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雨薇
茅盾文學獎得主王安憶在2017年的最新力作、中篇小說集《紅豆生南國》中實現了一次樸素而深情的回歸。所收錄的三篇中篇作品(《鄉(xiāng)關處處》《紅豆生南國》《向西,向西,向南》)以極其細膩、平緩的基調呈現出“原鄉(xiāng)”與“異鄉(xiāng)”的具體圖景,借助“原鄉(xiāng)”與“異鄉(xiāng)”的雙重視閾,關注徘徊于“原鄉(xiāng)”與“異鄉(xiāng)”之間的都市移民個體的生存現狀與精神世界。每個移民個體都裹挾著原鄉(xiāng)的文化根性,又努力融入新的異鄉(xiāng)的文化氛圍中,正如饒芃子在《從“本土”到“離散”》中談到的,“縱使移民過去,也是多了一種身份,‘移民’并非離家去國,而是改換發(fā)展的方式而已,時時可以回來,漸漸出現了在空中飛來飛去的‘太空人’,他們是新時代的散居者”①。在《紅豆生南國》中,王安憶也將書寫空間從“上海弄堂”一筆宕開,從“鄉(xiāng)村”到“城市”,從“大陸”到“殖民世界”,從“本土”到“全球”,透視“散居者”們煙火生活中的世態(tài)冷暖與人生變遷,其作品蘊涵著理性的文化調和的心態(tài),帶領讀者感受“原鄉(xiāng)”與“異鄉(xiāng)”間存在的從對峙到融合的良性互動與情感過渡。
對于“原鄉(xiāng)”的概念,我們首先將重點落在“原”字上,北宋白體詩人王禹偁有詩曰:“何事吟余忽惆悵,村橋原樹似吾鄉(xiāng)?!边@里的“原”是指事物本來的、最初的樣子。所謂的“原鄉(xiāng)”即是指“原來曾經生活的地方”。在現代文學的流變中,圍繞故土“原鄉(xiāng)”展開的鄉(xiāng)土創(chuàng)作已經形成了一個重要的敘事母題;在當代“尋根熱”“先鋒小說”等的文學思潮中,也涌動著大量對“原鄉(xiāng)”的虛構或非虛構類作品,如莫言筆下的“紅高粱家族”、汪曾祺筆下的高郵情懷、蘇童筆下的“楓樹楊故鄉(xiāng)”系列,金宇澄筆下的上海文化記憶,乃至“新古典主義小說”新秀葛亮對南京的書寫等,都是“原鄉(xiāng)”寫作的重鎮(zhèn)。
對于“異鄉(xiāng)”的解釋,同樣強調的是“異”字?!爱悺弊止舶N釋義,一謂各在一方;二謂他鄉(xiāng),《醒世恒言·劉小官雌雄兄弟》中有云,“萬望先生垂憐我異鄉(xiāng)之人,怎生用貼藥救得生命,決不忘恩”;三指代外國,魯迅曾在《集外集拾遺·之二》中說,“海草國門碧,多年老異鄉(xiāng)”。在中國現當代文學史中,高曉聲的《陳奐生上城》、王安憶的《悲慟之地》、路遙的《人生》、劉慶邦的《到城里去》等表現“鄉(xiāng)下人進城”類的作品更是層出不窮。這些作品一方面表現“異鄉(xiāng)人”懷抱希冀從農村走出來,卻又因為自身的世俗觀念和文化根性無法融入城市,變成了城市中的“異類”,而這種“特異”則更側重表現人物內心層面對于“原鄉(xiāng)”與“異鄉(xiāng)”直接隔閡的疏離感。
無論是海外移民還是都市移民,他們都以陌生人的身份進入“異鄉(xiāng)”,面對的是具有異質特征的生存環(huán)境與紛繁駁雜的社會文化,他們對個人文化身份的重新確立有著非常強烈的需求。就在這種對峙與融合中,“原”“異”兩鄉(xiāng)的文化碰撞與沖突一般會產生三種結果。一是處于強勢地位的“異鄉(xiāng)”文化會對處于弱勢地位的“原鄉(xiāng)”文化產生同化作用;第二,“原鄉(xiāng)”文化同“異鄉(xiāng)”文化演化為激烈的對峙狀態(tài);第三,“原鄉(xiāng)”文化與“異鄉(xiāng)”文化形成一種趨于平等的對話狀態(tài)。
