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柚希
無論是《傷逝》中的涓生,還是《虹》里的韋玉和梁剛夫,這些男性都扮演了知識女性成長道路上的“導師”形象。不同的男性導師,對于女性的成長與發(fā)展所起到的作用和意義是完全不同的。子君與梅行素同是知識女性、同為出走的娜拉,卻有著截然不同的結局,她們身邊的男性導師是負有重大責任的。通過觀察、分析這幾位不同形象的“男性導師”,人們能夠發(fā)現(xiàn)他們背后的社會意識形態(tài)所發(fā)生的巨大改變。而正是社會意識形態(tài)的變革為“娜拉”找到出走后的方向和人生價值提供了最廣闊的空間和最強大的話語支持。
一、相似的涓生、韋玉,迥異的梁剛夫
魯迅創(chuàng)作的短篇小說《傷逝》中,人物關系簡明,只有一位出走的”娜拉”子君和她的導師兼愛人涓生。而在茅盾創(chuàng)作的長篇小說《虹》中,有兩位男性能稱為女主人公梅行素的“導師”,即韋玉、梁剛夫。通過閱讀這兩篇小說,人們能直觀地體察出涓生和韋玉的形象氣質極其相似,而梁剛夫的形象氣質卻與前兩者迥然不同。
在《傷逝》中,涓生與子君談泰戈爾、談雪萊,并在丟掉工作后靠譯書掙錢,可以看出涓生受過高等教育,并接觸了西方新式思想。而涓生的家庭情況并不甚好,其經濟環(huán)境并不寬裕,他向子君求婚時曾剖露心聲:“其時是我已經說盡了我的意見,我的身世,我的缺點,很少隱瞞;她也完全了解的了?!痹凇逗纭分?,韋玉是梅行素的初戀,父母雙亡,他靠姨夫接濟得以生活,讀過幾本托爾斯泰的書和幾本新雜志,感受到了西方婚戀觀和愛情觀的沖擊。綜上,不難看出涓生與韋玉在家庭出身和教育經歷上是極為相似的。貧寒出身,卻接受了高等教育,讀了幾本西方著作,便自覺了解西方思想,以這種形式成長起來的知識分子,是很難有剛毅堅強的男子漢氣質的。因此,也可以看到,涓生與韋玉在遇到困難時都表現(xiàn)出骨子里的懦弱和自私,涓生在丟掉工作后責怪子君,韋玉在愛情無望時選擇逃避。
反觀梁剛夫,作為指引梅行素找到自我價值和方向的男性“導師”,他的人物形象與前兩者截然不同,梁剛夫所說的話不多,但句句都體現(xiàn)了他冷靜沉穩(wěn)的個性,在交談正事時,他面孔冷峭,而在閑話時,他有詼諧有趣的一面。他從不高談主義,也從不沉溺于愛情,梅行素眼中的梁剛夫是“他的緊閉的嘴角旁有一種似笑非笑的皺紋,他的結實而頎長的軀干內洋溢著青春的活力,他是一個可愛而又可畏的人?!币粋€年輕鮮活、充滿力量和朝氣,卻有著幾分超出年齡成熟的男性形象就浮現(xiàn)在人們眼前。
二、不同的“男性導師”,“娜拉”不同的命運
“戀愛自由”是五四時期一個重要的口號,愛情是人類生活的一個重要側面,它敏銳而又集中地反映了人類個性發(fā)展的要求:對陳腐的摧殘人的社會的厭棄,對美好合理生活的追求。但更多的青年知識分子追求“個性解放”卻“只為了愛”。他們以“愛”作為斗爭的終極目的,沒有遠大的理想。因此在出走后,特別是在獲得反對封建禮教、反對封建包辦婚姻的暫時勝利后,就偃旗息鼓、止步不前。而這種沖動之下建立的愛情關系或是家庭關系,實際上是極其脆弱和不穩(wěn)定的,這種“戀愛自由”也在當時社會造成了一系列的悲劇。魯迅對此行為極不贊同,他在女師大的著名講演《娜拉走后怎樣》中,告訴聽眾娜拉的出走不是結局,而僅是開始,否則將“不是墮落,就是回來”。
子君和梅行素,這兩位女性同為知識女性、出走的娜拉,卻有著不同的命運。按下個人性格不談,她們所遇到的“男性導師”對于她們的人生走向負有重大責任。
