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德坤
下午四點多的時候,趙心東從位于大廈第二十七層的出租房甩門出來。再一次地,他決定與李麗決裂。這一回,他覺得自己動了真格。
這一回,是因為李麗明確對趙心東表示:她希望與他結(jié)婚。李麗說,在一起都這么久了,是時候挑個時間去領(lǐng)一下證。她已查過黃歷及星座專欄,未來一段時間里,有好幾個適合的日子,不容錯過,他們挑一個就好。酒宴什么的,倒可以往后拖拖,沒什么大的所謂。
趙心東一聽,整個人彈起來,旋轉(zhuǎn)椅撞到身后的書架。他一發(fā)火,話都講不利索,一時間,只怔怔盯著李麗。
趙心東以為,自己早就跟李麗說清楚了:他們以不結(jié)婚為前提交往。如果李麗接受,就同居;否則,便散。他什么都不想騙她。四年前,李麗接受了,沒有多一句話。接下來的日子,這便成二人間一條無需言明以至于仿佛不存在的規(guī)條。眼下,李麗怎么不上道起來,非要提到這一茬,攪亂靜好的歲月?
事實上,趙心東清楚的是:四年前,他對一切都不置可否。李麗明確表示過,她以后是要結(jié)婚的,并且得有個孩子。當時,趙心東哼哼哈哈、咿咿呀呀,就過去了。四年來,李麗有意無意,暗示過趙心東不少回。她沒有明說,他就有權(quán)利裝不明白。
這幾天,趙心東瞥見李麗的臉色,總覺得她有什么話要跟自己說。依照經(jīng)驗,他知道,她隱忍許久最后卻沒有吞落肚的話語,危險系數(shù)高。因此,在書房時,他多留了個心眼,預備李麗隨時闖進來;關(guān)燈上床后,他確定李麗已熟睡,才能安心睡去,不然,自己先睡一步,她可能會在不知哪個點兒的黑暗中推醒他,說出早已準備好的話,那滋味可不好受。自然,他也怕她醒得早,在將明未明之際推醒他,因此,勢必也要起得比她更早。平常時候,趙心東總比李麗在床上待更長時間,可如今雖然困頓,但似乎被擰上發(fā)條,一到早晨六點十來分,他就先醒過來??粗砼陨虚]著眼睛的李麗,偶爾他也竊喜:照這情形,一段時間內(nèi),不會出什么事。與此同時,他也禁不住估摸:另一只鞋什么時候掉下來?
這天下午,鞋終于全掉下來了。雖然早有預備,趙心東還是怒不可遏。這憤怒,仿佛也是提早在預備了。憤怒歸憤怒,他說不出話來,腦中卻在跑野馬:事情不是都說好了嗎……太沒信義了……她這是在算計我……和他人的共同生活,總是不得清明……說到底,是不是自己太失策了呢……
到最后一定要說點什么的時候,趙心東并不想說廢話,說什么自己事業(yè)未成,無顏結(jié)婚之類——說這些,好像也是自動落入李麗的什么陷阱——而只擲地有聲地宣布:“不結(jié)!”
話音未落,李麗就流下幾滴眼淚,申說起她長時間遭受的各種壓力、委屈、不公。趙心東捫心自問一下,他對得起她嗎?
