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思在別處

凸凹

1.

重讀《重生——蘇珊·桑塔格日記與筆記（1947—1963）》，讀得昏天黑地、樂不思蜀，其形狀可用一詞形容，即：饕餮。

畢竟是卓越的知識者，即便是日記和筆記，即便是斷片與絮語，也有鋪天蓋地的思想波瀾，也是不成體系的哲學(xué)大著，與柏拉圖、尼采、維特根斯坦比肩輝映。其閱讀快感，驗證了她自己所說，知識的“渴求”，就像性的渴求，滿足之后，焦灼平復(fù)，身體安詳，心靈開花。

我對她產(chǎn)生了強烈的愛意。

桑塔格少時，因母親對女孩的種種限制，她想割去乳房以示反抗，后來她真的割去了，是社會的種種滯阻限制了她的思想自由——“我獲得自由，卻不快樂”，她抑郁成腫瘤，危及生命，被迫割去，卻完成了最終的反抗。她一語成讖，類如先知。而在行為方式上，她是思想界的圣女貞德——人們一邊依賴她，一邊出賣她，殘損之后，愈加完美。

她在1950年11月12日的日記中寫道，杰克·倫敦的《馬丁·伊登》“對我產(chǎn)生了多么大的影響，盡管我覺得作為藝術(shù)作品，它是那么微不足道”，因為馬丁“能看到幻象的本領(lǐng)”，讓我“覺醒”，人的價值是從凡俗、低微處拔腿，而走到高處。這就不禁讓人聯(lián)想到，路遙的《平凡的世界》也是一部在藝術(shù)上“微不足道”的作品，但對國人卻產(chǎn)生了強烈而持久的吸引，也是因為它給了人們雞變鳳凰的希望，使人們有勇氣從厚暗貧寒處跋涉到明亮飽暖之鄉(xiāng)，有勵志作用。

在同年11月17日的日記中，她說，“另一部對我來講是關(guān)鍵的、‘提前看的書——《寫作生活回憶》（毛姆著），讓我完全信奉一種溫文爾雅的禁欲主義，對我的影響很大，尤其是，又是在格局方面?！蹦且荒晁?3歲，就知道了人最重要的東西是“嚴肅”，那會使人有大格局，能成就“行至遠方”的事業(yè)。而陷在欲望中的人，會弱化智慧，會愚鈍、愚蠢。這也關(guān)乎“覺醒”，讓人少走彎路，因為她體悟到，人的一生要想前后一致，就是要學(xué)會限制欲望。

1961年5月的一則日記，她明確提出“書是一堵墻”的概念，認為書是一個堡壘，“我置身于它的背后，人家看不見我……它可以變成彈藥，向別人——墻那邊那些我將與之講話的人——開火”。她的話讓我很會心，因為在生活中，人都有“羞怯”面世的弱點，是書中的智慧以及曠日持久的積累，使我們內(nèi)心充盈，獲取了自信和力量，有了坦然面世的勇氣和能力。生活的真相往往是這樣，我們不是熱愛道德，而是懼怕不道德；而與其說是懼怕不道德，不如說是無能力為不道德買單。而書對不道德的揭示，對道德的界定，給我們設(shè)定了路標，讓我們有能力規(guī)避不道德的路徑，從而節(jié)省不必要的生命成本。所以，她說，卡夫卡哪怕最混亂的敘述，也具有讓人驚警的現(xiàn)實魔力。

1961年8月23日的日記中，她很形象地闡釋了閱讀在生命中的現(xiàn)實意義。她說，閱讀與做愛的區(qū)別就在于，閱讀行為被外界打擾，可以停下，在書上做一記號，事后接著閱讀，快樂依然能夠持續(xù)下去，而做愛就不同，一旦停下，只有從頭再來，或者干脆就失去興趣。那么，閱讀的現(xiàn)實意義，就是它隨時隨地能給人帶來生命快樂。

關(guān)于寫作，她在1961年8月和1962年1月的幾處日記中都有明確的論述。她說，寫作是一種美的行為，是一種自我的心靈愉悅，是允許自己成為另一個“我”，并最終界定自己，實現(xiàn)個人拯救。寫作還可以完成與這個世界的疏離，緩解與現(xiàn)實的緊張關(guān)系，使微不足道的自己“自以為是”。她反對寫作的功利性質(zhì)，把寫作視為自我創(chuàng)造行為，是自我成長和壯大的生命方式?？傊?，一句話，寫作能使個體存在具有足以抗拒被外界淹沒的內(nèi)在力量，真正成為自己。

