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無名氏祝壽詞初探

趙曉瑩

摘 要：我國自古就有祝壽之風，祝壽文辭也隨之出現(xiàn)。時至兩宋，詞體勃興，時人尤其以詩詞祝壽為風雅，因此產(chǎn)生了大量壽詞。根據(jù)唐圭璋先生編纂的《全宋詞》可以看出，在宋代祝壽詞中，有相當一部分屬于無名氏作品。本文將無名氏壽詞簡單分為他壽詞和自壽詞兩大類。雖然大量的祝壽詞中不乏阿諛奉承之作，但仍有一些壽詞具有較高的思想藝術(shù)價值，體現(xiàn)了詞人的價值取向和理想抱負，充滿了對親人朋友的真誠祝愿，讓人從中感受到人倫親情和生命意義的美好。

關(guān)鍵詞：無名氏 他壽詞 自壽詞

一

中國自古就有祝壽之風，且伴隨這種風俗的存在，祝壽文辭也隨之產(chǎn)生。從《詩經(jīng)》中的“朋酒斯饗，曰殺羔羊……萬壽無疆”①，到《古詩十九首》中的“浩浩陰陽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②，都可以一窺祝壽習俗的悠久歷史，以及人類在祝壽文辭中所體現(xiàn)出的深沉的生命意識。時至兩宋，祝壽成風。尤其以詩詞祝壽為風雅。據(jù)周密《齊東野語·賈相壽詞》中記載：賈似道每逢生辰之日，“四方善頌者以數(shù)千計，悉俾翹館謄考以第甲乙，一時傳頌，為之紙貴，然皆諂詞囈語也”③。宋理宗時期，賈似道手握重權(quán)，每年生日“以數(shù)千計”的獻詞祝壽者可以看出宋代以詞祝壽蔚然成風。

根據(jù)唐圭璋先生編纂的《全宋詞》可以看出，在宋代祝壽詞中，有相當一部分詞作屬于無名氏作品，即詞人姓名的失傳。關(guān)于無名氏這種文學現(xiàn)象可謂由來已久，自上古時期的神話歌謠以及《詩經(jīng)》，這些文學作品因多種原因，均無作者姓名記載流傳。無名氏文學與有名氏文學相比，更具復(fù)雜性和特殊性，主要體現(xiàn)在作者隊伍的龐大和內(nèi)容題材的廣泛。兩宋時期，以詞祝壽蔚然成風。祝壽詞也成為無名氏詞中的一個重要存在。關(guān)于詞作無名的現(xiàn)象，譚新紅先生提出了受文體觀念影響、諷刺時政之作不署名、狹邪淫靡之作不署名、女性作家多不署名、隱逸詞人甚少署名等詞作無名的原因④。除此之外，隨著詞體的成熟雅化，人們越來越重視詞作的思想內(nèi)涵和藝術(shù)價值，這些祝壽詞作影響逐漸式微。在近千年的流傳過程中，由于人們的重視力度不夠，詞人姓名的失傳亦屬正常情況。

二、無名氏祝壽詞中蘊涵的思想情感

在所有的無名氏祝壽詞中，根據(jù)祝壽的對象，可以將其簡單地分為他壽詞和自壽詞。他壽詞中，主要表現(xiàn)了對壽主一生的美好祝愿；在自壽詞中，往往是作者對自己一生的評價和理想。古今詞學批評家很少談到壽詞，即便偶爾論及，也對壽詞評價不是太高，況周頤在《蕙風詞話》中說“壽詞難得佳句，尤易入俗”⑤。詞評家對壽詞風格內(nèi)容、藝術(shù)水準多持否定態(tài)度。雖然大量的祝壽詞中不乏阿諛奉承之作，但仍有一些壽詞具有較高的思想藝術(shù)價值，充滿對親人朋友的真誠祝愿，讓人從中感受到人倫親情和生命意義的美好。

（一）他壽詞

與有名氏壽詞一樣，在無名氏他壽詞中也分為壽圣、壽官、壽親、壽友等類別。在一些壽圣壽官詞作中，文人從功利角度出發(fā)，迎合時事權(quán)臣，作品多有粉飾太平和歌功頌德的色彩。其中雖不乏阿諛奉承之作，但仍有一部分作品內(nèi)容可以反映出當時文人士大夫的思想情感，具有一定的文學藝術(shù)價值。

