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景超
一
我知道孫且的名字還是在十多年前、他名不見經(jīng)傳的時候。是在偶然間看了他的一篇小說,發(fā)現(xiàn)他是一個不同凡響、很有發(fā)展前景的作者。對孫且感興趣也跟我個人的審美趣味有關(guān)。不合我口味的,知名度再高,我也不會去給寫評論。反之,特別令我中意、特別讓我覺得屬于真正藝術(shù)創(chuàng)造的,我會主動找上門去。像阿成、李琦、遲子建都是這樣進入我筆端的。孫且同樣是在合乎我的審美情趣的情況下走進我的視野的。記得,我不但在省作家講習班里高度贊揚了他的小說,而且還在下課時特意尋找了他。遺憾的是,他有事先走了??晌也环艞墸瑤状握埵煜に呐笥呀o他傳話,說我想評論他的作品,因為不太了解他,讀他的作品少,需要跟他好好談談。那時我還拉好了提綱,只待完成“知人論世”這一環(huán)節(jié)后便下筆??墒窍氩坏侥俏淮饝o我傳話的朋友把事給忘了,讓我白白等了十多年,以致當年想寫點孫且的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凈了。只是今年被人拉進一個微信群里,恰好讓孫且發(fā)現(xiàn)了,這才終于接上了頭,來完成評論他的夙愿。好在這時的他已經(jīng)成為黑龍江很有實力的作家、擺在我案頭的他的作品已經(jīng)不是兩個短篇,而是三部厚重的小說集了,這讓我特別有信心去寫他。
二
孫且說我在講習班上贊揚了他的《通往東方紅的鐵道》,我不置可否,心里覺得好像是《老尼古拉耶維奇的銀扣子》,因為那篇作品特別令我喜愛。重讀之后我才發(fā)現(xiàn)還是孫且說的對,《通往東方紅的鐵道》當時給我的震撼極大;今天再讀,它喚醒了我的記憶,浮現(xiàn)出當初喜歡它的原由:以復雜的筆調(diào)寫出了流氓文化的影響力。其實對流氓文化詭異作用的摹寫原本不是什么新鮮事,王朔早已在“我是流氓我怕誰”的呼喊中沖破了意識形態(tài)的柵欄,給新時代的文學創(chuàng)作注入了勃勃的生機。不過,在文化觀念比較滯后的黑龍江來說孫且有這種創(chuàng)作的態(tài)勢還是比較前衛(wèi)的。我記得,在擔任多屆省文藝精品工程獎的評委時,面對眼前一堆堆申報作品,我對黑龍江整體的文學創(chuàng)作并不樂觀,因為在我看來許多作者還沒掙脫呆板僵硬的文化模式,依然沿用傳統(tǒng)的思想觀點和詩學理論來闡釋現(xiàn)實、結(jié)構(gòu)作品。在這樣一種創(chuàng)作氛圍中,孫且能夠脫穎而出,跟國內(nèi)較為前列的創(chuàng)作搭界無疑是極為先鋒的,也是極有發(fā)展?jié)摿?、值得闡揚的。而且他不是簡單地重復王朔。王朔小說的主人公都是成年人,他們有意“玩的就是心跳”“過把癮就死”,向正統(tǒng)(其實是畸形)道德的挑戰(zhàn)性極強。孫且小說的主角是孩子,他們沒有進逼意識形態(tài)的強烈意識,他們只是在朦朧中渴慕流氓文化,并且由于是真心的渴慕,因而更顯出一種天真,更顯出一種真純。有一種令人不能不信服的真實,就是童年雖然有許多懵懂、未知的領(lǐng)域,缺少理性的判斷力,但童心對好與壞、真與偽的感覺往往比為理性泡透的俗人更有真理性。這之中的全部原因就在于孩子觀察大人的舉動時,頗像康德所說的審美欣賞,帶有“無目的”的“目的性”,就是說,他們是由真心欣賞而走向?qū)α髅ノ幕恼J可的,其間的詩意情趣可想而知。