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慶市博物館,黑龍江 大慶 163316)
1972年4月,銀雀山一號和二號西漢墓葬在基礎(chǔ)設(shè)施的建設(shè)過程中被發(fā)現(xiàn),山東省博物館和臨沂文物組隨即對其進(jìn)行發(fā)掘。本次發(fā)掘集中出土了多種先秦古籍與古佚書的大批漢簡及漢簡殘片,共編7 500余號,其中包括《孫子兵法》《孫臏兵法》《尉繚子》《晏子》《六韜》《守法守令等十三篇》 以及漢武帝時的《元光元年歷譜》等,這在我國文物考古工作中是十分罕見的。
銀雀山漢墓竹簡為西漢人手書,是迄今最早的傳世寫本。對先秦、秦漢歷史和哲學(xué)、兵法、歷法研究,以及對古籍的源流、??焙凸盼淖盅芯縼碚f,都是極其珍貴的資料。這一階段,漢字正處于隸變之中,隸變是漢字發(fā)展中承上啟下的環(huán)節(jié),因此,對銀雀山漢墓竹簡中的文字研究就顯得尤為必要。由甲骨文、金文、戰(zhàn)國文字發(fā)展成隸書、草書、楷書、行書,治學(xué)者對其演變過程多有推論,聚訟不已,多認(rèn)為隸書是在小篆的基礎(chǔ)上形成并發(fā)展的。但從20世紀(jì)70年代以來出土的秦漢簡帛書寫文字來看,似乎另有蹊蹺,最直接的證據(jù)便是睡虎地秦簡。睡虎地秦簡是在始皇三十年(前217年)或稍后時下葬的,抄寫于戰(zhàn)國末年至秦代初年。秦以小篆統(tǒng)一天下,為什么睡虎地秦簡不但沒用小篆書寫,反而還存有與小篆寫法不一致的字?[1]77-96學(xué)者們就該問題追根溯源,經(jīng)過探討與討論,并結(jié)合出土的實物資料,終于厘清了隸書與小篆的關(guān)系。隸書與小篆之間并非繼承關(guān)系,這二者都起源于戰(zhàn)國秦文字。隸書受到六國文字的影響,吸收了其中的一些常用寫法,所以早期隸書才體現(xiàn)出糅合六國古文的寫法。此外,簡化、變體、俗省的大量運用,說明隸書被廣泛應(yīng)用于日常生活。小篆也許并非用作手寫文字,而是作為一種具有特殊價值的文字,或用于教學(xué)童,或者用于特殊場合。隸書與小篆同時并行,彼此影響,相互滲透,構(gòu)成了漢字發(fā)展史過程中不可或缺的一環(huán)。
銀雀山漢墓竹簡是漢初的墨書文本,正處于漢字向隸書轉(zhuǎn)變的過程,既有前代古文風(fēng)格又有后世隸書的筆勢,字形結(jié)構(gòu)尚未穩(wěn)定,變體繁多,展現(xiàn)了漢字隸變的真實狀態(tài)[1]77。就同出的銀雀山漢簡而言,字體之間也是存在差別的,《孫子兵法》《孫臏兵法》字體較規(guī)范,而《晏子》《守法守令等十三篇》則略顯草率?!妒胤ㄊ亓畹仁返臅鴮懽煮w偏草,筆劃恣肆流暢,無橫展縱壓的局促,又窺草書之端倪。
