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
蝎子
被蜇之前我從沒見過蝎子,甚至被蜇的那一下,我也沒看清是蝎子。但我肯定那就是一只蝎子,這種節(jié)肢動物早已在鄉(xiāng)間俗談中為我熟悉,人們津津樂道于它的“笛兒”——那高高舉起的五節(jié)鋼鞭上豎起的倒鉤,以及被蜇之后的劇痛。它一直在我腦中耀武揚(yáng)威。
那年收了麥子,晾干之后裝在袋子里堆在屋內(nèi)。麥子太多,堆得高及屋頂。月光明凈照入,睡在麥堆間像睡在群山之上,飽滿的麥粒在身下緩緩滑動,感覺十分奇異。睡到半夜,一陣劇痛,右手食指尖被襲擊了。我知道是蝎子,絕不會是別的。這個刺客的武器并不鋒利,那種鈍痛緩緩?fù)七M(jìn),沉沉擴(kuò)散,像水面上砸入石子擊起的漣漪正被凍住。劇痛并沒延及整個手指,可給人的感覺卻是整個手指都受到巨石碾壓,整只手掌都在跳。我迅速爬起,開燈,在麥堆間搜索,蝎子已無影無蹤。
此后它就在我的生活中登場。我坐在院里偶而掀起一塊殘磚,一只深灰的蝎子從沉睡中驚醒,它樣子猙獰,逃跑時也是張牙舞爪,那橫拖的尾巴似乎警告:別碰我!看誰敢動我?它一氣奔入陰涼處的磚縫兒,消失了。我還在房頂上見過它們,在年深日久的磚下,幾乎每塊磚下都有一只。有的母蝎背部裂開,馱著一窩小蝎。崗子上臭蒿子根下的小洞內(nèi)更多,夏夜打起手電,蝎子在亮光下匆匆逃竄。
似乎為了讓我見到更多的蝎子,堂叔在那一年想養(yǎng)蝎子致富。他在院里壘起池子,池壁抹上水泥,池底鋪上碎土、鋸末和爛樹葉,池上扣玻璃板,板上苫草簾。他喂螞蚱、蠅子和蛆,蝎子的胃口很好,繁殖很猛,池里很快生氣勃勃,爬得到處都是。正當(dāng)堂叔滿心歡喜要發(fā)財(cái)?shù)臅r候,池子里情況突變,蝎子爭斗不休,個大的瘋狂吞吃小蝎,擋都擋不住。幾天下來,滿池蝎子只余幾只巨無霸,翹著鋼鞭虎視眈眈,意猶未盡。
蜈蚣
我們這里有個說法,大年初一不能開箱開柜,怕挨五毒咬。有一年我不信這個邪,特地在大年初一開柜拿衣裳,不幸的是,那年夏天我真的挨了三次蜈蚣咬。
被咬之前我對蜈蚣從沒關(guān)注過,不知它也會咬人?!段饔斡洝分杏袀€妖道蜈蚣精,雙臂一張能從腋下射出金光,這就是我對蜈蚣的了解。但那個夏天的中午,一陣銳痛從腳上傳來,我猛地彈起,瞥見一條曲曲彎彎的紫影溜到床下,不見了。
單從視覺而言,蜈蚣很美,個大壯碩的尤其好看。它色如紫玉,紫中又帶藍(lán)灰,發(fā)散著一層毫光。光滑的圓頭上兩撇觸角左右晃動,腳像兩排刷子,走動刷刷有聲。但它的美中含著邪氣,鬼魅似的令人不安。
一瞥之下我已看清它是蜈蚣,它跑起來不如蝎子輕快,捉住并不難。我備了一雙筷子。它果然又來了。我不知大年初一不能開箱柜的毒誓是誰發(fā)下,但蜈蚣顯然是毒誓忠實(shí)的執(zhí)行者。它又在我腳上咬了一口,轉(zhuǎn)而不見蹤影。我舉起筷子在床上搜索,遍找不見。猛然想到草席之下,一揭,它果然潛伏在席下,曲成一團(tuán)。席子揭開它撒腿又跑,我伸筷子一夾,向外一甩,它落地之后迅速伸直身子,鉆入墻角不見了。