對得起對不起,趙心東不知道——為什么要回答這類問題?無論答案是什么,一回答,便是上當。
趙心東知道的是,這一切鬧劇,必將對他的研究造成嚴重影響。而研究出什么問題,他一整個人就會不好起來。一時半會,怎么也恢復不了。牽一發(fā)而動全身的事情,他有過太多經(jīng)驗??滔拢瑹o疑,又進入此一進程了。
二話不說,趙心東沖到臥房去,翻箱倒柜往他的黑色雙肩書包里塞東西,像中學生收拾露營所需之物:幾件內(nèi)衣褲、兩雙不知是否成對的襪子、三件很快被揉皺的襯衫、兩件毛衣。他本來還想塞一件外套,但沒地方了。他又去到臥房衛(wèi)生間,拿走自己的牙刷和梳子,插在書包側(cè)邊放水瓶的網(wǎng)兜里。期間,李麗都沒有進來。
出了臥房,趙心東發(fā)現(xiàn)李麗正坐在客廳沙發(fā)上,無聲地抽咽著,肥碩的胸脯一上一下,一上一下,眼淚倒不是很多。趙心東不拿正眼看她,她也并不看趙心東,似乎雙方都有點不好意思對視。趙心東快走到門口時,李麗才起身,拉住趙心東的手腕,嘶啞著聲音問他這是干什么?要到哪里去?眼淚仍不很多。趙心東不言不語。他在心里對自己說,這回自己是動真格了。李麗的力氣終究不夠大,拉不住趙心東,于是聽任他甩門出去了。
趙心東甩門出去之際,已聞到飯香味。
上一回,趙心東跟李麗決裂,是因為他的工作問題。
李麗托熟人,給趙心東在一家雜志社找了份校對員工作。李麗說,她是經(jīng)過考量的。這份工作適合趙心東。她對他沒有更高的要求。她是一個知足的人。
不聽李麗說多幾句,趙心東就以與今次差不多的音量吼道:“不去!”同時,心里悲哀地想:她不理解我。
與李麗同居前,趙心東就沒干過什么正兒八經(jīng)的工作。兩人還喜歡膩在一塊說話那會兒,趙心東頗有點自得地對李麗提過這事。其時,趙心東身上還有點錢。同居的最初幾個月,房租是趙心東出的,李麗則買了電飯鍋、沙發(fā)、書架等等“零七八碎”的東西。擺在書架第三層上的兩個竹制毛筆筒,是趙心東自購。很快,李麗連房租也一并付起來了。
不確定從哪個月開始,李麗固定給趙心東零用錢。“一個男人,身邊沒有點錢傍身,是不行的”,她用一種電視劇里的口吻說道。
數(shù)目不能說是大的,好在趙心東的用項也不多:買點煙,備置些個人研究資料,偶爾到哪去坐個出租車,在外頭吃飯付個賬,包括單人或雙人的,諸如此類。趙心東不愿費思量在李麗那多要點零用錢,慣于固定時間發(fā)放的固定數(shù)目。如果可能的話,他想,她應該自動給他更多的,他必定欣然接受。發(fā)放日期很好記,李麗付房租的同一天。趙心東發(fā)現(xiàn),在這一天,李麗事實上處于一種“雙重失血”境況中。有一次開玩笑,他跟李麗說起她的“雙重失血”,但李麗并沒有特別的表示,她說,早給晚給都是給。趙心東想,事實上,也確實如此,真說起來,李麗是個理性的人罷??梢詫⑦@個發(fā)現(xiàn),融入自己的研究之中。
四年過去了,零用錢數(shù)目漲過兩三回。沒花完的錢,趙心東存在自己的銀行卡里。李麗曉得的,認為他有儲蓄觀念,是件不錯的事。
雖然不認為自己欠了李麗什么,但有一個詞,時不時地,也會鉆進趙心東的腦袋里面:“軟飯男”。他不知道別人——其他“軟飯男”及“非軟飯男”們——如何看待這個詞:慚愧?驕傲?歆羨?不恥?在他這兒,所有這些,多多少少,都混在了一塊兒。當然,可能也有人是直接稱呼他為“渣男”的,趙心東認為這與自己完全無關(guān)。
由“軟飯男”這個詞,他也生出了別的一些想法,例如:
——既然李麗樂于展現(xiàn)她的奉獻精神,那么,就讓她展現(xiàn)好了。我大方將自己的份額讓出,全贈與她。但是,這不是說,我沒奉獻什么。
——就像那首歌里唱的:“你負責美麗妖艷,我負責努力賺錢,如果想倒過來演,我當然也不會反對?!狈止っ鞔_,就有一種美感。我盡力完成自己一周一次的清掃任務、做愛任務。這是很多男人,很多“軟飯男”或“非軟飯男”都比不上我的地方。而當我完成這一切之后,李麗就再沒有理由來煩我了。這便是那無言的規(guī)條。
趙心東拒絕李麗給他找的那份雜志社校對員工作后,李麗忍不住說了些難聽的話。兩人都有些面紅耳赤——真算起來,四年間,趙心東和李麗面紅耳赤的時刻并不多,低于平均數(shù)字——不經(jīng)細想,趙心東甩門出去了。
