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建德 孫若茜
90年代初,學界有過一場關于“人文精神”的討論,最開始的時候只是幾位上海學者座談的形式,發(fā)言被整理成文字在雜志上發(fā)表,專門談人文精神的失落。到了1993年、1994年,整個讀書界都被這個話題吸引了,參加討論的人數(shù)之多讓人驚訝,其中很多是學界非常優(yōu)秀的人物。我不很習慣標語口號式的討論,因為實際意義不大。當時看到“人文精神”變成行話,心里好不以為然,但是我沒去《讀書》發(fā)聲,擔心我用嘲笑的口吻來說這么一個崇高的話題,好像不大禮貌。
只有個別人公開提出了批評意見,其中,王蒙的觀點特別銳利。他說,你現(xiàn)在說什么精神失落了,就好像以前我們是有的。史學家朱維錚還發(fā)問:究竟什么是人文?什么是精神?這兩個詞搭配起來是什么意思?我覺得這兩位前輩學者批評、質(zhì)疑的聲音屬于少數(shù),更多的人還是接受了“人文精神”這個標語口號。
熱潮過去兩三年后,我寫了一篇文章,《“人文精神”?——批評的貧困》。我毫不客氣地說,“人文精神”這種概念亮晃晃的,實際上指涉不明,是水面上的油污,還不如去掉。我不想與呼喚“人文精神”的朋友發(fā)生正面沖撞,把它發(fā)表在了一個不太有名的以書代刊的雜志上,后來收到了文集《破碎思想體系的殘編》里。
這個話題留下來的思考其實是特別多的。在我國,人們?nèi)菀妆凰^的熱門話題牽扯,這是不是說明我們?nèi)鄙勹b別力,還欠成熟?我在英國讀英國文學,感受特別深的是,比較空泛的言論在英國不會有市場。為什么呢?報刊往往對具體問題展開充分透徹的討論,普通的讀者群體就養(yǎng)成了一種很好的鑒別力和感受力,脫空的、極端的言論沒有人聽,有關宏大問題的討論自然而然也會被敬而遠之。一個國家擁有一大批成熟的讀者,他們通過各種方式在公共領域就具體問題表達自己的意見,這真是太重要了,是公共社會得以形成的先決條件。
我在想,呼喚“人文精神”是不是當時的市場化引起的焦慮?任何社會都有悖論,我們的社會尤其如此。那些年,過去地位較高的人文學科隨著市場化進程的一步步加深,變得有些邊緣化了,而經(jīng)濟、管理、MBA變得吃香。于是人文學科的學者好像有點失落和焦慮。文化界、出版界、學界出現(xiàn)的一些情況(比如知識分子“下?!?、出版社追求經(jīng)濟利益、學生報考不積極等等)讓他們感覺不太舒服,但又無法很明確地說出來那是什么,于是指認“人文精神”的失落來為之負責。
也有學者提出“拒絕投降”這樣的口號,我是完全理解的,有骨氣當然是好的,不過也要防止扮演英雄角色。我比較喜歡錢鍾書那種看世界有點幽默的態(tài)度,人要對自己開玩笑,不能太把自己當回事。他特別看重的是人和人交往中非常細小的東西,能默會于心就好。
藝術家、小說家要對細小的東西非常敏感,創(chuàng)作出來的作品才會細膩感人。從事批評的人也是這樣。細枝末節(jié)能夠起到最有效的人和人之間的溝通,一個社會存在著相對比較共同的細膩感覺的話,它就會有一個相對堅實的基礎。也因此,對宏大問題的討論一定要警覺。
1996年是蠻有趣的一個年份,“人文精神”的討論告一段落,有一本書出版,叫《人文精神尋思錄》。尋思,就不免有點很沉重的樣子。那一年,我在三聯(lián)書店出了第一本書,叫《麻雀啁啾》。董秀玉先生當時好心打電話問我,要不要換個書名,好像不太符合我們傳統(tǒng)的審美。我以為麻雀這小鳥長得不漂亮,還唧唧喳喳讓人有點心煩,它們胸無大志,沒有想到去救世界,但是有什么不好呢?我國很多傳統(tǒng)文人喜歡把自己比為鵬鳥,自勵的同時也在自美,他們往往不愿意做社會普通成員該做的事。我們總喜歡說鴻鵠之志,為什么北大校長要鼓勵大學生做鴻鵠?激發(fā)年輕人的興趣和愛好,不是更重要嗎?我特別想為燕雀平反,我覺得一個社會中很多人樂于做燕雀,這個社會才會比較平安。
我是1991年年初正式到社科院外國文學研究所英美文學室上班的,那時候我對同事說了一句中國語境下的怪話:我不是知識分子。近日黃梅告訴我,她還記得此事。這句話其實有一個蠻復雜的英國背景,“知識分子”這個詞背后暗含著從抽象的理念出發(fā)看事情,有一點不切實際的、一種比較左派的生活態(tài)度,比較喜歡思辨,比較把自己當回事。不過人總是會變的,我還是很欣賞薩義德的《論知識分子》。