1.功成身退的思想

在《老子》中最早提出功成身退的思想。功成乃有為之舉；身退乃無為之舉?？梢哉f，老子的功成身退是有為和無為、濟世之才和謙遜之德相結(jié)合的結(jié)果。關(guān)于功成身退的仕隱觀，作為中國傳統(tǒng)思想主流的儒家也有論及，《孟子·盡心上》：“窮則獨善其身，不得志，則修身見于世”⑥，在不得志的時候，仍然不離開官場，而是通過自身的努力，以各種方式顯名于世，以待見用?？梢娙宓纼杉叶纪瞥绻Τ缮硗耍糯娜耸看蠓蛞矊⒐Τ缮硗艘暈橐环N人生的理想結(jié)局。在無名氏的壽官詞中，多包涵此種思想。無名氏的一首壽官詞《沁園春·壽游侍郎》⑦4753與陳若水的《沁園春·壽游侍郎》之“游侍郎”為同一個人，即游九功。據(jù)小序“齡開八秩（《沁園春·壽游侍郎》）”來看，此詞為壽游侍郎八十歲所作。此詞的上闋，作者先是對游九功的人生成就進行一番稱頌?！爸本斫?jīng)綸，十征不就，爭羨先生出處高（《沁園春·壽游侍郎》）”稱美游侍郎身負才華，卻多次不應(yīng)征召，慎于出仕?！搬溽嗵?，有晉公綠野，陶令東皋（《沁園春·壽游侍郎》）”，作者在這里以裴度和陶淵明來代指游侍郎，稱贊功成名就的游侍郎致仕后的隱退生活。下闋又以“不訪蓬萊，遍搜仙藥，不登閬苑，三摘蟠桃（《沁園春·壽游侍郎》）” “青如許，與老松蒼竹，定歲寒交（《沁園春·壽游侍郎》）”以物為壽，既贊美了祝壽對象的高尚情操，又表達了作者對祝壽對象長壽的祝福。詞體誕生之初本就具有娛賓遣興的實用性功能，他壽詞更是這種功能的顯著體現(xiàn)。

另有一首《萬年歡·壽太守》⑦4756，在詞的上闋，作者以南極老人星之典以示對太守的長壽祝福?！拔┰改昴?，使君常駐熊軾（《萬年歡·壽太守》）” “見說吾皇仄席?？址峭?、歸朝宣直（《萬年歡·壽太守》）”表現(xiàn)了對太守一生功業(yè)事跡和德行才識的評賀和頌揚。末句“功成了，卻隱東山，算惟龜鶴相識（《萬年歡·壽太守》）”，以謝安隱居東山祝頌太守，暗含功成身退的美好祝愿。中國詩歌一向有重教化的傳統(tǒng)，隨著詞體的興盛，這種傳統(tǒng)也逐漸滲入到詞的世界。無名氏他壽詞中功成身退這一仕隱觀正是儒家和道家思想的理想結(jié)晶。

2.人倫親情的祝愿

在壽圣壽官詞中，一些作品出于交際應(yīng)酬的功利性目的，不免具有阿諛奉承之嫌，既缺乏真情實感，藝術(shù)價值也不是很高。但值得注意的是，在無名氏他壽詞中，另有一些壽親壽友詞表達了作者對自己親朋好友的真情祝愿，可從中讀出封建社會中人倫親情的美好。以血緣關(guān)系為核心的宗法社會中，宋明理學重視對倫理綱常的嚴格遵循，這就使得壽親詞尤為興盛。在這種傳統(tǒng)儒家思想的影響下，壽親壽友詞正是孝悌仁愛這種倫理道德的體現(xiàn)?！墩撜Z·為政》中說：“今之孝者，是謂能養(yǎng)。至于犬馬，皆能有養(yǎng)，不敬，何以別乎？”一言指出對父母的孝不僅在于能養(yǎng)，更在于敬。所謂“敬”，含意雖廣，生辰祝壽肯定是必不可少的重要內(nèi)容。因此，文人士大夫往往以文學創(chuàng)作（祝壽詩祝壽詞）的形式踐行自己的“孝道”理念。張炎的《詞源》里將壽詞的主題分為三個要素：富貴、功名和神仙。在《玉樓春·子壽母》⑦4769這首壽母詞中，作者用老萊子自喻以示對母親的孝順。“歌遏行云香篆縷（《玉樓春·子壽母》）” “兒輩行當壯門戶（《玉樓春·子壽母》）”體現(xiàn)了封建士大夫家族對富貴功名的追求和向往?！耙槐郾惹f椿，愿長與、兒孫作主（《玉樓春·子壽母》）”不僅有對母親長壽的祝愿，還有對三綱五常倫理觀念的嚴格遵循。