去哪里?是個問題。趙心東在小區(qū)晃蕩一圈,抽了兩根煙。走過他身邊的,多是往外推兒童車的老人及下班回來的男男女女。他轉(zhuǎn)悠到馬路上。他走一會兒立住了,目光不偏不倚,盯著前方。差不多有十來分鐘,他盯視著前方一個銀灰色金屬制雙口垃圾箱。人與車及別的什么,作為背景,一一從垃圾箱后面晃過??諝庵?,塵土味濃重。然后不知怎的,他又走動起來。一抬眼,已走到小區(qū)附近一家他以前也去的二十四小時便利店。因為門甩得太快,他忘了帶錢包。在店員指導下,他用手機點了杯現(xiàn)磨咖啡——他因此覺得,能和別人連續(xù)說上三四分鐘話,是件不錯的事——在能看見街上風景的櫥窗前坐了近半個小時,心突突跳個不停。陸續(xù)有人進來買便當,微波爐“叮叮叮?!表?。接著去哪里呢?他尋思。要是別的男人遇見類似狀況,該會找損友或曖昧對象或另一個情人訴苦罷;或者,到別的什么可供發(fā)泄情緒的場所罷,而非便利店。然而他身邊沒有這種人,也不知道那些地方的門道。他身邊只有李麗。他被飼養(yǎng)得太久了。他是心甘情愿的。
最后,趙心東想,早也要回去,晚也要回去,那么,何必自己折騰自己?不如做個誠實的人,早些回去罷。沒準,李麗開始擔心了。
幸虧,鑰匙一直在褲袋里,省卻了敲門的麻煩。趙心東進了門。燈沒開,不過能看見飯桌上方方正正地擺好了四菜一湯。洗衣房里探出李麗的頭來。于是,她提醒他吃飯,雖然比平時晚了一會兒。趙心東伏頭,飯扒拉得很快,只專注于面前一盤菜,而不愿意去多夾其他三盤;魚頭豆腐湯,則完全不入他的眼。他害怕一抬頭,便與李麗的目光撞上。幸虧,沒有發(fā)生這樣的慘劇。他總覺得,李麗也有與他類似的念頭。某些地方,他們可以“神會”。晚上睡覺,他們的頭各自撇向各自的領(lǐng)地。他再鼓不起勇氣睡書房。
過了一天,他才覺得臉面松軟些。李麗上班時,他的心境恢復至往常一般,甚至可以說是舒暢的,而能在書房做點研究了。可飯點時,總要碰頭。她比往常更勤勉地下廚。見他快速吞了一碗飯,她問他“還要不要”?如果還要,那么,鍋里的,就都留給他。他看她一眼,覺得除了面容憂傷一點,再沒別的什么,于是搖搖頭,多夾了一些菜到碗里。
此刻,兩人算重新正式搭上了線。然而,他并沒有雨過天晴的感覺,而被一陣突然襲來的軟綿拽住,心里空蕩蕩的。他確信,在這一刻,無論李麗再說什么,他都不會有異議。為避免李麗一項接一項地提出要求,他甚至想干脆來一句“什么都聽你的”一了百了。如果李麗再提那份雜志社校對員工作,只要再提一次,他就說“好,一點都沒問題”,然后收拾心情,第二天一大早讓她幫他打好領(lǐng)帶去上班。他清楚地意識到,這是自己的一個軟弱時刻,一個無尊嚴時刻。對此,他毫無辦法。
某一瞬間,他覺得李麗敏銳地捕捉到自己此刻的心緒,因此,隨時都會開口……
等那驚險的仿佛什么事都能發(fā)生的一刻過去,趙心東欣喜地發(fā)現(xiàn),經(jīng)過這幾日,李麗亦像是驚憚了,怕多說什么話,會引出他別的瞽言妄舉來。或只是被他此刻表面的平靜所震懾,不想多言。他感到滿意,好像劫后余生。
晚上,趙心東覺得,經(jīng)過這幾日持續(xù)的沉默的醞釀,自己有必要粗魯一些,因此格外有力地把李麗往床上推,希冀將她碾壓成齏粉。沉默之后,總要放一個“大招”;驚險一刻后,是浪漫一刻。
離開李麗的身體后,趙心東躺回自己的枕頭上,心想,如果此刻自己提出什么要求,李麗都是不會拒絕的罷。這是李麗的軟弱時刻、無尊嚴時刻。不過,他覺得自己不是那般無恥之人。某一時刻,一個非常古怪的念頭鉆進了他的腦袋:我真是個“好寶寶”。
經(jīng)此一役,第二天,趙心東都沒力氣做研究了。
不過,做愛的時候,趙心東就模模糊糊覺得,還會有下一次決裂的。下一次,沒準會更激烈一點。沒準。不過,當時,這個念頭也就是一閃而過罷了。
不像夢里常發(fā)的疾升或突降,電梯平緩運行著。從第二十七層到底層,進出好幾個熟面孔的陌生人。趙心東生出一種終結(jié)感。
同時,他止不住在腦里搬演李麗趕不上電梯,一口氣爬下樓梯——有一個李麗張著驚恐的臉,晃過二十七個樓梯轉(zhuǎn)角的重復鏡頭:她的腳步快速踏在梯級上,像踏在呈螺旋狀向下的琴鍵上,但發(fā)不出任何聲響——刻下已在一樓大堂等他的場景。屆時,他要講些什么臺詞?
