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顯波
當代中國文學批評界可謂是四分天下:由高校和研究院所構成的學院批評,以各級作協(xié)為主體的作協(xié)批評,在官方媒體和自媒體上發(fā)布評論的公眾批評,作家在文學創(chuàng)作之余從事的作家批評。這四種文學批評共同構成了當代中國文學批評界的版圖,而四種文學批評勢力的互動、互補、互相呼應是批評界的一種最為理想的良性發(fā)展格局,然而事實上構成文學批評界的四種力量的發(fā)展卻是不均衡的,彼此之間也存在不小的差異。
四種文學批評形態(tài)中,當代作家批評往往是被忽視且被誤解最多的。法國文學家蒂博代對于作家批評的思考非常有代表性。他在《六說文學批評》里把文學批評分為三類:“職業(yè)的批評”“自發(fā)的批評”和“大師的批評”。“職業(yè)的批評”主要指學院批評。在蒂博代看來,“職業(yè)的批評”具有歷史感和富有理論性,其缺點是對同時代創(chuàng)作欠缺敏感度,并且批評容易陷入到觀念的框架中,忽略無法納入其既有觀念框架的文學現象?!白园l(fā)的批評”,也被蒂博代稱為“公眾的批評”。在他看來,“自發(fā)的批評”受到媒體的自由度和靈活性影響,使得它具有快速性、生動性和潮流感,但是深刻性和學理性不足。“大師的批評”也被蒂博代稱為“尋美的批評”“直覺批評”或“同情批評”?!按髱煹呐u”也就是作家從事的文學批評,即作家在創(chuàng)作文學作品之余,自己所做的文學批評活動?!皞ゴ蟮淖骷覀儯谂u問題上,表達了他們的意見。他們甚至表達了許多獨到的見解,有的振聾發(fā)聵,有的一針見血。他們就美學和文學的問題,以及當代文學現象,從自身的寫作、閱讀體驗角度發(fā)表了許多見解。”①作家批評意味著作家出于自身職業(yè)的習慣和特點,偏重從自身創(chuàng)作經驗和生命體驗的角度來思考和評斷文學問題。在蒂博代看來,作家批評避免了“自發(fā)批評”流于批評對象表面和易受商業(yè)干預的缺陷,又避免了“職業(yè)批評”的刻板和觀念化。此外,作家批評因其卓越的創(chuàng)作力對于創(chuàng)作、閱讀美學的影響是直接而迅速的:“自發(fā)的批評流于沙龍談話,職業(yè)批評很快成為文學史的組成部分,藝術家的批評迅速變?yōu)槠胀缹W?!雹?/p>
當我們把目光轉向當代文學批評界時,看到的卻是另一番風景,風景表現之一就是批評界常常對作家批評忽視與誤讀。誤讀的具體表現一是將作家批評視為佐證材料,即作家批評被當作該作家文學觀念和主張的宣言書,繼而成為學院批評、作協(xié)批評和公眾批評對該作家及其創(chuàng)作研究的材料,所以,作家批評所針對對象的觀點和論證被忽略了。這樣就順理成章地形成一種錯位性認識:作家所從事的文學批評被視作其本人創(chuàng)作理念的公告牌,學院、作協(xié)及公眾批評于是按圖索驥從中尋章摘句,以獲得自己評論觀點的支撐與佐證。需要注意的是,作家在批評中展現的觀點事實上是該作家戴著批評家面具來發(fā)布的,是有著具體針對性的,是否能將作家批評中表達的觀點與其個人文學寫作展現的風格化標識直接對應,是格外需要甄別和小心對待的。當代作家批評的另一種誤讀則是簡單地把作家批評視為寫作技巧教學成果。當代一個重要的文化現象,同時也是教育現象,是作家大規(guī)模進入高校。這種現象有兩種具體表現。