了，她惟一的希望是賈寶玉，結(jié)果一廂情愿，不了了之。

曹雪芹沒有給她活下去的理由。小說寫到這個份上，她自己不想活了。愛情失去了，活著還有什么意義。其實(shí)，“愛情不如她本身所想象的那么苛求，十分之九的愛情是由愛人自己造成的，十分之一才靠那被愛對象?！保ㄉＬ牵┻@也是文學(xué)與世俗的落差。賈寶玉不能怨，元妃、賈政、王夫人、賈母、王熙鳳也不能怨，誰也不值得怨。沒有十全十美的人生，一生只愛一個人，可惜了她的美貌與才華。

如果賈寶玉與她換個角色，男女的變性，那又會發(fā)生什么樣的故事？“一個人最終一定會變成他人心中的他。”（愷撒）

人不要把自己看得太重了。站在平地上，誰比誰更高大，更神圣。連俄羅斯偉大的小說家果戈里都曾這樣剖析自己：“我身上聚集著各種齷齪的東西，應(yīng)有盡有，每種都有一點(diǎn)，并且種類如此繁多，至今我還未曾在別人身上看到過?！保ā豆昀锸窃鯓訉懽鞯摹罚?/p>

愛情需要順其自然，誰也不能勉強(qiáng)誰，誰也不能脅迫誰。人往往越松弛離幸福越近，離痛苦越遠(yuǎn)。比起死亡，先要生活下去，然后是溫飽和發(fā)展。相信轉(zhuǎn)機(jī)就在前邊的某個地方，等著那些心存美好的人。

愛情是一門學(xué)問。有的人無師自通，有的人一輩子也沒有入門。除了兩情相悅，愛情實(shí)質(zhì)上是一種責(zé)任。執(zhí)子之手，白頭偕老，為對方的樂而樂，為對方的憂而憂。

三

林黛玉短暫的一生正如一首冰清玉潔的詩，未染絲毫世俗的塵埃。生于美，逝于美；來如夢，去如夢；得在愛，失在愛……

所謂詩人，有的做人詩意貧乏，卻在硬寫詩填詞；有的為人即詩，有情、有義、有趣。詩如其人，人如其詩，她就是這樣天才的詩人了。也是曹雪芹欣賞和愛惜的一類人。他將自己的神來之筆賦予了她?！盎ɑ犋B魂總難留，鳥自無言花自羞?！?/p>

“冷月葬花魂?！痹娛庆`感與預(yù)言的產(chǎn)物，是語言的結(jié)晶體，如花似玉?！盎ㄖx花飛花滿天，紅綃香斷有誰憐?！比艘３肿宰?、自重，才能得到他人的認(rèn)可與敬重。

她深知詩詞三味，她對藝術(shù)的悟性超乎尋常?！按伺e究竟是末事，第一是立意要緊，若意趣真了，連詞句不用修飾，自是好的?！彼滔懔鈱W(xué)詩：力求“不以詞害意”，一個“緊”字，一個“真”字，可謂一字師。她還說過“把這首詩丟開，再做一首。只管放開膽子去做?！比说牟拍?，人的潛質(zhì)，要么埋在地下，要么關(guān)在盒子里，需要耐心挖掘，需要打開蓋，然后，才能釋放出熱量。許多事，自己把自己框住了，自己把自己手腳捆住了，這也是觀念的問題。

“一個人應(yīng)該絕對相信的是不要把事情看得太嚴(yán)重?！保ò吞乩眨┲灰袆悠饋?，寫詩沒有那么難，做人也沒有那么難。

蘭心蕙質(zhì)的女人，她身上散發(fā)著朦朧的美，詩意的美。說不出來卻能感覺到生命的馨香?；ㄆ?，像人的青春期，沒有不美的，只是有的更美而已。

花開無語，花的開放需要條件。培植花是一回事，葬花是另一回事。這要看人的心境如何了。寧可相信勤勉的園丁，不要相信護(hù)花使者。生存是第一要義，不要自己折磨自己，自己和自己過不去。世界很大，有意思的事很多，有感覺的人也很多。沒有一個人值得為他去死。