正因處于承轉(zhuǎn)啟合不夠穩(wěn)定的階段,又因漢字非一人一時一地所造,就不可避免有字形相近相混,甚至出現(xiàn)“同形字”。同形字是指音義不同但形體相同的字,與音義相同但形體不同的異體字相對應(yīng)[2]。同形字的性質(zhì)跟異體字相反,異體字的外形雖然不同,實際上卻只能起一個字的作用;同形字的外形雖然相同,實際上卻是不同的字[3]。漢字在早期常常一形多用,如甲骨文,可當(dāng)“月”字,也可當(dāng)“夕”字。隨著文字體系的發(fā)展與完善,這種現(xiàn)象極少在同時同地出現(xiàn)。但文字的發(fā)展是動態(tài)的,依舊會不可避免地出現(xiàn)同形字現(xiàn)象,尤其是在異代異地的情況下。文字是用來記錄的符號,具有工具性,所以秦始皇統(tǒng)一六國后才有“書同文”的變革。
學(xué)者們早就注意到了同形字問題,就銀雀山漢簡來說,陳偉武舉出《尉繚子》中有:“仁矢盡在郭中”“ □動矢仁”,又有“堅甲利兵勁弩仁矢竝于前”①筆者案:此三簡分別出于銀雀山漢墓竹簡整理小組編:《銀雀山漢墓竹簡(壹)》圖版507號、512號、514號,文物出版社,1985年9月。,這三個“仁”均為“強(qiáng)”字省訛,與“仁義”之“仁”同形;《孫臏兵法.威王問》:“倅險增壘,諍成毋動”②筆者案:此簡出于銀雀山漢墓竹簡整理小組編:《銀雀山漢墓竹簡(壹)》圖278號,文物出版社,1985年9月。,此處“倅”字原簡作,“依”字加飾筆而與“倅”同形,讀為“依”[4]。這些情況都顯示出,在辨出同形字后,簡文語義通暢明曉。陳偉武先生討論的是同代同形字,本文通過異代同形字的討論,嘗試解釋長沙子彈庫楚帛書甲篇中的一個辭例。
長沙子彈庫楚帛書甲篇有“羣神五正,四[興]△羊”,其中“△”作,對于此字有很多的釋法,略陳于下:
安志敏、陳公柔[5]:附有摹本作:“羣神五正,四□元羊”,未解釋。
嚴(yán)一萍[6]:秦詛楚文有“淫泆甚亂”作,并皆“失”字。此“失羊”疑即“樂祥”。
何琳儀:“堯羊”讀為“敖翔”或“翱翔”[9]。后又釋讀為《說文》中“無”之奇字“無”,“無羊”讀為“無恙”[10]。
高明[11]:羊,應(yīng)讀祥,訓(xùn)為善。解釋云:前文三垣廢,四興,以亂天常;此又云羣神、五政、四興皆失其善。似將此字讀為“失”。
李零:“四興失詳”,謂羣神五正失考于四時之政[12]。后來在《補(bǔ)正》[13]中采用李家浩先生釋“無”。
劉信芳[14]:羊,讀如“相羊”,連語也?!峨x騷》:“聊逍遙以相羊?!焙榕d祖補(bǔ)注:“相羊,猶徘徊也?!辈瘯^諸神“堯羊”,即《楚語》之“羣神頻行”也。
李學(xué)勤[15]:“……群神五正,四興堯(饒)祥,建恒懌民,五正乃明”,解釋云:只有恢復(fù)“三恒”“四興”,才能多見祥瑞,萬民懌悅,達(dá)到“五正乃明”的境界??梢娛菍ⅰ皥颉弊x為饒,訓(xùn)為多的。
綜上,對此字的釋讀,大體上有“元”“失”“堯”“無(無)”之說,但各說于文義皆稍有不妥,適銀雀山漢簡《守法守令等十三篇》之《王法》篇911簡有“撓央”一辭,兩者似頗有關(guān)聯(lián)。
楚文字中的“堯”字多見,如圖1所示。
圖1 郭店楚簡中“堯”各個字形
圖2 上博.容成氏中“堯”各個字形
圖2(b)形與其他形體的不同之處在于其“人”形末筆呈內(nèi)傾,而其他形皆外傾,但從辭例上看,可以肯定它們是一個字。可見,這只是書手對同一字的不同寫法。圖2(b)形與“△”形幾乎不可分別,從字形上可以推斷“△”就是“堯”字。事實上,很多的學(xué)者也早將“△”形確讀為“堯”,如李守奎《楚文字編》就將此字歸到“堯”字頭下。
那么,“堯羊”一詞該如何解釋呢?
