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山毓《賦略》古賦選評及其賦學(xué)意義

禹明蓮

(貴州師范 大學(xué)文學(xué)院,貴州 貴陽 550001)

晚明出現(xiàn)大量的辭賦選本及相關(guān)評點，是中國賦學(xué)批評的重要組成部分。陳山毓編選評點的《賦略》，現(xiàn)藏國家圖書館古籍部，就是其中值得關(guān)注的一部。陳氏尤嗜騷賦，所編纂評點《賦略》，與元明以來文壇祖騷宗漢的復(fù)古思潮一脈相承,然其對漢代散體大賦及《文選》均持強烈的批評態(tài)度。在清代楚辭學(xué)興盛之前，陳山毓及其《賦略》有著承前啟后的特征。由于陳山毓英才早逝，學(xué)界關(guān)注較少。今考述其在中國賦學(xué)批評史上的價值及意義。

一 為人為文：澹適類靖節(jié)之質(zhì)，惋激似靈均之文

陳山毓(1584—1621)，字賁聞，浙江嘉善人。生于萬歷十二年，萬歷四十六年解元，卒于熹宗天啟元年，年僅38歲。父陳于王，號穎亭，曾為福建按察使，有惠政。居官廉潔自律，尤喜藏書讀書。陳山毓《陳氏藏書總序》云：“坤儀袁先生耽精典籍，爰自蚤歲，迄乎曳杖之年，卷弗去手，故所得書稱富。而吾先君雅同斯好，裒聚萬卷……先君律已廉字民惠，所至不負(fù)其職。晩年巴蜀之行，奔命萬里，拂衣一辭。而素位居易正已勿求,六十年如一日，非善讀書者不逮?！蹦甘⑹?，生平事跡不詳，生二子。陳山毓為伯，弟陳龍正，字惕龍，號幾亭，是東林名士高攀龍的門生。《明史》卷二百五十八有傳，著有《幾亭集》六十四卷。關(guān)于陳山毓著述，《光緒嘉善縣志》卷二十四、《嘉禾徵獻錄》卷二十九、《明代版刻綜錄》卷五等文獻均有記載。以陳龍正所作《父兄實錄》最詳,“撰著有文集六卷，龍正為之序行于世，《周詩紀(jì)事》、《詩摭》、《詩考異》各若干卷，所裒緝《古今賦略》若干卷藏于家”。今北京大學(xué)圖書館存明天啟刻本《靖質(zhì)居士文集》六卷，國家圖書館古籍館善本部存《賦略》，即《古今賦略》。惜余佚。

陳山毓為人敦倫好善，恬懷雅度，有陶淵明之風(fēng)，因此被陳龍正謚曰“靖質(zhì)”。其“沒年僅三十有八，先是疾劇，澹然如平時。易簀前三日，為文以自祭。達生安命，天下稱慕焉。龍正私謚曰‘靖質(zhì)處士’。以謂淵明處改革之際，韜其節(jié)，節(jié)顯處士將用未用。抱其質(zhì)，質(zhì)彰為靖則同”。二者對死生進退均澹然達觀。一般認(rèn)為，自祭始于陶淵明，陳山毓追慕屈子，認(rèn)為“《惜往日》、《悲回風(fēng)》亦靈均之自祭也”。在創(chuàng)作上，陳山毓尤工騷賦，深受時人贊譽。錢繼登《陳靖質(zhì)居士集序》曰：“賁聞生具異才而不露才，酣餔載籍以韜其英，厚其蓄，間能與客默坐，終日不發(fā)一詞，叩之或不卒應(yīng)，然腑臟間位置古人，區(qū)畫今事，井井燦燦，抒為古文辭，奧博迤肆，條郁蔚跂而精神尤專發(fā)之騷賦一家”。曹勛《靖質(zhì)居士文集序》亦云：“吾嘗舉古人中之二人，曰靈均，曰靖節(jié)，莫惋激于靈均，賁聞之文也，似焉；莫澹適于靖節(jié)，賁聞之質(zhì)也，似焉”。高攀龍《孝廉陳賁聞墓志銘》曰：“賁聞異才，其嗜書異于人，嗜書而妙悟異于人，嗜書而嗜騷賦異于人”。以上各家均指出陳山毓尤喜騷賦且異于常人。這一特點在其自作賦中亦有體現(xiàn)。

