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洪華 姜淑梅
一
2005年的秋天對于蟄居贛北小城的林莉而言有著非凡的意義。三秋時節(jié),面露羞怯的林莉竟然帶著她的組詩《一個人的行程》16首步入了《人民文學》的詩歌方陣。“這對于一個從來沒有在正式刊物發(fā)表過詩歌的寫作者來說,它的意義是無法言說的”,五年以后,林莉在華文青年詩人領獎臺上仍然抑制不住當年的那份激動。
林莉說,她是在2004年的春天與她的詩歌“猝然相遇”的。那是“四月之末”的一個短暫黃昏,垂手可觸的夜色“擦過茫茫的蘆葦”,詩人站在故鄉(xiāng)的田壟上打量“春天的山坳”:當豌豆花上的白蝴蝶“顫動羽翼”,當暮色中的紫云英舉起“雷霆般的美”,當遍地的油菜花吐出“金色的狂瀾”,懷鄉(xiāng)的詩人終于迎來了“一場暴雨的狂亂”。林莉在詩歌中盤桓著對故土最濃烈的愛,“這愛,有一顆嬰孩般的心,倔犟的心”,那枝頭跳躍的雀鳥是“不懂得這沉默著的歌唱”的(《春日之歌》)。詩人以虔誠而謙卑的姿態(tài)敞開了蘊藏已久的秘密,她一直暗戀著故鄉(xiāng)的一切,無論是“無名山岡”、“籬笆小院”,還是“泥土、石塊、蝸牛、一片蘋果林”(《如果這就是命運》),甚至“一粒葵花籽”,(《一??ㄗ选罚?。當詩人再一次回到“靈魂的故地”,在故鄉(xiāng)的深冬之夜寄出“一封已泛黃的書簡”時,她那“暗暗戰(zhàn)栗過的心”才漸漸“趨于平緩”(《南方以南》)。
然而,讓詩人始料未及的是,當她從故鄉(xiāng)出發(fā)開始“一個人的行程”的時候,無窮的遠方卻成為了她心靈的召喚。故鄉(xiāng)雖然是詩人生命的起點,然而,故鄉(xiāng)業(yè)已成為游子永遠無法重回的家園。雖然故鄉(xiāng)“秘密的花蕾被打開,大地如此溫良”,然而詩人的“疼痛如此純粹”(《最美的時刻》)。在詩人的漂泊行程中,與故鄉(xiāng)比鄰而居的是“小鎮(zhèn)”。當故鄉(xiāng)已無法慰藉一顆“日漸潦草的心”時,詩人并沒有仿效她所崇仰的前輩,滿面秋霜,彳亍江畔,悵望余生,而是以她獨有的方式選擇遠行,走向了“虛擬之鎮(zhèn)”。這座位于想象腹地的小鎮(zhèn),“前有良田千畝后有青山延綿,東有遠親,南有近鄰”(《小鎮(zhèn)之愛》)。顯然,詩人所營構的小鎮(zhèn)分明只是一個“烏有之鄉(xiāng)”,即便它不會“唾棄一個含淚背井離鄉(xiāng)的人”,甚至還會“用一條河留下她孤身只影”(《小鎮(zhèn)之愛》),然而,這個叫“朱家角”的地方,同樣無法接納詩人“隔世的鄉(xiāng)愁”。于是,懷鄉(xiāng)的詩人不得不再次踏上歸鄉(xiāng)的“行程”。告別小鎮(zhèn)時,“我把流水還給流水”,“把愛還給愛,把我還給我”,“我知道離開就是返回,我正遠去和高飛”(《晚安,小鎮(zhèn)》)。
林莉說,詩歌于她是一種追尋和回歸,追尋就是不停地遠走和高飛,回歸就是生命和靈魂的還鄉(xiāng)。當遠行的詩人再次踏上還鄉(xiāng)之旅,故鄉(xiāng)“并沒有因為一次任性的遠游而將我遺棄”,大地“引領我抵達生命和靈魂的自由之境”。歸來的詩人早已不見了昔日離鄉(xiāng)時的感傷,她在遠行的孤獨中成長了堅強:雖然蒙霜的大地“擴大了寂寞的版圖”(《秋雨敲窗》),但“我將不與誰為敵”,“我”已擁有“一個省份五條河流那么遼闊的孤獨和愛”(《孤獨與愛》)。
