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元峰
初讀蘇奇飛,容易因意象陳腐的氣息產(chǎn)生遲疑,而不愿走得更遠:從一首使用了“棋子”“空山”“經(jīng)卷”“薔薇花”等意象的詩里,能救出詩意嗎?起死回生,這正是蘇奇飛要去做的,他非常固執(zhí):《憶故人》兩節(jié),每一具象都是心象。在讀經(jīng)對弈的逸士生趣中,他嘗試搜尋未被表述的經(jīng)驗,形成象征。但迎來的還是似曾相識的禪機:
今朝發(fā)現(xiàn)棋子少了一粒。
一想到你,山就空了,就深了。
又空又深的山,更冷了,
而雪意還在更幽遠的山中。
長久地枯坐,打瞌睡,
直到捧經(jīng)的手,開出寒顫的薔薇花。
禪機雖布滿玄思,難成詩意。在文字中等待禪機的詩人,如果不因走神而另覓通途,那么,步入“不立文字”的禪宗陷阱,就是他苦心孤詣經(jīng)營的言語的宿命。
細讀發(fā)現(xiàn),詩作汲取了瞬時性:“今朝發(fā)現(xiàn)棋子少了一粒”“一想到你”。對于后來的靜虛而言,這種瞬時性是毫無因果的偶然。張棗的詩中,也常見這種失聯(lián)的瞬時性。是因果的失聯(lián)讓詩人膽大,無畏走在這條禪悟的老路上。由于蘇奇飛對佛禪的興趣過于濃郁,并未充分估計他詩中即將降臨的言語的危機;他在莊子朝向文學(xué)性行走的“寓言”“重言”“卮言”三言a中選取了卮言,懸空了言語的主體。時下的詩人們,乃至那些全無詩興的“小說家”,習(xí)慣于依附在“寓言”與“重言”上,經(jīng)營畢生的文學(xué)事業(yè)。蘇奇飛并不求重言之真、寓言之廣,而是選取了卮言的曼衍;作為卮言者,他也并非崇信尚顏“詩為儒者禪”之說,攜帶這些陳腐的意象已經(jīng)拖曳的確定知識,重新走入“義學(xué)皆玄”的體悟,而是離心離相,形成經(jīng)驗的疏漏,陷入存在的空寂。疏離懸蕩是蘇奇飛詩思的要點:從“今早發(fā)現(xiàn)棋子少了一?!钡健伴_出寒顫的薔薇花”的行程中,借助佛教意象、義理的參照,《憶故人》有些許卮言曼衍的詩美。在禪機中的言語主體的曼衍,是蘇奇飛詩美的依據(jù)。
1.眾所周知
佛道釀制的酒,就詩來說,可言甚多,但基本亦可不言。任何在現(xiàn)代語境中飲此酒而醉的詩人,都不能對眾所周知的宗教的味道大放厥詞,歪歪斜斜的只能是他自己。蘇奇飛詩中的抒情者,其言語懸停在佛禪義理形成的古典的“公共區(qū)域”,是一只“虛則欹,中則正,滿則覆”(《荀子·宥坐》)的酒器。
各種富有禪機的物象,經(jīng)歷了詩文的反復(fù)傳送,已經(jīng)作為復(fù)制品不斷抵達了公眾閱讀,成為眾所周知的公理。蘇奇飛用詞務(wù)虛,不查找個體的私密經(jīng)驗,在詞語的公眾性上落腳,并不規(guī)避可能陷入的古典主義的媚俗陷阱。讀《大師》的時候,從“我們曾經(jīng)”到“這一次”,本以為詩人從復(fù)數(shù)的記憶里單獨出來,開啟了私密經(jīng)驗的倉庫,但所見(“我們在檐下談?wù)撗┩?和深寂”)依然是眾所周知的虛靜。
在《新月》一詩中,蘇奇飛嘗試讓“眾所周知”重疊起來:
一位遠方的詩友忍受癌癥折磨,
朋友們紛紛買書捐款。
此刻,我呆在冷寂的山中。
哦,要多久才能將一座山坐平?
要多久,干枯的肉身才能煉出舍利子?