這三種結果事實上對應著作家的三種不同的文化觀。第一種結果對應的是一種盲從的文化觀,即作家更傾向于抬高“異鄉(xiāng)”的強勢文化地位;第二種結果對應的是作家表現出“文化尋根”的寫作傾向,將對“異鄉(xiāng)”的不適與排斥極盡書寫,將“原鄉(xiāng)”作為自己寫作的情感源泉與精神慰藉;第三種結果對應的是一種理性開放的文化觀,嘗試著去打破這種“原”與“異”的二元對立的文化觀念,積極促成二者的良性交流,以及從對峙逐漸走向融合的過程。
在王安憶的作品中,“原鄉(xiāng)”與“異鄉(xiāng)”焦點也主要集中在“文化沖突”上,以《姊妹行》中《鳩雀一戰(zhàn)》最為典型?!傍F雀一戰(zhàn)”,看標題便知作者對“原著民”與“外鄉(xiāng)人”有著褒貶之對待。在張家做了一輩子阿姨的小妹,“做事為人,好不到底,也壞不到底,雖有勇有謀,卻又少了眼光。縱然小妹阿姨有多少精明,卻奈何得了時代的潮流嗎?”②在張家老太去世后終落得個被逐出張家的慘烈結局。作為自然移民的保姆被驅逐,這種文化沖突的結果,在一定程度上也反映著王安憶早期寫作中存在著強勢“異鄉(xiāng)”文化對于弱勢“原鄉(xiāng)”文化的排斥與驅逐。
在新世紀初期的作品《上種紅菱下種藕》中,作家對于社會轉型期的“原鄉(xiāng)”與“異鄉(xiāng)”的關系進行了重新的思考,以鄉(xiāng)下姑娘秧寶寶的成長為引線,在對“異鄉(xiāng)”現實的敘寫中,對“原鄉(xiāng)”的佇足留戀,流露出對都市“異鄉(xiāng)”流俗的批判。甚至認為“農村是一切生活的根。”③在《小鮑莊》中,作家通過鮑仁平小撈渣因救鮑五爺溺水身亡為主線,展開了小翠子與建設子、文化子兩兄弟的情感糾葛以及鮑莊眾生對自我價值的追求,也以利益的丑相表現了仁義村“不仁”的一面?!缎□U莊》作為“尋根文學”作品中的佼佼者,所顯現出的對“原鄉(xiāng)”文化的反思與自省態(tài)度已不言自明。在《紅豆生南國》中,作者的寫作視野更加開闊,這不僅反映在對“原鄉(xiāng)”“異鄉(xiāng)”圖像的擴充,更表現在其“原鄉(xiāng)—異鄉(xiāng)”文化觀的成熟與進步,“原鄉(xiāng)”并不是落后的生活方式及陳舊的思想意識的代名詞,作家能夠更加冷靜自如地駕馭“原鄉(xiāng)”文化與“異鄉(xiāng)”文化的價值取舍,更加理性地對待異質文化,在“原鄉(xiāng)”與“異鄉(xiāng)”中實現良性的溝通,真正從對峙走向融合。
這樣的“原鄉(xiāng)—異鄉(xiāng)”觀的不同表現形式,也體現了都市移民所指代的“異鄉(xiāng)”文化形式與“原鄉(xiāng)”本土文化所生發(fā)的涵化過程。所謂的涵化(acculturation)是文化變遷理論的重要內容,④它的出現對文化的本質、遷徙與聯系等方面都提供了重要的研究線索,它是文化載體與異文化接觸中進行個體調試的必經之路,其中就包含從沖突、融合到更新的過程。⑤《鄉(xiāng)關處處》中和主人公月娥一樣的外來打工者都是在“文化涵化”的過程中,熟悉了大都市的高樓聳立,學會了城里人娛樂消遣的生活方式,也最終融入城市文化潮流之中,成為了“新上海人”。
邁入耳順之年的王安憶,對于“城市”與“鄉(xiāng)村”“異鄉(xiāng)”與“原鄉(xiāng)”的文化態(tài)度逐漸由對峙走向融合。同時,王安憶擅寫小人物的日常敘事,在她看來,小說就是世俗的,她“不要特殊環(huán)境特殊人物。將人物置于一個條件狹隘的特殊環(huán)境里,逼使其表現出與眾不同的個別行為,以一點來看全部”⑥。在《鄉(xiāng)關處處》《紅豆生南國》《向西,向西,向南》這三篇作品中,除了將文化選擇的態(tài)度雜糅到小說文本情節(jié)之中,依照她的一貫創(chuàng)作主張,用細密綿綿的文字,建構起了“原鄉(xiāng)”與“異鄉(xiāng)”間存在的良性互動與小人物瑣碎卻真實的情感世界。
