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漢明
嚴阿大,嚴子松的老婆
吊著干癟的乳房,被革命小將吊上橫梁
嚴子松,塔魚浜唯一的四類分子
臉黑萎頓,某個霜白的早晨
河埠頭淘米,順便給我看他彎曲的手指
告訴我:我的帽子摘了,我的指頭伸不直了
夫婦倆沒有子嗣,領養(yǎng)三次
成功了,也徹底注銷了四類分子的戶頭
彭家村的露天電影場
白走一趟,我們就說看了一場《白毛女》
很多年,白毛女就是隔壁腰板細細的新美
大眼睛,粗眉毛,長辮子,腿腳孔武有力
嚴子松嚴阿大的養(yǎng)女新美
掛在胸前的辮子黑亮有光澤
——就這一點她不是白毛女
——就這一點她無躲于深山老林的革命史
隑壁路上,老遠傳出“日本人”的叫賣
戰(zhàn)斗中的小屁孩,在一個苦逼時代
整日被一種叫做糖的甜味吸引
他們聚攏于“日本人”的糖擔
雞洋肝,牙膏殼子,尼龍紙,破爛舊物……一塌括之①
轉手換成一小片黝黑閃亮的芝麻糖
那種好吃的味道真的來自日本?不知道
肩挑糖擔的矮子真是日本人?不知道
①一塌括之,吳方言,全部的意思。
“三百六十斤氣力啊!”一粒飯米
落到廂屋的地上。祖母一邊說,一邊撿
衣裳的下擺揩一揩,一口吃下
南田橫拔草回家,過木橋,手里多半根桑條
新聞聯播結束,“雙搶”收工,乘涼夜飯吃罷
發(fā)覺下蛋的老母雞不見了
吃了一半的飯碗放下,一路顛去,繞村一周
回來,滿嘴的臟話和咒語吐得精光
人的生命在小阿六的藥箱
豬的生命在王文龍的藥箱
白天黑夜,兩個時辰
兩個不同的醫(yī)生交叉出現在塔魚浜
一個步行,腳步松快
一個腳踏車,叮鈴鈴,叮鈴鈴
我們拉住腳踏車的后座
我們拉不到一個人急需的青霉素
“陰盲子蘭香——吃屎用調羹!”
后來——蘭香沒有后來
她死于一個陰郁的下午
而發(fā)明這句咒語的家伙爛了嘴
不過,不止蘭香擁有一個惡毒的綽號
如果讓我記錄塔魚浜的綽號
不要壞笑:什么大毛毛小毛毛
什么手里大滾滾大,精光發(fā)螳螂頭啞巴子……
有一年夏天
我坐在泥磚砌就的廊檐下
我母親將我的泥腳捉入腳盆
剛洗好一只腳,筆陡的泥墻
突然走動,噼噼啪啪,像傷風哮喘的老人
隨時都會撲地,“地震了——”
慌亂中母親一聲喊——這一陣驚慌我記得
我記得地震之年——一九七六年
聽過口吃的人讀報的一個夜晚
大隊書記叫人讀人民日報,我旁聽
一旁,站著四類分子嚴子松,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
見過隊長家的瓦楞溝掛下一條蛇
隨即,他的獨子有林瘋了
隊長家隔壁,聽怕了杏春的鬼故事——他其實有意
我家與杏春家,隔一片野地,半夜回家
我脊背發(fā)涼,感覺鬼的舌頭舔上我的后腦
一根雄獅煙整天粘在白頭阿大的嘴唇上
南埭搬至北埭嚴家浜的晚上
白頭擺開七八桌酒食
無論親戚與否,朋友與否,相罵吵架與否
他一律邀來吃酒,從太陽落山
一直吃到月亮高掛,白頭的老婆翠英
一口蘇北白,里外張羅,兩個小女兒
像兩朵白菊花,簪在夫婦倆的褲腰旁
徐家佩,小名衛(wèi)玉,烏鎮(zhèn)街上人
一九七〇年下放塔魚浜
她是家字輩,那年二十歲,細皮嫩肉的美少女
突然來到塔魚浜
第一晚跟我的嬸媽睡
此后跟我的姨媽睡三個月
她將有四年時間一個人睡在八尺間
她將參加“雙搶”,挑重擔,吃苦頭……
小萍(程建英),國字臉坤祥家的親戚
來自縣城梧桐鎮(zhèn),作為最后一批知青
她為何下放塔魚浜?