首先,一些著名作家作為教師成為高等教育體制的一員,以其擅長的寫作實踐能力在文學專業(yè)高等教育方面發(fā)揮作用,以試圖糾正既往文學教育與實踐能力培養(yǎng)的脫節(jié)。在此背景下,王蒙、莫言、王安憶、劉震云、閻連科、馬原、王家新、畢飛宇、東西相繼走入高校。其次,一部分高等院校設立的駐校作家制度,以及以請作家開設講座、講演的方式,讓作家與高等教育直接產生聯系。不論是常規(guī)性的課程教學,還是偶爾為之的講座、演講,作家借此生產了數量頗豐的文學批評成果,這些成果往往直接脫胎于課堂或講座的講稿。作家的批評對象從中外古典名著、電影到當代作家作品,涉獵廣泛,但在高等教育的體系內部,同時在部分學院批評看來,這些文學批評常常被視為作家對創(chuàng)作的現身說法,只是作為寫作技巧教學的成果,用來補充文學專業(yè)高等教育的一種方案或形式。很顯然不論是哪一種誤讀,作為批評家的作家與作為作家的作家,前者被學院批評為主導的批評界看來,是業(yè)余的,其地位是比不上作家的創(chuàng)作的。
以上對作家批評的偏見或不見并非一種由來已久的觀點?,F代文學史上,作家以其兼具情感和理性、洞察與直覺的文學批評深刻介入到了中國現代文學進程里,從梁啟超、魯迅、周作人,到茅盾、沈從文、李健吾都能看到作家批評的身影?,F代文學的崛起、轉型,以及現代文學意識、現代文學美學觀念的建立、現代文學作品的意義闡釋模式和方法等無不與他們的批評實踐相關。作家批評構成了現代文學批評的重要力量,作家直接以大量批評實踐參與進了現代批評的建構之中,也成為塑造現代文學批評范式的最重要力量。魯迅開創(chuàng)的為人生批評,茅盾為代表的社會分析式批評,以及李健吾、沈從文的印象感悟式批評,都深刻地影響到現代文學批評的進程,更構成了20世紀中國文學歷史的重要內容。缺少了現代作家批評,整個現代文學批評史都會黯然失色。
新中國成立以后,“出版制度,文學組織均發(fā)生根本變化?,F代文學中批評家的雙重身份,在當代文學中轉變?yōu)槁殬I(yè)批評家兼行政官員的雙重身份?!雹壅w來看,20世紀50-70年代,作協(xié)批評家成為文學批評界的主導,在這種一元化的當代文學批評圖景里,作家批評分裂成兩種狀態(tài):一是作家出任文化官員,其言論代表著國家意識形態(tài),因此他們從事的批評帶有濃烈的圖解政治政策的色彩,其批評的個性被極力壓縮、擰干。作家批評另一種狀態(tài)則是傳統(tǒng)的作家批評的當代延續(xù),即以創(chuàng)作談、創(chuàng)作方法論等形式問世,作家批評文本成為職業(yè)批評家的批評和研究的佐證材料。隨著文學創(chuàng)作、文學評論的政治立場與傾向的強調,政治化標準逐漸占據最重要的位置,現代作家批評中印象感悟式的傳統(tǒng)、為人生的傳統(tǒng)漸漸在愈益壓縮的話語縫隙里變得微弱,乃至萎縮。
20世紀80年代的文學批評伴隨著國家現代化想象而逐漸壯大。20世紀80年代學院批評崛起并與作協(xié)批評一道參與共建了此時期批評界的盛況。同時,王蒙、馮驥才、韓少功、阿城等作家為代表的文學批評也成為文學批評不容忽視的重要構成,甚至對現代派文學、尋根小說等文學潮流有直接的推動作用。進入20世紀90年代,隨著國家政治、經濟的深度轉型,文學批評界也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在既有意識形態(tài)松動,卡里斯瑪漸趨崩毀的大背景下,文學批評的元話語也隨之碎裂,這種碎裂不僅體現在學院批評與媒體自發(fā)批評、作家批評之間,也體現在每一種批評的內部,甚至體現在批評家的文學觀內部。