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蔚文
這是讓人想不起《情人》的湄公河
杜拉斯的湄公河
“我現(xiàn)在有一副面容衰老、布滿枯深皺紋的面孔??伤鼌s不像某些容貌清秀的面孔那樣驟然沉陷下去,它依舊保留著原來的輪廓,只不過質地被毀壞罷了。我有一張被毀壞的臉龐。我還能跟你說些什么呢?我那時才十五歲半。那是在湄公河的渡船上。這個形象在整個渡江的過程中一直存在著?!?/p>
法國女作家杜拉斯的小說《情人》中的第一節(jié),是從這一節(jié),“湄公河”幾個字改變了它的詞性,從一個地理名詞轉向一個文學的修辭,愛情的修辭。
再之后看了電影《情人》,梁家輝主演,“講述一位法國少女與中國闊少在西貢發(fā)生的凄涼動人的愛情故事”,只記住了梁家輝風流倜儻的白西裝和少女的法式平頂帽。電影把小說版《情人》濃縮成了一個很通俗的故事。
2018年2月15日,中國的大年三十,我從柬埔寨的暹粒飛到胡志明市。飛機降落已是夜晚,降落前一刻,從弦窗望去,地面燈火之璀璨令人驚訝,那大片的光芒,壯麗的城市之光!因為飛機飛翔角度的關系,地面的燈火如翻轉過來的巨型閃鉆飛毯。
胡志明市,一個聽上去很嚴肅很官方的名字,它是越南最大的城市和工商業(yè)中心,地位相當于中國的上海,但我還是愿稱它為西貢。“西貢”,這個詞才符合它的氣息。
“我在西貢一所國立寄宿學校里住宿”,仍是《情人》第一節(jié)中的。
1892年,杜拉斯出生在越南。直到18歲她離開越南,回巴黎讀書。在西貢,她遇見一個大她12歲的中國男人李云泰,老家在遼寧撫順,祖上來越南經(jīng)商發(fā)跡。他幫她家渡過經(jīng)濟難關,她亦鐘情于他,兩人有過一段繾綣時光。但他家堅決反對,給他安排了撫順的妻子。他們因此分開了。杜拉斯去法國念書,臨別那天,他趕到碼頭送行卻不敢近前,“她從那些手勢中認出了他。站在后面的那個人就是他,他的形象依稀可辨,他癡呆地站在那里,沒做任何動作。她知道他在看著她,她也看著他。當她再也看不見他的時候,她仍然望著那輛黑色的轎車。最后,連車也看不見了。港口消失了,接著,大地也消失了。”
多年來她緘口不提這段情事。直到1984年,70歲的她才在小說《情人》中予以披露。據(jù)說1971年,李云泰和妻子曾去巴黎,不敢見杜拉斯,但忍不住給杜拉斯打了一個電話。杜拉斯一接電話就聽出了李云泰的聲音,她后來在《情人》中寫到:“他給她打了電話。她一聽聲音就知道是他。他說:我只想聽你的聲音。她回答:是我,你好。他有點發(fā)慌,跟以前一樣膽怯,聲音也突然顫抖起來。聽到這顫抖的聲音,她也立即認出了那中國音調。他說他和過去一樣,他仍然愛她,他不能停止愛她。他愛她,至死不渝?!?/p>
1991年,李云泰病逝。杜拉斯聞訊,老淚縱橫?!拔腋緵]想到過他會死?!彼O铝耸诸^的一切工作,沉浸在回憶中。
“整整一年,我又回到了在永隆的渡輪上橫渡湄公河的日子?!币荒旰螅龑懥艘槐拘聲侗狈降闹袊槿恕?。
湄公河,主源為扎曲,發(fā)源于中國青海省玉樹藏族自治州雜多縣,于越南胡志明市流入南海,干流全長4909公里。湄公河在中國境內(nèi)被稱為瀾滄江,下游三角洲在越南稱之為九龍江。
此刻,我站在一條渾濁如泥漿的狹窄細流面前,河上泊著一只只漆著鮮艷藍色的木船,據(jù)說小木船有個美麗的名字叫“水葉”。
這就是湄公河?似乎與想像中的樣子完全不同。
“媽媽曾經(jīng)對我說,我一輩子再也看不到像湄公河和它的支流這樣美麗、壯觀而又洶涌澎湃的河流。這些河流注入大海,這些水鄉(xiāng)的土地也將消失在大海的胸懷之中。在這一望無際的平坦土地上,這些江河水流湍急,仿佛大地是傾斜的,河水直瀉而下?!倍爬共皇沁@樣描寫湄公河的嗎?
