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德江
作為新疆師范大學美術學院院長的康書增一點也不避諱,他說自己是11歲那年離開了家鄉(xiāng)河北農村的貧瘠土地,隨父母來到新疆,在窮鄉(xiāng)僻壤的大山里當了十年的農民。后來是藝術院校重新招生的福音改變了他的命運,使他一躍成為恢復高考后的第一屆高等美術專業(yè)院校的天之驕子。從此,他勤勉、篤實,藝術之翼逐漸豐滿、強硬,人生之路也由農民走上了大學講壇,成為集教授、畫家、院長于一身的復合型藝術家,在新疆這片神奇的土地上扎下了根,生活了四十多年。
四十年間,他以畫為立足之本,以文為建業(yè)之助,以品為行事之道,總是懷揣著一顆感恩之心,兢兢業(yè)業(yè)地工作,老老實實地做學問。他熱愛新疆,因為他成長在新疆,生活在新疆,接受美術教育也在新疆;他熱愛這里的人民,因為他在西北邊陲與兄弟民族朝夕相處了一萬多個日子,深深地為他們的勤勞善良、樂觀開朗、智慧幽默、能歌善舞的精神與品格所感染。他著文論藝,離不開這片土地的獨特內涵和慷慨賜予,他寫生創(chuàng)作,無不以這里的人民為母題展開想象與創(chuàng)造的空間。不僅如此,他在新疆美術教育事業(yè)上也傾注了大量的精力,并享有崇高的威望。
語言是一種自覺,一種本能,一種宿命,無論是文學語言還是繪畫語言都概莫能外。站在純粹的文學角度,閱讀康書增的文章,總能獲取驚人的文學與藝術的信息量。他不是那種盲目的書寫者,他非常清楚地看到語言的目標,然后把它們點燃成美文。他一方面深情地回望傳統(tǒng)經典,另一方面竭力進行現代變造。他在文字中融進了批判、破立、冷靜、理性、鋒芒、深刻、沉雄、尖銳,同時也融進了真誠、關愛、建設、寬容、愉悅、平和、豁達、樂觀。在某種程度上,他的語言謀略、抒寫意圖、生命詮釋,猶如一塊豎起的路標,給很多迷途的藝術家以善意的提醒。因此,他的文論始終有一種擲地有聲的回響,有一種敞亮而又深邃的質地,為我們提供了一個積極向上而富有哲理的語本世界,引發(fā)我們的思索與反省、良知與感動。
作為一位學者型的畫家,康書增獨樹一幟的繪畫成就也許比他的學術著作更為引人矚目。多年來,他不僅以工筆人物畫的獨特表現在全國性大展中屢屢榮獲獎項,蜚聲畫壇,也以水墨寫意人物畫的獨特創(chuàng)造贏得業(yè)內人士的贊譽。他的創(chuàng)作歷程大致分為兩個階段,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主要以工筆人物畫創(chuàng)作為主;走向新世紀以來,集中于水墨寫意人物畫的探索和研究。值得一提的是,無論是他的工筆還是寫意,表現新疆少數民族的生活,關注普通人民的勞作、休憩、靜思、歡樂、愁惆、信仰和志趣,以及他們在社會巨變中的生存狀態(tài)和精神面貌的林林總總,一直是他作品的主題。特別是對于其中老人、母親、青年男女、兒童與其生存環(huán)境寧靜和諧地融為一體的情韻流露出濃厚的興趣,更致力于相應的形式美感追尋,包括視覺事實的描繪,人的形象塑造,人的生活環(huán)境、心理敘事以及對平凡事物所作的想象的變形。畫家在這些反復描繪的主題中暗示著一種特殊的精神感受,這種感受不僅來自作為客體的少數民族同胞,也來自創(chuàng)作主體的深層心理。仔細體味,它積淀著長期以來對默默忍受命運、甘于人生艱辛的勞動者的一種深隱的關切和愛戀,內蘊著崇敬和理解。正是這些充滿感情的描寫成為他工筆或寫意人物畫在精神內涵表現上的主調,他的作品也因此更具有地域性、民族性和個性化特色。在當代中國畫壇如此專注于邊疆少數民族生活的深入開掘,且在工筆設色和水墨寫意人物畫兩個領域都取得藝術成就的畫家,還確實不多見。