孫且的獨創(chuàng)性不僅在于描寫的角色不同,更在于他不是平面化地展示孩子們對流氓文化的趨同,而是在兩種文化的尖銳對立中刻寫孩子們對流氓文化的選擇??梢宰鲞@樣的表述,孫且筆下的孩子們是典型的在文革中成長的一代人。這種高度政治化教育的本身就是對童心的殘酷摧殘和戕害,其長期的無休無止的運行必然會激發(fā)他們產(chǎn)生反叛的心理。在小說中我們看到,孩子們已經(jīng)上五年級了,可是他們?nèi)匀辉诮邮軟]完沒了的極左政治文化的碾壓。那個在學校具有特殊權(quán)威的丁老師天天橫眉立目地管控他們,不是給他們念兩報一刊“批林批孔”的社論,就是聲嘶力竭地向他們叫嚷:“折中主義就是修正主義!”而她自己卻在道德上無恥地出軌,被小偷在無意識中逮著了鐵的證據(jù)。面對這種僵死的、虛偽的、虢奪人生命的文化,孩子們天天逃學,以致最后決定去扒火車、當流氓,那就是最正常不過的事情了。
流氓文化永遠進入不了人類社會的正殿,但是就在那個特殊歷史時期,孩子們的血液最為活躍的時代卻能煥發(fā)出特殊的“魅力”。流氓文化能彰顯出某種活力、某種誘惑力。這些活力、誘惑力盡管可能把孩子們引向邪路,可是它們又能讓孩子們感受到人的欲求,人對自由的向往,活在那里會覺得還是個人。尤其當孩子們看到大流氓203不屑于斗勇斗狠,更喜歡斗智,崇尚俠義精神、讓四面八方的流氓都俯首稱臣后,更加神往。這種對流氓文化摹寫的復調(diào)性十分耐人尋味。當然孫且的摹寫不是要給流氓文化正名,不是要把它們請上正殿,他只是通過孩子們對流氓文化這種扭曲的存在方式的追求徹底地否定那個左得不能再左的時代。小說里的主角、名叫大切的孩子在命運攸關(guān)的時段詭異地抑制住越界的沖動、背叛了小伙伴、沒踏上去往東方紅的列車,這向我們形象地展現(xiàn)了一個睿智的孩子在潛意識中同流氓文化保持的距離。這同時也告示了讀者,作者對流氓文化吸引力的肯定是有一定限度的。我對作者的褒揚正是在這一層面上展開的。我還以為,別看作者的這個“限度”不起眼,到后來還有些拉松,但有與沒有很不一般。有了敢于越界的識見,能夠從扭曲的社會現(xiàn)象中透視出正面意義,這種思辨能力、這種藝術(shù)表現(xiàn)的復調(diào)性可以使一個作家在后來的創(chuàng)作中獲得更高的觀察力和拆解力,寫出更有深度的作品。這也是我當年熱情為孫且點贊的原因。
三
重讀之后,我想起來了,《老尼古拉耶維奇的銀扣子》是我在作家講習班講完課之后讀到的。我之所以把它記成了我認可孫且的第一篇作品是因為它給我留下的印象太深刻、我自己太喜歡它了。這既跟哈爾濱這座城市有關(guān),也跟我自己的愛好有關(guān)。哈爾濱是一座很有包容性的城市。早在上個世紀前五十多年的時間里,它接納了十幾萬歐洲人,尤其是被驅(qū)逐出國家、被追逃的俄國人。我特別熱愛俄國文學,從它19世紀的黃金時代到它20世紀的普羅時代,幾乎所有的名著都是我熱切貪讀的對象,這種閱讀使我對俄羅斯文化有一種特殊的感情,所以我愿意知道居住在哈爾濱的俄僑的生活。孫且滿足了我兩方面的愿望,既以哈爾濱的一角——偏臉子為圓心,寫出了俄僑在哈爾濱的生活狀況;又以詩人之筆寫出了俄國人的可貴靈魂。