她那年不過十六七歲
一個高挑女孩,住木橋頭一個單間
屋前野田畈,一個人縮在被子里聽西北風
身旁不見一個親人在,不久
去翔厚代課,不久上調,再不來塔魚浜
鄒錦松,綽號老虎,塔魚浜的小隊長
老實巴交的一個中年人,不多話
小隊出工,他站木橋北堍,敲一陣銅鑼
小隊收工,他咕嚕一聲
忽然間他的獨養(yǎng)兒子有林發(fā)了瘋
他牙齒黑黑的嘴巴努進又努出
從此敲出的鑼聲都破腔
聽說他死于兩次莫名其妙的中風——
琴寶,塔魚浜有名的毒頭
人稱毒頭琴寶(他老婆得名毒頭明珍)
忽一年他決定去討飯
剛開始他吞吞吐吐不承認
每有紅白喜事,他一定紅著臉去報到
從此不承認也得承認了
從此他橫是橫,打出牌子①
可一個要飯的,討來的蹄髈又分送給相好的
①橫是橫,打出牌子,塔魚浜土語,意與“死豬不怕開水燙”近。
鄒洪泉,給我煙殼最多的男人
那年的煙殼是:飛馬、雄獅、利群、大紅鷹、旗鼓
大紅花、西湖、大前門、牡丹、大重九……
一刀煙殼表示他不錯的煙民生涯
他是塔魚浜小有來頭的人
他的舅佬是大隊書記鄒根富
他有點懶,還有點色
他不斷給我煙殼子,誰知道他圖什么?
白杜娘鄒金良,白頭阿大的兒子
唯一的,塔魚浜絕無僅有的槍斃犯
一九八九年入室偷竊殺人
手上兩條性命,于是被槍斃
白杜娘實際上面白了了
說話女聲女氣,何以動得起刀子?
真是人性的未解之謎。我記得最后一次
他路過伍啟橋,他叫我一聲“二毛阿哥……”
傳說螳螂頭秀高會拳術
我很小的時候他走路就一顛一顛了
通常他拄著拐杖,我們趁他午后打瞌睡
悄悄將那根拐杖偷走,然后
突發(fā)一聲喊——喊醒他的呼嚕
老螳螂手一摸——不料摸了一個空
這就出來他的口頭禪:“唐寧點,唐寧點……”①
他是洪家村人,口音終究是一種身份的胎記
①唐寧點,塔魚浜北面洪家村土語,意為待會兒。
需要一頂白色小光帽,扣住他的板寸頭
需要一條雪白毛巾,環(huán)在他年輕的頭頸
年輕人雙手叉腰,橫堵里一站,指東指西
儼然下鄉(xiāng)指導“雙搶”的大隊干部
他說劉少奇是個大壞蛋
他說他戴了小光帽就是工人階級一分子
他叫鄒有林,老虎隊長的獨子
他早早定下的一門親解除了——他瘋了
長手長腳的六和尚,塔魚浜的編外戶
出生好人家的老光棍,伶牙俐齒的畸人
長年生活在永豐大隊的廣播機里
聲調里的愛和憎,很分明
大家一聽就明白,他的聲口是:
“全體四類分子……”(開首決不帶一個請)
他一字一頓,喊出高潮滾滾的七十年代
人民專政,怒目圓睜——好一聲威嚴啊他的喊
毛發(fā)林的父親聾子阿二
守著祖?zhèn)鞯呐谩~浜最長的西弄堂
聾子阿二活著那會兒
經常去鏟弄堂里的烏黑淤泥
他彎著腰,手上的鏟子吱吱叫
還不忘鏟弄堂南口老木橋的淤泥
故暑氣蒸騰的盛夏,刮過長弄堂的風
總特別清爽——那簡直是民國前刮來的古風
東厚陽走來一個殺豬佬,一看就是老煙鬼
高幫套鞋,人造皮革圍身,滿臉髭須
黑豬毛一樣又粗又硬
挑一副油亮光光的擔子,嘁嚓嘁嚓來塔魚浜
此人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刀刀取豬的性命
此人口頭禪:“小朋友逃開!”