如果說在贈長輩的壽詞中，我們可以看到封建文人對家族興盛發(fā)達的追求以及對長輩長壽安康的美好祝愿。那么，在一些壽兄弟壽友詞中，我們卻可以看到兄弟朋友之間的相互慰藉相互鼓勵。祝福永遠蘊含著人生無數(shù)的可能性，作者祝福別人的同時也安慰著自己的心靈。

宋朝是一個以文官制度為主體的封建官僚社會，求取功名入朝做官是文人士大夫的共同目標。在無名氏《鷓鴣天·壽弟生日》⑦4771這首詞中，除了有對時序傷感和與親人分別的淡淡苦澀，也有“大藥駐朱顏（《鷓鴣天·壽弟生日》）”和“除書出未央（《鷓鴣天·壽弟生日》）”等壽詞本身所具有的樂觀喜慶的基調(diào)。除此之外，另有一些無名氏壽友詞也可以看出作者對朋友的真情實感。如《水調(diào)歌頭·慶友人》⑦4765，這首壽友詞文辭典雅氣勢豪邁奔放，所用典故融化字面，清新雅致?！案哒x薄云表，隨處是知音（《水調(diào)歌頭·慶友人》）”表達了朋友待人處世的深情厚誼，“人俊逸，文卓犖，氣雄深（《水調(diào)歌頭·慶友人》）”是對朋友品貌的贊美，而后又以傅說隱居傅巖室之典祝福朋友仕途順利，終會成就一番經(jīng)綸大業(yè)。語詞清新文雅，情感真摯濃烈，一脫傳統(tǒng)壽詞吹捧夸耀、阿諛逢迎的俗濫格調(diào)。

處于封建禮教程朱理學壓抑約束下的個人情感，尤其是對于自己妻子愛人的情感很難得到一個合適的機會表達出來。但是祝壽活動屬于封建禮教所規(guī)定和提倡的范疇，因此壽妻詞就成了向與自己同甘共苦數(shù)十載的妻子表達摯愛之情的恰當工具。如這首《西江月·為妻壽 七月卅日》：伴我鹿車魚釜，從伊裙布釵荊。年年七月甫三旬，今日生朝資慶。二女長俱麻績，三男俱讀書聲。吾年五十不多爭，好事且宜少等⑦4817。這首壽妻詞敘述了貧賤夫妻同甘共苦、不離不棄數(shù)十載。直到“二女長俱麻績，三男俱讀書聲”，兒女俱已長大成人，苦盡甘來?！昂檬虑乙松俚取庇直磉_了對未來美好生活的期盼。這首民間壽妻詞雖無太多新意，語氣平淡也無夸張表達，但字里行間卻充滿著對妻子的真摯情感。

（二）自壽詞

與他壽詞（壽圣壽官詞、壽親壽友詞）祝頌喜慶的樂觀基調(diào)相比，無名氏自壽詞因?qū)ι鼩v程的總結(jié)自省和時光流逝的感懷，多了一些悲劇色彩，且這種悲傷意蘊逐漸成為自壽詞的主旋律。沈義父在《樂府指迷》中認為壽詞應(yīng)該“隱然有祝頌之意方好”，吳冬紅在《宋代自壽詞的悲傷意蘊》中，認為自壽詞的出現(xiàn)是對壽詞創(chuàng)作原則的背離。但在自壽詞中，祝壽者與祝壽對象合二為一，不再以阿諛奉承取悅他人為目的，從而使得自壽詞擺脫了大多數(shù)他壽詞的功利屬性，從而更加真切細膩地表達出自己內(nèi)心的思想情感。

1.自壽詞中的閑適情懷

根據(jù)唐圭璋先生編纂的《全宋詞》（含孔凡禮《全宋詞補輯》），無名氏自壽詞主要選自于南宋理宗時期的《截江網(wǎng)》。南宋朝廷風雨飄搖，政治衰落，社會動蕩。在這樣一個積貧積弱的時代，文人士大夫無法做到兼濟天下，甚至連獨善其身也很難做到。在對人生際遇、生命意義等的思索中，詞人們更多流露出的是對仕途官場的厭倦，對俗世名韁利鎖的厭煩，而希求將身體精神回歸自然山林，尋求逍遙自適的天堂。同樣的，這份閑適情環(huán)在自壽詞中也得到了集中充分的體現(xiàn)。

