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玉
月奔了,泛起潮汐拍岸,惹得風蕭蕭兮易水寒。而此中交迭閃現(xiàn)在風口浪尖上的,大概除了歌劇《山海經·奔月》的導演,就是那個被指“不務正業(yè)”的編劇了。作為該劇的曲作者,我不想,也不能做“雪崩”之后的那片自覺無辜的“雪花”。因為在我看來,綜合藝術的歌劇很像是劇作家、作曲家和導演共同演繹的一首“三重奏”。作為其中一員,既不能了無牽掛地“風景這邊獨好”,也不能面無愧色地遮掩著自己那些無為或無不為的不好。而觀者呢?我想也不能因為某一聲部的缺席或失誤,而詰問甚至責難另外兩個聲部為何某段只拉長音?為何某段停下來?為何這里音量薄了,又為何那里音量厚了?為何中聲部力度輕了?為何低音部力度又重了?如果你認可我這個重奏觀點,并懂得什么是重奏精神的話,你就會意識到,你所看到的《山海經·奔月》顯而易見是“二缺一”的劇本與音樂的“二重奏”。假定你能夠通過閱讀“總譜”而想象出那個缺席的、失誤的聲部加進來后的整體藝術效果,那我就想知道你所提出的那些“為何”是否依然成立?然而,就藝術而言,不是所有的遺憾都具有討論的價值。因此,我只想在京城春季的霧霾里,談談作為曲作者如何選擇歌劇唱詞的一點獨家喜好。
對于一個兼具技術和情懷的創(chuàng)作者,創(chuàng)作之難不在于創(chuàng)作本身,而恰恰在于創(chuàng)作者對受眾對于藝術史上的風格、流派乃至具體操作手段而產生的心理、生理上的聯(lián)覺反應,而做出的美學立場的選擇。而當這種艱難的、令創(chuàng)作者誠惶誠恐的抉擇一旦做出,創(chuàng)作者便只能對他唯一選項之外的諸多選項的“好”,做出置若罔聞狀,且還極有可能在情急之下爆出“負一隅而頑抗”的匹夫之勇。
我以為,中國史詩神話《山海經》的文本風格定位,可以(或可能)是任何已知和未知的——它既可以是詩經體,也可能是楚辭、漢賦體,當然更可能是唐詩、宋詞、元曲,抑或樣板戲、朦朧詩、現(xiàn)代詩體……也就是說,它可以是除周海宏選項之外的任何一位詩詞歌賦愛好者心目中的“《山海經》詞風”。但我仍執(zhí)拗地認為“藝術即人”,唯有人的個性化藝術視角,才具有引發(fā)大眾共性審美的意義和史學研究的價值。因此,面對已然擺在桌面、立上舞臺的周氏版《山海經》劇本,是否應該首先站在劇作當事人所遴選的詞風角度議長論短?畢竟,“你有干條妙計,他有一定之規(guī)”;畢竟,“一千個觀眾有一千個哈姆雷特”。那為什么周海宏的“哈姆雷特”就是問題,而你的就不是呢?“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以我拙見,20世紀以來的藝術品,只有表達充分與不充分的技術問題,不存在對與錯、好與壞的風格問題。尤其面對像《山海經》這樣體量的中華千年傳統(tǒng)文化,如何以現(xiàn)代人的視角、語言結構出沒有時空阻隔,沒有聽覺、聯(lián)覺障礙的當代歌劇作品,是一個胸懷祖國、放眼世界的劇作家,所必須集思考量的“革命”大事。
因此,歌劇《山海經》的唱詞在我看來,不能是“之乎者也”地嗟兮嘆哉的古風雅韻,也不能是掙脫音樂而成為獨立審美對象的格律詩詞。它理應是與音樂合二為一的“情愛”共同體,是與普羅大眾的生活相通的話語系,是以完成戲劇展開功能為第一要務的白話文。因為唱詞直白其意而不令人費解,因為唱詞淺顯易懂而不至于對觀眾構成視聽分流。不費解、不分流,唱詞就可以順貼著音樂的節(jié)律表情達意,伴隨著音樂的起伏蓄積起應有的戲劇張力,從而在符號學的視域內,還原語言從工具到闡釋戲劇情景的功能,實現(xiàn)在樂詞合一的美學構架下完成戲劇的綜合表述,以及劇中人物鮮活造型的主觀訴求。堅持凝聚、直白、明了的唱詞中所透射出來的思想能量為戲劇服務,力爭不讓晦澀的字眼成為觀者接受戲劇敘事的智力負擔。