對于批評界的不滿聲音也漸漸不絕于耳。1997年,《北京文學》刊發(fā)謝冕、洪子誠等學者的文章,對當代批評的狀況表示憂思,他們認為“批評正在退化”,有“問題的批評”不斷出現。楊匡漢先生將20世紀90年代的文學批評形容為“姍姍來遲”,并進而指出,“一個不爭的事實是,80年代中期以后文學便日漸失去了一條線索統(tǒng)籌、概括的可能,到了90年代,文學更是進入了‘無序’的狀態(tài)”④。吳義勤近年更是多次撰文,指斥當代批評的“不及物”“虛熱”癥等特征,“當下的文學批評正面臨種種詰難與懷疑,批評的品格發(fā)生了蛻變,批評的信譽也降到了冰點”⑤。20世紀90年代后期以來,批評界出現了幾種新的現象。首先,要求文學批評與文學研究分離的聲音漸強。在一部分學院批評家看來,文學批評成了文學研究的副業(yè),批評成為文學研究的衍生和附屬,因此這種偶爾為之的文學批評已經與自發(fā)批評的差異不大。面對這種情況,朱壽桐等學者就曾撰文指出,要明確“建立學術研究和文學評論的區(qū)分意識”⑥,把學術研究和文學評論區(qū)分開來。當然,這種觀點在中外都具有代表性,如韋勒克在《批評的諸種概念》中就持相似觀點。其次,學院批評“一家獨大”,進而影響作協(xié)批評、自發(fā)批評。學院批評在選擇的方法路徑上整體地走向了文化批評,重方法、重整體、重理論觀念梳理和演繹,而相對來說,具體文學文本意義的挖掘,特別是文學技巧、方法的分析和思考在文學批評里變得日益邊緣化。再次,公眾批評分裂為兩部分,一方面媒體吸收學院、作協(xié)批評家及其成果,以加強媒體批評話語的權威性;另一方面,以網友為主體的自發(fā)批評則因為批評倫理的理解差異、對專業(yè)批評術語的隔膜和關注重心等原因,對曾被視為傳統(tǒng)的批評權威不屑一顧。
縱觀當代作家批評,就整體而言,作家在批評對象的具體藝術手法和思想兩個角度入手展開了思考和批評,我們可以簡單稱之為作家批評的技術派和思想派,其中以技術派的隊伍人數最多。作家常常在文學寫作的技術手法方面解讀、分析文學作品,一方面繼承了重視文本開掘的文學批評方法傳統(tǒng),同時也發(fā)揮了作家寫作經驗的優(yōu)勢。王安憶通過多部小說的線索梳理,申明作家的工匠角色與精神,強調小說家對敘述邏輯掌控的意義。張煒在香港浸會大學所做的講稿《小說坊八講》中,對人物、故事、情節(jié)展開思考和分析,以一個小說家的寫作經驗角度來對小說內部的元素進行條分縷析的分析和思考,有力地補充了文化批評對具體文本藝術思考忽視的短板。馬原在小說與電影解讀中對文本中標點的使用、句子分行與敘事意義的影響,是很富有新穎性的。此外,莫言通過對文本的解讀提出文學語言獨創(chuàng)性的重要性,余華對文學語言準確性的強調,畢飛宇對小說細節(jié)的重視等等,都是當代作家對于文學經典解讀在形式方面的貢獻。而當代作家在思想角度解讀文學現象也往往能獲得獨特的發(fā)現。殘雪的“從心靈出發(fā)”“審視靈魂”的批評觀,將卡夫卡、博爾赫斯等作家筆下的作品視為對抗世俗生活的藝術家自我的精神冒險和“突圍表演”,在這種冒險和“突圍表演”里,一種現代性的先鋒精神就由此自我醞釀與展開,而這是最被批評家身份的殘雪所看重的。思想派的作家批評家也是從作家自身的感悟、體驗角度來解讀文學作品,一般重判斷輕論證,重感同身受輕理論框架,重現象捕捉輕歸納和思辨,但他們的批評往往在領悟和直覺里直抵事物的某些本質。顯然,當代作家批評符合艾略特在《批評的功能》一文中對批評理想的期待:“最高的、真正有效的批評是在作家的勞動中,和作家的創(chuàng)作活動結合的那種批評?!雹?/p>