滾燙的開水與他的這一聲喊一道出口
——塔魚浜的小朋友哪里還逃得開?
金龍與順榮,歲數差不多
性格近似,過日腳兩人各有套路
辣缽金龍走弄堂,迎對走來的一個裊娜婦女
她側西,他也側西;她靠東,他也靠東
他總想擋她的道,套她的近乎
辣缽金龍鼻頭紅,每餐必酒的緣故
扎不屌順榮呢,稱得上清癯,愛說大書
什么《萬花樓》《粉妝樓》,什么“搭脈搭胸脯”……
最早的腳踏車是鳳凰牌也可能是永久牌
獸醫(yī)王文龍那一輛,黑顏色,廿八吋,重磅
叮鈴一響,老家伙斜背藥箱走村坊
男的女的,老的小的,泥路兩邊,急急閃開
那長夜過后的春日啊
腳踏車上的王文龍?zhí)袚u
何況他來挖小豬的卵子
他遠去的背影,總須吃我們一粒泥丸吧
我的大叔鄒品林,小隊會計
人稱爛污阿二,或直斥為拆爛污
沒法考證綽號的由來
他一生都是一個解不開的矛盾
實際他是一個很精明的鄉(xiāng)村知識分子
品字三個口,實際他是一個不愛開口的家伙
八十年代的萬元戶,去過北戴河
最后死于放債,死于農民的小狡黠
東隔壁的順娥,短頭發(fā),三個孩子的媽
“雙搶”未完,皮膚早就曬成紫醬色
那年不過三十五六歲的少婦
夜工回家,晾衣的竹竿上扯下一條毛巾
上身脫白,吊著兩只紫醬乳房
手拉大的,背趴小的,抱個更小的
一個個扔到河里,由他們掙扎,又一個個
拉上岸,拍屁股,趕鴨子一樣趕他們回家
天朗氣清的初夏,夏蟬還沒有來練嗓
二叔雨良探親回家了,黃軍裝的小口袋
放入一只煙殼大的半導體
此刻他前程似錦,額角頭發(fā)亮
二叔一表人才,寫得一筆好字
那年他在軍區(qū)交了桃花運
據說是司令員的女兒愛上他
可惜他后來發(fā)了瘋,一生未過韓信關①
①按,我鄉(xiāng)以廿九歲為人生一關口,謂之韓信關。
一直記得洪生姆媽,我的余外婆
住我外婆家東隔壁
新年里,每到她家廊下談天,白相
她總端給我一小碗鑊糍糖茶
碗底的白糖,甜得我心花怒放
余外婆婦女干部,識大體,有主見
行事爽快,會吸煙。晚年了,一身病纏
等著丈夫肘間掛一只提籃——早茶后回家
一次嚴肅的批斗會落在塔魚浜
眼睛暴圓的大隊書記
坐在條凳上讀報,講形勢
整個村坊的人坐著,唯有兩個中年男
低頭站著——嚴家浜的嚴子松
自動站立,兩手相攏,規(guī)規(guī)矩矩
低頭認罪——他認的什么罪?
