述往思來長嘆息

沈方

塔魚浜是鄒漢明的出生地，他自述一九六六年出生，至一九八一年隨母親去石門鎮(zhèn)讀初中，在塔魚浜整整生活了十五年。百度地圖顯示，塔魚浜是杭嘉湖平原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村莊，位于桐鄉(xiāng)市烏鎮(zhèn)與石門鎮(zhèn)之間，將地圖比例尺縮到1： 1000，這個小村莊就消失了，可見得塔魚浜之小，小到微不足道。一九八九年版《桐鄉(xiāng)地名志》記載：“塔魚浜，自然村。四十九戶，一百八十六人。相傳舊時村中有塔，塔旁有浜，村民在浜中圍籪養(yǎng)魚，故得村名塔魚浜?！贝迕坪醪o值得一提的典故，雖然，先前有過塔和魚籪，但這樣的建筑和養(yǎng)魚設施在江南極其普遍，如沒有具體的人物故事，便不存在多少想象空間。

大約在十五、六年前，塔魚浜這個小村莊開始頻繁出現(xiàn)于鄒漢明的詩文中，在他筆下，塔魚浜的風土人情鮮靈活現(xiàn)，有人物，有草蟲鳥獸，時令更替，日出日落，無時無刻不在喚醒我們兒時鄉(xiāng)村生活的記憶。幾次提出讓鄒漢明帶我們?nèi)ニ~浜實地游覽，他總是沉默不語，后來才知道，經(jīng)過近幾年的新農(nóng)村建設，原來的塔魚浜已不復存在，詩文的敘述和描寫，就像從記憶的箱子里翻出幾張數(shù)十年前的舊照片，既親切又陌生，大有恍若隔世之感。

現(xiàn)在看到的《塔魚浜小札（人物卷）》，印象式記錄了塔魚浜部分居民的身世與境遇，是《塔魚浜小札》這部詩集的一部分，共有一百五十多首。古今中外的文學作品，著眼于某個小鎮(zhèn)乃至小村，或者以宏篇巨著呈現(xiàn)一天或幾個小時發(fā)生的事，并不鮮見。美國作家威廉·福克納一生寫了十九部長篇小說、一百二十多篇短篇小說，其中十五部長篇與絕大多數(shù)短篇的故事，都發(fā)生在約克納帕塔法縣的杰弗生鎮(zhèn)及郊區(qū)的不同社會階層，稱為“約克納帕塔法世系”，他說他一生都在寫一個郵票大的地方。“約克納帕塔法縣”畢竟是小說家虛構(gòu)的小說場景，其中的人與事也是虛構(gòu)和想象，但鄒漢明的塔魚浜并非虛構(gòu)，作為如今面目全非的曾經(jīng)的存在，這個小村莊既是鄉(xiāng)愁的源頭，又是一扇記憶之門，在空間上的騰挪余地極小。姑且不論塔魚浜與約克納帕塔法縣是否具有可比性，就詩而言，塔魚浜只不過是承載悲歡的一件器皿，并且早已破損，難以還原。

故而，讀罷《塔魚浜小札（人物卷）》，首先想起的倒是美國畫家安德魯·懷斯，他的繪畫題材均取自美國賓夕法尼亞州的查茲佛德村和緬因州的庫辛村。查茲佛德，全村人口一百四十人；庫辛，全村人口二十五人。《懷斯自述》：“我畫查茲佛德附近的山丘并不是因為它比別處的山丘優(yōu)美，而是因為我生于斯長于斯，它對我有特殊的意義。我到緬因州去也并非那兒咸濕的海風或清新的天氣，事實上無論緬因州的風景怎樣我都喜歡它，對它有著偏愛；雖然那里總飄蕩著玉米球的陳腐味道，但那碼頭邊的小船、老漁夫、傾斜的屋頂，都是我感興趣的?！睉阉沟漠媽⒂洃泩D像與現(xiàn)實景物融合在一起，呈現(xiàn)出內(nèi)在的心理感觸，以真實表現(xiàn)意念，雖然以寫實而著稱，但他卻認為自己是抽象畫家，他說：“我對事物的感受比我所能畫出來的要強得多。在我動筆之前，留在我腦海中的印象，始終無法在繪畫中完全表達出來?！痹谶@個意義上，懷斯的藝術(shù)主張與中國古典詩學異曲同工，中國早期的儒生就意識到語言的局限性，認為“書不盡言，言不盡意”，并形成了語言的自覺，中國古典詩學的一個重要觀點就是“意在言外”，詩無法一覽無余地反映心理圖像，只能以有限的呈現(xiàn)，讓人感知。懷斯的畫神秘而意味深長，看他的畫，總覺得畫面之外還有更多，與詩的言外之意相似。據(jù)說，連紐約一位對懷斯的畫不以為然的藝術(shù)家也這樣說過：“他像一位寫得一手好短詩的作家，不過，我卻很少欣賞短詩?！倍u漢明在《塔魚浜小札》中，以每首八行詩勾勒一個人物，正是一種有限的呈現(xiàn)，只有一個畫面或一個瞬間，但背后則是一個時代的變遷和消亡，這些人物被拋入這個時代，他們一生的一個畫面或瞬間，掀起了經(jīng)驗的波瀾，其言外之意顯而易見。