電梯門開了。李麗不在。趙心東邁著不很快的步子,穿過大堂,走到門外。一時間,他覺得,自己的決心,又淬了層鐵。讓感傷見鬼去罷。
出小區(qū),趙心東忙不迭關(guān)了手機。間諜片里,為免被追蹤,追求效率的特工連手機也一并砸掉??砷g諜片里,特工的手機,跟被老鷹吃掉的普羅米修斯身上的肉差不離,砸掉了,需要時總能輕松再搞到一個,都不用錢似的。趙心東砸了手機,不可能生出另一個來。這個手機,是李麗給他買的,以后換張電話卡,還能用的。
他不怕錯過任何重要訊息。除了李麗及慣常的騷擾電話,沒有重要訊息。
趙心東去到上次駐留過的二十四小時便利店,不理會手機支付優(yōu)惠提示,購買三串關(guān)東煮、兩根烤腸、一根奧爾良手槍腿、四個甜膩的紅豆餅及兩杯咖啡,坐到櫥窗前,一掃而光。他是真餓了。從便利店出來時,他又買了兩個面包和一瓶礦泉水。礦泉水插在書包側(cè)邊網(wǎng)兜里,和牙刷、梳子作伴。
去哪里?仍是個問題。
初秋傍晚,天光仍大亮。便利店外頭,有一個公交車站。趙心東仔細看過站牌,好幾路車通往汽車站、高鐵站、飛機場。不過一時間,他想不好去什么地方,遠的抑或近的?只能先走起來。不夸張地說,他覺得正遭逢一個歷史性時刻,從此,他將過上真正自由的生活。他不想隨便搭上哪輛車,去到隨便哪個地方,在這樣的一個時刻。他很快決定,先往公交車站東面方向走去,這是他之前偶爾走上一趟的晚飯后散步路線。李麗嫌車多,走另一條樹多花雜的小徑。沒有撞上的危險。
她正在做什么?如果沒有跑下樓的話。按照慣常的日程——比如,他已然覺得陌生的昨天——此刻,她已吃好飯,正在洗碗了,不一會兒,就要坐電梯下樓去散步。比起趙心東,她有更多的散步時間。今天,自然不可能如此閑散。這都要怪她自己。飯煮好了,必定也是吃不下,不像他那樣有好胃口??赡?,仍坐在沙發(fā)上號啕,眼淚可是憋了許久的。后悔不迭,咒天罵地?倒不像她平常的風格??扇税l(fā)了急,什么事都做得出來。趙心東腦中甚至劃過這樣一幕:她倏地從沙發(fā)上起身,奔至窗口,跳了下去。這樣比爬樓梯快多了。畫面太過真切,他心跳得厲害,驚恐伴隨咖啡因在體內(nèi)游走。從二十七樓墜下,她以何種姿勢著地,肉身最后呈現(xiàn)何種狀態(tài),人們?nèi)绾螄似饋?,如何驚呼,如何竊語,都歷歷在目。他腦中,自帶一個小劇場。
總之,李麗跳樓的可能性高達百分之九十以上。眼下,她已躺在地上。那么,一切都要怪到他頭上了,她則輕易逃脫開去。
是否該掉頭往回走,核實一下?不管何種結(jié)果,他都坦然接受,這點勇氣還是有的??墒?,不一早跟自己講過,這次是真的鐵了心,怎么也不回去的。一回去,不被地上的李麗甚或電梯里遇見的那些人笑死?他自己也要把自己笑死。而且,僅剩的理智告訴他,以上一切,不過是幻想。李麗那么一個講求實際的人,怎么會想不開?要死,她也不會讓自己死得難堪。他的小劇場馬上演出另一場戲:她在擦得锃亮的浴缸里放上熱水,撒了玫瑰花瓣,點上香燭,然后裸身躺進水里,在氤氳與香氣中,剔透的刀鋒劃過手腕,殷紅的血細細流出,與花瓣纏繞在一塊……
況且,她又不知道他是鐵了心的,因此,可能還想著跟上回一樣,不一會兒,他就灰不溜秋地自己乖乖跑回去,晚上使勁纏綿一番當補救。必定是這樣。
