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莊
見過詩人王玉芬?guī)状蚊?,卻少談詩歌。她豪爽直率,有些像北方女子。本以為善飲,可每次都把啤酒當作白酒喝,這多少讓人有些失望。拜讀她這一組詩歌,感覺跟她靠近了許多。但這并不意味著我參透了她詩歌的一切,曉得她詩歌言說的秘密。實際上這做不到,也不可能。詩歌是個體生命對存在的領悟,在展開的過程中,它是顯現(xiàn)的,更是遮蔽的,意義具有多向性和延異性。所以,說同她靠近了許多,指的是她詩歌里所呈現(xiàn)的生命狀態(tài)我似曾相識,她的詩藝與觀念,我似乎可以部分地觸摸。
在王玉芬的這組詩中,生命裂變的狀態(tài)構成了她詩歌的遠景與底色,如同荒原上暗淡的光線,如同斑駁的舊照片。初看遙遠,似乎與己無關,再看驚動,原來就是我們的生命狀態(tài)。裂變要有爆發(fā)點,爆發(fā)點是外物或內(nèi)物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釋放的能量具有巨大的摧毀力,它使生命或錯亂瘋狂,或孤獨封閉。
“那么鏡中人,你還擔心什么”,“鏡中人預言:你將隱入鏡中,而我會來到繁華人間”—《空空如也》?!拔铱床灰娔?,或許已經(jīng)失去/而你,先我一步融入萬物/并散發(fā)出干燥的,馨香的/植物一般的永恒氣息”—《夏日黃昏》?!耙灰篃o眠,這是凌晨三點/一片鳥鳴,你在其中/一個人在砍桂花樹/一些事物一不留神就會跌落墜地/一些動物充滿意義的嘶叫”—《失眠》。
而生命裂變的聲音、疼痛及迷失就構成了她詩歌的核心意象與近景呈現(xiàn)。
詩人伊凡·阿列克賽耶維奇·布寧說:“最重要的是尋找聲音,一旦找到了聲音,其余的也就水到渠成了?!甭曇羰钦駝釉诳諝庵械膫鞑?,它是有靈性的,能衍射而繞過障礙,能相互干涉改變自己將本身隱蔽。當我們閉上眼,能感知這個世界的唯有聲音。
一直聽,一直
迷醉,流淚
陷入聲音的漩渦,不能自拔
為何迷醉,流淚。是聽到了不一樣的聲音嗎。是聽到了從未聽到過的聲音嗎。萬物皆有靈,大到宇宙,小到塵埃,都有自己的聲音。小鳥的夢想,流浪人的眼神,墓碑的靜默,蟲豸的爬行,花朵的綻放,都有自己的聲音,整個世界就是聲音的漩渦。如果將空氣視為海洋,那么聲音就是浪花。無數(shù)的聲音匯聚形成了漩渦。漩渦有巨大的引力。一個一直聽聲音的人,一個陷入聲音不能自拔的人,聲音其實就是信仰。
而聲音,柔和的,刺耳的
以各種方式接近,穿透
為我編織一個全新的世界
一座供我終老的迷宮
沉浸,迷失
害怕將會貫徹始終
光線進入眼中,人會本能地去尋找光源,大多數(shù)時候,我們找到的卻不是光源,而是光源的虛像。同樣,尋找聲源亦是人的本性。因聲音的衍射干涉,尋找會異常艱難。一種聲音一條道路,成千上萬種聲音成千上萬條道路。它們交叉扭曲,網(wǎng)狀般展示著這世界。這是動態(tài)的網(wǎng),永不停息地改變著結構,如同迷宮。你以為自己在前行,結果卻是在倒退。你以為是在同一條道路上,事實卻偏離方向很遠。你獨自一個人尋找著,這是你的迷宮,只屬于你一個人的迷宮。沉浸,迷失。你為迷宮而生,亦為迷宮而亡。迷宮是你最后的墳墓,害怕是你唯一的依靠。為何害怕呢。害怕什么呢。是害怕這真實而荒誕的世界嗎。是害怕無法堅守的信念嗎。是害怕勞碌奔波的生命終老無果嗎。
是的,我無法抓住什么
連一根稻草也沒人施舍與我
我能緊緊抱住的
唯有聲音,以及
聲音之后的空