1.《鄉(xiāng)關處處》:從“鄉(xiāng)村”到“城市”的行走
小說的開端始于一輛破開晨曦的、從上虞到滬杭的長途班車,明確了“原鄉(xiāng)”與“異鄉(xiāng)”的地理坐標。主人公月娥是一個從紹興農村到上海的外來打工者,在班車上,她惦念著留守在家的丈夫五叔和兒子、媳婦,想到了極遠的終了,還是要回來面對現實,對即將開始的上海的異鄉(xiāng)生活仍存在著衣食住行的多方焦慮,“水吃不慣,一股子藥味道;米也吃不慣,油性太大,一團團的——她吃慣秈米,糙和松;住行就更是艱苦,甚至危險。為要攤薄租金,越多人越好,一個亭子間可睡七八個。那種老房子,電管水管煤氣管盤互交錯,接無數灶眼與熱水器,稍有破漏,便得釀成人命。說到交通,車水馬龍,最不怕死的,數電動自行車,所以人人怕它,男的多半快遞和外賣,女的,則是鐘點工?!雹哌@種擔憂就使得“對峙”的態(tài)度先入為主,但在月娥的內心卻仍“潛在一種快樂”⑧,這種“快樂”似乎預示著一種圓滿的結局。
然而,在“原鄉(xiāng)”與“異鄉(xiāng)”的變異和隔膜中,這種理想的“圓滿”是很難成就的。月娥盡其所能地跟上“異鄉(xiāng)”的快節(jié)奏,與時間賽跑,輾轉多個主雇家,給“外國女婿”一家做保姆,在商場做保潔,幫同鄉(xiāng)頂工……“上海的人就像海里針,手一松就沒了。”許多東家的形貌都在輾轉中日漸模糊,只有投宿的爺爺一家讓月娥感到了久違的舒心。爺爺年輕時也有叱咤風云的日子,曾做過明膠工廠的廠長,只是后來陷入三角債中,差點深陷囹圄,現在雖不富裕,但也到了兒女反哺的時節(jié),生活過得不至拮據,月娥的加入也為其安然無虞的生活平添了色彩。這種一波三折的情節(jié)設計,無疑是“對峙”與“融合”的相互作用,在這種碰撞中,使得主人公月娥終于在大都市中找尋到了家一般的生存體驗。
月娥在爺爺家養(yǎng)了一只通體雪白,耳朵異色的貓,月娥喚她“爹一只娘一只”,月娥疼愛“爹一只娘一只”,所以當爺爺得了濕癥和哮喘時,爺爺的女兒執(zhí)意要把貓送給河南人時,月娥據理力爭,在此過程中,爺爺對待月娥帶著討好的姿態(tài),卻也透露出生病的無奈,這是在“異鄉(xiāng)”讓月娥感受到的最溫暖的遷就。
在月娥節(jié)前返鄉(xiāng)前最后一次帶著同鄉(xiāng)們和爺爺聚會,她和這些同鄉(xiāng)們一樣,已非當年剛從鄉(xiāng)下來的、兩手空空、每一分錢都得捏出油地攢的“異鄉(xiāng)人”,小說中描寫到,“現在,她們可闊多了,地鐵,公交,熟得很,出租車,偶爾也要坐一坐”⑨。
月娥們變成了“新上海人”,初到上海時對“衣食住行”的焦慮現在變成了值得稱頌的個人生存技能,他們在大城市奔忙,做著平凡而瑣碎的工作,卻也在不知不覺間被“異鄉(xiāng)”涵化著,而她們的出現也將“原鄉(xiāng)”的質樸與感恩之心融化到了“異鄉(xiāng)”之中。
小說的結局是月娥帶了“爹一只娘一只”回到農村,這樣快速地融入,又快速地回歸,讓人愈加模糊了“原”與“異”的概念。在一路車船勞頓、奔波疲憊的返鄉(xiāng)夜晚,月娥躺在床上,“忽覺得被什么軟軟的壓著,原來是‘爹一只娘一只’。它倒會找地方,仿佛不是初到,熟門熟路的。心里一安,踏實下來,即刻入睡了”⑩。這一次,鄉(xiāng)下人月娥是真的心安,王安憶以意味深長的筆觸表達著“城”與“鄉(xiāng)”情感與文化的交融,雖然在某些時刻仍不那么對稱,但也如“爹一只娘一只”的貓兒,跟從著主人的步伐,行走在“異鄉(xiāng)”與“原鄉(xiāng)”之間。