她認為，寫作者之所以有力量，是因為寫作者可憑借一人之力，體現(xiàn)出四種原則思想：創(chuàng)造、守護、破壞、修復(fù)。這就注定了寫作者擁有最豐富、最強健的生命氣象——對內(nèi)，修復(fù)殘缺，擴張心域，氣韻盈滿，“我”即為圣；對外，破除荒謬，守護真理，主持公道，“我”即為王。

桑塔格的日記，處處有鋒刃，劍鋒所指，是我們的世俗心和茍活下的妥協(xié)與麻木。她讓我們激情復(fù)活，看到文字世界的光亮所在，而重建對讀寫的信任以及對“公共知識分子”的身份認同，莊重地履行使命。

這就是“重生”的意義。

2.

夜色黑沉，萬籟寂滅，案頭的一盞燈，獨自熹微，發(fā)出似有似無的嘶音，一如淺吻。

此境之下，一卷枯澀之書，即蘇珊·桑塔格的《反對闡釋》——雖幽玄得近乎天書，竟也像讀小說，讀散文，字字曉得，句句會心，便五內(nèi)俱熱，了無倦意。

原來沉潛之態(tài)，與智慧迫近，無趣味處得真趣味——遙遠的旨意，其實就在近處。

便感慨：天下，是沒有讀不進去的書的。

這時才覺得，人生下來，就不是俗的，那些精神的峰巒，也不是高不可攀的——總能達到崇高處，就是能讀得進那些“讀不進”的典籍的時候。

這時，也不禁生出意外的聯(lián)想：如果靠讀書和寫作獲取名利，那真是謬取了途徑。在不懂處求懂，在不可攀處求攀，須皓首窮經(jīng)，須嘔心瀝血，是苦的。其成本，是生命在時光中的耗損。如果沒有經(jīng)年的閱讀積累，即便是能夠潛下心來，也是不會從“死”書中，讀出“生”的趣味的。通俗地說，在湮沒之境，求顯達，近乎幻夢，再一意孤行，就可笑了。

而讀懂一本難讀的書有什么效益？

不過是讀破之后的一點欣喜，一點感動，一點滿足，且更多的時候，還不能與人言說。

所以，讀書與寫作，不是營生，只是能感受到人性的深度、精神的高度而已。根本上，它不是名利之態(tài)，而是生命的自足。海德格爾的“貧窮而能聽到風(fēng)聲”，蘇珊·桑塔格的“貧窮正是作家尊嚴之象征”，乃通透之說。正因為他們甘于“自足”，不為名利而丟乖露丑、自討其辱，而專心于精神的跋涉，乃“高峰”自立，成為“社會的良心”。

蘇珊·桑塔格十三歲時因為讀了居里夫人的傳記，就特別厭惡周圍的人對名利的追逐。她發(fā)現(xiàn)，一個素日里很可愛的人，一涉及名利，性情就大變，以至于姣好的面容也一下子變得丑陋不堪了。為了躲避客廳里大人們世俗的爭辯，她甚至在后院里挖了一個地穴鉆了進去。她向往“別處的世界”，內(nèi)心激蕩著一種強烈的欲望，即：“要去愛某種極其崇高、極其偉大的東西?！边@種東西，她后來從文學(xué)的書籍中找到了。她在文學(xué)中感受到了一種內(nèi)在的快樂：文學(xué)是駛向“別處”的交通工具，而且——甚至——文學(xué)本身即可為目的地。從此，她只依賴自己的感受力，在文學(xué)中沉迷，把遇到的所有非文學(xué)環(huán)境統(tǒng)統(tǒng)排斥在外。她一生都過著地穴式的生活，卻從“地穴”里對這個世界的本質(zhì)發(fā)出了最準確的聲音。譬如人們?yōu)槭裁匆x寫。

大量的閱讀使她感受到，“藝術(shù)世界是超越時空、給心境以安寧的世界”，是讓她“像男人一樣獨立的世界”，而且是一個“思想占據(jù)首位的世界”。她覺得文學(xué)很性感，說：“思想就是激情，而且是持久的激情?！?/p>