四

為什么要說“愛死你了”？為什么要說“想死你了”？為什么總說“婚姻是愛情的墳?zāi)埂?？愛、想念、欲望，既是上升的動力，也可能造成致命傷，形成某種障礙。

康德說：“婚姻使女人自由，卻使男人失去自由?！绷主煊竦膲粝霟o疑是和賈寶玉的婚姻，當(dāng)夢想一旦破滅，她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無路可走，那么還有什么？而自由是什么？有時也許會是一種懲罰，尤其是在經(jīng)濟(jì)上不能獨(dú)立、沒有自主權(quán)的時候。魯迅的小說《傷逝》，演講《娜拉走后怎樣》，是對浪漫情侶、對林黛玉這樣的文藝女青年的最好告誡。

不論在什么年代，婚姻都離不開功利性。門當(dāng)戶對比郎才女貌更關(guān)鍵，家族比個體更有勢力，理性比感性更持久。她錯就錯在將婚姻當(dāng)成終極目的。當(dāng)然，以現(xiàn)在的標(biāo)準(zhǔn)去苛求幾百年前的她，是脫離背景的扯淡。也僅僅是提供一種參照而已。

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國家起源》中認(rèn)為，“結(jié)婚是一種政治行為，是一種借新的聯(lián)姻來擴(kuò)大自己勢力的機(jī)會；起決定作用的是家世的利益，而絕不是個人的意愿?！币运拈啔v，理解不了那么深刻。地位越高，婚姻就越復(fù)雜。賈家與薛家聯(lián)姻，既是雪中送炭，又是錦上添花；假如與林家結(jié)合呢，是不是雪上加霜，也很難說。這正是上流社會的可悲之處。

權(quán)力是一桿秤，金錢是一種尺度，健康是一種標(biāo)準(zhǔn)，還有性格與美貌，都是不同的砝碼。不要高攀，也就少了煩惱。水漲船高，人是有性情的。轉(zhuǎn)眼之間，績優(yōu)股變成了垃圾股，情感在起什么作用，而沒有感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

歸根結(jié)底，她的悲劇是婚姻的悲劇。她畢竟讀過禁書《西廂記》，知道“良辰美景奈何天”，渴望婚姻的美滿，竭力尋求自由的戀愛。倘若她與寶玉一起出走，一起私奔，等到瓜熟蒂落，生米煮成熟飯，那又會是什么樣的結(jié)局？婚姻的圍城：“出來的想進(jìn)去，進(jìn)去的想出來。”在進(jìn)來與出去之間，時光流逝，一事無成。

她像仙女一樣，仿佛一直飄在空中，若隱若現(xiàn)。瀟湘妃子，“月明林下美人來”，有一種心靈的高度，“靈魂在高處飛翔”。

五

寫一個人，最好能有個坐標(biāo)，即其他人的映照，也就由平面化走向立體化了。

誰是誰的坐標(biāo)？曹雪芹在寫林黛玉時，想到了哪些人？福樓拜寫《包法利夫人》時，在寫自己嗎？如列夫·托爾斯泰寫《安娜卡列尼娜》時的那種創(chuàng)作狀態(tài)嗎？像歌德寫《少年維特之煩惱》的靈感嗎？這不好說，但作家的境界是相通的。這天馬行空的想象。

也不知為什么，又想到屈原的香草美人、曹植的《洛神賦》、陸游的《釵頭鳳》（念念紅酥手）、湯顯祖的《牡丹亭》（看看杜麗娘）、王實(shí)甫《西廂記》（對照鶯鶯）、孔尚任的《桃花扇》（讀讀李香香） ；還是不知道為什么，腦海中出現(xiàn)嫦娥、西施、薛濤、李清照、柳如是……類似虛幻的、真實(shí)的形象。