自壽詞在寫作過程中是一種自我反思自我總結(jié)和自我認識，祝壽色彩已經(jīng)變得非常淡薄。在《鷓鴣天·自壽》⑦4772-4773《賀新郎·生日自壽》⑦4773兩首無名氏自壽詞中，可以看出作者的淡泊功名、厭倦官場名利的思想。“云外青山是我家。兩年城里作生涯（《鷓鴣天·自壽》）”頗有幾分陶淵明“歸去來兮”的歸隱之意。在時光流逝，韶華不再的傷感之余，也有“三杯濁酒一甌茶（《鷓鴣天·自壽》）” “我有數(shù)間臨水屋，隨分田園些個（《賀新郎·生日自壽》）”的安貧守拙之志；也有“尊前兒女（《鷓鴣天·自壽》）” “對花前、時抱添丁坐（《賀新郎·生日自壽》）”家庭天倫之樂。國勢衰微的時代背景下，詞人勘破了富貴、長壽、功名的虛妄，甘于“守拙歸園田”，在山水田園間暢享清貧閑適的人生。

2.自壽詞中的幻滅之感

詞人在勘破了富貴、長壽、功名的虛妄與無常之后，他們的思想便由儒家的入世精神逐漸轉(zhuǎn)向釋、道的出世精神；便由對生命價值的外部追求轉(zhuǎn)向?qū)ι鼉r值的內(nèi)部思索；便由“鐵馬冰河入夢來”的家國之憂轉(zhuǎn)向“俯仰之間，已為陳跡”的宇宙人生的深層體悟。蘇軾詞作中常有“古今如夢” “事如春夢了無痕” “君臣一夢，今古虛名”的人生如夢之感。自壽詞本身就是一種自我對話自我表達，對于無常世事的生命思索恰好可以借自壽詞得以抒發(fā)。

在無名氏《水調(diào)歌頭·生日自壽》⑦4773中，詞人回首一生功行，內(nèi)心坦蕩從容。“此去清健，到處狎漁樵（《水調(diào)歌頭·生日自壽》）”“更時游藝圃，日耨情田（《沁園春·自壽》）”在慶壽的氣氛中突破功名富貴、人生轉(zhuǎn)瞬即逝的限制，遠離塵世喧囂之后，只愿與鷗鷺為盟，維護內(nèi)心真淳樸實的一方凈土?！笆朗聝簯蚨ā端{(diào)歌頭·生日自壽》）”“細思世事無邊。只好把清樽對眼前?？椿眹γ腥鐟騽。ā肚邎@春·自壽》）”⑦4773，這樣的一種人生幻滅之感，應(yīng)是詞人在世上失意太多，勘破了功名如戲、榮華如夢的人生無常，產(chǎn)生了故作放蕩的情感流露。

“真字是詞骨。情真，景真，所作為佳”⑧。詞人借助自壽詞進行自我反省自我剖析自我表達，字字皆是肺腑之言。可以說在某種程度上自壽詞是“詩言志”功能的一個延伸，從僅存的幾首無名氏自壽詞中，我們可以一窺當時文人的真實心態(tài)。

注釋

① 張凌翔，解譯.詩經(jīng)全鑒[M].中國紡織出版社，2015：137.

② 王夫之，選編.古詩選[M].長江文藝出版社，2015：124.

③ 周密，撰.黃益元，校注.齊東野語[M].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124.

④ 譚新紅.宋代無名氏詞芻議[J].河北大學學報，2015（5）.

⑤ 況周頤.蕙風詞話[A]//唐圭璋.詞話叢編[M].中華書局，1986.

⑥ 陳柱，羅根澤，著.孟子傳論·中庸注參[M].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2014：234.

⑦ 唐圭璋，編纂.王仲聞，參訂.孔凡禮，補輯.全宋詞（簡體增訂本）[M].中華書局，1999.

⑧ （清）況周頤，著.蕙風詞話[A]//唐圭璋，編.詞話叢編[M].中華書局，1986.

參考文獻

[1] 張凌翔，解譯.詩經(jīng)全鑒[M].中國紡織出版社，2015 .

[2] 王夫之，選編.古詩選[M].長江文藝出版社，2015

[3] 周密，撰.黃益元，校注.齊東野語[M].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4] 譚新紅.宋代無名氏詞芻議[J].河北大學學報2015（5）.

[5] 況周頤.蕙風詞話[A]//唐圭璋.詞話叢編[M].中華書局，1986.

[6] 陳柱，羅根澤，著.孟子傳論·中庸注參[M].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2014.

[7] 唐圭璋，編纂.王仲聞M參訂，孔凡禮，補輯.全宋詞（簡體增訂本）[M].中華書局，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