2.《紅豆生南國》:從“大陸”到“殖民世界”的遷徙
“香港是一個大邂逅,是一個奇跡性的大相遇。它是自己同自己熱戀的男人或女人,每個夜晚都在舉行約會和訂婚禮,盡情拋灑的熱情和音樂?!?上世紀90年代,王安憶的《香港的情與愛》的開頭有著如此描述,這幾乎將香港描繪成了露骨的欲望場,然而將香港比作“自己熱戀的男人與女人”,弦外之音是這些所謂的“欲望”與“情愛”不過是“過客與歸人的一廂情愿”?。
二十年后,作家再次將筆觸伸向香港,作家透露其創(chuàng)作的初衷是“為了寫一寫人世間的一種情”,《紅豆生南國》的故事就是“情”的書寫與表達。男主人公——一個在香港工作的編輯,回溯自己一生的苦難經歷,并通過對一生羈絆相隨的女人們:生母、養(yǎng)母和妻子的一一回顧,審省著“原”與“異”兩鄉(xiāng)之間的關系。
男主人公是養(yǎng)母用“三百斤番薯絲”買來的,這“三百斤番薯絲”的價值令他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耿耿于懷,直到他和養(yǎng)母要一起去菲律賓尋找養(yǎng)父時,大船擱淺,男主人公在差點丟掉性命的一剎那,“借了燈亮,他和阿姆一上一下看見,都是驚恐失神的眼睛,仿佛分離有萬萬年,彼此換了物類卻還認得出”?。這種面對生死瞬間升華的情感令他此生難忘,情感上的靠近,也是“異鄉(xiāng)”向精神“原鄉(xiāng)”的靠近,此后,他也一直稱養(yǎng)母為“阿姆”,足見他卻對養(yǎng)母的感恩與深情。而這一次劫后余生也冥冥之中將這對母子從“原鄉(xiāng)”徹底帶去了“異鄉(xiāng)”——香港島。
男主人公在“異鄉(xiāng)”慢慢長大,讀愛國學校,偏愛戴望舒、徐志摩,還有林徽因“桃花,那一樹的嫣紅,像是春說的一句話”?,也愛香港的氤氳集散的天空。對于一個尚不知愁滋味的少年來說,在哪里成長,哪里就有他初始的情感依戀,所謂“異鄉(xiāng)”也逐漸幻化成為精神的“原鄉(xiāng)”。在這里,他認識了妻子,也組建了家庭,雖然這段婚姻在阿姆去世后最終瓦解,但夫妻二人并非形同陌路,也都在尋找著復合的可能,卻也都更愿意遵從內心的選擇。也許是沒有了家庭的牽絆,也許是中國人認祖歸宗的傳統(tǒng)不自覺地膨脹,男主人公選擇回歸“原鄉(xiāng)”閩南故里找尋生母。
暌違幾十載,與生母和親人的相見并不如想象中親密無間,幾句來去,反而令他覺得有些不自在,香港已然是他所熟悉的家,而“原鄉(xiāng)”已然成為最熟悉的陌生。
小說以男主人公逃離相親會去臺灣旅行的情節(jié)作為收束。作者說,“就像一個中情蠱的男子,走也走不遠,走也走不久”?。這也許就是很多從“原鄉(xiāng)”遷徙到香港的散居者所袒露的心聲,所有的愧受、所有的困囚、所有的原罪、所有的情蠱,最終都回歸到了一枚原本只屬于“異鄉(xiāng)”,卻象征著精神“原鄉(xiāng)”的相思紅豆。
3.《向西,向西,向南》:從“本土”到“全球”的掙扎
上世紀90年代,從上海到香港,從柏林再到紐約,陳玉潔、徐美棠就這樣在域外萍水相逢,“向西,向西,向南”是她們一路遷徙的人生路線,一個人的故事套出了另一個人的人生際遇,她們在“異鄉(xiāng)”回望“原鄉(xiāng)”,“原鄉(xiāng)”的根捆綁著兩個在“異鄉(xiāng)”掙扎的靈魂,“鄉(xiāng)愁”也被轉換為因積極尋求更好的生存空間而產生的情感支撐。兩個人在“異鄉(xiāng)”的自我救贖與自我實現,最終實現了對“異鄉(xiāng)”由對峙到認同的情感過渡。