依此原則,回望《山海經·奔月》中被廣為詬病的幾段唱詞,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其與劇中所塑造的人物性格,及所營造的戲劇情節(jié)的對應關系。即,每個人物都在不同的情境下,說著與劇中身份與認知統(tǒng)一的話,而不是梗著脖子愣生生地咬文嚼字。如,玉兔,原本設想為童聲,其唱詞設計要求為可愛、稚嫩、天真,故而其對應的便是“看也看不見,摸也摸不著,哈哈,看你糟糕不糟糕”這樣質樸而清新的唱詞。我絕對相信這不是唯一契合玉兔角色形象的詞風及文體,但至少面對如此乖巧的兔子,是不會忍心讓它唱出“美娥其遙遠兮,視之不得見,觸之不能及”這樣扭捏而文縐縐的劇詞的。
文字是思想外化的符號,就如同音是樂的外化符號,符號也可以說是工具,而工具是不可“鳩占鵲巢”般地成為思想本身的。僅為一首貌似精美的詞賦就毀掉一個生動而可親的人物形象,難道這真的是藝術嗎?那位神諭的西王母,難道不該在焦急狀態(tài)下喊出“大王,今天我西王母也叫你一聲大王。你殺封郗,滅鑿齒,你聲名遠揚,但你也讓你的臣民連年征戰(zhàn),干死萬傷,你的英名將名垂千古,可你英名的背后是愛短仇長”這樣帶有明確戲劇內容的唱詞嗎?還有,那個“被吃仙藥”的嫦娥,在藥物的致幻下,不該在那里“驚慌”地、“六神無主”地、“啰里啰嗦”地唱出“后羿,是你,我的后羿,是你,我的愛人,是你把我從黃泉路上拉回人間;生命,是你,我的愛人,是你重新給了我生命,后羿,我為愛你而生,我因你而渴望生命”這樣刻畫人物內心的劇詞嗎?難道非得改成“昨夜夜半,月淡星稠。忽見你,一騎紅鬃歸來驟。上前執(zhí)手,卻化作,風中殘柳。醒來方知是夢,不勝愁,淚流,心更憂”,就當真“高端大氣上檔次”了,就真的是史詩《山海經》了,就能充分彰顯中華文化的博大精深了嗎?
我認為,唱詞該有詩一樣的意境,然而不必刻意追求詩一樣的字眼。該追求如評論家明言針對《山海經·奔月》唱詞所言的“直白如話,神味雋永”的藝術高度及人文情懷,但不必非得把一場現(xiàn)代歌劇演變成一場文學愛好者的品詩會。倒是以鄙人經年管窺得見,大多經典的中國原創(chuàng)歌劇,唱詞和西方歌劇譯詞都既無華麗生澀的詞匯,也非傳統(tǒng)詩詞般的韻腳對仗工整。但只要你讀著它、聽著它,總會令你不知不覺地置身其中、浮想聯(lián)翩、撞懷激蕩。就如我聽經典歌劇《江姐》中的甫志高那段勸降江姐的唱詞一般:“多少年政治圈里較短長,到頭來為誰辛苦為誰忙?看清這,武裝革命是空流血,才知道,共產主義太渺茫。常言道,英雄豪杰識時務,何苦再出生入死弄刀槍?倒不如,拋開名利鎖,逃出是非鄉(xiāng),醉里乾坤大,笑中歲月長,莫管他成者王侯敗者寇,再休為他人去做嫁衣裳?!?/p>
國學大師王國維說:“詞以境界為最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境非獨謂景物也,喜怒哀樂,亦人心中一境界也。故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高境界。否則謂之無境界……言氣質,言神韻,不如言境界。有境界,本也。氣質、神韻,末也。有境界而二者隨之矣……”也許正是由于歌劇《山海經·奔月》劇本所折射出的某種懾服我的精神境界,才是我之所以“喜大譜‘奔”“望‘月興嘆”,于大美不置一詞的根本緣由。
“水清月自現(xiàn)”,或許精明的我們都太工于弄巧了,反倒忽略了境界之下無為與守拙的奇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