而風(fēng)吹落葉,舊秩序已然崩潰。
黃昏的月光君臨萬物,
大地澄明,像另一面鏡子。
詩友的病痛在塵世集結(jié)關(guān)懷,而“我”在冷寂的山中坐禪。塵囂的溫?zé)岚N的苦厄、向道的禪心都是周知之中的事物,但二者之間的并聯(lián)是新奇的。參禪者在癌痛的人生旁邊,對于時日的山中追問不再是孤立的,但究竟有何關(guān)聯(lián),尚需細加體會。
關(guān)聯(lián)思維有其空間特性,思緒曼衍在其中。在邊緣與中心、有限與無限、歡娛與悲傷之間,不停收束和歸納,最終將時間歸于空間(《秋日登山,休憩在圣壽寺》)。在《猛虎行》中,關(guān)聯(lián)兩種并列事物的是愛情,但只有抒情主體發(fā)生遷移,在旁觀中,情感體驗造成的巨大反差才成為客觀事物,從單純的情詩窠臼里擺脫出來。
《南山佛殿讀經(jīng)》里,“我的上唇鍛打著下唇,/語言的刀鋒就要顯露?!憋@示出蘇奇飛對語言錘煉的追求。他著意用最少的意象形成詩意的重心,隨后形成更加意想不到的點撥。詩人需要尋覓和依靠自性,讓語言在意義公約中刀鋒顯露。禪家公案含有一種言語的公共性領(lǐng)域,然而,在依靠言語的信息明示所傳達的“眾所周知”之外,公案依靠自性的意會形成一個流動的公共地帶——在詩語的角度看來,它具有充分的隨機性和私人特征。如果借用現(xiàn)象學(xué)的方法論,佛禪的“自性”可以被描述為一種先驗世界里的“交互主體”b,在一個依靠關(guān)系建立的共同體中,物并不返歸本體,但有可能重新是陌生的。
2015年春天,蘇奇飛寫下一組以利斧為核心意象的詩篇:《閑置的斧子》 《風(fēng)暴》 《詩的藝術(shù)》 《衰老還很遠》 《沒有歸來》。這組詩提取了鄉(xiāng)村生老病死的質(zhì)樸經(jīng)驗,形成了廣東英德的生存圖景的簡樸摹寫。意象并置,最直接的效應(yīng)是帶來了生存經(jīng)驗在表達中的準確調(diào)校。力度與準確性,是詩人根深蒂固的詩美認知。詩人并置的事物里,還有“悲憫”和“黃金”。這種關(guān)系表明在詩中發(fā)生了主體層面的徹悟,先驗的光輝照耀著詩語——并沒有產(chǎn)生新詞,但新的因果無處不在,組成事物之間新的邏輯。在寺院甚至佛像作為物象的時刻,對義理的闡發(fā)或?qū)Ψ鹜泳次分牡谋磉_,就需要灌注萬物,在詩中重新組織。在小女孩哭泣的眼睛里、奔跑的牦牛身上,詩人寫下心象的奇觀:
藏族小女孩,受委屈的小女孩,
無法將眼睛里的佛,哭出來。
她一哭,野花姐妹就爬上了
喜馬拉雅山南麓。
——《藏族小女孩》
朝圣的圣地見聞里,仍有可悟可見的區(qū)分;既有區(qū)分,即有關(guān)聯(lián)。在事物之間去分別的過程里留住巧思,仍是蘇奇飛擅長的技藝。在《詩的藝術(shù)》中,蘇奇飛講述了斧子的哲學(xué):“它有時旁敲側(cè)擊,詞不達意,/卻擊中我們?nèi)彳浀膬?nèi)心?!痹凇氨娝苤崩飪A斜與曼衍——這些卮言的可能,即蘇奇飛詩思的可能。
2.詞的奔逃
對“眾所周知”的并置,是一個改變詞的德行的過程。意象在流傳和解讀的不斷公約化提取中,成為工具性明顯的語詞式的語言存在。意象的詩性是在成為典故以后消亡的,簡單的移植不可能賦予它們生命力。蘇奇飛使用它們的方式,是借助它們的角色化行動,建立意義的戲劇性。在重新建立的關(guān)系中,詩語失去了原有的承載,被詩人豢養(yǎng)的意象體現(xiàn)出私人性,成為新的經(jīng)驗。漢詩抒情傳統(tǒng)中,意象成為確切詞義有其必然性,文學(xué)接受過程中的流通,賦予了它們公共性,需要詩人把它們贖回。在抒情詞典的連續(xù)雇傭中解放出來,意象和意境重新行走在未名狀態(tài),行走在背離意義的逃亡路上。依靠修辭,它們不停在異名化自己;流離失所的奔波使它們難以再堅守意義的系譜和規(guī)范。它們匯聚在言者無行的“卮言”周圍,因越軌恍若新生事物。