陳山毓賦作占其文集的半壁江山，深得其同鄉(xiāng)浦銑的贊譽。浦銑在《歷代賦話》中將其所作賦目全部收錄，以廣傳播，并將陳氏兄弟二人比作晉陸機、陸云。“《居士集》六卷，賦居其半……世罕傳其書，予故錄其目如右，以配《幾亭先生全書》，使邑中子弟，知潁川二難，人各有集，亦如陸氏之平原、清河爾。”陳山毓賦作分別是《撰志》《重離騷》《重九辨》《悲士不遇》《后悲士不遇》《擬招隱士》《感逝》《霖》《抒吊》《五月五日》《七夕》《秋日》《北征》《貞婦》《傷夭》，計十五首。陳山毓自言：

余命觚于茲，凡十祀矣。緣方準(zhǔn)員，因情生文，然詞賦非一時可就也，故未能多得。蓋試自第之：嘗為《七夕》、《感逝》諸篇矣，陶壚謝陸，旁及江、鮑，綺繪之遺也；為《愁霖》諸章矣，品擬《江》、《?！?，上延枚、揚，是閎衍之系也；為《重離騷》、《九辨》諸什矣，獻吉云‘襲其意而異其言’，是婉惻之概也；為《撰志》之詠矣，非拾澤畔，非襲揚、班，其欲成一家之言者乎？然采摭見矣。已矣，無庸吾才矣。

漢代相如百日成賦，揚雄賦成腸出，作賦之難，非大才士不可。陳山毓作賦十年，自知非急就之章?！罢厥凇冻o》，退而卒業(yè)。心私好之，哀其孤行，尚其妙思，悠悠其味，沨沨其詞。入之稍深，趣則靡滋。宋玉、相如、淮南、賈、枚，旁羅既畢，遂嫻賦辭。雕蟲小技，壯夫為之。耽之靡射，以迄于茲?！笨芍惿截苟虝荷锞浴冻o》為私好，并延及宋玉、相如、淮南等同好。所謂綺繪之遺、閎衍之系、婉惻之概諸賦，實質(zhì)均祖屈騷而來。梁劉勰論屈子云，“其衣被詞人，非一代也。故才高者菀其鴻裁，中巧者獵其艷辭，吟諷者銜其山川，童蒙者拾其香草”，陳山毓以一己之力分飾多能，對鴻裁、艷辭、吟諷等諸方面均有嘗試，可見深得屈騷真味。其弟陳龍正稱其賦作水準(zhǔn)堪與屈子比肩，“家靖質(zhì)平生好讀賦，所作數(shù)十篇。余最愛其《北征》，……文章家推為賦手，學(xué)者讀之未嘗不有資于理道也。《貞婦賦》次之，即掩魏晉以下，而登屈子之壇何愧焉”。即使不在三閭之列，亦不出宋玉、相如之儔?！百Z生賦意，班張賦材，子云賦筆，歷百世而兼數(shù)子之長……即未敢匹三閭，骎骎乎宋玉、相如之儔矣。”而其在明代文壇所編選評點《賦略》，亦可以說是一部騷體賦集批評史。

二 尊選與貶選：以騷體賦為主的選錄宗旨

賦集選本的編纂評點，產(chǎn)生于南宋，于明代萬歷之后出現(xiàn)熱潮。今存明代賦集有十余種之多：俞王言撰《辭賦標(biāo)義》18卷，明萬歷29年木寧金氏渾樸居刻本；陳山毓輯《賦略》56卷，明崇禎刻本；周履靖、劉鳳、屠隆輯《賦海補遺》30卷，明書林葉如春刻本；李鴻輯《賦苑》8卷，明萬歷本；施重光輯《賦珍》8卷，明刻本；無名氏輯《類編古賦》25卷，明抄本；袁宏道輯、王三余補《精鐫古今麗賦》10卷，明崇禎本；無名氏輯《賦學(xué)剖蒙》2卷，《永樂大典》本，收入《四庫全書存目叢書》。余紹祉《賦草》1卷，崇禎元年歙縣刻本；葉憲祖《青錦園賦草》1卷，收入《藜照廬叢書》。