陳玉潔是一家外貿公司的公關經理,因工作的緣故在上海與漢堡兩地往來頻繁。這一次,因貨物遲遲不上岸,被滯留在了漢堡,索性決定去柏林轉轉。勃蘭登堡門、柏林墻遺跡、教堂、美術館……走在柏林的大街上,看到“熱狗鋪前排著隊,麥當勞里滿是人,汽車撳著喇叭,年輕人呼嘯而過,高舉彩旗和氣球”?。人潮中無數笑靨相迎,如此動人的異域風情,在陳玉潔的眼里“可依然是離遠的,隔一層膜”??!磅r艷明朗的視野反而讓人憂郁”?。不同的民族、不同的文化與價值取向之間仍舊存在著隔閡,這是每個初到“異鄉(xiāng)”的“原鄉(xiāng)”人的困惑與憂慮。這種跨越國界的文化疏離感所體現的是一種對抗更加尖銳的文化語境,在這種語境下,作者將對峙與融合的互動演繹得更為淋漓盡致。
二十年前,迫使陳玉潔和丈夫脫離體制自主創(chuàng)業(yè)的動因是住房局促,后來她和丈夫的事業(yè)在計劃經濟與市場經濟的夾縫中左右逢源,賺了錢,買了高檔社區(qū)的商品房,因為女兒高中畢業(yè),要去美國讀大學,這也成為陳玉潔的人生軌跡從“原鄉(xiāng)”到“異鄉(xiāng)”遷移的直接原因。在女兒的慫恿下,陳玉潔準備在美國買房,開始準備在美國穩(wěn)定下來,沒想到丈夫的背叛讓一切都變成了一個“明晃晃的白日夢”。
這種身在“異鄉(xiāng)”情感上缺失要遠比生活上的不適造成的情感對峙來得更加猝不及防。無處傾訴的陳玉潔或許是憑借著感覺的引領,或許是無望時對“原鄉(xiāng)”的思念,她開始想念“青田炒飯”的家鄉(xiāng)味道,于是找到了經營中餐館的徐美棠。其實二人早已在一路顛沛中有過相逢,這一次在紐約“邂逅”更是一見如故。陳玉潔的糾結和委屈也帶出了徐美棠的傷心之事——她的“準丈夫”福建人得了重病需要換肝??赡苁恰蔼氃诋愢l(xiāng)為異客”的凄惶,也可能是陳、徐二人同樣是人生中的失意者,兩人自然而然地變成了莫逆,陪伴彼此度過了人生中最孤獨茫然的日子。
一路“向南”,小說的結尾定位在美國西部的南岸加州圣迭戈以南,已是臨近墨西哥,徐與陳在這里共同經營了一個餐館,生意還算紅火。在每晚打烊后,兩人還可以一起做幾個家鄉(xiāng)菜,燙一壺酒,在“異鄉(xiāng)”的生命灘涂中經歷過最令人痛徹心扉的空曠荒涼,卻依舊可以在這人生的傷心之地,坦然地享受最熟悉的“原鄉(xiāng)”味道。不得不說,這是“原鄉(xiāng)”與“異鄉(xiāng)”的一次最好的感情平衡。
在中篇小說集《紅豆生南國》中,王安憶采用獨特的敘事方式,將三篇中篇作品中的“原鄉(xiāng)”與“異鄉(xiāng)”巧妙地結合在一起,無論是“思親”“思鄉(xiāng)”,還是“人生凄惶時的心靈慰藉”,承載著不同精神職能的“原鄉(xiāng)”圖景都愈加打動人心;同時,搭建出的具有異國風情和現代化氣息“異鄉(xiāng)”也更加鮮活生動,這使得王安憶筆下的“原鄉(xiāng)”與“異鄉(xiāng)”有了更加具體的內容,也為奔波于“原”“異”兩鄉(xiāng)間的移民留下了最真實的生活舞臺。
王安憶要在這部集子中所表現出來的“原鄉(xiāng)”與“異鄉(xiāng)”的一種打破二元對立的、和解的、良性的交流,是一種從對峙走向融合的認同關系。最初的對峙來自于人們初到“異鄉(xiāng)”的物質局促與精神困頓,而作者并未將筆觸停留在這種困境之中,而是在“異鄉(xiāng)”感受到挫敗和艱難時依舊能夠堅強地走下去,最終能夠在積極地與“原鄉(xiāng)”融合時,坦然回望“原鄉(xiāng)”的嶄新姿態(tài),在“異鄉(xiāng)”落地生根,以理性開放的文化身份找尋到了“原鄉(xiāng)”與“異鄉(xiāng)”交匯的最佳著力點,也為都市移民文學中的“原鄉(xiāng)”與“異鄉(xiāng)”書寫找尋到了一種新的寫作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