我非常贊賞孫且能夠融入他們的世界、以無限同情的筆調(diào)寫出他們真實的生存狀況。他們是最不幸的人群,幾乎成了人類的棄兒。過去他們的國家以莫須有的罪名把他們趕出了生他們、養(yǎng)他們的土地,今天他們又被收養(yǎng)他們的國家視為異類趕出了已被他們看作新家園的區(qū)區(qū)一角。尼古拉耶維奇和柳巴(《柳巴的牛奶和向日葵》)思念著伏爾加河,思念著茫茫大草原上的冰凌花??墒撬麄儏s不能回到祖國,他們只能客死異鄉(xiāng),或四處流浪。他們的生命無日無夜地沉浸在俄羅斯人特有的憂郁里。尼古拉耶維奇的詩獻給那“遙不可及的地方”,歌唱它的“草原、黑夜、月光”,柳巴的油畫呈現(xiàn)著伏爾加——母親河,它的水流在她的眼睛里永遠是藍色的。他們的詩和畫盡管各有自己的姿態(tài)和色調(diào),但都內(nèi)蘊一股憂郁和哀傷,如泣如訴,令人潸然淚下,正像大且感受到的“這里面有憂傷、無助、迷茫、恐懼攪合在一起”。應該說,憂郁不是一般人的情愫,只有那些對祖國的養(yǎng)育之恩懷著無限感激的人才會擁有,只有那些熱切期盼著祖國能有美好未來的人才會產(chǎn)生。憂郁也是一種可貴的悲劇意識,偉大的文學家都認為沒有悲劇意識的民族永遠沒有未來。但是充滿悲劇意識的憂郁只有在那些正視黑暗存在的高貴心靈中涌動,因為他們深刻地覺悟到黑暗難以在短時間內(nèi)消散,所以憂郁。普希金憂郁,萊蒙托夫憂郁,屠格涅夫憂郁,契訶夫憂郁,帕斯捷爾納克憂郁,俄羅斯人天然地承載著憂郁。孫且通過老尼古拉耶維奇、柳巴、保羅寫出了俄羅斯人深沉的憂郁。這憂郁的情調(diào)蕩人心魂,彈奏出了極其優(yōu)美、揪心的旋律。
《老尼古拉耶維奇的銀扣子》等作品不但狀寫出了俄羅斯人的憂郁性格,同時寫出了他們高貴的靈魂,即他們對精神存在的永恒追求。在孫且多篇有關(guān)俄羅斯僑民的作品里我們能看到一個普遍的現(xiàn)象,那就是他們可以失去一切,但絕不可以失去信仰、失去形而上的精神追求。由于被驅(qū)逐,被追殺,他們已經(jīng)失去了所有;由于生活在異地,他們失去了所能。他們和偏臉子的窮人一樣處在水平線以下的生存狀態(tài),常常靠變賣身邊可能有的物件來維持活命。但“男人當?shù)羝ご箅?,女人賣掉毛披肩,甚至家里的銀叉子、銀勺子和雕花的家具,可沒有一個人賣掉自個兒的樂器和家里墻上的那一小幅油畫”。老尼古拉耶維奇是個真正的白俄貴族,他曾有自己的莊園、自己的土地、自己的財產(chǎn),后來被烏里揚諾夫的革命剝奪得精光。為了躲避殘酷的殺戮,他來到偏臉子,這時他已經(jīng)徹底地淪為窮光蛋,連房屋都租住不起,只能在柳巴家的后墻上接出一個矮小的楄廈子,平時連牛奶面包都難以為繼??墒撬男闹胁刂系?、藏著圣母瑪利亞,還有詩歌,他們像啟明星照耀著他余生的里程。孩子對他倚賴柳巴家的面包十分反感,但柳巴給予孩子的回答堅定而絕然:“他給了我們比牛奶和面包還可貴的詩歌”。老尼古拉耶維奇顯然像海德格爾所說,是在黑暗之夜保持有神性追求的人。就是當他就要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也不忘記把鑲嵌著圣母瑪利亞形象的銀扣子贈給他喜歡的中國小孩,囑咐他長大之后一定要當一個詩人。這個中國小孩不負他的饋贈,不但用這種精神洗滌自己的靈魂,也把這種精神傳輸給了廣大讀者,讓我們哈爾濱人在物欲橫流的空間中思味精神救贖的神圣性。
四