同時，明代《文選》復(fù)興，出現(xiàn)大量的廣、續(xù)、評注蕭《選》之作，并延及賦集編選評點的熱潮。編選者往往以昭明為準(zhǔn)的，對賦類進行刪、擴、補、換等改動。如明王三余《古今麗賦敘》云：“余少冥搜遐覽六朝《文選》、《唐文粹》、《宋文苑》，所搜萃以及昭代諸名公，作者如林，至律以麗則之榘，不無□□于其間?！币虼?，以“麗則”為選錄標(biāo)準(zhǔn)，對《文選》等總集中賦體重新?lián)皲浽u點；又有對《文選·賦類》的增添、刪減或補遺者，如俞王言《辭賦標(biāo)義序》：“昭明之袞鉞，誠凜凜千載，乃私心所向往，有不忍并捐者。用增三十余篇，以時婆娑燕樂乎其間，而?？嗪孤y窺也。故為之尋究其原，貫穿其旨，掃舊疏之繁蕪，補《纂注》之遺佚?！庇衷啤笆蔷幩x，恢拓昭明，收其逸也，旁及《七發(fā)》、《封禪》等篇，聚其類也，中間如《高唐》、《神女》諸作，漫而少致，然為賦家之祖，姑依昭明錄之”。陸宗達《賦珍序》稱施重光：“采昭明之遺英，匯耳目之奇賞?！笨梢哉f，賦集的編選評點之風(fēng)，在一定程度上，與明代選學(xué)復(fù)興相關(guān)。

值得提出的是，明人復(fù)興選學(xué)的根本，乃尊選褒選，建立選學(xué)的標(biāo)準(zhǔn)地位。多數(shù)人盡管對昭明批評指責(zé)，然不敢妄改。如張鳳翼明確指出昭明“篇下題名以字者十之八，以名者十之二，既無褒貶之義，殊乖協(xié)一之體，今惟稱帝則不名，余則皆以名而字與爵里系焉，至如《文選》增定之以騷先賦，以無緒有，雖不無所見，特以非昭明本旨，不敢更彼易此”。然賦集的編纂，雖因緣于《文選》，卻與選學(xué)極為不同。不僅更改了文體位次，陳山毓甚而對昭明《文選》提出嚴(yán)厲批評：

總集者，輯文人學(xué)士所論著，撰而錄之者也。蕭氏《文選》重而諸家之撰錄殆廢。然昭明識最下，獨貴綺麗，尚堆疊詞賦，……自來詞人奉蕭氏《選》如洛書天球，而古人鴻篇遂不可復(fù)睹也，惜哉。說者猶謂稧序之不見錄，坐“絲竹管弦”四字。噫嘻，亦以誣矣，愚矣。右軍此序猶自古雅澹蕩，饒韻致。自昭明諸人意所不喜，何論四字也。故予嘗以為《文選》一書是古文詞一巨蠧也，亦一厄運也。

陳山毓認(rèn)為昭明編纂《文選》時偏愛綺麗、堆疊之賦，見識低下，卻被時人奉為圭臬，從而導(dǎo)致古人鴻篇巨著湮沒無聞，是古文詞的蠹蟲和厄運。并以《文選》不錄王羲之《蘭亭集序》為例，對宋人所提出坐“絲竹管弦”之因并不贊同，如陳正敏《遯齋閑覽》云：“季父虛中謂王右軍《蘭亭序》以天朗氣清，自是秋景，以此不入選。余謂絲竹管弦亦重復(fù)?！苯z竹管弦本《漢書·張禹傳》：“禹性習(xí)知音聲，內(nèi)奢淫，身居大第，后堂理絲竹管弦?！焙蝸碇貜?fù)之說？宋元以來均有學(xué)者明確反對陳氏此論。如宋張侃《拙軒詞話》云：“前輩論王羲之之作修禊敘，不合用絲竹管弦。黃太史謂秦少游《踏莎行》末句‘杜鵑聲里斜陽暮’，不合用斜陽，又用暮。此固點檢曲盡。孟氏亦有雞豚狗彘之語，既云豚，又云彘，未免一物兩用?！痹f居安亦對“‘絲竹管弦’語重復(fù)，‘天朗氣清’非上巳日景象”的說法提出“昭明未必以此八字之故。況‘絲竹管弦’《前漢張禹傳》已有之；輕清為天，謂上巳日也，‘天朗氣清’亦何害？”諸人對昭明不錄《蘭亭集序》見解各異，陳山毓則認(rèn)為王羲之此序乃古雅澹蕩，富有韻致之文，非昭明諸人所愛之作，因此不錄。在《賦略》的編選中，陳山毓亦內(nèi)蘊異于昭明的批評觀。