與外國作家比，不免牽強(qiáng)附會。與中國古代作家比，這些人，這些形象，不會不影響到曹雪芹的創(chuàng)作吧。

更不知道為什么，在我的閱讀印象中，從清末，到民國，再到1949年后，沒有誰能像才女林徽因那樣神似形似林黛玉了。簡直是一個模子出來的。只是林徽因是完成了的林黛玉，林黛玉是未完成的林徽因，林黛玉是林徽因的少女時代，初戀時代，林徽因以自己的生活方式，續(xù)寫了林黛玉的后幾十年。林徽因是曹雪芹筆下林黛玉的復(fù)活與再生。林黛玉一生沒有走出閨門，想得多，做得少；林徽因卻是早早走出國門，懂得多，做得也多。同樣聰慧，同樣美麗，同樣疾病，同樣出身名門，卻是不同樣的命運(yùn)。

林黛玉“一生只夠愛一個人”，林徽因卻是不斷有人愛，也不斷去愛人，林黛玉逝于無愛的冷漠中，林徽因逝于有愛的溫暖中。

除了賈寶玉，林黛玉對同齡的異性幾乎一無所知。林徽因該有的都有了，有梁思成這樣學(xué)貫中西、為人厚道的丈夫，有賈寶玉似的情人徐志摩，有為她一生不娶的哲學(xué)家金岳霖……她的每一句話都是詩：“理想的我老希望著生活里有點(diǎn)浪漫的發(fā)生，或是有個人叩下門走進(jìn)來坐在我對面同我談話，或是同我同坐在樓上爐邊給我講故事，最要緊的還是有個人要來愛我。”

林黛玉只限于詩的空間，而林徽因卻是“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她參與過國徽的設(shè)計，是建筑學(xué)家，是詩人，是真正活透徹了的女人。她說：“我永是‘我’，被詩人恭維了也不會增美增能，有過一段不幸的曲折和舊歷史也沒有什么可慚愧?！备哔F的女性給世間萬物帶來美好的問候和祝福：“一程山水，一個路人，一段故事，離去之時，誰也不必給誰交代。既是注定要分開，那么天涯的你我，各自安好，是否晴天，已不重要?！?/p>

林黛玉的愛是傷心傷身的愛，林徽因的愛是向上升華的愛；林黛玉生如春花，將開未開即凋謝；林徽因生如夏花之爛漫，逝如秋葉之靜美。

一個是被別人創(chuàng)作的經(jīng)典形象，一個是自己親手塑造的美好印象；一個在文學(xué)史上萬古流芳，一個在人們的記憶中口口相傳。

金岳霖和鄧以哲寫給林徽因的挽聯(lián)，也像是寫給林黛玉的：一身詩意千尋瀑，萬古人間四月天。

六

一個名字，多種人生，多重含義，多種截然不同的思路。

在網(wǎng)上搜一搜林黛玉，各抒各的情，各說各的理。林黛玉究竟是誰，不僅取決于她，還取決于看她的人。

所羅門說，“看風(fēng)者無法播種，看云者不得收獲?！敝挥行纬勺约旱母形?，能自圓其說，自立新意，才有看點(diǎn)和亮點(diǎn)。

象征仙草，象征靈性，象征隱痛，象征毀滅，象征詩意，象征憂郁……她欠了誰的情，在一無所有、兩手空空時，以淚水償還，“我為的是我的心?！?/p>

把小說比做水墨人物畫，寫意寫得好，畫出人的精氣神，比寫實(shí)更難。一方面“淫斷處情生”，另一方面“情斷處淫生”。為什么淫與情要對立起來？其實(shí)，文學(xué)歸文學(xué)，人生歸人生。

在蔡元培看來，林黛玉已經(jīng)超越了性別的差異：“影朱竹宅也，絳珠影其氏也，居瀟湘館，影其‘竹宅’之號也。竹宅生于秀水，故絳珠草生于靈河岸上。”對號入座，影射說近乎牽強(qiáng)說。

