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條普通的河流,關于它的命名也很普通,因為沿河兩岸勝產美人兒,所以這條河流就被叫做美人河。河水清清處,每一個村子的河邊都有浣衣的少女和老婦。河岸邊除了高大的倒插柳樹,就是裊然隨風的楊柳樹,再有叢叢翠綠的毛竹和金竹。春天時,河兩岸邊的田地里開滿了油菜花,油菜花的小徑上是奔跑的孩子們,那些花花兒由著性子摘下來戴在頭上,織成花環(huán),盛大得像是取之不盡。油菜花的盡頭,有的人家種了麥子,青油油的麥子一望至河岸邊,下了陣輕雨,像是看得見它們在拔節(jié)。夏天時,河里多了捉魚摸蝦的娃娃們,光著屁股拿著小籮,在河水輕緩的地方,撮來撮去。有時,晴天朗朗,平河滿岸漲起了大水,浩浩湯湯,洶涌向南。原來是上游下起了暴雨,為著這毫無預兆的兵臨城下,這條河流吞噬過好幾個孩子的性命。大人們的警告,在頑童們貪玩的天性里,有時是無效的。他們記不住這條河流給予的教訓,就像他們也永遠記不住火邊有危險的教訓。水和火總是在不經意之間給人痛擊,措手不及的遇見,總是給人痛徹心扉的記憶。
我喜歡在河水里洗衣,偷著躲著想去河水里泡著。重物還不能洗動的時候,奶奶的花圍腰就成了我的道具。我能確定,奶奶繡得生動的那兩只蝴蝶是被我洗飛了的。我坐在洗衣板上,與河水親昵地接觸著,由著流水在我腳邊受到阻攔后形成旋渦、蕩漾、流走。待夕陽遮過花陰山的時候,放羊的人就回村了,羊群咩咩叫著,一只羊在河邊張望著下了水,許多只羊就順從地跟著下了水,它們像一群貪玩的孩子,在河里飲水,也見不得河里漂來的一根青草,嬉戲著不肯出水。直到牧羊的三爺爺揚起鞭子,白胡子在他大聲的喝斥中隨著下巴上下抖動,像看到自己的孩子受到欺凌的母雞們發(fā)怒的羽毛。
在他的聲音里,咒罵羊群最惡毒的語詞是,發(fā)瘟的,豺狗拖的。豺狗早已經絕跡了,就連幾座山背后的深山老林里也遇不到了,傳說中它們曾在房前屋后出沒,在傍晚的巖石上意味深長地注視著小孩子們的舉動。至于發(fā)瘟這事兒,它是曾經有過的,三爺爺看著一群羊被傳染上了重疾,不得不把它們埋了的時候,就像是埋了他的半生一樣。他最貴重的身家,除了樓上兩口黑漆亮格的老棺材,就是它們了。老棺材是他和老伴死后的歸宿,而它們,是他活著的口糧。所以,不論下雪下凌,無論下雨下冰雹,他都要趕著它們往山上去。失去一群羊后的悲傷,要許多年才能抹平,在抹平之后,他就能毫無忌諱地開始罵羊們發(fā)瘟的。從幾只羊盤到一群羊需要幾年的時光,沒有人計算過。我問三爺爺,他說這個譜氣不好估算。羊與人也是講究緣的,村子里的人叫做“發(fā)”,發(fā)是生長快的意思。羊跟對了人,就過起了快樂的日子,母羊們都爭著下羊羔。羊沒跟對人,就與人死僵著,哪里都不對路,即使下了個崽,也像是營養(yǎng)不良的莊稼,萎著,縮著,看著讓人心疼。
三爺爺把羊群趕進圈,回到院坎石頭上坐著咂了幾口旱煙,就聽見他的二哥罵兒媳婦的聲音傳來。喲,喲,怪事,這人也有新品種了呀!這到底是什么人家養(yǎng)出來的貨色,教不好說不好,害我?guī)状瞬坏冒采?。緊接著,打了碗的聲音,一個女人尖利的聲音傳來,一邊哭一邊罵,我是前世不修,才投落到你家來當牛當馬,還貼賠上我死去的爹娘被罵。零零落落,又起起伏伏的吵架聲音,三爺爺是聽習慣了。二哥是酒瘋子,幾口酒下去,嘴碎得比豬菜還過。兒媳婦是潑辣貨,說了上句,必要對下句的主兒。按說老公公與兒媳婦,當是井水與河水的關系,可這家人怪,眉毛胡子一把就抓在了一起。