我可能會受到經(jīng)驗主義的影響,比較看重亞里士多德所推崇的“實踐的智慧”這個詞,中文翻譯過來叫“明智”,它不是建立在一個理論的前提下,而是在無數(shù)細小的具體事例上積累而成的。這種智慧不是抽象的思辨,而是來自無數(shù)閱讀和待人接物的經(jīng)驗。90年代中期,我在《讀書》上發(fā)表了一篇相關的文章。這跟我不太喜歡“人文精神”的討論也是有關系的。有時候,理念會引領我們,但我更希望看到具體的、切實的文字,它們的含義如此生動、豐富,無法歸結(jié)為一個理念。我理論思辨的能力也差一些,喜歡從細節(jié)上做文章,盡管做得不如人意。我相信,真正好的批評都是從細節(jié)入手的,理論大師的論著也是這樣,???、德里達莫不如此。大的話題,不宜莽撞進入,不然往往是不知所云的。
近年來我對現(xiàn)代文學和近代史比較關注,最近在寫一篇文章,講魯迅的“敵”意識和論辯的風格,一旦你有“敵”意識,就會將對方盡情嘲笑、挖苦,如果有權(quán)有勢,還可以壓制對方。不會再重視怎樣論辯,用魯迅先生的話來說就是“迎頭一擊”,但這有時是有些過的。
我也很佩服嚴復、章士釗,包括商務印書館的杜亞泉,他們寫文章重說理,講邏輯。但是他們的論辯風格后來慢慢在我們的文學史和思想史上邊緣化了。一種簡單的敵我意識主宰了論辯的程序:我是對的,你是錯的;我是正方,你是反方。一種二元對立的態(tài)度,黑白分明。人是要有一點是非的,但是黑白太分明了,而且總認為自己是正確的一方,時間長了以后會損害思維和論說能力。
金克木先生曾經(jīng)說,思維不能局限于一條直線,應該想到一個平面上可以有很多完全是跟你不一樣的直線。也就是說,不同于你的觀點也可能言之成理。要有一種多元的文化思考習慣,這真是說來容易做起來難。我以為不能滿足于單一的文化傳統(tǒng)。不久前我們過了教師節(jié),但是不能迷信老師。我覺得馬克思就是一個最好的例子,他不信什么師道尊嚴,不斷地向老師挑戰(zhàn)。他繼承的是蘇格拉底的傳統(tǒng),一個問題追問到底。如果拿蘇格拉底跟孔子比較,我會毫不含糊地說,我敬重孔子,但是更喜歡蘇格拉底。
我是在整理采訪錄音時才發(fā)現(xiàn),陸建德是如何在回顧90年代的一場學界大討論時,真誠且不厭其煩地表達了他始終對于微小、具體、細節(jié)、默會于心等等的熱愛,以及對于宏大、空泛不以為然。他說,真正好的批評也都是從細節(jié)入手的。
1982年他從復旦大學外文系畢業(yè)后,留學劍橋,主修英國文學。1990年拿到博士學位回國,轉(zhuǎn)年年初進入了中國社科院外國文學研究所英美室,開始在中國研究外國文學。有趣的是,近30年后退休時,他正在社科院的文學所研究中國近代文學。
80年代,大量的西方思想理論通過譯介紛至沓來,在學界一番努力地吸收之后,到了90年代,國內(nèi)的外國文學研究才真正開始嘗試建立自己的思想體系。當時所面臨的問題是,研究立場如何確立?在中國研究外國文學,若再單純以西方的理論研究西方,有沒有意義?
陸建德那時剛從劍橋歸來,對西方文學及理論的熟悉是少有人能及的,而他所做文學研究,始終以對國內(nèi)問題的思考和關注作為入口和核心。他說,作為一個中國學者,即便身在國外,身處的環(huán)境也跟外國人不一樣,面對一些問題時會覺得特別迫切,它們好像是在暗中叫著:“我有優(yōu)先權(quán),我有優(yōu)先權(quán)!”于是那些話題就吸引了他的注意。同時,他認為,一個民族需要比較的眼光才能認識自己。
2010年,陸建德被調(diào)到社科院文學研究所,主要研究方向由外國文學轉(zhuǎn)向了中國近代文學,英國文學為他提供的比較視角依然適用。實際上,在過去專職于外國文學研究時,他就已經(jīng)開始關注中國近代的思想成就。這一則出自個人的喜惡,二則也是社科院外文所的氛圍和傳統(tǒng)——素來與中國文學關系緊密,馮至、卞之琳、楊絳、李健吾、羅念生等等都曾是外文所的成員,他們不僅都直接參與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進程,還對文學界產(chǎn)生了很大影響。
陸建德出版著作多是批評、論文的合集,而非就一個問題的專著,可見對宏大理論體系的建構(gòu)始終反感。他重實踐批評,寫文章時不喜學院派術語,談話時就更是如此,是相信一個地方的文化傳統(tǒng)遠比抽象的理念更能為人類群體提供精神的立足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