作家批評是作家從自身的文學觀、寫作實踐經驗角度去理解、評論對象的。因此,每一次的批評旅程既是“我注六經”,也是“六經注我”。但在理解和評論之中,文本的深層意義也被漸次照亮,有關文本技法的秘密、文本意義與技巧之間的關聯等也被作家所發(fā)現并論述,而后兩者是文化批評和自發(fā)的批評常常忽視甚至不見的。作家批評又是一種“尋美的批評”,在作家對于批評對象“尋美”而非“求疵”的批評之旅里,印象感悟是作家批評常用的介入批評對象的路徑,而達到對批評對象的尋美、審美的目的是這一時期作家批評的重要目的。印象感悟與審美批評成為當代作家批評的重要標志,也是區(qū)別于同時期其他類型文學批評的重要特征。而當代作家批評對復述式和隨筆式批評話語的普遍選擇,風格化的批評語言,也在相當程度上有效拉近了與公眾批評的距離。
我們必須承認,正是由于當代作家的批評實踐,為20世紀90年代以來無名時代的文學批評提供了別樣的風景,也有助于打破相對固化或平淡的批評界現狀。
以賽亞·柏林在《俄國思想家》中把作家、思想家概括為兩種思想人格和藝術人格類型:一種是狐貍型,一種是刺猬型。前者“他們將一切歸納于某個單一、普遍、具有統(tǒng)攝組織作用的原則,他們的人、他們的言論,必惟本此原則,才有意義”,后者則“追逐許多目的,而諸目的往往互無關連,甚至經常彼此矛盾?!雹嗪苊黠@,前者用一元的思想結構和觀念,將諸多本來矛盾的觀念合并、變形、折疊;后者則拒絕用一種固定的視角和思想方式來解釋世界,納互相沖撞的萬物于胸壑之中。我們在這里借用柏林的“狐貍”與“刺猬”來描述批評家群體。學院批評、作協(xié)批評及一部分的公眾批評顯然屬于柏林所講的“狐貍”型。而當代作家批評則主要以作家文學創(chuàng)作實踐生成的經驗為基點,或者以創(chuàng)作手法、語言、技巧等作為評價的重心,或者以言志、載道作為解讀目標。所以,作家批評可謂是一種“刺猬”型批評。當代文學批評界不僅需要廣博知識作為底子的“狐貍”型的文學批評,也需要以作家批評為主體的“刺猬”型批評,由此才能真正做到批評話語的多元、批評類型的豐富、批評意義的深化,以及批評界的深層互補與互動。
①②[法]蒂博代《六說文學批評》[M],趙堅譯,北京:三聯書店,2002年版,第89頁,第99頁。
③方巖《批評家與當代文學批評史》[J],《文藝爭鳴》,2012年第8期。
④楊匡漢《多種途徑和選擇的可能性——〈九十年代文學觀察叢書〉總序》[A],賀桂梅《批評的增長與危機》[M],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序言第1頁。
⑤吳義勤《批評何為?——當前文學批評的兩種癥狀》[J],《文藝研究》,2005年第9期。
⑥朱壽桐《文學研究:批評與學術的乖謬》[J],《探索與爭鳴》,2009年第2期。
⑦[英]艾略特《批評的功能》[A],伍蠡甫主編《現代西方文論選》[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3年版,第285頁。
⑧[英]以賽亞·柏林《俄國思想家》[M],彭淮棟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1年版,第2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