入夜了,美人河的水靜靜地從村前流過,它經過大龍?zhí)叮鬟M牛欄江,再入大海。河水養(yǎng)育了一代又一代的人,張家灣子,李家凹子,黃家臺子,村村都有壯漢,寨寨都產美人,他們的命運就像河流的走向一樣,只管一直向前奔涌,途經陡坡成溪流,遇見高山也能摔打成瀑布。誰也不知道未來會發(fā)生什么,成為一條河流,與成為一個人,像是神靈的一種選擇。吵吵打打的生活,與浩浩蕩蕩的河流,每天都要遇見。
不知在什么時候,河流的下游開了一家采石廠,炮聲隆隆中炸下許多猙獰的石頭,粉末飛到附近村子的柜子里、碗里,房屋的頂上裂開了許多紋路。那些從半山腰上滾下來的石頭常常堆滿了半河,長流的河水遇見阻力改了道,竟然安然地度過了好幾個春秋。人們才驚奇地發(fā)現,原來在每年夏天都要席卷而來的洪水,已多年沒有復來,村子里的人再也見不到他們口中平河滿岸的壯觀了。而在河流的上游又興修了一個水庫,村子里的人們就睜著眼睛盼望這個水庫來造福沿河的田地。他們的視線從詛咒一個采石廠給他們生活帶來房屋震裂和灰塵污染中,轉向到規(guī)模宏大的建設水庫的熱火朝天中去。村子里的男勞力們一些不去遠處打工了,去了水庫上,或是砌磚,或是挑泥沙。水庫上來了許多外地人,也曾發(fā)生過通過趕集時加微信,聊出感情跟人私奔了的小媳婦。村子里的人說,那個小媳婦就依偎在美人河旁邊的包谷草堆上,手握著電話傻笑一下午。
美人河的岸邊,曾有一條鄉(xiāng)村小路。后來慢慢擴展成為馬路,到如今已是柏油路。村子里先是有了自行車,后來有了摩托車,再后來就有了跑客運的微型車,去遠處吃酒做客,去城里買東置西就有了一個方便。開車的是個叫曉芳的姑娘,她與那年那首歌里的曉芳姑娘不一樣,她臉上長了幾粒淡淡的雀斑,也沒有長長的辮子,大眼睛撲閃閃地喊人,進城了,進城了。這不,她昨晚風風火火地從城里回來了,麻霧霧的黃昏,她沒看清楚三奶奶養(yǎng)的兩只大白鵝正一搖一擺回家,母鵝頓時葬身車輪下。曉芳開著車往前走了,公鵝用嘴巴去啄母鵝的脖子,高一聲低一聲的凄叫,三奶奶出得門來,才發(fā)現這一慘象。村子里的人頓時圍了一大圈,曉芳也趕來了。硬要塞一百塊錢賠三奶奶,三奶奶死活不肯收。她說,我的兒呀,又不是你故意要碾死它的,我咋個會要你的錢。三奶奶傷心了一會兒,問四周的人,哪家要這只鵝,拿回去吃了,煉點鵝油放著,萬一哪家的娃娃燒傷燙傷了有個找處。阿東說,三奶奶,我拿去了,姑娘的臉上燙傷的地方還再明顯得很。村子里的人都知道,鵝油和狗油是治療燒傷燙傷的靈丹妙藥,只要堅持擦抹,疤痕全無。
此后幾天,那只失了伴的公鵝伸長脖子,一天到晚叫個不停,拒絕進食,偶爾在路邊啄上一根青草,馬上又吐出來,像是要留給它失去的愛人。三奶奶說,這東西比人還有情義,人死了,舊人尸骨未寒,新人就笑迎進門了。這上村下鋪的,還見得少了嗎?三爺爺說,你個死老奶,一天到晚百嚼百啃的,么你還不跟鵝過日子算了。三奶奶在氣頭上就回了他一句,老天沒讓我變成鵝,要不,倒是跟了他去。三奶奶是見識過這對鵝看家的本領的,陌生的人上前來,兩只鵝兇巴巴迎上去,用嘴啄將過去,比狗還厲害。
三奶奶生了五個漂亮的女兒,一個比一個一根蔥的水靈,一個比一個紅辣椒的辣。她們吵起架來的時候,臉紅得像要下蛋的母雞,釘不饒拐,拐不饒釘,完全不是一個娘生的樣子。這個罵你媽,那個就要罵你媽的媽。三爺爺最愛說的一句話是,養(yǎng)他這些媽,一個比一個老火,你別說最小的這個好點,綠辣椒還比紅辣椒辣。三奶奶說,你這些小草孩,小棵棵,小板板呢些,等長大了,南山嫁一個,北山嫁一個,我看還找哪個吵克。一群女兒便彎著臉,找豬草的,洗菜的,喂豬的,分頭去了。到了晚上,她們又在一起笑作一團,像田里的油菜花燦爛地開在一個枝頭上。