首先，陳山毓認(rèn)為，《離騷》諸篇皆可稱賦，不當(dāng)與賦分途?！坝栌^古來諸書皆稱《離騷》諸篇為賦，騷經(jīng)直可稱離騷賦，懷沙直可稱懷沙賦，至于余篇，莫不皆然，其謂之騷而與賦分途者謬也。王元美云：‘騷、賦雖有韻之言，其于詩文自是竹之于草木，魚之與鳥獸，別為一類，不可偏屬，然則以為騷而系之詩者亦謬也’?！痹陉惿截箍磥恚瑢Ⅱ}歸之賦則可，于詩則不然。并引王世貞復(fù)古之論，矛頭直指昭明《文選》以賦置首，接序為詩、騷、七、詔、冊、令、教、文等文體的分類觀。

其次，頌、賦通稱。陳山毓云：“頌者，頌亦賦之通稱也?！辈丛唬骸啊毒耪隆酚小堕夙灐罚洞笕速x》，史遷謂之《大人頌》；《洞簫頌》，昭明謂之賦，《藝文志·賦略》中入《孝景皇帝頌》?！堕L笛賦》本稱《長笛頌》，《藉田賦》，臧榮緒《晉書》稱《藉田頌》，然則賦可稱頌，頌之取裁于賦者，即得稱賦也?！币环矫妫衙鲗⑼醢抖春嶍灐?、馬融《長笛頌》、潘岳《藉田頌》，均入于《文選》賦類，另一方面，卷四十七又另選《圣主得賢臣頌》、《趙充國頌》等5篇頌體，顯示出賦、頌文體牽纏、分合不明?？紳h人之視賦頌，已多賦、頌并稱。如司馬遷《史記·司馬相如列傳》云“相如既奏《大人》之頌”。陳山毓提出，賦體頌用者，可稱為賦。顯與事實相合?，F(xiàn)代學(xué)者進一步認(rèn)為，漢人賦頌不分，要在賦體頌用，賦是主導(dǎo)的方面，賦的鋪陳總是以顯示與炫耀表現(xiàn)為頌的功用。

再次，八代無文，唐室無賦?！顿x略》選賦始于先秦，迄于明代?！墩帯?4卷，不錄宋、金、元三代賦作，《外篇》20卷，選錄戰(zhàn)國迄明代賦作，《正編》未選之宋賦，則略有增補。書前《緒言》一卷，分“源流”“歷代”“品藻”“志遺”“統(tǒng)論”五部輯錄歷代論賦資料，間有編者按語及評論。“大凡賦擅于楚，昌于西京，叢于東都，沿于魏晉，敝于宋，萎苶于齊梁，迄律賦興而孑遺鮮矣。宋俚而元稚，又弗論焉?！币怨刨x為準(zhǔn)，大體論述了戰(zhàn)國至明代賦體的發(fā)展演變，而唐代律賦大興，則為《賦略》不取。