我們先看竹簡《王法篇》:
少而不事長,胃(謂)之□□;賤而不事貴,胃(謂)之不遂;貧而不事富,胃(謂)之困道;弱而不事強(qiáng),胃(謂)之撓央(殃);小而不事大,胃(謂)之召(招)害;乳(亂)而不事治,胃(謂)之無時,不可不審也(909—911簡)。
“撓央(殃)”一詞,銀雀山漢墓竹簡整理者認(rèn)為,撓,疑當(dāng)讀為“饒”,訓(xùn)為多[16];徐凌則認(rèn)為“撓”同“繞”。繞,糾纏、纏繞?!皳涎搿绷x當(dāng)指禍殃及身[17];陳偉武舉《詩.王風(fēng).君子揚揚》:“右招我由房?!备逢枬h簡“招”作“撓”及簡本《孫子.行軍》“字從堯從召雙聲符,認(rèn)為撓通假為招,“招殃”與下文“召害”互文見義,指招致禍殃[18]。撓,泥母霄部字;招,章母霄部字,二字韻部相同,泥、章均系舌面音,故“撓”“招”二字可通假,且讀為“招”直接明了,更盡文義,陳偉武說可信。
楚帛書“群神五正,四興堯羊”,“撓”從堯得聲,“堯”“撓”二字可相通。古羊聲字與央聲亦可相通,高亨《古字通假會典》:“《書.伊訓(xùn)》:‘降之百殃。’《墨子.非樂上》引湯之官刑曰:‘降之百 。’”[19]?!冻瘯?天象》:“天(地)作羕”,在上引李學(xué)勤《楚帛書.天象》一文中引《墨子.非樂上》云“殃”從“羊”,故“羕”與“殃”可通假?!八呐d③“四”下一字,下半殘,上半殘劃與“興”字同,據(jù)上文為“興”字,四興,疑指四時代興,《呂氏春秋.大樂》“四時代興,或暑或寒,或短或長,或柔或剛”。此從李零:《長沙子彈庫戰(zhàn)國楚帛書研究》,中華書局出版,1985年,第60頁。撓殃”,即指四時招致殃咎,運轉(zhuǎn)失常。
現(xiàn)討論“無”字形體的演變:“無”字甲骨、金文、到戰(zhàn)國文字形體一脈相承,似未見形者,確切的“無”字始見于秦漢早期簡帛文字。有關(guān)“無”字形體的演變,董珊[20]認(rèn)為:“無”乃是抽取(子璋壺)字形中間部分而來,“無”形近“夫”“”(按,形分出來的另一個形體)形近“某”,“無”與“夫”“某”的字音也相近似,“無”字這種變形音化是文字發(fā)展變化規(guī)律的必然現(xiàn)象。趙平安[21]認(rèn)為“無”是“夫”字假借改造字,并推斷“夫”借來表示有無的 “無”,至少不會晚于戰(zhàn)國末年。
在實際應(yīng)用中,漢字的簡化是大勢所趨。在簡化過程中,一些字在簡化或改用筆畫之后,會與其他的字變?yōu)橥巫?。裘錫圭舉出,“鐘”與“鍾”字,簡化字都是“鐘”,但其實這兩個字的用法有所不同。前者是鐘鼓的“鐘”,后者是“鐘壺”的“鐘”[22]217。形體抽取中間的部分,與“夫”“大”(大,夫系一字分化)字形差別很小,因這些字是常用字,混淆在所難免。
秦漢簡帛中“無”“無”并見,但在銀雀山漢簡《守法守令》 篇中無“無”字,皆用“無”,此時的“無”(875)與“夫”(843)字區(qū)別明顯,不再相混。裘錫圭指出:同形字多數(shù)并非同時并行。例如“姥”字,較古“姥”字意為“老婦”?!稄V韻》:“姥,老母,或作姆,女師也?!苯鷦t是作為北方外祖母稱呼的“姥”的專用字[22]212。當(dāng)作為專有名詞“姥姥”的“姥”出現(xiàn)的時候,人們一般已經(jīng)不用從“老”“女”會意的“姥”字了[22]218。
以銀雀山漢簡為代表的秦漢簡帛文字的中的“無”,是“無”的簡化變形,恰與“夫”字形同,但在漢字的發(fā)展過程中逐漸區(qū)別開來。至于“無”字形成的時代,應(yīng)同趙平安所說,至少不會晚于戰(zhàn)國末年。而由于時代及地域的差別,楚系文字中的“堯”與漢簡中的“無”則為異代同形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