涓生作為子君人生中唯一的“導師”,在兩人相知相戀時,涓生為子君打開了西方新思想的大門,他指引她,也引誘她。她離開家庭,拋棄所有,奔向她的愛人,她的“導師”。他們在吉兆胡同安下家,開始一切都是很好的,正如涓生懷念地說:“唉唉,那是怎樣的寧靜而幸福的夜呵!”而這種幸福迅速被打破,隨著一個傳統(tǒng)的女主內男主外的家庭模式的確立,隨著涓生丟掉工作入不敷出,愛情很快就失去了光芒,愛人很快就失去了光輝。子君不再美麗溫柔,她疲憊懦弱。而作為“人生導師”的涓生,卻把子君視為累贅。
子君,這個曾經美麗溫柔又大膽的“娜拉”,面對如此無情而又猥瑣的涓生,除了離開別無選擇,人們無從判斷她的生死,但知道這注定是一場悲劇。
與涓生在本質上極為相似的韋玉,作為梅行素的第一任“男性導師”,他敲開了她的心門,得到了她真誠炙熱的愛情。給她傳播了西方的一些新思想,讓她接觸到了托爾斯泰等作家的書籍。如果韋玉能像涓生一樣把她帶走,正值青春少艾的梅行素絕不會說不。值得慶幸的是,韋玉的猶豫和他對于梅行素的愛,讓他沒有堅定地帶走她。人們可以從韋玉對他妻子的態(tài)度上預測兩人私奔的結局,事實上,一個自私、猶豫,沒有強大內心的男人,是沒有資格指引一個女人去尋找人生的。因為他們永遠更在乎自己。而遺憾的是,往往這樣的男人能得到女性的青睞。
梅行素是幸運的,她注定要成為一個不一樣的娜拉,成為找到自己人生道路和奮斗理想的娜拉,因為梁剛夫的出現(xiàn)。
梁剛夫是冷靜的、是堅定的、是文雅的、是詼諧的、他有少年的天真孩子氣,也有成年男人的冷靜機智和勇氣。他在與梅行素第一次聊天時,就已經看明了這女子,外表大膽堅強,但內心空虛彷徨。
梁剛夫說道:“據(jù)我想來,你也是回去的好。對于你,上海是太復雜!”
“我不明白你這話的意義?!?/p>
“就是太復雜,你會迷路。即使你在成都也要迷,但是你自己總覺得是在家里?!?/p>
“迷路”一語雙關!從成都逃一樣到上海的梅行素,一路都很堅強,一路都很勇敢,但是始終沒有找到屬于自己的道路和為之奮斗的理想。
而梁剛夫的存在,不僅點燃了梅行素熄滅已久的愛情火花,更讓她找了自己新的生命——主義、信仰。從這點來說,梁剛夫作為梅行素人生的“導師”,圓滿地完成了他的使命。
三、“男性導師”形象背后的社會意識形態(tài)變革
拜倫說:“男人的愛情是男人的一部分,是女人生命整個的存在。”
再次回看《傷逝》與《虹》,《傷逝》寫作于1925年,《虹》寫作于1929年,兩部小說創(chuàng)作時間僅差四年。但人們可以清楚地看到五四時期知識女性的人物形象和前途命運發(fā)生了極大的轉變。在梅行素之前,子君預言了絕大部分“娜拉”的命運,而在梅行素之后,無數(shù)如“虹”一樣的女子盛放在中國社會的大江南北。
而這樣巨大的改變,與這些女人身邊的“男性導師”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lián)。
作為一個以儒家學說維護道德理法數(shù)千年的古老國度,社會的主要話語權由男性掌握。五四時期,受到西方自由民主思想的影響,女性開始覺醒,開始追尋自己的社會地位和權利。獲得人格獨立和婚姻自由就成為當時的知識女性和先進知識分子的一個重要目標,易樸生《玩偶之家》中出走的娜拉,便成為知識女性競相效仿的對象。事實上,在《傷逝》前,出現(xiàn)了大量描寫戀愛自由、婚姻自由的小說,正是由于社會上對于婚戀自由的過度吹捧和部分小說過于尖銳激進的表達,造成了許多追求婚戀自由的愛情悲劇。《傷逝》便是針對這樣的社會問題應運而生的。它尖銳地揭開了人性的弱點和陰暗面,一針見血地指出“人必須生活著,愛才有所附麗”。
在女性覺醒的過程中,男性勢必是一個必不可少的見證者。而在一個男權話語占絕對優(yōu)勢的古老國度,塑造“男性導師”是符合社會事實和女性覺
醒需要的。
然而,人們不禁要問,“男性導師”的形象僅僅是人物塑造和情節(jié)推動的需要嗎?在此背后究竟有沒有深意呢?