眼前狹窄擁擠的河道里,船只來來往往。撐船的多為女人,包著頭巾,戴著口罩,皮膚常年在熾熱陽光照射下變得黝黑。
與杜拉斯的描述惟一相同的大概是河岸邊模糊不清的草木,瘋竄著。
河面陽光如霧。迎面而來的船上,一位只戴了頭巾的女人露出秀氣面孔,她長得頗像《大宅門》里飾演香秀的謝蘭,清秀中透著一股倔勁兒——在如此炎熱的天往返撐船,對男人來說都不輕松,更何況是女人。而這是她們賴以為活的生計,沒有一股韌勁兒是干不了這活計的。
這是讓人想不起《情人》的湄公河。
惟一的一點文藝調子是許多船上都放著一瓶野花,用罐子裝著,生機盎然,像是那些女人的寫照。
“愛之于我,不是肌膚之親,不是一蔬一飯,它是一種不死的欲望,是疲憊生活中的英雄夢想?!边@是杜拉斯的名言,她也是這樣踐行的。
杜拉斯在《物質生活》中寫道:“我從來沒有在一個感到舒適合意的地方住過,我一直在尋找一個地方,我愿意留駐的地方,我一直沒有找到……”這個地方,大概不是現(xiàn)實意義上的。她還說,“也許直到生命結束,我的一生都是孤獨的,不過從一開始我就接受了這種命運”。但無論如何,杜拉斯的一生在他人看來并不孤獨,她最后一位情人,年輕的楊·安德烈亞,陪她走完了82歲的人生。
熾熱陽光下,撐船女子熟練而用力地劃槳,一記又一記。許許多多為生計往復奔波的女人,她們的青春和人生中伴隨著驕陽和這一條條“水葉”。愛,之于她們會是什么?或者,恰恰就是肌膚之親,恰恰就是一蔬一飯?而非不死的欲望,更不是英雄夢想。
崩密列與高棉的微笑
到柬埔寨暹粒,來看吳哥窟。
有多少人是因為電影《花樣年華》而對吳哥窟有了向往?我是其中一個,這部改編自香港作家劉以鬯的《對倒》的影片講述了一個關于遷徙的愛情故事。電影結尾,梁朝偉飾演的周慕云在吳哥窟對著樹洞說了自己心中的秘密,以草封緘。在故事發(fā)展到吳哥窟之前,導演王家衛(wèi)插進了一個鏡頭:1966年,法國第18任總統(tǒng)戴高樂訪問柬埔寨首都金邊。這一歷史事件標志著柬埔寨殖民統(tǒng)治的結束。
有一句選自小說《對倒》的臺詞:“那個時代已經(jīng)過去,屬于那個時代的一切都不存在了?!贝_鑿的歷史事件與個體命運的隱秘縹緲交織在一起——“花樣年華”遠去了。那個樹洞,藏著周慕云的秘密,也藏著人性的種種隱秘。
從暹粒住的酒店到崩密列大概一個多小時的車程,陽光普射,室外溫度三十四五度。導游說,這個月份算暹粒較涼快的季節(jié),四月份更熱。
崩密列,是一座小吳哥窟式的寺廟,名字的意思是“荷花池”。這座寺廟位于吳哥窟古跡群以東40公里,建造這座寺廟最初所用的材料是沙巖,很多建筑都已經(jīng)損毀,而且很難再復原。正因未被修葺,它才有了比其他景點更引人之處。
眼前的崩密列和之前網(wǎng)上看到的圖片一樣,傾頹的墻體和瓦礫,不過在陽光下并不顯得荒涼。這里游客不少,他們穿著花色不一的民族圖案裙或褲,都在當?shù)刭I的,有個年輕人還把一條褲腿扯成了不規(guī)則的毛邊狀,時髦而怪異。成群結隊的游客們已不允許任何一個車輛可以抵達的地方荒涼了。
在我眼中,一塊好看的石頭并不比鉆石遜色,樸拙而不乏靈性。體量大的石頭構建在一起,又是另一種美,如眼前的石柱、石廟,那種滄桑感與自然相得益彰。隨處可見裸露在外的樹根,盤虬交錯,甚至綿延數(shù)十米,如形狀各異的蛇。七頭蛇是柬埔寨的圖騰,不少地方有七頭蛇、九頭蛇的圖騰雕塑。
坍塌的石塊,從頹喪中升騰起一種不可思議的生機與神秘光輝。仿佛每個角落都有隱形生長著的野蠻力量。
“內(nèi)戰(zhàn)中,這里曾是紅色高棉某位將軍的最后據(jù)點,周圍都埋有地雷,易守難攻。最后空襲把這里炸得面目全非,石堆下面的森森白骨都重歸自然了?!?/p>
知道了這段崩密列的歷史,眼前的傾頹之美變?yōu)橐环N“文藝不能承受之重”。