在表現新疆少數民族風情的工筆人物畫方面,康書增并不拘于一格,而是根據表現內容的不同和生活感受的迥異在工筆畫領域內自由出入。他可以用重彩表現《冰凌零》一家人復雜多變的情感,也可以用淡彩描繪《雪域叼羊》中塔吉克族青年搏戰(zhàn)的熱烈場面;他可以在《集》中組織成線的海洋以表現鄉(xiāng)鎮(zhèn)集市滿幅人頭攢動的大場面,還可以在《古城圣火》中以工寫結合的形式展現古城的風貌和宗教般盛典的壯觀。他沒有忽視以真情實感去把握多彩生活的原則,也沒有無視生活的直接感知與創(chuàng)造性的提純,甚至還提高了對藝術品以精神影響觀者的認識,把傳統(tǒng)工筆畫命意的精神性提升到新的高度。無論是描寫一位農家少女在《秋》中的沉思,還是塑造五位哈薩克族女孩在《假日》中的休閑;無論是刻畫《云上人家》鄰里間的親情,還是捕捉《搖啊搖》中童女哺乳嬰兒的感人鏡頭,康書增在作品中擷取的人物形象都不在于敘事性,而在于形象塑造的本身所傳遞的質樸情感,在于形象本身塑造在特定環(huán)境下的深入刻畫,在于恬淡卻又醇厚的少數民族風土人情中的探驪得珠。
盡管工筆畫家存在人物、山水、花鳥分科專攻的情況,但康書增頗能超越畫科地去認識生活,去從事物的聯系中宏觀地把握畫面,畫人物畫而聯系其生存環(huán)境刻畫人物的形神與內心世界,在他的《瀚海明珠》《紅柳灘》《古城圣火》《故垣金輝》《東方欲曉》等作品中,都表現出人物與本土景觀的結合,拉近了自然與人生的距離,開拓了工筆畫內涵與外貌的新天地,創(chuàng)造了足以引發(fā)當代觀者的愛鄉(xiāng)土之情、愛家園之思。
如果說題材的開拓與意蘊追求的是并進,是康書增工筆畫的一大特點,那么,藝術語言和形式技巧的深入探討與有效更新,則是他工筆畫的又一特點。在他面貌一新的工筆畫中,構成藝術意象的形、線、色因素都發(fā)生了有別于前人、他人的變化。這一變化的主要征象,是在保持工筆畫精工不茍和刻畫深入的寫實條件下,不失大象大勢大氛圍大情調地突出了繪畫性。仍然是傳統(tǒng)的雙勾設色,仍然是強調造型的平面性處理,他的形,在充分強化新疆人物形象特點的基礎上,借鑒了裝飾繪畫的變形經驗,恰到好處地予以夸張,達到了形變而神愈全、形變而意愈足、形變而更饒內美。他的線,已為具象寫實性和格律化的裝飾性的統(tǒng)一所代替,書法化線條的抽象功能被弱化,而格律化的裝飾抽象功能則有所上升,結構、體量、質地、空間的處理都突破了傳統(tǒng)十八描的程式化局限,而更具有現代裝飾線描的意味。他的色彩,往往在保持畫面主色調的前提下,有機地融入了對比色的運用,或以豐富的色相使之與獨特的意境相結合,加強了工筆畫直觀可觀的色彩感染力,體現為寫實的色彩與裝飾色彩的齊頭并進。而實現這些變異的主要條件在于引進了西方平面構成和色彩構成意識,用這種意識激活并改造了傳統(tǒng)的講求秩序與格律的程式。它的精彩之處在于提煉對象更見秩序,可以與傳統(tǒng)工筆畫裝飾因素的格律化相融合,在充滿感受、充滿靈性的意象造型中自覺于寫實與裝飾的結合而強化大的線面關系與色彩關系,并加入富于新疆特色的服飾或器物的圖案元素,從而在現代工筆畫語言和形式的探索上取得了有目共睹的成效。
說到康書增的寫意人物畫,其實一直與工筆人物畫并重,只不過被工筆人物畫的名聲所遮蔽。據康書增介紹,在南京藝術學院隨國畫班進修的兩年期間,他就是工筆與寫意兼修的,對寫意畫的癡迷絲毫不讓于工筆畫。新世紀伊始,他的水墨人物畫開始嶄露頭角,貫穿水墨人物畫的語言追求是他對中國畫“線的魅力”的理解和表達,顯然他已經獲得新的更直接更自由的表現手法:一是作品中以很有筆墨韻味的用線為特色;二是這種線的組織方式,雖自由而奔放,但已透出相當明顯的結構意識,具有風格化的特點。這使他的作品,區(qū)別于流行的少數民族題材的風情畫,而具有藝術語言研究的純粹性。