經(jīng)驗本身固然并不一定能成就文學藝術(shù)，但記憶中的經(jīng)驗和經(jīng)驗生發(fā)的記憶，卻能與現(xiàn)實的描寫、敘述形成張力，經(jīng)驗可謂文學藝術(shù)的充分條件，不然，不可與其語痛癢。鄒漢明在后記中說：“必定要在中年以后，才會相信，詩，正如菲利普·拉金所言，是從‘個人的而非書本的經(jīng)驗里產(chǎn)生的。就是這個拉金，給了中年的我以及我的詩歌觀以重重的一擊?！敝档藐P(guān)注的是，鄒漢明對經(jīng)驗的詩學認知，同樣不是來自書本的經(jīng)驗，而是個人經(jīng)驗的沖擊，從長遠看，呈現(xiàn)生存經(jīng)驗中難以磨滅的個人印象，雖然不必說是詩的開創(chuàng)性發(fā)現(xiàn)，但拓展意義不言而喻，并且是朝向詩學傳統(tǒng)源頭的回溯路徑。

懷斯畫過自畫像，畫過家人，畫過村里的鄰居，畫過流浪者，有的人物甚至以真實名字出現(xiàn)在畫中，如克里絲蒂娜、克爾、亞歷山大·桑德勒、艾倫、安娜·庫尼爾，每次看見畫中人，不禁會想象他們的境遇和各自的故事?！端~浜小札》也大抵如此，開篇即有人物以真實姓名出場：“嚴阿大，嚴子松的老婆/吊著干癟的乳房，被革命小將吊上橫梁/嚴子松，塔魚浜唯一的四類分子/臉黑萎頓，某個霜白的早晨/河埠頭淘米，順便給我看他彎曲的手指……”仿佛剛進村的外地陌生客人，被一把拖進塔魚浜逝去的歲月里，接著就是一系列塔魚浜人物紛至沓來：新美，小阿六，王文龍，蘭香，杏春，徐家佩，程建英，鄒錦松，琴寶，鄒洪泉，鄒金良，鄒有林。這些人物中，有親戚，有鄰居，有大隊書記，有小隊長，有小隊會計，有四類分子，有赤腳醫(yī)生，有獸醫(yī)，有算命先生，有殺豬佬，有挑換糖擔者，從而建立起塔魚浜眾生的群像。細讀還可發(fā)現(xiàn)，這些人物相當一部分沒有完整的姓名，甚至只有綽號，如“陰盲子”“螳螂頭”“白頭阿大”“毒頭”“六節(jié)頭”“啞巴子”，這既是鄉(xiāng)村生活習俗的表現(xiàn)，同時也反映了塔魚浜人物的卑微，他們一生的活動半徑不超出數(shù)十里，除了生老病死，和世代相傳的哭哭笑笑，從無跌宕起伏的戲劇性，瑣碎得就像不起眼的螞蟻，如沒有鄒漢明的《塔魚浜小札》記錄他們在時間中漸漸淡出的印象，隨著一代人離去，不會有人記得他們的名字和綽號，一陣大風吹過，連影子都找不到，而《塔魚浜小札》每首八行的篇幅及其敘述語調(diào)，既是長嘆如歌，又是一座座無形的墓碑，“長嘆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其哀，哀在循環(huán)往復而無可奈何。