導游小葉是華人,祖父輩來到柬埔寨。皮膚藜黑的小葉是一個三歲女孩的父親,性格頗內(nèi)向,他之前是日語導游,這幾年因中國游客猛增,改做中文導游,他有個哥哥也在金邊做導游。小葉普通話說得相當費勁,以至于有一次我要求他別說了,唱首柬埔寨的歌吧。小葉大方地唱了,挺長的一首歌,聽不出曲調,像念白。唱完他翻譯說是首情歌,有個男人愛上一個女人,但女人拒絕了他,男人憂傷地出家了……歌曲的原唱是柬埔寨20世紀70年代一位著名歌手,死于“紅色高棉”時期的大屠殺。
“他是最棒的歌手,誰都比不上!”,說話慢吞吞的小葉此時語氣相當堅定。
我沒聽清這位歌手的名字。后來查資料,“尤爾奧拉朗原本生活在法國。沒有人知道為什么他選擇在祖國正處于風雨飄搖的1974年回柬埔寨當歌手。他的歌大多描寫生活小事,紅色高棉掌權后,奧拉朗從此下落不明。估計留過洋,搞‘帝國主義音樂,滿腦子‘資產(chǎn)階級自由化的奧拉朗應是紅色高棉最先處決的對象。”
我不知道小葉說的最棒的歌手是不是尤爾奧拉朗,也許不是。
在“紅色高棉”三年零八個月的管治期,柬埔寨估計有40萬至300萬人死于饑荒、勞役、疾病或血流成河的迫害等非正常原因,被稱為20世紀最大的人為災難之一。
這一切終于過去了,臺灣作家蔣勛在《吳哥之美》中寫道:“在戰(zhàn)亂的年代,在饑餓的年代,在血流成河、人比野獸還殘酷地彼此屠殺的年代,他們一直如此靜穆地微笑著。我靜坐在夕陽的光里,在斷垣殘壁的瓦礫間,凝視那一尊一尊、高高低低、大大小小、面向四面八方、無所不在的微笑面容。他們的微笑成為城市高處唯一的表情,包容愛恨,超越生死,通過漫長歲月,把笑容傳遞給后世?!?/p>
他描述的是巴戎寺中那49座巨大的四面佛雕像,佛像為高棉人的形象,個個面帶笑容。
到巴戎寺時是下午,舉目所見,皆是豐富且生動的石雕,題材包括古代戰(zhàn)爭、尋常百姓的生活百態(tài)、自然風光等。整個寺廟以佛教教義的須彌山(世界的中心)為概念而起造。中央拔尖、磊磊環(huán)堆如同玉米外型的高塔,代表須彌山,四面城墻象征喜馬拉雅山,城墻與第二層建筑之間的環(huán)溝空地,代表大海。
寺內(nèi)最著名的當屬那49座巨大的四面佛雕像,據(jù)說是建造巴戎寺的神王阇耶跋摩七世的面容。上挑的丹目,鼻若懸膽,嘴唇向上深深彎起,額冠上有精細的雕刻紋飾。穿行佛塔間,你總能看到佛像含笑的面容——你訝異于這大堆粗礪石頭構建而成的笑如此柔軟,慈寧?!罢找娢逄N皆空,度一切苦厄”。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這笑都祥和,圓滿,無憂無懼。
這是令吳哥窟蜚聲世界的“高棉的微笑”。
讓“高棉” 蜚聲世界的還有一個帶前綴的詞“紅色高棉”。據(jù)柬埔寨歷史資料收集中心報告,他們在全柬170個縣中的81個縣進行了勘察,在9138個坑葬點發(fā)掘出近150萬個骷髏。法國學者吉恩·拉古特發(fā)明一詞“自我屠殺”,用來形容紅色高棉。
兩個“高棉”,不同的前后綴,一個象征殘酷的歷史,一個指向靜穆的信仰。
從殘酷走向靜穆,這中間是尸橫遍野的硝煙,歷史的代價未免過于沉重。
1998年柬埔寨才徹底結束內(nèi)戰(zhàn),如今在外來游客看來如此落后貧瘠的土地,其實離硝煙散去還不算太久。
如今,它能以和平的面目靜候游客們的到來,去參觀它的文明古跡與風土人情,已屬不易。
為著一個多少有些浪漫的理由來看吳哥窟,感受到的卻是那一座座石雕背后的厚重景深,乃至忘記了看看哪個樹洞有可能藏著周慕云的秘密。
一直想聯(lián)系導游小葉,問問他那首情歌的原唱者,那位最棒的柬埔寨歌手的名字。這個名字,理應被更多人記住。
(作者為媒體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