這是間年代久遠(yuǎn)的舊房,墻皮剝落,墻土松軟,常有蟲子在墻內(nèi)出沒,拱動浮土,刷刷有聲。我想它是又鉆回了墻內(nèi),伺機(jī)重來。咬過的地方不太疼,它上下牙一捏,像試圖往肉里摁進(jìn)一枚圖釘,釘了那么一下,留下一個紅點(diǎn),經(jīng)久不散。
挨過兩次咬,我開始后悔大年初一開柜,睡覺時提心吊膽,筷子放在枕邊,枕戈待旦。蜈蚣幾天之后卷土重來,它大膽地在草席上爬著,劃動它成排的細(xì)腿。我在夢中聽到了它的示威,睜眼一看,它已爬上我的肩頭,又咬了一口。我翻身而起,抄起筷子,把抖落的蜈蚣攔腰一夾。它在筷子間扭轉(zhuǎn)掙扎,晃著頭、觸角和細(xì)腿,蛇似的纏著筷子,纏上一圈又松開,徒勞地懸空垂掛片刻,又團(tuán)起身子纏筷子。我盯著它朱紅的頭,亮晶晶的眼,五彩斑斕的軀干,越怕手上越用力。終于,它斷為兩截,叭叭落到地上。它的兩截殘軀各自扭動,帶頭的那截爬出屋子,不知鉆去哪里,帶尾的這截令人恐怖地甩來晃去,直到精疲力盡。
壁虎
壁虎歸入五毒,我一直疑惑。這是種溫順的小東西,土灰,樣貌憨厚。令我害怕的是與它十分相似的小型蜥蜴,此地稱“蝎虎簾子”,黃褐色,十分機(jī)靈,時而劃足疾行,時而佇足凝聽。民間說它若與你對視,就是正數(shù)你的頭發(fā),數(shù)清有多少根,你就一命歸陰。我們在地里見到它奔忙不迭,生怕被它數(shù)清。而壁虎從不與人為敵,它在墻上悄悄攀爬,靜等蠅子。
它皮膚很軟,看著粗糙,其實(shí)又光又滑,如綢似緞。它之可怕在于顏色,灰灰的一片,而灰總能令人想到臟。我在東侯時,有個女同事,膽子很大,蛇都不怕,獨(dú)獨(dú)怕壁虎。那時住瓦房,我一直不明白冀中平原蓋瓦房有什么用,這里雨水不多,下點(diǎn)雨即順瓦口流出,人們也需要平坦的房頂曬糧食,尖聳的瓦房派不了用場。但東侯鄉(xiāng)中的宿舍和教室全是瓦房,三角鐵梁上鋪著葦子油氈,為壁虎提供了很好的藏身之處。有天我和她坐在床上說話,突然從梁上落下一物,灰色,軟軟乎乎,吧嗒砸在她的手上。她定睛一看,容顏失色,一聲尖叫,瘋了似地甩手,壁虎被她甩到門邊,打個滾兒,擠出門縫跑了。
我一直以為壁虎不會發(fā)聲,我從沒聽它叫過。但那個深秋,它顛覆了我的認(rèn)知。我順梯子上到房頂,向下一看,發(fā)現(xiàn)梯子歪,就提起來往旁邊挪,手剛松開,我聽到嬰兒似的一聲啼叫:“哇——!”又響又亮。順著聲音尋找,在梯子與房檐相交處,一只壁虎大張開嘴,痛得舌頭亂晃。它恰好被梯子擠住,下肢已變形。我抬起梯子,讓它落下去。它軟軟地摔下,肚皮朝上,大張著嘴。我把它翻過來,它才拖著下肢緩緩朝角落爬去。我想它會下肢癱瘓。多年來,這只發(fā)出嬰兒啼哭的壁虎一直為我所記,揮之不去。
蟾蜍
說到蟾蜍,先想到劉海戲的那只金蟾,想到商家放在桌上招財(cái)進(jìn)寶的寶蟾。我希望每只蟾蜍都招人喜歡,可惜,現(xiàn)實(shí)中見到的蟾蜍令人厭煩。
冀中水少,難得見到蟾蜍,青蛙倒有很多,只要下雨,隨即就有蛙鳴。按說一場雨不會讓蝌蚪頃刻變成呱呱大叫的蛙,但蛙鳴真是聲聲不斷。也許平時就有蛙藏著,下了雨才跳出來放聲大叫。割麥子也能割出青蛙,昂首蹲坐,不怕人。但這里蟾蜍真的很少,我沒有見過。我曾去丹東的桓仁縣,那里有江,夏季細(xì)雨不斷,蟾蜍很多。當(dāng)?shù)厝私小鞍]蛤蟆疙瘩子”,積雨中,糞上,到處是,拖著后腿爬來爬去,又黑又丑,疙里疙瘩,個個眼斜嘴歪冒邪氣。