在男人中看見女人，在女人中看見男人。人性是先天與后天形成的產(chǎn)物。培根說：“天性好比種子，它既能長出鮮花，也可能長出毒草，所以人應(yīng)當(dāng)時時檢查，以培養(yǎng)前者而拔出后者?！薄疤煨浴币布慈诵粤?。

人需要有陪襯，小說人物也離不開陪襯。桑丘之于堂吉訶德，香菱之于林黛玉，尤其表現(xiàn)在詩才上，為鋪墊黛玉才華出眾，借丫鬟香菱之口，說出“詩的好處，有口里說不出來的意思，想去卻是逼真的；又似乎無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睆墓胖两竦脑娫捲~話，無非如此。這正是曹雪芹的高明之處。

七

每個時代有每個時代的林黛玉，每個人有每個人印象中的林黛玉，每個不同的環(huán)境造就不同的林黛玉。

設(shè)身處地，如果她是你的親人，你會怎么想？將心比心，如果她是你的戀人，你會怎么做？推心置腹，如果她是你自己，你又將如何直面或不愿直面這樣的人生……

小說中美的失落促成了失落的美。蒙田說：“人生的最高藝術(shù)只是保持住自我?！庇终f：“誰教會人死亡，就是教會人生活?！辈苎┣垡运男蜗笸瓿闪俗罡叩乃囆g(shù)創(chuàng)作，給讀者以愛美之心、惜美之心、求美之心！她依然活在那里，用心閱讀，就是接近，過度詮釋就是遠(yuǎn)離。

她與寶玉的戀情，正演化為一曲絕唱，一首挽歌：“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枉凝眉》）

周而復(fù)始，花要開，將開未開的花最美。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愛情的花要開，要敗，還要開……

花魂永在。

薛寶釵 ：欣賞她美的風(fēng)姿

一

倘若你渴望幸福，那么就去尋找薛寶釵這樣的女性；倘若你希望后代有出息，那么就想辦法娶到她那樣的女人；倘若你能事業(yè)有成，那么背后最好有一個她那樣的女人。

想像她那樣的女人，端莊、美麗、大方，自信得不相信眼淚，也很少流淚。美得健康而有活力?？催^許多清代的畫冊，美得柔弱而纖細(xì)的女人，隨處可見。她不符合那種準(zhǔn)則，她要么是漢代美女的轉(zhuǎn)世，要么是唐代美女的再生。

也許遇到過她那樣的人，以其聰慧傳遞著聰慧，又不乏溫情。愛就愛那種人，化解困惑，適應(yīng)環(huán)境。如果說林黛玉是玫瑰花，那么她就是芙蓉花。自然的美，天然的美，不需要雕飾的美。

尼采在詩中寫過一種花，不知道是什么花。他說：“如果我們給這個幼芽多幾個世紀(jì)的時間，它或許會長成一株奇妙的植物，有著奇妙的香氣，把大地變成前所未有的宜居之處?！彼苍S正是那種花，她多起來的時候，恰恰是幸福指數(shù)高起來的時候。在那個朝代，女人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她即便走得遠(yuǎn)，也遠(yuǎn)不到哪里去。女人給女人、男人給女人裹的小腳，也限制了她們的自由。如果她生在當(dāng)下，她的能力會超出常人的想像，也不知道什么樣的男人才能配得上她。不論男人和女人，都有多項(xiàng)選擇的權(quán)利。

“人類的歷史就是女人的歷史”（法國諺語），這要看怎么理解了，法國是一個尊重女權(quán)的國度，那里的貴婦人才貌雙全。巴爾扎克說：“女人都具有創(chuàng)造善良丈夫的天才?！?/p>