他又思及,自己已關(guān)手機,如果李麗那邊發(fā)生慘劇,人們一時之間肯定找不著他的影兒。
可事實上,他雖光顧著想事情,也注意到走過的路上,有多少個攝像頭。其實,效率高的話,這會兒,他已被從天而降的人給攔住了,就像是間諜片里會發(fā)生的場景。沒人擋在他前面,說明沒發(fā)生任何事。
有這樣的想法,說明自己到底還是理智的。
心中似乎有塊屏幕板,此刻,李麗的跳樓系數(shù)突突降至百分之十以下,但趙心東仍舊想搞清楚:這會兒,李麗在做什么?正跟女朋友通電話?她有不少知心女友,已婚的或未婚的?;蛘?,除了他,其實她還養(yǎng)著別的男人。此刻,她正在他們那里尋求慰藉。
以前也發(fā)生過的,當李麗的一舉一動不在自己能方便監(jiān)控的狀況下時,趙心東便發(fā)起慌來。他突然想起威廉·布萊克的一句詩來:“萊卡怎能睡/如果她的母親哭了?”——“趙心東怎能將息/如果不知道李麗在干嘛?”
盡管有點兒惱火,但趙心東不得不承認:他和李麗之間,的確給一根無形的線系著。這根線的延展性極佳,盡管他已走了這么多路,也未能扯斷。即便最后的最后,證實了他倆的無緣千真萬確,也無法否認有這樣一根線的存在。他自認是個求真之人,該怎么樣的,就怎么樣。
轉(zhuǎn)念,又不免覺得好笑:兩個人呆在一塊時,即便冷戰(zhàn)著,也有一種安全性;如愿以償分開了,危險反而增加。
出走之后,他拖延甚久的研究,必定再次受阻。想起來,就令人扼腕,實在是沒有辦法呀。書房里,還積存著他歷年費心收集的所有研究資料,惜乎今次帶不走,連帶百分之一都沒有可能?;饸庖簧蟻?,什么都丟了。
不過,他倒不十分擔憂,想來,李麗會幫他保管好。她再搬家,也會一并帶了去。她知道這些東西對他的重要性。他腦中開始搬演:多年以后,他回去取這批資料。屆時,他必定已有了某種成就——沒準,接下來,在缺乏資料的情況下,他能意外做出成績來——使李麗刮目相看,大感后悔。不然,他是怎么也不回去的,這點志氣還是有的。到時候,自己可不能心軟。到時候,李麗已成陌生人。
思緒萬千,步伐自然快起來,似乎僅憑擺動的幅度,便可消除余下的怒氣。
不知走了多久,趙心東抬眼看,恍恍惚惚一堆房子,一堆人影,以及一堆堆可稱為“樹”和“車”的東西,或還有可稱為“花”的東西。一時之間,眼睛怎么也無法聚焦。
天黑了下來。一堆堆“影子”,都沒能擋住他;喧囂的市聲,更催人沒頭沒腦地往前走,都不用張眼看似的。何似在人間。
又不知走多久,趙心東再凝神,發(fā)現(xiàn)已過那個作為坐標點的加油站——以前飯后散步,他最遠就走到這個加油站。四年間,總共走到過三兩回。更前面的路,從未踏足。
今日踩過界。
顯然仍走在同一條道上,二十四小時便利店出來公交車站往東的那條大道,但悠悠然,趙心東感覺已進入別的什么全然不同的區(qū)塊。
趙心東看見,路對面不遠的地方,又有一個公交車站。他斜穿過去,再次看起了站牌:此處離他出發(fā)的那個二十四小時便利店,不過四站——不過四站!但是,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很久不是嗎?