于是，對文學(xué)，她堅定地選擇了，她愛了！

后來她發(fā)現(xiàn)，她愛對了。作家生涯使她享受到了一種凡常人生所沒有的“生命特權(quán)”。即：好奇心的無盡滿足，思想感情的自由表達，生命激情的縱情釋放。由此帶來的，是人格的獨立，生命的拓展，精神的富足。

桑塔格身材高挑、臀部飽滿、額面俊朗、長發(fā)披肩，可謂玉樹臨風(fēng)，燦若明星，正有招搖資質(zhì)，但她卻喜“自己待著，無人來煩”。

為什么能夠這樣從容地待著？因為文學(xué)是無形的通道，即便房間緊閉，卻總像開著一扇門，通向世界的每一個角落。這正是舊約里所說的“喜樂”之境，肉身拘，而心悠遠；四處黑茫，而心中有光。

便風(fēng)流有自。

卡爾·羅利森夫婦在《鑄就偶像——蘇珊·桑塔格傳》中寫道——

桑塔格從襯衫到裙子一身黑，行軍般大踏步前行，走在探索的道路上。方向明確，腳步堅定，仿佛她對自己需要什么早已心知肚明，一定會得到她之所需一樣。

是文學(xué)使桑塔格美得自信，也美得自立、自尊，便有了別樣的力量，即對身外世界的蔑視。

而對名利的追逐，本質(zhì)上是對生存世界的匍匐；人一直立，名利便頓然失重了。

紐約的名利場便震驚：桑塔格居然是個美人兒，居然還是個有頭腦的美人兒！為了給名利場挽回面子，首先是男性團體接納她，后來是整體地接納她，而且是以急迫的姿態(tài)。

文學(xué)的桑塔格像一仞臨海懸崖，陡峭處，是誘惑，是風(fēng)光。

盡管她因此暴得大名，但名利在此時，不過是她生命的余影。

桑塔格一生都沒有醫(yī)療保險，卻歡悅地活到了72歲。她的作品和思想，是她最可靠的生命保險。

而且，思想使她跨越了雅俗和功力界限，寫作姿態(tài)縱橫捭闔，搖曳生姿。她既可以在娛樂的《時尚》雜志上指點潮流，也可以在嚴肅的《黨派評論》和《紐約書評》上大顯身手。所以評論界說，桑塔格獻給美國文化的一大禮物是告訴人們可以在任何地方找到思想界。

以此推之，她在女權(quán)主義上的最大貢獻，不在于她是一個堅定的同性戀的支持者和踐行者，樹起了愛無禁區(qū)的人性旗幟，而在于她揭示出：女性如果不能“像男性一樣思考”，總是第一批變成物的人，其身體總是首當其沖地被殖民。在人類學(xué)上的一大貢獻，不在于她為女性爭得了尊嚴，而在于她給了以男權(quán)為主宰的人類世界一個無須闡釋的啟示：如果沒有思想，男人也會首當其沖地成為物的殖民。

由此說來，名利只會造就顯貴，助長虛榮，掀動浮華，激蕩欲望，把樹影當樹，把人當物。通觀人類歷史，好像名利的贏家，人們在做形而下的艷羨之后，往往并不莊嚴成偶像，非不崇拜，反而施以口唾，至少存內(nèi)心之鄙。因為名利與偶像雖有相類的皮相，但撕開之后，卻有不同的筋脈。名利雖有種種說法，本質(zhì)上還是寄情于現(xiàn)實利益的獲取。獲取，抑或是攫取，抑或是撈取，均是下垂的姿態(tài)，誘使人向低處伸手。偶像則不同，她是人性標桿、思想底色、精神品質(zhì)，與立人有關(guān)，與向上的進取有關(guān)。之所以被人崇拜，還有一層原因，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桑塔格式的情結(jié)，即：“要去愛某種極其崇高、極其偉大的東西”的本欲。

夜色黑沉，萬籟寂滅，案頭的一盞燈，獨自熹微，發(fā)出似有似無的嘶音，一如淺吻。

吻是心靈之吻，便不必張揚，也不必羞慚，更不必“闡釋”，手不釋卷，安心承領(lǐng)就是了。

編輯：耿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