上個世紀，陳世驤提出中國文學的抒情傳統(tǒng)，他認為“中國文學的榮耀別有所在，在其抒情詩。長久以來備受稱頌的《詩經(jīng)》標志著它的源頭；當中‘詩的定義是‘歌之言，和音樂密不可分，兼且個人化語調(diào)充盈其間，再加上內(nèi)里普世的人情關(guān)懷和直接的感染力，以上種種，完全契合抒情詩的所有精義?！钡?，《詩經(jīng)》和《楚辭》若干篇章原始的巫祝內(nèi)涵，很難以陳世驤先生定義抒情詩的基本要素——在內(nèi)容或意向上表現(xiàn)出來的主體性和自抒胸臆——來概括。中國歷來有六經(jīng)皆史、六經(jīng)皆文之說，而錢鐘書則持六經(jīng)皆詩之說，他在《談藝錄》中說：“詩體而具紀事作用，謂古史即詩，史之本質(zhì)即是詩，亦何不可。論之兩可者，其一必不全是矣?！辈粌H詩的定義和范疇難以歸納為抒情，而且，抒情也往往突破內(nèi)容、意向上的主體性和自抒胸臆。司馬遷說：“《詩》三百篇，此皆圣賢發(fā)憤之所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結(jié)，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而魯迅《漢文學史綱要》論司馬遷說：“寄心楮墨，感身之戮辱，傳畸人于千秋，雖背《春秋》之義，固不失為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矣。惟不拘于史法，不囿于字句，發(fā)于情，肆于心而為文?！奔词埂对娊?jīng)》之后，以抒情見長的中國古典詩詞，也未必局限于“主體性”的“自抒胸臆”。鄒漢明說：“在創(chuàng)作《塔魚浜小札》之前，我對‘活過的經(jīng)驗能否成為一首詩，秉持相當懷疑的態(tài)度?？墒牵斘矣|摸這活過的十五年（此時組詩順利完成），我打消了這一連串的懷疑。相反，以一個人的生活經(jīng)驗做寫作的素材，以此證明，活過的、個人的、卑微的經(jīng)驗，完全可以成為一首詩。詩，到這個時候，才使得過去的生活有了一種形式感甚至儀式感。一種生活，在后來被尊之以高貴的詩行，自會召喚來一種有意味的形式，甚至一種儀式。這當然是詩的勝利?！边@段夫子自道，不失為老成謀國的謹慎表述，同時也是對古典詩學傳統(tǒng)的回應。

詩的奧秘不在于語言、修辭的嬗變，而在于無法定義，在于“內(nèi)容或意向上”的不斷切換和演化，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詩學理解，南宋魏慶之《詩人玉屑》說：“古今之詩，凡有三變：蓋自書傳所記，虞、夏以來，下及漢、魏，自為一等；自晉、宋間顏、謝以后，下及唐初，自為一等；自沈、宋以后，定著律詩，下及今日，又為一等?！编u漢明的《塔魚浜小札》或許正是詩的變法，是“主體性”的解脫和“自抒胸臆”的化解，但依然是“述往事，思來者”的發(fā)憤之作，向“詩言志”的傳統(tǒng)詩教邁出了新的一步。

“有一年夏天/我坐在泥磚砌就的廊檐下/我母親將我的泥腳捉入腳盆/剛洗好一只腳，筆陡的泥墻/突然走動，噼噼啪啪，像傷風哮喘的老人/隨時都會撲地，‘地震了——/慌亂中母親一聲喊——這一陣驚慌我記得/我記得地震之年——一九七六年”。作為鄒漢明的同代人，不會忘記當年的唐山地震和后來各地對地震的恐懼，可怕的還不是地質(zhì)災害，而是時間意義上的地震。雖然，塔魚浜的人物活著時，猶如自然界的動物乃至植物，天地不仁，生滅無常，但其中的每個人畢竟具有社會屬性，無一不打上時代烙印，幾乎沒有例外?！端~浜小札》喚醒的遠遠不止記憶，更多的是難以自抒胸臆的悲憫，還有尋找家園的情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