晚明至清初賦壇受祝堯《古賦辨體》的籠罩，基本持“祖騷宗漢”的理論觀點。在賦集編纂時，尊《楚辭》為首，并凸顯相如“賦圣”的地位。早在萬歷年間，俞王言所輯《辭賦標(biāo)義》卷一至卷五收《楚辭》27篇，并云：“儕馬卿于屈平，兄弟也；宋、景、揚、賈，父子也；班、張、潘、左、曹、陸輩，祖孫也；其余皆曾、玄耳。后之作者如林，然唐以綺偶，宋以淡泊，古道衰矣?！标惿截雇碛谟崾?，其《賦略》卷一至卷三入選屈原賦25篇、宋玉賦13篇，并曰：“凝情屈、宋，不數(shù)張、左，下則枚、馬，無取潘、陸，巧因思浚，奇繇情會……靈均非乏瑰奇，長卿亦是員麗?！庇智宄跬跣抻瘛稓v朝賦楷·凡例九條》之首曰：“賦雖本于六義，體制則有代更，《楚辭》源自《離騷》，漢魏同符古體，此為賦家正格，允宜奉為典型?！币蝮w例不同，明代不以時代編次的總集，其編選宗旨亦以楚為源，以漢為尊。如周履靖《賦海補遺自敘》提出：“余觀作賦，始祖風(fēng)騷，創(chuàng)于荀宋，盛于兩漢。迨至魏晉六朝，賈、曹、傅、陸之儔縱橫玄圃，司馬、江、王之輩馳騁藝苑。”后人追念屈體，形式各樣。陸葇《歷朝賦格·凡例》云：“夫子刪詩而楚無風(fēng)，后數(shù)百年屈子乃作《離騷》者，詩之變，賦之祖也，后人尊之曰經(jīng)而效其體者，又未嘗不以為賦，更有不名賦而體相合者，說詳祝氏《外錄》?！敝撩髑逡状?，屈原《楚辭》在賦集編纂中亦經(jīng)歷變革。

清初，康熙朝統(tǒng)治出于對教化的需要，大力鼓吹詩的價值，“賦者，古詩之流”觀得到強化，祝堯的影響已不如明代強烈，賦集編選多不再以《楚辭》為首。“元人祝氏著《古賦辨體》以《離騷》為祖，然則選歷代之賦，當(dāng)以《離騷》為始乎？否也。屈子，楚人?！峨x騷》為楚聲，又本于楚狂之《鳳兮》歌也。然而《南風(fēng)》之詩，《卿云》之歌，先之矣。選賦者又當(dāng)以虞舜為始乎？否也。昭明一《選》，已將騷與賦而分之，至宋李昉、宋白輩選《文苑英華》，止選賦而不選騷矣。此趙子承哉之選，斷自西漢，始推而上之，止取宋玉而不取屈原，可謂得選之體也?！笨娡Q趙維烈上承昭明《文選》《文苑英華》，選賦而不選騷，并明確反對騷為賦祖的觀點。此即亦為清初陸葇《歷朝賦格》、王修玉《歷代賦楷》與趙氏所選在理論宗旨上的不同之處。又康熙二十五年版陸葇《歷朝賦格》錄荀子《禮》、宋玉《風(fēng)賦》，而未錄屈騷，王修玉《歷代賦楷》亦以康熙御制《闕里檜賦》《竹賦》二篇為首。此期滿清統(tǒng)治者鎮(zhèn)壓與懷柔政策并行，文人士大夫的故國之思、遺民之恨在《楚辭》中雖時有寄托，但也有不少士人對逐漸安定的新朝唱起頌歌。至乾嘉時期，樸學(xué)登峰造極，楚辭學(xué)才全面復(fù)興。

三 陳山毓對騷體賦的具體評論

中國古代賦論多散見于史著、子書、詩話及賦集的序、跋、凡例或附錄中，較少系統(tǒng)的專論。陳山毓在卷首《賦略序》中，圍繞裁、軸、氣、神、情等五大標(biāo)準(zhǔn)，確立起系統(tǒng)、完善的賦學(xué)批評觀，亦是《賦略》編選評點的總綱。內(nèi)涵陳山毓對賦體、賦源、賦家、賦韻等方面的品評，在明代賦集選本批評中獨具特色：

(一)裁,即陳山毓對賦體源流、流變的思考?！顿x略》對歷代所選賦家、賦作進行了重新考訂。如陳山毓對宋玉、相如、東方朔等人賦篇的擇取云：“《藝文志》宋玉賦十六篇，今定著十三篇；《藝文志》司馬相如賦二十九篇，今定著六篇；東方朔，按《藝文志》無朔賦，今入七篇。”又論賦之流變曰：

右向、歆父子所定《七略》，孟堅取以入志，其分四種，所以上下工拙。如枚叔、長卿入上等；而稱枚皋‘好恢笑，不甚閑靡’，則入第二；東方朔則削而不著是也。其所著篇數(shù)亦加去取。如云枚皋賦‘可讀者百二十篇，其尤嫚?wèi)虿豢勺x者尚數(shù)十篇’，則不入是也。其所謂‘入揚雄八篇’者，則向、歆所不取而孟堅自入之者也。