“啼痕”在古典詩語中的詞條位置是顯著的,它看似已不可能逃出生天了。但蘇奇飛并不允許它們在舊詩的坋典中繼續(xù)沉默,他要誘惑它們:
是淺淺的河床顯露,
枯竭的源頭收回它的支流。
是蛾子在春葉上蛀過,
留下殘粉和嚙痕。
是瓷器上的裂縫
經(jīng)過了你的心。
是兩行潦草的詩句,
等待一面鏡子閱讀和修改。
火知道,一只花蛾子的腹部
有你精致的愁腸。
——《啼痕》
對于“啼痕”,詩人五度深描,實現(xiàn)了對這一僵化的詩語的鍍亮。這首由“是”引導(dǎo)的詩,空置了主體,采用第二人稱(“你”應(yīng)該不局限于詩題,是泛化的),并不呼告,而是一個反復(fù)的“述謂”過程。在這個過程中,“啼痕”終于擺脫了意象史。它掙脫出來,重新成為具體的和陌生的。雖然并沒有顯示出為“過度的語言、觀念”所困擾,蘇奇飛還是通過詞的越軌證明,他看到了波蘭詩人扎加耶夫斯基曾經(jīng)看到過的那種詩的真諦:“現(xiàn)象學(xué)并不能創(chuàng)造閃光的新物體,而只能給已經(jīng)存在的事物帶來一道新的光芒?!眂
這種光芒往往在最后的時刻降臨。比如,蘇奇飛用詩語馴養(yǎng)一只猛虎。在這只猛虎的周圍,還有圍繞暴烈之力的諸種變體:豹子、刀斧、城池、風(fēng)暴。詩人的“猛虎”在西格里夫·薩松“心有猛虎,細嗅薔薇”的意象之外,增添了禪家心象的描摹。但蘇奇飛的“猛虎”并不在禪家的旁觀中披上機趣的光輝。在《殺虎》一詩中,薔薇已逝帶來的失衡,使伯父殺虎不得:“這么多年,猛虎躲進他的內(nèi)心/而殺不著,只有當他熟睡了,/才悄悄溜出庭院,逡巡,/孤獨地抖動滿身的月光?!币饬x在此刻幾乎走失,留下的是情緒和人性生發(fā)在德行之外的光彩。
蘇奇飛最為引人注目的作品是他作于2017年的系列長詩“猛虎四集”:《伏虎集》 《托孤集》 《剖心集》 《隱忍集》。詩人凝視語詞自身生長的野性,一個居于主體之內(nèi)的主體。在《伏虎集》中,唯心的猛虎以偶然哲學(xué)的面目伺服人生,成其雄偉?,F(xiàn)代知識分子心目中的“伏虎”意識,如穆旦、黃翔的《野獸》,牛漢的《華南虎》等,都未曾得到語言層面的凝視。于堅《對一只烏鴉的命名》開啟了新漢語異名寫作的先河,蘇奇飛的“猛虎四集”,是對漢語個體性和詩性的又一次催生:
伏虎,一種用舊了的
而帶點磨損的修辭,
一盞被言說擦亮的燈。
它在對我們的密謀中
言成肉身。
它總在我們的背后在場,
而在我們期待的視野中缺席。
這是一只焊接實與虛,
靈與肉,詞與物的猛虎,
不被我們當中的任何人
捕捉,它最終會逃離
我們的敘述,回歸深山
或者回到詞源學(xué)
那古老巖層一樣的隱蔽處。
詩人界定的這只伏虎,乃是語言的猛虎。這使人想起于堅在1990年發(fā)出的語言廢墟上的絕望:“從童年到今天/我的雙手已長滿語言的老繭/但作為詩人 我還沒有說出過/一只烏鴉,”(于堅《對一只烏鴉的命名》)與那時的于堅相比,蘇奇飛多了一些以身飼虎的語言獻祭的決絕,但也因此有更為深切的沉淪。既然逃亡是一種語言的必然,向佛與向巫的行走,將在詞的層面產(chǎn)生截然不同的語言變數(shù)?!懊突⑺募敝刑N藏可敬的(因而也是危險的)掙脫的心力,但愿詩人能以心血培育它成為一個漫漫語言流沙中的綠洲。
3.偈頌的陰影