小說集《洋鐵皮蓋兒的房子》里的20個短篇都是作者以他的出生地偏臉子及偏臉子的眾生作為描寫對象的。對于他的這個出生地我也頗感興趣。本世紀初由于一家近親搬到這里,我于是成了它的一個???。聽說它是一個很有故事的地方,民國時代就多出“流氓、妓女、盜賊”,我十分渴望走進它的歷史,就像走進馬迭爾賓館、尼古拉大教堂、付家店、桃花巷的歷史那樣。我最希望從孫且的敘事里能夠聆聽到類似于安重根刺殺伊藤博文、徐秋影案件那樣驚險傳奇的故事。孫且沒讓我失望。我在他的抒寫里看到了大流氓203從六樓跳到地上卻毫發(fā)無損的神奇英姿、麻桿兒徒手爬上三十多米高的大煙囪、拿到兩個大錢的無畏壯舉,敬佩之情油然而生。但我最愿看的還是他筆下偏臉子的原生態(tài)狀貌。
作者筆下的偏臉子是在上個世紀50年代到80年代的生存相。偏臉子說“偏”,其實并不很偏,屬于道里區(qū)的一角,接近市中心。讓我感到特別奇怪的是一個離市中心不遠的地方在長達四五十年的時間里卻是一個十分貧窮、落后的地帶。那里沒有樓房,甚至沒有磚房,一色矮小的趴趴房。重要的還是這里的居民沒有顯赫的社會身份,沒有主人翁的地位、沒有多少文化,只有一個工程師,還被發(fā)配到外地勞改去了。他們真正地屬于社會的底層。貧窮是他們共有的特征。他們住的不行,穿的不行,吃的更不行,高粱米飯和苞米面大餅子是他們永遠的主食,吃上一頓白面饅頭,對他們來說就是上帝創(chuàng)造的奇跡。最糟糕的是,他們雖然有名有姓,可是能被大家認可的只是綽號。他們的綽號沒幾個是表示正面優(yōu)良品格的,多半都是貶義的或揭丑似的,像爛眼子、糠蘿卜、吳大腦袋、大棒槌、黃窩囊、大吊瓜、四歪歪等等。其日常思維多半都由一個信奉原始宗教、跳大神的老井婆子代言。一有大事小情她就像新聞發(fā)言人那樣出來發(fā)布,并給與定性似的評議。可是就是這樣表面看起來齷齪的人群也有他們偉大的品格,他們以一種無聲的語言在一個扭曲的時代抗衡邪惡、播撒自己耀眼的光輝!這也是我給孫且點贊的另一個重要原由。
首先是他們圍繞“糧票”產(chǎn)生的相互救助行動?!凹Z票”原是偏臉子一帶的糧站主任。在那個人們在饑餓與死亡線上掙扎的年代他為鄰居們發(fā)瘋一般去搶糧庫的行為所震撼。在勸解他們停止鋌而走險之后,他不懼牢獄之災挨家挨戶發(fā)了幾十斤糧票,把他們從死亡線上拉了回來。他自己則鋃鐺入獄,離婚了,孩子被她帶走不知去向。知情知義的偏臉子人以自己的觀念把他當作一個偉大的殉道主義者,并以自己的特殊方式解救他。在他被逮捕的當日,紅了眼睛的群眾涌向大街護送他,他們讓一步,警車才能移一步。一個老太太甚至扯住他的衣角不讓警察押解。他母親撒手人間那一天,偏臉子人全出來送葬,讓他們的居住地變成了一座空城。就連派出所所長黃窩囊也站到了民眾的立場上為他說情,先是請示局里為“糧票”減刑,后來又申請監(jiān)獄提前釋放?!凹Z票”成了偏臉子的特殊榮譽公民。大流氓“大煙鬼”見著他畢恭畢敬,一口一個前輩。倍受警察監(jiān)視的“五塊三”,不懼查封,公然在家里給他開設(shè)一個白天聊天場所,這種大膽罕見至極。
偏臉子的民眾不只是敬奉恩人“糧票”,還十分崇信說書人“老胡頭”。在民國時代“老胡頭”穿著馬褂的風姿和拍驚堂木的脆響曾經(jīng)吸引過無數(shù)個粉絲。只是建國后他不配合“假、大、空”式的宣傳,還總是傳揚譚嗣同寧死不屈的精神和許多“不自由毋寧死”的仁人志士的輝煌業(yè)績而被趕下了舞臺。但是就連小孩子都能從他那不明不白的語言中讀出與社會偏見相左的東西,覺得它們更具有真理性,就像大且說的“故事沉積在老胡頭的肚子里,時間越久,越有滋味兒”。于是偏臉子的民眾把他看作能打開歷史和生活真相的思想家。他切入問題的語言也確實具有穿透力。請看這段文字:
我問老胡頭,“呂民慶為啥無緣無故地打老婆?”
“因為苦難?!?/p>
“可呂民慶的老婆為啥還心甘情愿地忍受?”