他是民國過來人,他做過保長這個鬼差使
那個欠了一屁股債的人(暫隱其名)回來了
臉上,全是傷疤和色塊
那個人,兩個眼睛笑嘻嘻,很亮
牙齒也笑嘻嘻的,門牙像白板
(不知他的屁股是不是也笑嘻嘻)
他背起竹篰,扛著鋤把,煙屁股一扔
告訴我,他要埋鍋造飯,躬耕塔魚浜
我覺得他的笑嘻嘻倒可以埋在塔魚浜的
玉珍,和我一道舀干一只水蕩的女人
自從男人小毛毛死后
跟著另一個男人走了
我再也沒有見到她一雙圓鼓鼓的大眼
再也沒有看到她一高一低的肩膀
三十多年過去了吧
聽說她在外面,把自己活成了一個巫婆
菩薩附體,靈魂出竅,她應該飛得很高了
他和她死了好多年
他們及時而榮幸地死在一只柏木棺材
墳頭立有一條繁體的墓碑
埋在一個叫墻里墳的野搭地里
他們好睡眠的地下生活很快就過完
暴尸的時代來臨
他們交纏的尸骨狗屎一樣被搗騰出來
數天后,又被一把火輕飄飄地撿走
張小狗,神情像一只悶聲不響的老狗
難得開口,必定“狗出”(猶言狗生)
他其實不姓張,他家橋洞口
我記得有一棵很高的棗樹
臺風過時,噼噼啪啪落一陣棗
蹦跳在麻點的橋洞石上
一顆顆大棗,好結實,好無辜
這么大的棗,可以塞滿他這張臭嘴巴了
奶子阿二,彩英的阿爸,塔魚浜有名的老饞
一天到晚,臉上紅彤彤,如涂了一層釉彩
酒鬼的雙眼總可以噴出明火來,某家死豬羊
他問,“啊,老兄,葬哪個地方?。俊?/p>
那人白他一眼,不答。還沒有回家,他卻扛著
那家的死豬羊,笑嘻嘻回到他弄堂口的家
也許是餓怕了吧,一個人擺開一只江北灶
自個兒過活,一副葛天氏之民的樣子
塔魚浜兩個美寶——人稱大美寶小美寶
大美寶童花頭,皮膚好,愛吸一口煙
小美寶小有來頭,早早進了
七里路開外的爐頭絲廠
后來,出嫁到洪莊廟頭
大美寶抽煙的時候愛笑,愛開玩笑
小美寶牙齒雪雪白
一顆齙牙,不常露,一副憂憂郁郁的樣子
我的外婆施小娜,不算太長的一生
一連生了十六個兒女
她老人家稱得上那個年代的光榮媽媽
而事實上?!肮鈽s之家”的方框
早釘上外婆家的大門邊
那是托我大舅施永根的福
大舅參軍,復員,成家后與外婆不和
可他遠行的那天,外婆曾以跳河表達她的不舍
施炳榮,我的粗胡子外公
好氣力,好飯量,某次跟外婆爭嘴
外公悶聲不響,將一缽頭粥倒入無底草袋①
外婆從此沒有聲音,她知道
平常的日腳,男人根本沒有吃飽
那是著名的三年吃不飽
外公死于胃癌,得年四十七
他的死得記在那“自然災害”的三年
①無底草袋,塔魚浜對于肚子的一種幽默說法。
老炳其,塔魚浜有名的齙牙
鴨舌帽,黑外套,平常日腳話不多
村莊拆散的那天,對著一棵老樟
一頭亂蓬蓬的頭發(fā)在出神
一顆豁出嘴外的齙牙在發(fā)呆
這地方,每塊斷磚都知道他舍不得
每片碎瓦都知道放不下,那個生下他養(yǎng)大他
終究還要埋了他的塔魚浜
六節(jié)頭順林跟蓮寶找對象的那會兒
蓮寶的父親老培榮挽著一只竹籃
翔厚來,對豐橋去
來來去去表示他的反對
老培榮家窮,六節(jié)頭家更窮
但出挑的愛情總是窮上加窮
窮是一堵土墻,橫站在兩個人中間
可土墻的兩旁,全是避風的良港
塔魚浜有個絲縷筆挺的洋盤(暫隱其名)
中山裝,頭發(fā)三七開
這家伙是我家老頭的小朋友
高中畢業(yè),回家種田。左胸的小袋
鋼筆插一支不算,偏插兩支
這家伙既不是記工分的記賬員
也不是大隊的民辦教師
他是白相人,一個塔魚浜的白相人
他像笑彌陀那樣整天坐穩(wěn)在竹椅
他數著麥管,吃素,搓繩,念阿彌陀佛
他必須吃素,那年頭
吃葷應在難得的年節(jié)
其他日腳,吃素已經相當不錯
他是我的長輩——盲太太文才,他有一雙
清澈大眼,可他是瞎子
上世紀七十年代上半截那樣瞎的瞎子
翔厚回家的老培榮
吊在臂彎里的提籃
有一塊連皮帶骨的肋條肉
有半斤油亮精光的油豆腐
愛喝兩杯的老培榮
以廉價的高度白酒
暫時忘記了老伴美生的死,母親的死
長子小毛毛以及長孫女小萍的死
彎腰的小會計,掛在七十五歲上
記得他戴玄羅帽的樣子
不記得他小會計的樣子
祖父鄒坤榮,死在一九八六年
他的棺材擺在塔魚浜最南端的自留地
棺材一面寫:“人生自古誰無死!”