薛寶釵生在封建時代，自己不能出人頭地，只能寄希望于男人。要么是丈夫，要么是兒子。這是常態(tài)，她肯定希望自己的付出能有收獲。相夫教子，享受天倫之樂?，F(xiàn)實(shí)并非如此，現(xiàn)實(shí)無情地摧毀了她美好的愿望。

叔本華以為，：“生而有足夠財產(chǎn)可以生活的人，通常有一顆獨(dú)立的心，她習(xí)慣于不同流合污……”她正是那樣的人，像荷花，她出污泥而不染。

二

想寫她卻找不到相應(yīng)的詞，想找到有關(guān)她的畫像，卻是千差萬別。想換一個話題，卻又欲罷不能。

了解自己難，了解別人更難。也就多少懂得了蒙田為什么會說：“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事，是一個人明白自己是怎樣一個人?！彼冀K像一個謎一樣，猜也猜不透。其實(shí)，并不像評論家們說的那樣復(fù)雜，那么有心機(jī)，那么深不可測。

看一個人在于你是一個什么人?！皶且幻骁R子。一只猴子去照它，里邊絕不會顯出圣徒的面孔來?！彼紫仁且粋€出身豪門的女人，富而貴，父親早逝，母親明智、賢達(dá)，哥哥薛蟠是皇商，是帶有西門慶色彩的冒險家。她衡量男人優(yōu)劣的準(zhǔn)繩，一來自哥哥，二來自賈寶玉。認(rèn)識男人，對她來說，沒有更多的參照系。長輩太遠(yuǎn)，仆人太低……

她項(xiàng)圈的瓔珞上，正面刻著“不離不棄”，反面刻著“芳齡永繼”。所謂“金玉良緣”，即她之“金”，寶玉之“玉”。寶玉的玉牌“大如雀卵，燦若明霞，瑩潤如酥，五色花紋纏護(hù)?！闭妫骸澳蓧酆悴??！狈疵妫骸耙怀八?二療冤疾,三知禍?！??！敖鹩窳季墶笔莻髡f，也是人為，初衷肯定是善良的愿望，祈愿兒孫幸福安康。后來事與愿違，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一切就不可預(yù)知了。

“花冠只有通過看似有意識的努力才能夠達(dá)到盛開?！钡ㄆ谟谢ㄆ诘亩ㄐ浴Ｍ庖蚩傄ㄟ^內(nèi)因才能夠改變。愛情的孕育和產(chǎn)生只能是從里到外。她給人的印象很模糊，適應(yīng)環(huán)境的能力在于包容與平和，看似不爭，也無人能爭?？此浦?，也容易處事。

她是詩人，更傾向理性的詩人。她們姐妹和寶玉在一起最幸福的時光，就是在大觀園結(jié)成詩社的時光。詠詩抒懷，飲酒賦詩?；ハ嘈蕾p，相互激勵。自己創(chuàng)造的象牙塔，自己建立的烏托邦。環(huán)境改造人。正如詩人里斯托維奇所說的：“不是詩人使他周圍的世界變得有詩意，而是周圍的世界使他成為詩人?！痹娙耸且恍┦裁慈耍縼喞锸慷嗟略缇桶l(fā)現(xiàn)，“各類作者中，詩人最喜歡自己的作品”。只要能寫出好詩的人，一定不俗，一定有性情的一面，真情流露的一面。

三

單從情感上說，男人是靠不住的。賈寶玉的內(nèi)心世界，一定是既愛林黛玉、又愛薛寶釵、兼愛其他的女孩子，最后，沒有出路，只好索性出家。像寶玉一樣的男性比如徐志摩，也是既愛林徽因，也愛陸小曼，還有其他的愛吧？男人永遠(yuǎn)不像女人那樣專注，那樣永恒。負(fù)心的多半是男人，而很少有女人。一生不娶的男人很少，而一生不嫁的女人很多。從某種角度說，男人對不起女人的多，女人對不起男人的少。由此，也就理解了只有賈寶玉對不起她們，而沒有她們對不起賈寶玉。一個男人會有意無意在情感上做對不起女人的事。