班固《漢書·藝文志》詩賦略的分類標(biāo)準(zhǔn)，本據(jù)劉向、劉歆父子《七略》而成。因《七略》及賦篇的闕失，尤其是陸賈賦類基本全部逸亡，致使后人無法探其根本。如清章學(xué)誠《校讎通義·漢志詩賦第十五》論曰：“今觀《屈原賦》二十五篇以下, 共二十家為一種；《陸賈賦》三篇以下, 共二十一家為一種；《孫卿賦》十篇以下, 共二十五家為一種；名類相同, 而區(qū)種有別,當(dāng)日必有其義例。今諸家之賦, 十逸八九, 而敘論之說, 闕焉無聞, 非著錄之遺憾與? ”章氏甚表遺憾。又章太炎《國故論衡·辨詩篇》云：“屈原言情, 荀卿效物。陸賈賦不可見, 其屬有朱建、嚴(yán)助、朱買臣諸家, 蓋縱橫之變也?！碧紫壬嗍峭茰y。陳山毓則認(rèn)為《藝文志》的分類當(dāng)以賦之優(yōu)劣為準(zhǔn)。據(jù)現(xiàn)存賦篇，以枚乘、相如賦入上等，而東方朔、枚皋等滑稽恢笑之篇不入或少入，與賦篇層次相符。

(二)軸，指陳山毓對賦體創(chuàng)作中因襲與創(chuàng)新的評價。自賦體產(chǎn)生之日，賦家的祖述與新變亦是賦學(xué)批評史上繞不開的環(huán)節(jié)。對于史上出現(xiàn)的最早賦篇，陳山毓評荀卿云：“卿才實杰出，故《禮》《智》諸篇無所規(guī)襲而拔焉特秀，然體局而少變，則不遠致。直而少婉，則不通，故后世詞人效之者絕少，即效之者，亦略無味也，卿固非賦才耳?！鼻也徽撥髯铀鳌抖Y》《智》《云》《蠶》《箴》五篇是否為賦一直為學(xué)界爭議，從辭賦發(fā)展史看，后世賦家對荀賦模仿不多。陳山毓肯定荀卿的無所規(guī)襲，然對其語言結(jié)構(gòu)則委婉批評。劉勰稱賦體“受命于詩人，拓宇于楚辭”當(dāng)屬確論，而屈原、宋玉等人賦作則依仿不窮：

宋玉《高唐賦》：“模寫形容，大約以雄壯為體，以悽惋為致，此風(fēng)創(chuàng)自宋玉，至漢而大盛矣。”

班彪《北征賦》眉批：“文溫以麗，意悲而遠，斯賦有焉，后之紀(jì)行者大率祖此?！?/p>

張衡《思玄賦》眉批：“規(guī)摹騷經(jīng)，旁及幽通,頗精工博大,恨未能出新意耳?！?/p>

陸機《歲暮賦》：“騰六龍于天布，擒藻處雁行《嘆逝》，然傷弱矣?！?/p>

柳宗元《懲咎賦》：“刊落鉛華，獨存風(fēng)骨，洗齊梁之陋而規(guī)撫靈均，其失也槁而無致，所可讀者盡此五篇矣?！?/p>

王世貞《七扣》：“能出新意，絕無剿詞，知兗州之才，才而奇也?！?/p>

陳山毓用形與影之別論賦體關(guān)系云：“凡準(zhǔn)的前藻，贊續(xù)厥美者，形法大肖則撫掌焉；然風(fēng)度非故，若家法頓盡，則直舉胸情可耳，又何取傍其遺目，追其體式乎？故夫形之燭影，體立于此，則質(zhì)成乎彼。夫作者形也，擬作者影也，欲使觀者睹此毛發(fā)，得彼神情，此擬作者之折中也?！标惿截乖鴵?jù)《離騷》而作《重離騷》，即力彰屈子志意。陳山毓認(rèn)為，所謂作者與擬作者之關(guān)系，擬作可直抒胸臆，得其意而含其情，不必依原篇而畫其形。因此對宋玉、班彪賦的開創(chuàng)之風(fēng)，陳山毓給予客觀評價，而張衡、陸機、柳宗元之賦，不僅指出其對前人的摹擬之處，亦指出不足。如論張衡《思玄賦》未出新意、陸機《歲暮賦》文氣傷弱、柳宗元則槁而無致，而對王世貞自出新意之作，則極為贊譽。