好大一句空話,無知的我所寫
我記不得小會計的模樣,他彎腰的晚年了
兩個包菜頭,東邊的叫彩彩,西邊的叫掌寶
印象中彩彩挑一擔菜,一撇一捺,來走長弄堂
不止一次,她中途歇力,扁擔橫在竹篰上
粉拳敲自己的腰,見人先就露齒一笑
掌寶呢,總背著一只羊草篰
一邊走,一邊“苦苦”地用鼻孔出氣
有人告訴我,村子拆散的那一刻
掌寶“苦”的一聲哭出聲——他們說的是真的
同齡人中玉祥死得最早,小伙子
面白文靜,像個大姑娘,不愛說話
總跟在比他稍大的雪明屁股后
旁觀一群人與另一群人相罵
確實,我從沒有見他跟人吵架
可是,二十五歲那年,小伙子為了愛情
跟他的父親豬頭炳奎干了一架
二話沒說,他將一瓶農藥直接倒入了口中
優(yōu)秀青年施坤祥,一張好看的國字臉
“文革”中,與根富、小阿六、金生造反有理
破“四舊”那會兒,他將塔魚浜祭祖的酒盅
統統收集起來,埋在后門的泥潭里
造反有罪之后,他回老家
一不小心成了村里有名的賭棍
他嗜賭,兩次被拘進派出所
拘他那會兒,鋪蓋自帶,十五天瘦掉十二斤
一九八八年暑假,連續(xù)三天兩夜的火車
我?guī)ベF州娶他的新娘
我們住在小鎮(zhèn)的大方旅館,等
一個叫桂萍的女孩走出連綿大山
這是一個類似于私奔的長鏡頭
第三天桂萍到,告訴我到信中約定的地方
她一個人悶頭走,一整天的山路
接下來,她要走更多的路——一輩子塔魚浜的路
王惜香,好一個女人的名字
貴州跑來塔魚浜,她比我的小舅媽桂萍先到
她們是從小熟悉的玩伴
她嫁給塔魚浜的大塊頭
大塊頭塊頭不大,三十早出外
此前沒討到老婆,此后就動起遠方女人的腦筋
王惜香成為塔魚浜第一個外地媳婦
從此,外地媳婦像馬鈴薯滾滾而來
“削剪磨剪刀——削剪磨剪刀——”
隑壁路上走來一個圓臉孔的眼鏡老老頭
嚴子松家的稻地上,擺好他自帶的條凳
人造革的黑圍兜一拴
用小小的鐵榔頭,對著
剪刀芯子當當當當一陣響敲
在一塊凹形的磨刀石上,眼鏡老人磨出了
黑銹的剪刀雪白的鋒刃
那個來我家給我母親算命的先生,我不認識
父親哪根筋搭錯了,找來這么一個人
他用鳥拖牌算命,那只笨拙的鳥
根本不愿拖牌,它嘲諷似的看著主人
他手忙腳亂,對著綠羽毛的鳥吆喝
遲遲疑疑,它還真拖出了一張牌
難道這就是一年四季生病的母親的命運
如果命運寫在一張牌上,要命運干什么?
西厚陽的啞巴子來塔魚浜干什么
見到我,老遠拍拍他的嘴,蹬蹬他的腳
咧開嘴的樣子太怪異
他其實想討一根煙
他見誰都討一根煙
唯獨見剃頭店的苗條女人
他學會了給,他給了她什么?
那就只有躲在角落里的他倆知道了
“老虎,三分田橫的井填了
韓林家三毛頭常在井邊?!?/p>
洪生姆媽關照綽號老虎的小隊長
老虎“噢”的一聲,回答相當干脆
扛起鐵耙,隨后就填了一口亮晃晃的水井
“蘭寶這一分工分加上去,小孩
哪個不養(yǎng)?有人是養(yǎng)好了?!庇质且宦暋班蕖?/p>
許多年后,回憶中的老虎隊長,好一個說“噢”的人
棒冰拍子拍醒了整個村莊的睡眠
一邊拍,一邊用環(huán)在脖頸上的毛巾擦汗
一張黑瘦的臉,人不高,怎么有三百三十斤?