三爺爺這一輩子最痛心的事并非是曾經有一群羊發(fā)瘟死了,而是他沒有生出一個兒子。他最初咒罵這狗日的政策,讓他做了結扎手術,天一陰,害他老腰都直不起來。到后來,咒罵他無用的老婆,他抽打羊群的鞭子一不小心就要落到妻子身上。他說,人家生得出兒子,就你沒那個本事,你給是活著踩羊糞的。他的妻子像是低了人幾個頭一樣,只有默默地流淚。到有一次,村子里來了計劃生育宣傳隊,村子里的婦女們才知道,生男生女其實是由男人決定的。那兩條什么線來著,她們說不上來。但有一點是聽明白了的,生不出兒子的責任不在自己。就這樣,三爺爺在暴怒的時候,他的妻子不知從哪借來的靈感,大聲地痛斥他,你有本事抓把麥子撒在地里,讓地出了韭菜,我就是拼了老命也幫你生出兒子。三爺爺這回像是斗敗了的公雞,罵了一句臟話,這狗日的什么鳥科技,就趕著羊群上山去了。
三爺爺的五個女兒長大以后,隨著打工大軍進了城,她們沒有嫁往南山,也沒有嫁往北山。仗著長得漂亮的優(yōu)勢,都有了不錯的歸宿。老四嫁了一個比三爺爺年齡還大兩歲的姑爺,但人家是公務員,看得上個農村小丫頭已是福份,這么想的時候,全家就從容地接納了。到了老五在建筑工地上找了個二水老板要結婚時,三爺爺就急上了眉毛,按風俗,應該招親上門,以期天年之后有所依靠才是。女兒向著爹爹,可對方死活不肯,一向不愛說話的三奶奶說,嫁了,都嫁了吧,招在這屋子里來,有本事了還好,沒本事了被村子里的人張口閉口“野種,野種”地叫著,也讓人難聽。三爺爺一想也對,這村子里也是有了先例的,招親上門的女婿無能,最后連女兒也成了外人。
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女兒們風風光光地回到村子里,那時候,三爺爺趕羊群的聲音叫得山響。看著隔壁那戶養(yǎng)了三個兒子,老來要吃輪飯,還受兒媳們白眼的人家,三爺爺的白胡子上有了好幾絲得意。在生男生女日漸顯得不重要的村子里,人們在聊天的時候,三爺爺總會說,吃肉不如喝湯,養(yǎng)兒子不如養(yǎng)姑娘!村子里那些在兒子們身上受了冷落的人們,倒是羨慕起三爺爺來。
三爺爺已經七十多歲了,女兒們不放心他上山放羊,想說服他把羊賣了,過些消閑的日子。好說歹說了幾年,他才下了決心賣羊。剛賣完羊,這上村下鋪就刮起了一種叫五號病的疾病。三爺爺又英明地笑了。從此,他開始了每天割草砍柴種莊稼的日子。這村子里活著的人,只要還能動彈幾下,誰又閑得下來盤起腳只顧吃飯呢。
秋天,滿地等待收獲的莊稼,豆子炸開了莢,玉米棒子黃了身段,這人手啊總是騰不出來。村子里的年輕人們都打工去了,剩下些老弱的人留在村子里。三奶奶卻在這當兒病倒了,二女兒風風火火來接了去城里的醫(yī)院,說是闌尾都要穿孔了。三爺爺丟不了地里的莊稼,紅一背黑一背的汗水灑了一路都是。侄兒媳婦說來幫忙幾天,可她身子骨真讓人不忍心,擔心她哪天倒在地里,負不了這個天責。