(三)氣，指陳山毓對賦作所體現(xiàn)出來的節(jié)奏的看法。早在曹魏時期曹丕論文云：“文以氣為主，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力強而致。譬諸音樂，曲度雖均，節(jié)奏同檢，至于引氣不齊， 巧拙有素，雖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辟x作亦是如此。陳山毓云：“竊以為氣厚故不匱，氣伸故不住，氣旺故不衰，氣貫故無跡。作者之氣正引，讀者之氣而使不歇，自然行挾風(fēng)云，字灑珠玉。若乃氣一不至，則使讀之者索然自盡，聲不能高，而氣不能揚?！睔庵?、薄、旺、衰，是賦篇成敗的關(guān)鍵。作為文字博物學(xué)家，賦家上窮碧落，下探黃泉，凡天上地下、水居陸生乃至神話傳說、古籍字書等包涵的瑰瑋奇絕之物應(yīng)有盡有，古奧雄奇，聱澀牙頰，向被人所譏。然賦圣相如之《大人賦》，武帝讀罷“飄飄有凌云之氣，似游天地之間意”，可知賦篇之氣的作用：

東方朔《初放》眉批：氣韻自昌。

王褒 《洞簫賦》：子淵為文，方漢盛時，輒有六朝萎靡之氣，其于賦亦然，是亦文章一大升降也。

劉向《九嘆》：語多欲俳而通章讀之猶知是西京物。弇州評康樂詩以為語俳而氣古，予與此亦云。

曹大家《東征賦》： 溫雅纏綿，特未免閨弱之氣耳。

王粲 《登樓賦》：此賦語雖不多，而氣完意到，沨沨乎不減大篇矣。

按照時代先后，祝堯《古賦辨體》將賦分為古賦、徘賦、律賦、文賦四種，陳山毓強調(diào)的是古賦之氣，尤其將是否帶有六朝風(fēng)氣作為判斷文章優(yōu)劣的一大標(biāo)準(zhǔn)。如陳山毓評西漢王褒《洞簫賦》有萎靡之氣，便認(rèn)為其是從漢到魏晉文風(fēng)轉(zhuǎn)變的一大關(guān)捩；又如劉向賦雖用俳語，卻帶有古風(fēng)之氣，因此稱為西漢作品。反之，處于漢末魏晉時期王粲的《登樓賦》，氣完意到，卻是不輸漢賦鴻篇巨制之作。此外，陳山毓對女性之作也相當(dāng)苛刻，如班昭《東征賦》，因風(fēng)格上之溫雅纏綿，便被批評為不免“閨弱之氣”。

(四)情，指是否含情是評價賦體的重要標(biāo)準(zhǔn)。漢班固曰“登高而賦，可以為大夫”，劉勰云“原夫登高之旨，蓋睹物興情。情以物興，故義必明雅；物以情觀，故詞必巧麗。麗詞雅義，符采相勝，如組織之品朱紫，畫繪之著玄黃”。又論賦體結(jié)構(gòu)曰：“序以建言，首引情本，亂以理篇，迭致文契。”均指賦體創(chuàng)作因緣情之所起。而情之所發(fā)，須內(nèi)心有所抒發(fā)為上，陳山毓云：“竊以為胸?zé)o郁結(jié)，不必抒詞，中有徘徊，才御楮墨，自然吐言逼真，中情妙達。”若胸?zé)o感觸，為文造情則非。陳山毓評曰：