薛寶釵即便得到了賈寶玉的婚姻，也沒有得到賈寶玉的心靈。男人常?？粗@山比那山高，失去的女人比得到的女人好；男人不容易知足，女人容易知足。

在前八十回中，不論是賈寶玉也罷，還是薛寶釵也罷，他們渾身上下散發(fā)著青春的活力，又美麗，又可愛，是有靈性的男女，是閃耀著欲望火苗的少男少女，眼神中透露著天真活潑，有無限的可能。而后四十回，在高鶚的續(xù)中，像是從詩到散文的轉(zhuǎn)化，真的是“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也是“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贝笥^園的破落，意味著烏托邦的幻滅。女孩們有的遠(yuǎn)嫁他鄉(xiāng)，有的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有的自尋短見，有的上不著天、下不著地，有的生為泥土、又歸于泥土……

“婚姻生活中最重要的是忍耐?！保ㄆ蹩品颍氣O一直在忍耐，默默地承受著生活給她的一切，她想適應(yīng)賈寶玉的生活，但賈寶玉不想適應(yīng)她。忍耐也沒有用，她已經(jīng)成人的時候，賈寶玉還是一個孩子。任性，不知好歹，自己和自己過不去。就像那些現(xiàn)代派的詩人，標(biāo)新立異，反叛社會，你讓我這樣，我偏偏不這樣；生在優(yōu)越中，卻在有意識地對抗自己的優(yōu)越，結(jié)果淪為下流社會的一員。想著重新再來，還有重新再來的機(jī)會嗎？

每當(dāng)改朝換代的時候，也即意味著重新洗牌。她愛錯人了嗎？她的親人幫她物色錯了人嗎？誰是最佳的人選？還有比賈寶玉更適合的人選嗎？“薛”有“雪”的含義，“白茫茫，天地一色純凈；“賈”有“假”的寓意，在假中見真還好，在真中見假呢？同樣是寶貝，釵是插在頭上的裝飾，有也可，無也可。玉卻是骨子里的，不可替代的石之精華。是賈寶玉背叛了她，還是她背叛了賈寶玉？誰是原創(chuàng)？誰是續(xù)寫？結(jié)果截然不同。

四

沒有完美的愛情。一個健全的人，他的一生當(dāng)中，一定愛過不只一個異性，只是愛的形式不同而已。從愛情走向婚姻，需要很多條件，機(jī)緣、平臺、陰差陽錯的過程，缺一點(diǎn)失之交臂，多一點(diǎn)天作之合。撮合與分手，皆在一念之間。

不論是“金童玉女”、還是“玉女金童”都含有矯情的意味。面對林黛玉和薛寶釵，賈寶玉處在兩難的境地。選一個就會傷另一個。他為什么想選林黛玉而放棄薛寶釵，是不是考慮到薛比林的承受力強(qiáng)，林離開他是絕路，而薛有可能生活得更好。林的命脆弱，薛的命堅(jiān)韌。他一直沒有成熟，沒有世故，其實(shí)他更需要一個姐姐，而不是妹妹。他處于猶豫彷徨的狀態(tài)，左不成，右不成，干脆什么也不要了。

薛寶釵是清醒的。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清楚別人會給她什么。與賈寶玉的結(jié)合，并非她自己的事，而是兩個家族的聯(lián)姻，是強(qiáng)強(qiáng)聯(lián)手，抵御不測的風(fēng)險。本身知根知底，近水樓臺先得月。

她持重，寵辱不驚，很少有妒忌之心，對人事有點(diǎn)冷。賈寶玉和林黛玉是“木石前盟”，與她是“金玉良緣”。最終演繹了兩種悲劇。

說她城府深，正說明她修養(yǎng)好。評頭論足、說三道四，不是她感興趣的東西。她身上有知識女性的范兒，對知識的熱愛，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對自我的把握。對不值得關(guān)注的人和事，她不愿無謂地消耗精力，她處在高處，值得做的事那么多，何必去分心，聽無聊的話，做無聊的事。她會做人，知道和為貴，孝為先，忍為上。