但一只在學(xué)校平空出現(xiàn)的蟾蜍給我?guī)砹梭@喜。八年前一個初秋的夜里,我從教學(xué)樓出來,明月高懸,地雷花噴出陣陣濃香。正走,突然看到一只蹲著的蟾蜍,月光下看得分明,淺灰,闊嘴,鼓眼,背上密布疙瘩,爪子并攏縮在腹下。它仰頭直視,不動也不逃。我立住看了一分鐘,心想:這就是蟾蜍。繼續(xù)朝前走,邊走邊納悶,這里怎么會有這樣富態(tài)的一只蟾蜍?沒有池塘,沒有水坑,它從何而來?這樣想著,轉(zhuǎn)身往回走,想好好再看一看,或者就捉回家去。
就這么一會兒,它已無影無蹤,石磚上清清白白,只有月光。
蛇
冀中一帶蛇不多,有也是菜蛇,輕易不出來。它們多藏在洞里,洞口很小,洞壁光滑,蛇鉆進(jìn)去團(tuán)成一盤。掏老牛兒掏簸箕蟲時偶爾會找到蛇洞。這里從不吃蛇,也不捉蛇,蛇見了人避之唯恐不及,人見了蛇也是急走忙逃,兩不相犯。
蛇入戶就成了家神。我想可能每戶都有蛇,它們藏在一個秘密地方,平時不現(xiàn)身。如果不小心讓人看到,它們也很尷尬,扭著身子無所適從。人們哄它走開,它就聽話地滑行而去。不肯消失的,人們就用叉子或其它農(nóng)具挑起,放到村外地里。對這種長長的爬行動物,人們出于畏懼并不傷生。
我有一個親戚,四十多歲得了肝癌。病急亂投醫(yī),也找濕婆看。濕婆說他的病和蛇有關(guān),有幾十條蛇告下他了。這么一提,親戚想起久遠(yuǎn)的往事,他二十出頭時,聽說有人收蛇,就捉了二十多條塞入麻袋去賣,去了得知人家已收夠,不收了,他就地挖一大坑,把這二十多條蛇埋了。想起往事他汗流浹背,自知不救,總覺得有蛇在鼓脹的肚子里爬動。
村里有戶人家,一直平安無事。有一年天暖之后,家里突然冒出幾百條蛇,屋里院里全是。有纏桌腿的,有盤炕上的,有掛樹上的,有在院里糾纏的,也不知從哪里來,嚇得這家人不敢進(jìn)家。蛇們聚了一個多鐘頭,仿佛聽到誰的命令,同時散去了。它們?nèi)鋭又鴿L圓的身子,高昂著頭,鉆入各種穴、洞和縫隙,消失得一條不剩。
蜘蛛
有人說蜘蛛也是五毒之一。有毒的蜘蛛確實(shí)有,但冀中一帶多是無毒蜘蛛,不但無毒,還挺招人喜歡。
喜蛛垂在一根絲上從屋頂墜下,墜到眼前,耍雜技似的,在絲端翻轉(zhuǎn)騰挪,八條腿曲在腹前,十分乖巧。你把絲剪斷,它叭地落下,晃著頭左右看看,不緩不慢爬上墻,一會兒又垂根絲兒下來了。
那種擅長結(jié)網(wǎng)的蜘蛛,似乎天下之大,無處不可供它發(fā)揮。尤其夏末秋初,它們結(jié)在野外的網(wǎng)掛滿露珠,映著朝陽,實(shí)在好看。
另有種躲在角落的小蜘蛛,吐絲成片,做成窩,藏起自己。它的窩絲線密密,貼在墻上像塊深灰的軟布。如果出生幾天的孩子臍帶脫落出血,找這么一個蜘蛛窩,揭下來,貼在孩子肚臍上,三五天后揭下,傷處準(zhǔn)愈,平整又光滑。
(雖然,原名李亞,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河北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
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