屈原《山鬼》：通篇悽惋。

屈原《國殤》：悲壯。

司馬相如《長門賦》首段眉批：情景最妙，風(fēng)格最高。

班彪《北征賦》眉批：文溫以麗，意悲而遠，斯賦有焉，后之紀(jì)行者大率祖此。

班婕妤《自悼賦》眉批：清麗婉轉(zhuǎn)，古今閨媛第一。

潘岳《閑居賦》：高情雅致，幾欲冒真矣。

柳宗元《乞巧文》：激昂感慨處有類賈生，而時睹雅奧。

黃省曾《閨哀賦》：中多真情直境。

賦中情志，以凄婉、悲壯、清麗、悲傷、雅致、激昂等發(fā)抒郁結(jié)為上。元祝堯《古賦辯體》論“兩漢體”云“二十五篇之騷，莫非發(fā)乎情者”，論“三國六朝體”云“蓋西漢之賦，其辭工于楚騷；東漢之賦，其辭又工于西漢；以至三國六朝之賦，一代工于一代。辭愈工則情愈短，情愈短則味愈淺，味愈淺則體愈下”，論“唐體”曰“辭者，情之形諸外也；理者，情之有諸中也”。兩漢至六朝賦作，因情的減少而每況愈下；唐賦短于情而長于理，故陳山毓不入。俞王言《辭賦標(biāo)義》批點辭賦的創(chuàng)作緣起均從情理層面去解析，強調(diào)漢魏六朝賦體乃含情之作。陳山毓還強調(diào)賦中情志的真實可感，如潘岳《閑居賦》中雅致之情，甚至可以假亂真；又如黃省曾《閨哀賦》則多真情直境。

(五)神，陳山毓意謂賦作還應(yīng)想象豐富，靈動自如。賦體板重，結(jié)構(gòu)大體固定，而賦家用語極盡敷陳之能事，往往為人譏笑。陳山毓對賦作甚而提出“神”之標(biāo)準(zhǔn)，“夫靈均抽辭，江濱岑寂。子虛援毫，意思蕭散。皆是神思獨往，不以俗物纏心”。其評所選賦作云：

枚乘《七發(fā)》畋獵描寫眉批：寫的森郁雄壯，真令人神躍色飛矣。

班固《幽通賦》眉批：造體雅奧，練字精工，但籍錦列繡所乏生意耳。

班固《兩都賦》首段眉批：其原出于相如，質(zhì)直有余，流動不及。

曹植《洛神賦》：詞情艷發(fā)，意態(tài)橫生。

潘岳《西征賦》：寫事疏暢，造語閑雅。汪汪萬頃而溁洄處，婉轉(zhuǎn)多致，風(fēng)流蘊藉，不可復(fù)得。

柳宗元《晉問》：惜無觀濤，縱列種種奇怪，足以發(fā)其妙思者，若其造體煉句則越陳思諸人而上之，欲追枚叔矣。

枚乘《七發(fā)》向被看做大賦成熟的標(biāo)志，通過音樂、飲食、車馬、游覽、畋獵、觀濤等七事腴辭云構(gòu)，夸麗風(fēng)駭，然“其馳騁處，真有捕龍蛇，搏虎豹之勢”，故令人神躍色飛。反之，班固《兩都賦》氣度雍容，典雅肅穆，陳山毓批為質(zhì)直有余，流動不及?！队耐ㄙx》亦缺少生意。兩漢之后，陳山毓所選《洛神賦》《西征賦》《晉問》等篇，均有意態(tài)橫生或風(fēng)流蘊藉、妙思種種之處。

以上五大標(biāo)準(zhǔn)是陳山毓對中國賦論史的獨特貢獻?！顿x略》最后總結(jié)曰：“若乃達斯五秘，運以一心，然后酌古人之曠真，剪前哲之榛蕪。競短長于片言，校宮商于全牘。凝情屈、宋，不數(shù)張、左。下則枚、馬，無取潘、陸。巧因思浚，奇繇情會。吁謨定命，雅致愿存。楊柳依依，物色斯貴。靈均非乏瑰奇，長卿亦是員麗。竊嘗有志，未見其人云爾?！敝袊糯x論的發(fā)展，始自梁劉勰《文心雕龍·詮賦》篇，而專門的賦論著作則一直至清李調(diào)元《雨村賦話》才出現(xiàn)。值得一提的是，明代評點文學(xué)大興，賦集的序跋評點及附錄賦論極大促進了清代賦話的形成。陳山毓《賦略》是明末至清初古賦理論的代表，其對騷賦的選篇與批評，先于清代楚辭學(xué)復(fù)興，在元明至清代文壇有著承前啟后的賦學(xué)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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