在“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xiāng)”的大觀園，她的人緣好，是因?yàn)樗鄬Τ摰膫€性。平易近人，一視同仁。“人要避免災(zāi)禍的方法，莫如增長自己的心靈財富，人的心靈財富越多，厭倦所占的地位就愈小。”叔本華的理論就像為她所說，“一個人內(nèi)在所具備的愈多，求之于他人的愈小?！彼粌H很少求人，而且能幫人則幫人，能助人則助人。在得勢的時候，有這個條件；在落魄的時候，“人最后必須，也是僅能求助的還是自己?！保ǜ璧拢?/p>

五

高貴的女人必然長出一副高貴的模樣。在曹雪芹的眼中，誰是她的創(chuàng)作原型。林黛玉無意中說她像楊貴妃，她哪一點(diǎn)像？在書中，她的端莊像賈元春，她的性格像史湘云，當(dāng)然，母女最像。薛姨媽身上的優(yōu)點(diǎn)她也有。想了解女兒，先了解母親；從某種角度說，女兒是母親的過去，母親是女兒的將來。

黛玉和香菱，以寫詩相交；寶釵和襲人，以做人相交。水漲船高，各自彰顯了她們的風(fēng)格與才情。

三個人年齡上的比較，薛寶釵大賈寶玉兩歲，大林黛玉三歲。而寶釵一出場，給人的印象是特別有女人味。

關(guān)于寶釵的原型說。像曹雪芹的原配夫人，像表妹，像《金瓶梅》中的李瓶兒，像曾經(jīng)的戀人，像的人太多了。曹雪芹愛薛寶釵這個人物，這個人物的某種原型，也一定愛過他。賈寶玉挨賈政的打后，薛寶釵“手里托著一丸藥走來……”一個“托”字，寫活了她的慎重。還有那溫柔體貼的聲音：“早聽人一句話，也不至有今日！”忠言逆耳，良藥苦口。這句話，是不是有人曾對他說過？貼著人物的性格在寫，寫得惟妙惟肖。這是真心地對他好，是愛的暖流。

寶玉和黛玉的愛情，一個詩人愛上另一個詩人，一只刺猬靠近另一只刺猬。近了互相刺痛，遠(yuǎn)了相互思念。寶釵和寶玉的關(guān)系，既有親情，又有愛情；既是親人中的戀人，又是戀人中的親人。寶釵的魅力在于包容。尋找的只是亮點(diǎn)，性格的復(fù)雜性都是由點(diǎn)到線，由線到面， 好壞也并不那么分明。

她為什么要“不干己事不開口，一問搖頭三不知?！倍嗖哦嗨嚨牟苎┣郏瑢⒆约旱膬煞N才給予了他心愛的兩個女人：詩的才華給林黛玉，生存的能力給了薛寶釵。前者還停在精神的層面，后者同時也是一種技能，即使窮困潦倒，也能養(yǎng)活自己。

曹雪芹對兩個人的愛戀，不分伯仲。林之瀟湘館多種水竹，清氣有節(jié)。薛之蘅蕪院多栽香草，香氣怡人。林者臨也，薛者雪也，臨雪而誦詩，臨雪而繪畫，臨雪而讀禁書，不亦快哉！

六

尋找薛寶釵的形象，沒有完全恰當(dāng)?shù)姆?，是一點(diǎn)一點(diǎn)湊起來的。人物的組合是作者巧奪天工的塑造。有了模子，有了圖案，用好的材質(zhì)，精工細(xì)作，捏一捏，磨一磨，修一修，便漸漸成形了。