在聲音的世界里,你是孤獨的,除了聲音你一無所有。而聲音,柔和的,刺耳的,卑微的,嘹亮的,美好的,丑惡的,都屬于你,愛也罷恨也罷,你都要緊緊抱住,最終融為一體。本質(zhì)上你就是聲音,迷失在這艱難的人世,直至精疲力盡,死亡降臨,飄入虛無。
《聲音》并不長,以平常行為切入,虛實結合,構建了另一個時空,另一種生命存在的方式。那里,“黑暗,像一群突然俯沖而至的蝙蝠/吞沒一切,并制造出更為細致的孤獨”。詩人以獨特的角度詮釋了人存在的困境、迷惘及孤獨,不頹廢,悲劇氣息彌漫字里行間。
存在的生活是庸常的,約束的。我們只是一個個微不足道的零件,循規(guī)守矩地運轉(zhuǎn)著。麻木,沒有激情,沒有夢想,沒有思考,沒有探求??释浅I?,渴望短暫人生體驗不同的存在,渴望冒險。對詩人而言,詩歌異化為現(xiàn)實生活的延展,詩歌是生活最重要的組成部分。真正的詩人是瘋狂的,神經(jīng)質(zhì)的,更是高貴的,寥若晨星。
立秋的陰影還沒散去
中元,處暑,白露,快到秋分了
我數(shù)著節(jié)氣,看疼痛被時間
抻得越來越薄,透明
像只玻璃盒子,完完全全罩住
我,與世隔絕
人至中年,內(nèi)心空寂,年華虛度,空有一身疲累。這就是立秋時的陰影嗎?這就是疼痛的緣由嗎?時光是快的,也是慢的。對疼痛而言,時間是煎熬。疼痛如同魔種,在煎熬中發(fā)芽生長。詩人將疼痛具象化,像只玻璃盒子,薄而透明的玻璃盒子。要回歸到內(nèi)心世界,唯一的辦法就是一一割斷與外界的聯(lián)系。但割斷,生生割斷,會無比疼痛。在這里,疼痛是覺醒的象征,是新生的催化劑,更是脆弱的新生命的盾牌。
往常校園里的桂花香也聞不到了
至于秋天的天有多高,原野有多遼闊
今年的月亮是十五圓還是十七更圓
這些和我又有什么關系
我困囿于一百平方米的家中
和世界相互遺忘
并一心一意地,疼痛
如果說開始的疼痛是被動的,偶然的,那么現(xiàn)在的疼痛則是自覺的,是生命的依靠,是全新的生存方式。這世上除了人本身一切都不重要,一切和我又有什么關系呢,我愿和世界相互遺忘,只一心一意地呆在疼痛之中。
在這喧囂的人世,誰能與世隔絕,誰能真正做到與世隔絕。在《秋天,我們需不需要獲得贊美》中,詩人設計了一個另類生命的圖景,它美麗,但虛幻,如空中樓閣。在《過敏》中,“一個人年年想著同一個問題/一個人年年被過敏占據(jù)了身心/而那些所謂形而上的痛苦/似乎都不值一提”。在《失眠》中,“有多少人潛伏在黑里/就有多少人等待天明/有多少人在夢里翻身,囈語,咂嘴/就有多少人盼著誰來喚醒/而我多么幸福/可以聽整整一宿,整整一宿/愛自己的聲音”。在《春天的危險性中》,“其實人們是充分認識了春天的危險性的/但他們愿意像那只飛來飛去的小鳥/寧可疲倦得一頭栽下,粉身碎骨/也不拒絕春天發(fā)出的一切信號”。正是聽從信號的召喚,我們踏上了虛幻的生命之旅,在形而上的絕境中探求生命的意義。
詩歌是獨特的。無法像談論散文、小說那樣去談論詩歌。詩歌只能意會領悟,不可轉(zhuǎn)述。如果將詩人比作磁體,那么詩歌就是磁場。磁場看不見摸不到,它如同迷宮,唯有親自進去,與之融為一體,方可感知它的力道與能量。王玉芬的詩歌自然,不刻意,層次感強,有內(nèi)在的精神邏輯,有強烈的生命悲劇意識。她喜歡采用“實—虛—實—虛”的結構方式,如同潮汐的形成將詩歌推向高潮,而實與虛之間的跳躍則構成了詩歌的沖擊力。喜歡王玉芬的詩歌,希望她的詩歌語言更簡潔,更精準新穎。期待看到她更好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