“也是因為苦難。”
“你給我說的故事,高興的事少,難受的事多。”
“更是因為苦難……我們這個民族多災多難,孩子,千萬千萬要記住我說的這句話。”
再琢磨琢磨他說的“人長大,不只是個兒高”“英雄是在骨子里”“房子再大,用尺子可以量過來,人的心雖小,多長的尺子也量不到頭兒”,句句蘊涵著深厚的哲理。所以老胡頭不愧為一個民間思想家。他不但是思想家,還是一個排憂解難的精神傳播家。他的解說讓他們的苦惱得到了釋放,讓他們的疑慮得到了澄明。正因為如此,當文革的密探前來抓他這思想犯時,被偏臉子的一個“工人老大哥”厲聲趕走。
老胡頭以他的堅定和他的骨氣贏得了偏臉子老少的尊敬。他雖然沒兒沒女,可是在駕鶴西去時有呂民慶頭頂著他生前不離手的紫砂泥壺給他摔了喪盆子,老井太太給他一只手里送兩個自己平日都舍不得吃的白面饃饃;二狗他媽幫他另一只手攥上一根棍子。據(jù)說“左手棍子,右手饃饃”,到了陰間不缺吃喝,不受欺負。這雖然是迷信語言,但充分表達了窮人對智者的無盡愛戴。
在偏臉子遭受扭曲時代擠壓的人不只是糧票、老胡頭,還有瘸胳膊。他本是個志愿軍英雄,只是因為被炸昏了才成為敵軍的俘虜。在去臺灣還是回國的選擇中,他毅然決然地選擇了回國。他以在胸前刺上血字“中國”來表達自己的鋼鐵意志和決心??墒腔貒笏淮虺膳淹?。非但如此,他的媳婦和兒子也被株連成了民族罪人,和他一起被監(jiān)視,被折磨。他們顛沛流離,從河南到興凱湖,再從興凱湖到偏臉子。由于是罪人,他們無權(quán)享受正常人的待遇,住處像狗窩、像豬圈、像牛棚。他干的活兒永遠都是最低賤、最骯臟、最繁重的??墒瞧樧拥娜藦乃慌泛蟊持嗽┣目拊V里、從他日常的善良和助人的行動中確認他不是什么叛徒,并以落難的英雄來對待他,幫他取暖,接濟他糧食。由軍官轉(zhuǎn)業(yè)的派出所所長黃窩囊通過肩挨肩的親密接觸擔當了他的知音、同情者,并當著眾人之面囑咐他,有困難就找他。盡管偏臉子人不能從根本上解決他的命運問題,但這種偉大的兄弟之愛卻使他們一家人增強了活下去的信心及勇氣。
社會文化學家把一個社會的語言分為三種:權(quán)力話語,知識分子話語,民間話語。權(quán)力話語是一個社會的統(tǒng)治階級語言,知識分子話語是游離于一個社會的中心與邊緣間的知識分子語言,民間話語是社會底層者、被統(tǒng)治階級的語言。由于知識分子話語與本文關(guān)系不大,我們拋開不說。權(quán)力話語強勢、霸道、具有掠奪性和壓迫性。民間話語柔弱、閃爍其詞,但有時與權(quán)力話語具有尖銳的對立性和反抗性。從偏臉子居民的行為里,尤其是它的代表老胡頭的語言里,我們明顯地看出,吸收了俄僑尼古拉耶維奇的思想精華后,偏臉子文化有一種傲然的獨立性與反叛性。這種獨立性與反叛性直指左傾時代的意識形態(tài)價值觀。在那樣扭曲的統(tǒng)治中社會精英遭到無情地踐踏,而沉滓卻一再浮起。偏臉子人勇敢地把它扭曲的價值觀翻了過來,讓正永遠是正,讓負永遠是負;讓英雄永遠是英雄,讓敗類永遠是敗類。他們也許沒有顯赫的聲勢,但他們聚集在心底的力量是無法被扭轉(zhuǎn)的。這是對公平和正義的頑強堅守。這種偉大的精神直通普世價值,像啟明星一樣給人帶來了光明和希望。這種文化形成了一股強勁的磁場,甚至能凈化一切污濁文化包括流氓文化,創(chuàng)造出感天動地的傳奇故事。不算正經(jīng)的女人五塊三為了懲治惡警——左傾時代打手馬大鼻子,主動上演了一樁苦肉計,借他奸污自己之機把他按到被窩里,再讓相好的通知警局,把他們一起抓了起來。這種“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的自我犧牲精神足可以同羊脂球的人格相互輝映。還有那個小馬子白瓤瓜聽了老尼古拉耶維奇的故事,被感動得淚流滿面,毅然決然地答應大切把他被極左老師搶去的銀扣子找回來。為了交付找回來的人情費,不得已送出了自己的身體。她的付出令人肅然起敬。