他有一種錯位之感,覺得滿盤皆落索。或者,他鼓舞自己,從一個區(qū)塊抵至另一個全然陌生的區(qū)塊,單純從地理上來說,不一定十分遠。
公交車站周邊,一股濃重的水泥粉塵味。繞過闊大的透著寒白光的車站廣告牌,趙心東朝后頭張望,黑暗中,幾幢影影綽綽的毛坯大廈,正凜然俯瞰他。不用說,是個在建工地。
趙心東在公交車站待不住,又往前走了點路,看見昏黃路燈下,一個圍好的小花圃旁,一塊仙人躺臥型長石。走這么久,也不過四站!他坐到長石中間凹下去的部位——相當于“仙人”腰部的地方——從書包拿出先前買的兩個面包,配著礦泉水,吃了起來,雖然并不感到餓??拷ㄆ浴㈤L石,是工地完成度較高的一側(cè),粉塵味不那么重。透過金屬柵欄桿,能看見內(nèi)里暗中一排疏疏朗朗的樹木;一個大坑,大概是什么潭子。他正坐著的長石,以后要刻上輝煌的小區(qū)名稱吧。
面包吃完,水喝一半,塑料瓶被手扭得不成形,仍舊不想起身。望右手邊的去路,一直延伸下去,何處是個頭?夜風不很涼。趙心東將書包摟在胸前。剛吃完東西,腦袋有點混沌。他想先休息一下,把事情再想想清楚。
不知有沒有記錯,銀行卡里還剩兩萬多塊錢。一路上,經(jīng)過好幾個銀行ATM,他都沒想過停下,去查一下。選擇做個浪跡天涯的人,這一點錢,夠用多久?一個月?三個月?六個月?一年?說真的,出走后,首要的事務,該是找一份工作罷。眼下,要是在哪看見有雜志社招校對員,二話不說,他是會立馬去應聘的。此一時彼一時。怕就怕,全世界再沒地方想招校對員了。李麗要是知道,是否會偷著笑?覺得他走了,有走了的好。好像她對他,完成了某項教育。
因之,基于現(xiàn)實的理由,趙心東想:不必去太遠乃至杳無邊際的地方。這座城市,已經(jīng)足夠大得容納他;已有足夠多的區(qū)隔。
關(guān)于決裂這件事,坐在石頭上的他,也有了新想法:
——是否,我對自己太過嚴苛了呢?事情想得永遠不夠深入。事實上,一早就決裂了不是?早在甩門出走之前:當我允許她付房租的時候;當我打定主意從早到晚待在書房的時候;當我拒絕那個校對員工作的時候;當我厲聲呵斥她結(jié)婚念頭的時候……真正的決裂,并不是爭個面紅耳赤,并不是把門甩得震天價響,更不是老死不相往來。我費盡心思躲著你,你費盡心思躲著我,說明你還在我心里,我還在你心里呢,一如喉里魚刺,眼中橫梁。真正的決裂,是迎面相逢,視若無睹。顯然,我還沒有達到這樣的境界。
——因此,接下來,我要做的是:不浪費一丁點時間,立馬起身,以最快速度回到那個地方去——坐公交車也好,搭出租車也罷,就是不再走路了,李麗給零用錢,不就要用在這種場合嗎?——坐了電梯,一路向上疾升,進入那套位于第二十七層的出租房,高聲對李麗說:我回來了。你還有什么要求?盡管提吧,盡管提吧。反正,沒有例外,我都是要回說“不”的?;厝ィ掷m(xù)不斷、鏗鏘地說那個“不”字,是項神圣的任務!我生而為此。相比之下,那項做了多年的研究,都顯得不值一提了。如此,我便明白了:跟李麗在一起,是我與這個世界最后的、唯一的交纏;李麗說的一點也不錯,我應該同她結(jié)婚,現(xiàn)在,是最合宜的時節(jié)。結(jié)婚后,我便能更理所當然地消耗她。這是身為“軟飯男”的神圣職責!只有在枷鎖箍得更牢的情況下,才有打開的可能。雖然,我們并不知道,那個打開的可能,究竟何時到來。說句不吉利的,以后,要是不幸離婚,也沒關(guān)系,至少我可以說一句:我努力過了!不然,總歸令人扼腕。