“寶釵戲蝶”，天真活潑的女孩子，追逐著飛舞的蝴蝶，每朵花都面含微笑，每陣風(fēng)都香氣撲鼻，一幅生動有趣的人物畫?！皩W(xué)做女紅”，家教的賢淑，常常過了午夜。持家的能力，是鍛煉出來的。寶釵不僅有審美的眼光，還有經(jīng)濟(jì)的眼光，自我經(jīng)營的意識。

如果用色彩去描繪人物，賈寶玉之“紅色”，他是情種，愛得轟轟烈烈；林黛玉之“紫色”，她有書生文人氣；薛寶釵之“金色”，她有與生俱來的富貴氣。從一個夢開始，到另一個夢結(jié)束。

蘅蕪院的香，是異香，“味芬氣馥，非花香之可比。”是不是折射“香妃”？她的異香從何而來？包括她食用的“冷香丸”。香是一種氣息，是香火不斷的香，是香甜可口的香，是香氣撲鼻的香……據(jù)《佛經(jīng)大辭典》稱，香為“健達(dá)”，香為“佛使”，香為“信心之使”。燒香拜佛，以她為香，無意中引出了寶玉出家之謎。

這樣想來，她身上有一種神秘感，當(dāng)賈母走進(jìn)蘅蕪院，看到房子中一無陳設(shè)，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說：“年輕姑娘，屋里太素了使不得?！币舶凳境鏊齼?nèi)心之空，所謂“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辈苎┣蹫槭裁磿o她起“蘅蕪君”的號。三個字，“蘅”去掉草頭，即“衡”，有衡量之意，“蕪”去掉草頭，即為“無”。望文生義，是不是想表達(dá)，香草一樣的美人薛寶釵，最終的結(jié)局是沒有了丈夫。用心良苦，換一個角度，曹雪芹是不是假借她的命運(yùn)，寫自己失去“君”的蒼涼。“君是會意字，由尹和口組成。尹表示掌握權(quán)力者，口表示發(fā)號施令。君的本意指帝王和諸侯，與‘臣’相對?！薄熬印?，古人對統(tǒng)治者和貴族男子的統(tǒng)稱，與“小人”相對。詞典上的解釋，有一定權(quán)威性。突發(fā)奇想，曹雪芹當(dāng)年有沒有想這么多，已無從考證了。聯(lián)想止于聯(lián)想，誤讀至于誤讀。

曹雪芹對筆下的薛寶釵懷有敬意與好感，是不是假借她在追念什么人。他寫道：“誠不若彼裙釵。”對女性傾慕，對女性愛戀，對女性敬重的程度，是區(qū)別一個作家優(yōu)秀與否的一個標(biāo)準(zhǔn)。他還說過，“覺其行止見識，皆出于我之上?！边@也是《紅樓夢》高于《金瓶梅》《水滸傳》的地方。

七

薛寶釵是誰？誰是薛寶釵，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給讀者帶來的藝術(shù)享受。想一想，你適合找一個什么樣的女人，什么樣的女人適合你。愛情不是空中樓閣，需要愛的資格，配得上配不上。自知之明，知人之智。

“戀愛中的每一個人都是詩人”(杜威) 寫一首好詩，也許不難，難在一直能寫出好詩。像愛一個人容易，保持一種愛就不那么容易了。

小說中的人物形象的成功，莫過于喚醒你內(nèi)心中沉睡的力量，你開始反省自己，當(dāng)你年輕的時候，遇到像她那樣類型的女孩子，你該如何去做？做好了水到渠成，自然而然地開花結(jié)果，直接影響到以后的幸福指數(shù)。

像她那樣為人處世的女性，在社會的不同階層都會有。男人的身后如果站著這樣一位女性，她會不斷地啟發(fā)你，激勵你，勸誡你。你不論成功還是失敗，她并不太在乎，但在乎你是否勤勉，是否在改變自己，努力向幸福出發(fā)。

好女人引導(dǎo)男人上升，她是一部經(jīng)典的書，啟發(fā)你，潤澤你，感化你。記住蕭伯納的一句話：“世上最不平凡的美是家里的美?！?/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