和他的工筆畫一樣,他關注生命中那些最敏感的生存感受,所選擇的題材,多取自鄉(xiāng)村、城市的底層普通人的生活,具有沉重和素樸的氣質,略夾著人生的苦澀。他認為,中國繪畫中的線是一道難解的文化之謎,它既有物質的規(guī)定性,又有心靈的無比豐富性。它的韻律、節(jié)奏及動態(tài)美又顯示著生命律動的底蘊。他強調用寫的方式去表達線的世界,同時也注重用線的組織去構建心靈的外化圖像。在康書增的畫面中,傳統(tǒng)中國畫中的線,不再只是人物和事物的外輪廓,而且具有了面的構成意味。在康書增看來,線是中國畫的重要符號,這種符號是主觀的、個人的創(chuàng)造,它的價值就是藝術家的個性,只有從生活中獲得獨特的感悟,線的存在和運用才有其藝術的創(chuàng)造性。那種不看對象,不體驗自我的感受,只是一味地沉湎于古人的線條程式中,津津于所謂的見筆見力,其實是一種對中國畫的誤解,筆墨語言的生命力只能來自藝術家對表現對象的深刻認識。看他的寫意作品,其視覺表現有如下諸點:
第一,完全舍棄了素描的表現手段,不追求三度空間和明暗光影,而完全出之于以線條表現。
第二,強調以線造型的表現力,不只用于衣紋服飾,也用于臉部五官的具體刻畫。
第三,在注重寫實性的同時,尤重線條的粗細多變、流暢華滋,極具線的疏密節(jié)奏美和以線破形的流動美,而很少注重陰陽界面和體積感。
第四,以線賦形,崇尚豐厚,不強調皴擦的變化,而注重潑墨、破墨的用法,讓線在與干濕濃淡墨色的對比中,顯示出它的獨特韻致。
從這里可以看出,康書增的寫意人物畫著眼于藝術與社會、與人生的關系,著眼于藝術自身的拓展。他沒有把主要精力用在探索水墨寫實表現內容與形式的廣泛可能性上,而是把探求的重點落實在傳統(tǒng)水墨語言特別是線的自由性、靈動性與體面造型的嚴謹性的有機結合上。他在“寫真”水墨中加大了線的表現力度,他用夸張、變形的手法刻畫人物鮮明的個性特征,強化線的律動性,謹慎地避免過分地夸張給人物形象帶來的丑化,而使他筆下的人物更具有少數民族的形象特征和地域特色。
康書增是一位很注重怎樣畫的畫家。他的繪畫語言既有學院派的嚴謹,又有文人畫的瀟灑,還有來自生活底層的淳樸,既擺脫了學院派的拘謹,又淘汰了文人畫的程式化,還避免了在基層生活中多年闖蕩容易沾染上的俗氣。這一切得益于他多讀書、勤思考,不斷提高自己的修養(yǎng),更得益于他在藝術理論上的高屋建瓴。
康書增的畫有開拓性,不僅表現在工筆畫領域,也表現在他的水墨寫意人物畫上。他對民族繪畫傳統(tǒng)一片深情,他始終以宗教般的虔誠不斷地向民族傳統(tǒng)求教,同時又以開闊的心胸吸納外來藝術的養(yǎng)分。他懂得,唯其悠久深厚的民族藝術傳統(tǒng),更需要獲得新的生命力。從現實生活中,從外來藝術中,康書增的開拓性不只體現于中西觀念與技巧的融合,更體現在融合中華民族繪畫的格調和趣味來支配、來統(tǒng)領,力圖創(chuàng)造出新的繪畫語言。
近年來,康書增創(chuàng)作了很多作品,多為寫意,時而也作工筆,他的上述風格已為畫界所熟悉,他的探索也漸為學術界所認同和看重。目前的問題是,他將如何對待一種風格的形成和成熟,如何避免對自己的某種重復,如何擴展視野、心胸和水墨語言的表現力,確立一個新的目標和尺度。青年畫家的成功在相當程度上靠的是才能和機遇,到中年則要更強調功力、經驗(人生經驗、藝術經驗)和修養(yǎng)。我相信,具有這種認識和能力的康書增,定能在鍥而不舍的不斷探索中,有所悟,有所得,有獨領風騷的更大的突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