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許是梓山湖真乃風(fēng)水寶地,余在院子里開墾的紅土處女地,首次播種便有好收成。收獲最豐的是豆角。清明前后,沿鐵絲網(wǎng)格院墻點種的豇豆,小滿時秧藤便爬滿院墻,開出蝶狀豆花,芒種時摘了第一茬嫩豆角嘗鮮。夏至豆角瘋長,傍晚采摘了,幾乎一夜之間又千絲萬縷掛滿墻頭。紅白相間和青翠碧綠的一根根在驕陽下交相輝映,煞是可愛。
吃不贏的豆角除了讓親友分享些,多的統(tǒng)統(tǒng)制作酸豆角。酸豆角向來乃武漢尋常百姓熱天當(dāng)家菜。夫人烹飪酸豆角技法與眾不同,燒一壺沸水將青豆角澆透,只浸泡半日便撈出,青色尚在。切小段后佐以蒜瓣、紅椒爆炒,青紅白三色相間,略酸微甜偏咸,兼具青菜和咸菜品質(zhì)。此乃酷暑溽熱季節(jié)首選菜肴,食綠豆稀飯、饅頭時佐餐最妙。
種葫蘆頗有趣。葫蘆秧長到尺許便像頑皮小子急于攀爬,爬上墻頭還不罷休,竟將余移栽的一顆歪脖子柳樹繞纏覆蓋。一場暴雨過后,冷不丁冒出獨一個小葫蘆,像個白熾燈泡,一天天膨脹至足球大。余不忍心采摘,不料密密匝匝的藤蔓中悄悄冒出一串葫蘆娃,蕩秋千似的隨風(fēng)起舞。余便將大葫蘆摘了剖開,一半清炒,一半煨湯。葫蘆性狀味道近似瓠子。瓠子原是余之偏好,甘甜清爽,不似絲瓜軟綿而黏。而葫蘆又比瓠子略脆,耐咀嚼。先前收獲的三五個葫蘆,自家食用了兩三個。來小院玩耍的群友王君樂滋滋采走一個。還有兩個碩大無朋的,余以絲線加固藤蒂留待長老,一個做酒葫蘆,一個當(dāng)葫蘆瓢。而糾纏于柳枝的藤蔓上還掛著一串葫蘆娃呢,乍看像葫蘆樹。
小院菜園的青椒、番茄、茄子均有可觀收成,不贅述。
值得一書的是那棵垂柳。去年秋天網(wǎng)購的一棵垂柳,連運費耗資八百元,到貨時卻是一根碗口粗的兩米長光禿禿的樹樁,栽種后至今年春無分毫反應(yīng),以為上當(dāng)吃虧了。不期驚蟄過后它迅速出芽抽條,絲絲縷縷,成為菜地池塘旁一道風(fēng)景。待明春,余將采摘自家園子獨有的一道菜嘗鮮:柳芽。
嘗聞民間有養(yǎng)生詩云:立春五芽炒,立夏杏蘇草,立秋杞冬地,立冬參芪草。詩中所謂五芽,乃指綠豆芽、黃豆芽、黑豆芽、蠶豆芽、豌豆芽。而余幾年前偶聞,五芽另有所指。其中之一指椿芽,一般人都吃過,另一當(dāng)指柳芽,恐很少人吃過。還有另三芽呢?余孤陋寡聞,又是生長在城市,委實不知,愿借此求教于方家。余倒是有幸品嘗過荷芽,不知是否在五芽之列。約七八年前的一個夏天,應(yīng)洪湖作者之邀,蕩舟洪湖野荷深處,系舟于湖心一艘漁船就餐。漁家以鮮嫩荷芽炒雞蛋,清香非凡。又以含苞待放荷花勾芡油煎,焦脆而細膩。當(dāng)然,免不了還有野藕野魚野鴨……聽說過卻未品嘗過柳芽,心癢嘴饞,意欲一試。
花圃菜地,池前柳下,采一把柳芽,炒一盤翠柳斬蛋佐酒,又恐驚擾了黃鸝。
九
常讀群友曾慶偉先生寫的美食文章,??慈河殃愔x先生曬的美食圖,津津有味。余在小院艷羨不過,心生惡作劇念頭,反其道說說丑食。
遙憶二十多年前拙著《不遠的木屋國》,這部長篇小說第二章題目是《丑食》。其中一個情節(jié)乃余親身經(jīng)歷。外婆帶著上十歲的我和街坊一起去郊外剜野菜。田頭滿滿的化糞池凝固成了干殼子的表面落了一條臘肉皮子。街坊頑童用竹竿挑出肉皮甩來甩去,不小心甩到外婆的菜籃子里。外婆順手沒收了,不顧街坊哄笑和惱羞成怒的我大聲抗議。回家后外婆反復(fù)清洗肉皮,放在鍋里扔進一顆據(jù)說可以祛毒的銹鐵釘煮爛,切絲佐以姜蒜干尖椒爆炒。盡管我再三聲明,決不吃來自糞窖的骯臟東西,但當(dāng)黃里透白、油滋滋香噴噴的肉皮子裝盤上桌,我的鼻子和眼睛徹底投降,出賣了饞葷已久的嘴巴……