他的兄弟“二百五”比他胖多了
在合心生產隊一座小木橋的記憶里
“二百五”大過了“三百三”
“二百五”賣鲞魚,“三百三”賣棒冰
兩個都是與塔魚浜有關聯的翔厚人
臉黑黝黝的矮玉娥人不矮
兩個眼珠特別亮,一見我,總說我好看
最有意思的是,她給我粒頭糖吃,說
“二毛,做了街上人不要忘了我!”
我不置可否地笑一笑
我怎么做得了街上人?我怎么才能做到?
當我做穩(wěn)了沒有多少樂趣的街上人
矮玉娥死了,死于一輛運貨卡車的橫撞
一九八九年,精明、持家的美娥死了
死于一把鄰居的利斧,相當凄慘
與她同死的還有她的父親
這個橫死的女人是我的嬸媽
她被入室竊偷的白杜娘砍死了
嬸媽一死,做著大隊會計的叔父很快敗家
其實死前幾年,美娥的一張臉
已經松弛下來,那幾年她與我家恢復了往來
每個村莊總有這樣的敗家子
愛賭博,不聽勸,死不悔改
閑話呢,一只耳朵進一只耳朵出
除了坐牌桌,沒有什么事情更重要
塔魚浜不例外,塔魚浜的這個人
是我的小舅施仁坤,一生的賣命錢輸得精光
有一年連他的老婆都輸掉
好在老婆在她罵罵咧咧的臭口里又回來了
我記得一張塔魚浜的方臉
被疼痛的膽結石折磨的一張中年方臉
手術后,他只能做一點輕便的生活
比如,“雙搶”時,圍巾一拴
做起了塔魚浜的廚房師傅
某天夜里,他灶頭上貼鑊糍,因用力過猛
發(fā)生腸粘連,可憐他痛得死去活來
他最終死于一粒止痛片,他是毛頭的爸,名叫有生
赤腳醫(yī)生小阿六的母親
忘記了她的名字,也不記得她的臉
貪嘴的女人愛吃酒,時常咪一口
其時她是小隊食堂的伙計
食堂里炒菜的黃酒,時常偷一口
這次她拿起酒瓶,咕咚咕咚一陣喝
不想酒瓶被人調包,換成了
浸泡死人的福爾馬林——她終于死于嘴饞
早先的清明節(jié),塔魚浜有搖踏白船的習俗
有一個叫慶榮的小伙子
船艄頭一絆,跌入春寒的水里
他露出水面的五個手指頭
被后來的打水員杏春看到,牢記了一輩子
慶榮的老婆美生,我小時候留有印象
臉色蒼白,是長期臥病的緣故吧
她后來做了培榮的老婆,他們生有兩子一女
牛頭新山有兩條倒掛的眉毛
不胖不瘦的一個小伙子,窮
常來我家哭窮,臨時借一點鈔票用用
每次開口,新山總是同一句話
“韓林阿哥,跟你周轉一點銅鈿……”
我父親耳朵軟,好話一來
每次都借給他,在廂屋的八仙桌上
鈔票張張點過,他眉毛舒開,笑嘻嘻回家
洪生講形勢,頭頭是個道
其實他壓根兒沒讀過一冊書
他做過塔魚浜的小隊長
喊出工的時候,牙齒咬咬緊
眼睛一拎,一股南霸天的兇惡相
講不了幾句話,他又噗的一聲
自己先就笑出聲——洪生唯一的缺點
是翔厚開絲廠,欠一屁股債(此處省略二字)
塔魚浜“兩分兩換”拆除沒幾年
我父親尚剩兩間平房,連同過世的大叔的兩間房
他一人獨守,渴飲西北風
他的腰越來越彎了——走路猶似蟹行
他平時種的菜是:毛豆、蘿卜、大蒜、芋艿……
凌晨動身去翔厚擺地攤
午覺醒來恰好晚上八點。他仍擺攤去
同村的六節(jié)頭喊:“還早哩!”父親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