回看涓生,筆者一直認為涓生的家庭出身不應該定義為貧寒,而應該定義為沒落。試想民國時期民眾識字率僅達5%,一個能接受高度教育、會英文的年輕人,絕不會出身寒門。一個沒落家族出身的知識分子,有文化、思想,卻也怯弱、腐朽,在意他人眼光,對生存束手無策。涓生集中了一個有才智但無作為的知識分子的全部特點,人們可以從他身上看到五四時期中國知識分子的形象。
當人們把涓生視作五四時期中國知識分子的一個縮影時,不難看到“男性導師”背后的深意——象征著這一時期的中國社會意識形態(tài)。
《傷逝》中,雖然沒有明確指出子君最后的歸宿,但死亡的可能性極大。是誰把子君逼上這深沉的絕路?人們無法指控涓生是殺人兇手,但是涓生對于子君的死亡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1925年的中國,經歷了五四運動的洗禮,在思想上和文化上,都有了不小的進步。但是,傳統(tǒng)的封建禮法、強大的家族力量、千年沿襲的傳統(tǒng)觀念,仍然牢牢地套住每一個中國人的脖子。就算是魯迅,也沒有辦法拋開他家鄉(xiāng)的妻子,雖然那只是“他母親的媳婦”??释杂珊托腋5哪贻p一代的知識分子,盡管他們拼命地吶喊自由,拼命地追求平等,但是羸弱的國家、生存的艱難、傳統(tǒng)力量的強大桎梏都讓他們無法實現(xiàn)自己的渴求。“涓生”不只是一個失敗、不負責任、怯弱無能的“男性導師”,他也無聲地宣告了在黑暗社會中青年人的最終命運。
所幸,梁剛夫出現(xiàn)了。
再看梁剛夫,梁剛夫是冷的,他經常冷冷地看著眾人,作為一個革命群體的領袖,他有些近乎殘忍的冷酷和理智,而他又是可愛和詼諧的。他是年輕的、英俊的,卻也是老練的,睿智的。梁剛夫給梅行素帶來了主義,帶來了信仰。梁剛夫是光明和希望的化身。
于是,人們不禁想,20世紀上半葉,中國這個飽經苦難與貧窮的國家可曾有過如此光輝燦爛
的一刻?
1925的5月30日,就是《虹》寫作的前四年,上海發(fā)生了震驚中外的五卅運動,它揭開了大革命的高潮,推動了中華民族的覺醒,新的思想和主義在國內廣為傳播。這個古老的、經歷了漫長黑暗的國家,在以鮮血點亮的燈光下,逐漸找回曾經的自信和勇氣。
而“涓生”和“梁剛夫”的存在昭揭了一個事實:唯有在包容的社會意識形態(tài)下,在自由的社會思想支撐下,“娜拉”才有可能能從一位知識女性蛻變成一位真正的時代女性,找到自己人生的出路,把握住自己的命運。
(紹興文理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