孫且說他要像老舍寫好北京、池莉?qū)懞梦錆h那樣寫好偏臉子。他不愧為偏臉子出生的子弟,他給我們雕塑的是一個巨人的形象。這巨人堅若磐石,任何邪惡都奈何不得,而他內(nèi)蘊的力量卻可以推倒一切。如果下面的話不算夸大的話,正是像偏臉子這種堅持真理和正義的民間文化與民族的整體追求融而為一,才贏來了新時期的曙光。
五
孫且雖然起步較晚,但出手不凡。這不但得力于他敏銳深厚的現(xiàn)代意識,也得力于他對精湛藝術(shù)的追求。讀他的小說,我鮮明地感到,他就像那個玩紙片、玩小船的主人公大且那樣很講究工匠技藝?;蛘咭部梢哉f孫且從小就養(yǎng)成了一種以巧智來構(gòu)造方圓的審美趣味。所以我們在他的作品里能感受到精致的結(jié)構(gòu)藝術(shù)。他的敘事結(jié)構(gòu)有張有弛、張弛相間,換句話來說是既攏得起來,又撒得開去。像《老尼古拉耶維奇的銀扣子》緊緊圍繞尼古拉耶維奇和他的銀扣子展開敘事,使情節(jié)顯得非常緊湊集中。與此同時它又撒下銀扣子被偷竊、被扣留、被奪回等線索,使得故事的進展跌宕多姿,具有耐人尋味的跳躍性。像《通往東方紅的鐵道》一直不離扒火車、去東方紅闖天下的主線??墒瞧陂g孩子們的行動又忽而這兒忽而那兒,幾乎讓人不得要領(lǐng)。表面看起來散,仔細琢磨卻又步步扣緊主題,為孩子大且沒爬上去往東方紅的火車、沒當流氓鋪墊足了理由??梢哉f孫且在他所有的小說里都充分利用了這種“蕩開去”的所謂“閑筆”,與我們談天說地、話拉家常,因而使其敘事結(jié)構(gòu)不像有些正襟危坐的寫作那樣令人感到板滯,而是盡顯活潑、妙趣橫生。
孫且的敘事還特別具有一種輕松明快的節(jié)奏感。他常常在敘述了一個動態(tài)的過程或一種結(jié)果時,插入一段自然景物描寫,或者一段老井婆子、老胡頭的評議。這段自然景物描寫或老井婆子、老胡頭的評議和前面事態(tài)的結(jié)果——或悲劇或喜劇相應,文字也比較短小明快,類似于電視劇里的輕喜劇伴奏,給人一種特殊的審美愉悅感。這種帶有雙重性、雙調(diào)性的敘事節(jié)奏是孫且的獨特創(chuàng)造。
孫且小說的敘事語言也別具特色。這種特色源自主人公,他是個既活潑調(diào)皮又有智慧、較為早熟的孩子。這決定在以他為視角的敘事過程中語言能夠保持鮮活的特點。所謂鮮活是指,孩子在面對大人世界時,一切都是新奇的。而孩子的敘述還直指新奇性、直指原生態(tài)。有時這種新奇性、原生性讓我們莞爾而笑,有時則不免為大人給孩子留下那樣的語言感到臉紅。孫且敘事語言的新奇性還表現(xiàn)在孩子敘述尼古拉耶維奇、敘述老胡頭,敘述流氓馬子的事時,由于他總說自己半懂不懂、朦朧模糊,因而給人留下了更多的思索空間,引起我們格外的關(guān)注,對于前者我們愿意琢磨他們說的深意;對于后者我們注意辨析他們行為對孩子的蠱惑力。
孫且還常常啟用諷喻或反諷的手法來強化作品的內(nèi)容。這些諷喻或反諷基本都是用于對丑惡事物的描寫中。不過即便是對這些事物的諷喻,孫且也不是采取毀滅的方式,而是保持著一種善意規(guī)勸的態(tài)度。這里固然有一種說不出的威壓在起作用,限制著作者,還有就是他看到了事物的復雜性,即使在它們的丑里也摻雜著難言的意味。如此寬容廣博的胸懷有助于作者寫出深厚的、帶有復調(diào)意義的作品。
孫且小說的特點還有很多,如得心應手地運用了民間俚語、諺語、歇后語、方言等等,擴大了作品的藝術(shù)張力,但由于篇幅所限,不能一一贅述,希望在不久的將來能看到他視界、結(jié)構(gòu)更為開闊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