外婆的丑食刻骨銘心。而小說中沒寫出的另一種丑食至今令余反胃。余青少年時期家住武漢十七中和山鷹小學(xué)附近,鄰近一口臭水塘。每日方圓幾十公里的工業(yè)垃圾、生活垃圾、畜牧垃圾源源不斷運來往臭水塘傾倒。某日,翻斗車傾倒了一車養(yǎng)豬場的死乳豬,雖時值嚴(yán)冬,猶惡臭撲鼻。拾荒人中有一老嫗,眾目睽睽之下從死豬堆中翻揀十余只囫圇、個兒大的豬娃,在臭水塘清洗血污后悉數(shù)拎走。拾荒人多為附近街坊,而老嫗來路不明,就在垃圾場搭席棚棲身。她將死豬娃用清水洗凈后撒鹽腌漬在瓦罐里。應(yīng)是冬月了,十余天后她將腌豬娃掛在席棚檐下晾曬臘肉。一具具白里透紅的乳豬尸首掛成一排,令人聯(lián)想到一絲不掛的死嬰,情形恐怖,拾荒人躲瘟神似的躲避老嫗,她卻泰然自若。
那時余已下放農(nóng)村,這一幕系臨時返城短暫逗留所見。余在知青生涯中有一個特殊身份,縣知青辦公室知青代表,故那段時間頻繁出差返漢。從臘月至正月,老嫗席棚檐下的死乳豬臘肉干少了一條又一條,而拾荒老嫗安之若素。此后臭水塘填滿了,拾荒人包括老嫗統(tǒng)統(tǒng)消失了,而那懸掛的一排死乳豬臘肉干像一個個問號,幾十年來成為我眼前揮之不去的陰影。
子曰“割不正不食”,諺云“寧吃鮮桃一口,不吃爛杏一筐”。富人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窮人粗茶淡飯,甘之如飴。較之吞食觀音土甚至易子相食,老嫗食用死乳豬又當(dāng)如何?
外婆是河南人,來漢多年仍惜水,她有一句口頭禪:只有人惡水,哪有水惡人?老人家在天之靈,倘能知曉外孫嘗遍人間酸甜苦辣后退居小院,守著一口池塘一眼水井自食其力,必含笑九泉。
世上本無丑食,只有丑人。進而言之,世無丑人,只有丑態(tài)。而丑態(tài)乃丑陋的心態(tài)使然。
十
今秋收獲完夏令蔬果,計劃播種蘿卜。余曾在漢口家中露臺試種過紅皮圓頭蘿卜,而今還要學(xué)種一些胡蘿卜。
胡蘿卜情節(jié)緣于少年的敏感嗅覺。暑假時邀約街坊玩伴去郊外釣克螞(青蛙),摘菱角,頂著炎炎烈日,赤足穿行于田野,酷熱干渴難耐。倏忽微風(fēng)暗起,余聞到一股帶甜味的芳香,脫口而出:胡蘿卜!玩伴環(huán)顧左右哂笑:想得美!余嗅著氣息前行幾十步,果見前方一大廂胡蘿卜田,青翠的胡蘿卜纓子在微風(fēng)中曼妙輕舞,綠纓下露出的胡蘿卜頭仿佛致命的誘惑。身后的伙伴不約而同一擁而上,直如土匪劫道、惡狗捕食,拔出蘿卜帶出泥,撩起衣襟將胡蘿卜拭得透明,大快朵頤啃起來,津甜、脆崩,頓時覺得天下第一美味莫過如此。
胡蘿卜纓子許是青菜譜系形狀最美的菜葉,乍看似芹菜,細掰綠纓如花絮,莖葉頎長纖細菲薄,似鳳尾雉羽,又似桂華蘭葉。尤其品質(zhì)芬芳醇厚,散發(fā)馨香之氣。
一般印象中胡蘿卜纓子用途不如白蘿卜葉子,后者鹽漬成腌菜,乃窮苦百姓一年四季不斷頓的佐餐咸菜。其實胡蘿卜纓子在民間巧婦手上可烹飪各種佳肴,可粉蒸、涼拌或清炒,只是各地各有小竅門對付炒不爛和青澀味。
家母獨辟蹊徑,做的胡蘿卜纓子米飯真正是色香味俱佳。將當(dāng)年新米淘洗干凈,置柴灶鼎鍋中以旺火煮沸,以文火熬至米香彌漫,米湯釅稠,而米粒約七成熟火候。以筲箕撈米濾盡瀝干米湯,將切成細段的新鮮胡蘿卜纓子均勻拌撒于糯軟而不黏團的松散米粒,以竹篾蒸籠架敞鍋上蒸。當(dāng)米香融匯纓香隨著蒸汽裊裊升騰,便揭蓋子。于是蒸籠里云蒸霞蔚,珍珠般雪白的米飯中閃耀著翡翠般碧綠的纓屑。這般景象,可以聯(lián)想到白沙灘上的云母片在陽光下熠熠閃爍。
記得貪吃如我,往往連逮三大碗,且拒絕拈餐桌上任何下飯菜,生怕壞了碗中的原汁原味……
自古種瓜得瓜,種豆得豆,余自信勤勞種一茬胡蘿卜會有收獲。誠然,即便備齊土灶鐵鍋,竭力模仿,斷難再做出慈母那雙魔仙般的巧手造化的珍珠翡翠。幸而當(dāng)胡蘿卜纓子靈動輕飏起來,余嗅著清香在小菜園磨磨蹭蹭,將她看作小家碧玉,不害臊地貪婪吸吮她的體香。
作者簡介:金戈,本名錢鵬喜,自由撰稿人,系武昌理工學(xué)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