想到此處,趙心東整個沸騰起來,似乎石頭燙得厲害,隨時促他彈起來。他又有那種即刻之間要將李麗碾成齏粉的沖動。
可是,事實上,趙心東仍紋絲不動,好像滾燙的石頭同時滲出極度濃稠的膠水來,將他的屁股黏得十分牢,動彈不得。
坐在石頭上的趙心東,腦中很快響起另一個聲音:
——不,不,不!尚未再次對李麗說“不”之前,首先要對自己說幾個鏗鏘的“不”字。少有呀,說明事情有了真正的進展。我對自己說“不”,是因為,我要先搞清楚:這樣一路滾回去,是還要像以前那樣活下去嗎?每天都察言觀色,看李麗是否在溫存之后,冷不丁再提什么新的、明知我必定回答“不”的要求?而且,察言觀色期間,我繃緊全身神經(jīng),仿佛一戳就破,可還假裝什么都看不到,更不能輕易發(fā)問,一點都不著緊似的,扮作灑脫,悶著頭,什么也做不了,只等她提出那個命定的要求,才能痛痛快快發(fā)個火?甩個門?出走一次?回去一次?循環(huán)往復?假如,觀察許久,到最后,李麗并沒有提出那個要求,那么,我就該感恩戴德了罷。這是否意味著:每次鏗鏘地說“不”之前,總更多次軟綿如羊地說“是”?是,是,是!
——之前,難道我沒對自己三申五令過:再不能這樣下去;這次我是鐵了心;不走回頭路。等等,等等。是否我的話,不管是對別人講的,還是對自己講的,都在放屁?到頭來,都奔至相反的方向?話語,不過是話語。從此,我愿臣服。早知如此,何必白白兜上這么一圈,四個公交車站!不如去看電視好過。這算什么呢?這意味著:事情沒有任何真正的進展。戲都白演了。所有的一切,不過自我安慰。
怎么也起不了身。石頭突然幻化成一張水床,怎么坐怎么舒服,甚至促趙心東順勢就躺下,整個塌陷其中。
纏斗不止。硬要比較,似乎第一個聲音,還理性些,更響亮些。因此,就起身了罷??墒?,該死的石頭,仍牢牢吸住他。莫非,這是一種征兆,提示他還有別的可能:退而求其次,采取折衷方案?
再經(jīng)一番整理、糅雜、思量,趙心東得出結(jié)論:首先,無論如何,不能像上回那樣,灰頭土臉走回去,當什么都沒發(fā)生過;自然,也無法喜形于色,想著終究要回去,就一下放低所有擔子,一瀉千里。如要起身,便帶著厭惡起身;如要行走,便帶著尊嚴行走。甚至,趙心東突然想到,可以,不沿來時路回去;可以,故意繞一條遠路,公交車和出租車都不坐,慢慢走在遠路上。走在遠路上,讓李麗多擔心一陣,也賦予他更多空間和時間,搞清楚更多問題。那么,便有了可能:最終,他并不會垂頭喪氣回了去;他找到了別的出路。這一切,都基于此刻,首先從石頭上起身。
那么,就站起來罷。趙心東再次命令自己。
可是,他仍端坐著。好像他跟這塊石頭,都不甘心就這么分了開。好像這石頭,也是什么七彩寶石,搖身一變,化成另一個李麗。它提醒趙心東:事情就如此清楚、明白了嗎?是否,還有別的一些什么,仍攪在一塊兒?何必就要搞清楚,不如就這么坐著舒心。
不知過去多久。四周的黑暗更圍攏過來。關(guān)閉的手機在褲袋里硌得慌。無法做別的判斷,但趙心東可通融自己起碼開個手機看個時間。開機時間務必要短,別的亂七八糟的信息,一概不去理會。
開了手機,已十點多快十一點,原本一早該上床了,沒準已睡死。時間之流,比趙心東想象中流淌得快很多,仿佛與腦中迅疾思緒緊密合拍。
不過,沒有任何亂七八糟信息蹦出,雖然,這么一會兒的等待,時間又迅疾跳過去三四分鐘。