二
林莉并不只是一個單純的鄉(xiāng)土守望者,在林莉大量的關于春天、故鄉(xiāng)和大地的詩歌中,我們隨處都能感受到一種蓬勃的力量。這種力量顯然與她詩歌中那些蘊含著勃勃生機的自然生態(tài)有關,譬如暗自滋長的青草、等待怒放的木棉、萌發(fā)新芽的灌木,還有競相開放的桂花、合歡、薔薇、菊花、梨花、桐花、葵花、梅花、曇花、豌豆花、油菜花等等。無論是“春天抵臨”,還是“秋日黃昏”,林莉總是這樣等待“最美的時刻”:
要慢一點,放輕腳步,等到風從背后涌來
天色暗下來,那星星都亮了,在這寂寥的途中
我開始想你,沿著滿坡的灌木、喬木、藤木
慢慢地我就會開紫色的、白色的、藍色的花
細碎的、美的、驚惶的,散發(fā)甜蜜和憂傷
風細細地吹,它們最終替我說出沉醉、洶涌和狂妄
最美的時刻我不比任何一朵花藏得更深
秘密的花蕾被打開,大地如此溫良,疼痛如此純粹
—《最美的時刻》
里爾克曾經(jīng)這樣告誡一個初涉寫作而又充滿困惑的青年:“如果你在人我之間沒有諧和,你就試著與物接近,它們不會遺棄你;還有夜,還有風;在物中間和動物那里,一切都充滿了你可以分擔的事?!保ā督o一個青年詩人的十封信》)在里爾克看來,生命萬物始終都與外部世界處于緊密的關聯(lián)之中,正是那些潛藏于自然生態(tài)背后的秘密才使萬物獲得了無限廣闊的生命和意義。林莉毫不諱言她正是從里爾克那里獲得了神祇一般的啟示,她在“自然的王國”里,喜歡把自己藏在草木物象中,試圖構建一個人群之外的生態(tài)世界。
林莉說,在詩歌寫作上她一直力求自己從內(nèi)心出發(fā)到廣袤的自然到善和美,對于題材可以小一些,再小一些,如沙粒如麥芒如針尖,但是它們必須具有濃郁的生命氣場和溫度。林莉詩歌中不僅覆蓋著茂密的自然植被,而且呈現(xiàn)出廣袤的大地輪廓,譬如,《孤獨與愛》中奔流著贛江、撫河、信江、鄱江和修水;《秋天明亮的原野》上起伏著樹木、山岡、河流和村莊;《高原一日》里游蕩著逡巡之豹和古銅落日。在詩歌中,林莉不但為這些江河、山巒、高原、大漠標注了特有的經(jīng)緯和脈絡,而且還把內(nèi)心的溫暖浸潤于每一寸土地以及土地上的萬物生靈。
對于林莉而言,詩絕不只是情感,更是經(jīng)驗,是個體對于世界的獨特的生命感悟。經(jīng)驗常常意味著一個人的內(nèi)心深度,而深度才是理解萬物的前提,才能與生命達成和諧與默契。林莉詩歌中的感染力正是來自于她對過去記憶和對將來期望融合而成的生命經(jīng)驗。當“一只白蝴蝶停在豌豆花上”,“顫動羽翼”,詩人發(fā)現(xiàn)“快樂”竟然如此“簡單”(《一只白蝴蝶停在豌豆花上》);當油菜花“從大地的肺腑吐出金色的狂瀾”,詩人從中“窺見”一種“瘋長之美”(《油菜花開滿大地》);當“滿身披著露水的山羊,從午夜的樹叢里悄悄地出來”,詩人想象那是“白玉蘭在黑夜開放”(《白玉蘭在黑夜開放》)。在詩歌中,林莉總是懷著一種謙卑的態(tài)度對待生命萬物,既表現(xiàn)了萬物對人的召喚,又流露出人對萬物的順應,詩人始終像孩子一般驚奇地分享自然萬物的秘密,既天真單純又睿智從容。
三