“猛虎四集”包孕抒情主體“攢集萬箭”的決心,本是應(yīng)當給予喝彩的。但它的宗教屬性明顯,拖曳著一條長長的宗教浪漫主義的身影。
相對譬喻廣泛的能指,禪門偈頌,佛說正義,形成了相對封閉的言語指涉。魯迅在為王品青校《癡華鬘》題序時曾言“言必及法,反多拘牽”d。相對于佛法,禪機對一首詩的拘牽可能情形更好一些。在公案描述的言語確定性中,留取了義理索解的多種可能。張伯偉曾言,對比早期偈頌,禪門公案偈頌“往往蘊含禪趣,頗有詩意”e。除了六祖遷化所留“自性真佛解脫頌”罕見直言正義外,《壇經(jīng)》偈頌,多有隱語和象征,可作詩讀解。蘇奇飛的詩,在物之間,形成交互主體,建設(shè)新穎的修辭關(guān)系,活在公案言語的機鋒上。這是很精彩的嘗試。然而,一直在佛禪的意識高位行走,所織就的新古典詩學(xué),有可能不僅僅是一個失之東隅收之桑榆的和美故事。
因為宗教之外的崇拜,比如拜物教,20世紀漢語在“頌”體中的潔凈一度遭受懷疑。偈頌對于漢語的崇高與優(yōu)雅的救贖效能,需要通過蘇奇飛這樣的詩人詩作來評估?!秾懺谀先A寺六祖真身舍利前》中的謙卑與景仰,單從話語的層面看,容易觸發(fā)復(fù)雜的聯(lián)想。即使這種話語并不調(diào)動歷史經(jīng)驗,也很難稱取為詩的杰作。
朝圣的言語,并不一定對應(yīng)母語本身的圣潔。在弘法或個體敬畏中再度工具化的漢語,可能是偈頌越過了形式啟悟之后的一個詩學(xué)難題。這并非阻止詩人朝圣,而是阻止詩人攜帶甚至脅迫詩共同進入宗教信仰的殿堂。文學(xué)與宗教大多時候并不產(chǎn)生共存的倫理問題,但《布達拉宮金頂上的月光》中的詩性,并不與信徒眼中“為眾生的生靈加冕”的月光交相輝映。當貝葉經(jīng)上的月光帶來神啟的時候,卻未給詩美的黯淡帶來任何補益。
蘇奇飛和他的同道,那些對語言有追求的當代青年詩人,已經(jīng)在用他們的作品證明,新詩抒情主體指向語言主體的培育成果是可期的。就蘇奇飛個人來說,他正處在一個微妙的平衡期,或有兩種選擇:其一,在身份上改寫自己,舍棄詩人身份的先導(dǎo)性或唯一性,在不斷朝圣中皈依為不再持言語執(zhí)念的佛教信徒;其二,在宗教元素的參與下塑成新詩抒情的語言意義上的新主體,言語的般若將不會顛覆繆斯的審美之維——他將是因此成為有風(fēng)格的、有語言反哺能力的漢語詩人。目前,還無法判定蘇奇飛的去向。但不論如何,他在佛陀的視界中所進行的卮言曼衍的寫作,已經(jīng)開花結(jié)果。這枚詩禪同構(gòu)的漿果,即使人們并不抱有對漢語詩性考究的興味,它的甘甜也已然留在了浮躁的現(xiàn)世。
【注釋】
a[清]王先謙編著:《莊子集解》,商務(wù)印書館1936年版,第66-67頁。
b[德]埃德蒙德·胡塞爾:《生活世界現(xiàn)象學(xué)》,倪梁康、張廷國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5年版,第201頁。
c[波蘭]亞當·扎加耶夫斯基:《另一種美》,高興主編,李以亮譯,花城出版社2017年版,第115頁。
d魯迅:《〈癡花鬘〉題記》,《魯迅全集》 (第7卷),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1年版,第101頁。
e張伯偉:《禪與詩學(xué)》 (增訂版),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8年版,第10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