手機變得跟燙手山芋一般,趙心東忙不迭又關(guān)了。他環(huán)顧四周:這一區(qū)塊,人影本來就少,現(xiàn)在,路過的車輛也沒之前多了。差不多十分鐘,才開過去兩輛。他沒再開手機,他是估摸著十分鐘內(nèi)開過去兩輛車的。沒再開過去第三輛。
自己究竟坐了多久?還將坐多久?不遠處那幾幢毛坯大廈,刻下似乎還在盯視著他,也在幫他計算時間。
專心致志數(shù)過路的車輛,像是從什么不透風的密林中暫時逃脫一會兒,讓人感覺輕松。他覺得這一刻,自己的思想是清明的。
顯然,有一個從混沌到清醒,再從清醒到混沌的過程?;蛘?,整個過程是顛倒的?;蛘?,從清醒到混沌,從混沌到清醒,在他并沒有一個鮮明的界限,他從來就處于那一團漿糊似的東西之內(nèi)。在刻下難得的一片清明中,他感到害臊,因為他再次意識到,這一切,就跟小孩子過家家一般。過家家游戲中,一個人吩咐另一個人說:你坐在這里別動。他就坐在這里不動了。
可是,不對,不像過家家。另一個聲音響起。他覺得,此時此刻,大概正遭逢自己人生最緊要關(guān)頭,怎么可能是過家家呢?又或者,過家家,便是人生最緊要關(guān)頭。另一個聲音響起。
電光火石般,趙心東再次想到驚險而浪漫的間諜片。就跟間諜片里常發(fā)生的一樣:這一刻,一個特工不幸落入敵人的陷阱,正經(jīng)歷嚴刑拷打,眼看就要支撐不下去,馬上泄露所有的秘密,而援軍,則尚遠在天邊。一切都像沒了希望,一切都沒了選擇。可生死關(guān)頭,總還有選擇:是否咬下一早藏在牙齒里、以備不時之需的毒藥?
——不咬,看看自己還能忍受多少折磨,看看所謂界限,還能延伸至何處;或干脆就吐露秘密,讓敵人送自己上西天;或干脆就吐露秘密,從此過上敵人講的“只要你全說出來,包準你過上”的幸福生活,雖然可能性微乎其微。
——咬下去,一了百了。
咬,還是不咬?
且慢,且慢。趙心東驚覺:所謂哈姆萊特問題,其實,也不過是個毒牙問題。此外,還有其他形形色色,也都不過是毒牙問題的變體。想到這里,趙心東大大得意了三兩分鐘,好像解決了一個天大的難題,好像過上了那種可能性微乎其微的幸福生活。
然而,進度條持續(xù)不斷往前溜?,F(xiàn)在,他也面臨這樣一個毒牙問題,亟待解決……
餌已經(jīng)放出,咬,還是不咬?
有沒有可能,早已咬下了;有沒有可能,根本不存在這樣一顆毒牙,咬無可咬。
時間雖然晚了,坐在石頭上的趙心東并不想打瞌睡??墒牵D(zhuǎn)而想:這一切,是不是自己做的一個夢呢?雖然混沌,但常常也覺得有清明的部分;而那清明的部分,很快又重歸混沌。不過,既然是做夢,總歸有解決辦法,大不了被驚醒嘛,總會起來的。所以,一切都不是問題。
第二天清早,是第一批過來的建筑工人首先發(fā)現(xiàn)端坐在小花圃旁、石頭上的趙心東。趙心東的頭發(fā)蓬亂,眼睛緊閉,雙手搭在腿上,以此支撐住上半身不致塌陷。天光尚未大亮,但也能看出趙心東的面色鐵青。早上的風不小,可趙心東像被施了法術(shù),釘牢在石頭上,紋絲不動。他整個一副半死半活的樣子。起先,建筑工人一點也沒當回事。中午,日頭正盛,建筑工人出去吃飯,看見趙心東仍端坐在石頭上,保持著原來的姿勢。不經(jīng)意的話,就會覺得他是和這塊石頭連在一起的裝飾物,或是一棵長在石頭上的模樣奇特的盛大植物。這時候,建筑工人也并不想過去瞧個清楚,搭個話。趙心東就那么坐著,是趙心東自己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