在物質主義高漲的消費時代,人們越來越駐足物質生活的表象,常常在對俗世欲望的認同和迷戀中墜入庸常,詩意的棲居已然零落成一個無奈而蒼涼的手勢,理想主義的遠景如同現(xiàn)代建筑后面的古舊村落被遮蔽甚至被拆解?;仡櫺率兰o以來的詩歌行旅,在經(jīng)歷了“垃圾派”、“梨花體”、“羊羔體”等詩歌事件之后,神圣的詩壇在“一聲嘆息”中幾近轟然坍塌,素來以高蹈的姿態(tài)不屑與世俗大眾為伍的詩人面對如此頹圮的“荒原”情何以堪?帕斯卡爾曾諄諄叮囑人們:“人應該詩意地活在這片土地上,這是人類的一種追求一種理想?!保ā杜了箍査枷脘洝罚┤欢?,在這個詩意匱乏的物質時代,詩人何為?也許林莉的詩歌創(chuàng)作為我們昭示了一種新的可能。
有人說,林莉的詩歌沒有介入現(xiàn)實的決心,她只是以一個女性的視覺打量那些被遮蔽的事物,目的是為了向這個世界碩果僅存的暗處之美奉獻出最為純粹的愛意(江子《暗處之美》)。毋庸諱言,我們的確難以從林莉的詩歌中直接捕捉對抗世俗的身影,她的詩中沒有強烈的社會批判色彩,甚至連一些怨天尤人也難以找到,但是,我們從林莉的寫作中不難發(fā)現(xiàn)拒絕庸常的姿態(tài),她總是把日常的生活審美化,把平凡的物象陌生化,她詩歌的純粹映射出現(xiàn)代社會的浮躁和膚淺。林莉的詩歌中沒有堅硬的物質和裸露的欲望,只有寬厚的大地和溫暖的內(nèi)心,那些日常的生存物象常常帶給人們意想不到的感動,譬如:
我第一次寫出火車
并不意味著我從未遇見過它
我沒有輕易地提起過火車
是因為它總是離開得快而抵達得
慢,此時我趴在六樓的窗臺
夜色已經(jīng)夠沉默的了
我還聽見它擦著一團黑在鐵軌上
任性地跑
從不顧慮我的情緒
也就是不讓我有理由哀傷
—《火車》
這首題為《火車》的詩最集中地釋放出林莉的詩歌才華,日常的瞬間與深長的意味、外表的柔弱與內(nèi)心的堅強渾然交融在樸實而節(jié)制的表達中。不止是火車,還有郵筒、挖沙船和拖拉機這些堅硬的物質,林莉也都用溫暖的內(nèi)心寫出他們的哀怨、孤獨和沉重:那早在大清朝就已備好的郵筒“怒放我前世的愁怨”(《信筒》);那孤獨地擱淺在河岸的挖沙船是一首長詩的“標點”和動蕩生活“倉促的一頓”(《一只挖沙船擱淺在河岸》);那一輛停止了奔跑的拖拉機在廢棄的曬谷場“和一個老拖拉機手、舊家什、柴火構成了暮晚最沉重的場景”(《一輛拖拉機停止了奔跑》)。雖然情感是詩歌的主要經(jīng)緯,但是節(jié)制卻是詩歌的最高美學,把最濃烈的情感交付于最儉省的言辭,保持欲說還休的節(jié)制與隱忍,這是林莉詩歌的一貫書寫方式。
愛德華·楊格說,有獨創(chuàng)性的作家的筆就像阿爾迷達的魔杖從不毛的荒野中喚出鮮花盛開的春天(《關于獨創(chuàng)性寫作的推測》)。真正的好詩,是在穿越人類的經(jīng)驗、情感、記憶以及想象和夢境,而一路向我們走來的,它最終抵達的是靈魂。當庸常的俗世生活麻木了我們的神經(jīng)末梢時,林莉卻在那些平凡的生活場景中,發(fā)現(xiàn)了新的秘密,并把它們從蟄伏中喚醒和照亮。當她拾撿起過去久已消沉了的動人的往事,用深幽、寂靜和謙卑描寫這一切時,她的詩歌已漸漸固定成“一所朦朧的住室”,世俗的喧擾只能遠遠地從旁走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