侄兒媳婦肚子里有個腫瘤,這是十幾年前就知道的事了,她沒當回事兒,還是村子里的人說爛了的那句話,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如今,那個瘤子已經長得比一個雪梨還大了,妯娌們在一起歇氣時,這個摸一回,那個摸一回。她從不聽勸導,就連女婿上門來動員她去做了手術,她不僅不肯,還幾句毛臉話甩出去,質問女婿說,如果她做手術死了,那下面這三個還沒討上媳婦的兒子給是就交給他了。天啊,這多大的愿望呀,這村子里三十幾歲沒說上媳婦的大小伙子,這村子里就有十好幾個。她的兒子還有一個是智商有問題的,誰又敢保證。自此,沒人再敢提醫(yī)院的事兒。她依舊該干活干活,該與人吵架就與人吵架,從不肯讓人半分。她把心一橫,說自己是活了今天沒明天的人,老天賞臉,也難說九十歲不死。這腫瘤不是已經在身體里活了二十多年了,也沒見作怪么。
三爺爺讓侄兒媳婦少背點,慢慢做。可這是個快手快嘴的人,還聽得見人的話。三爺爺才背回一籮包谷的時間,她就噼里啪啦放倒了一大片,那些包谷棵棵像是她的士兵,鐮刀一去,紛紛歸順。她還身懷絕活似的,一邊撕包谷,一邊瞌睡,頭一沖一沖地往前倒下又直起。三爺爺說,累了就回去睡睡吧。她說,我只是頭有點疼。三爺爺更覺得奇怪,怎么頭疼了還能瞌睡。他可要吃兩包頭痛粉才抵制得了的呀。三爺爺想起了自己的五個女兒,個個家當殷實,眼前這個生了三個兒子,一個也說不到媳婦的侄媳婦,不知心里有多苦呀!三爺爺抬頭看了看青天白日,說這是什么人頭上傳下來害人話,害這村子里的婦女們躲計劃生育的,做人流的,什么活罪都受夠了,就連自己也差點鬼迷心竅了。
到了傍晚的時候,三爺爺聽說二哥不見了,全村的人就打著手電筒滿山遍野去找這個老人,他今年七十六歲了,每天都要抄著把鐮刀去割草。黃昏前,他就背著一背草回來了,往門口一靠,歇了一口長氣,泡上一盅儼茶,卷一鍋草煙。今兒晚上,都快九點了,天已經黑定了,還不見他回來的身影,全家才著急起來。留在村子里的人全都出動了,喊的喊,叫的叫,打電話問鄰村親戚的,猜測他走到了哪座山的,亂成一鍋粥。
美人河的水聽見了他們的呼聲,可是河流也不知道這個老人的去向。他今天從東邊的山上去,明天又從田野里去。田野里的莊稼收了一些,高高矮矮的包谷地里,他到底會在哪里呢?一夜過去了,不見這個老人回來,第二天一早有人猜測他也許會去哪家走親戚了,把能找的地方找遍了,能想的去處想完了,還是沒有一點影子。
中午時,有人在包谷地里看見了他的褂子,又有人看見了他的鐮刀,人們集中從那里找去。終于在一條水溝的邊上發(fā)現了他,他靠在一塘包谷上,像是坐化了一樣,這個一輩子熱愛莊稼熱愛土地的老人大概不知忍著多少疼痛,都不敢使出些力氣來,靠倒那幾苗莊稼。血流盡了,他死了。他的左腳踝上綁滿了地膜,想必他是想用它們來止血。沒有人知道這個結果是怎么發(fā)生的,一切只能是推測。
也許他正在腳下的這條小溝里割草,印記還在新鮮,鐮刀不小心就割了腳上,傷了動脈或是靜脈。他以為用薄膜綁堅實了,就能回家,沒想到,他再也站不起來。離他不到一百米的地方,就是美人河,河的岸邊就是一條公路,公路上常常都有來往的人,他為什么沒有叫喊一聲呢?這一直是一個謎。
一個老人的死,即使是不正常的死,不能叫天,也不能呼地,按一切禮儀辦了,讓他入土為安。在親人們的疼痛和村子里的嘆息中,恍恍惚惚些日子也就過去了。村子里的人像是看淡了眼前的生生死死一樣,丟下一句,唉,命!
命是什么?村子里的人沒有認真去探究,就像村子前邊的這條美人河,它要經歷多少艱難才能流進大海,這些都是未知。命運的眷顧或是違逆,人們都自然地受著??範幣c收納,完全以一條河流的態(tài)勢張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