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嫣然 劉 雷 斯 震*
我們一直生活在充滿符號的世界,我們感受、感知符號,但是它們并不是孤立存在的。符號是記載和傳遞人類文明的媒介。當符號融入景觀,便形成了擁有豐富符號和形態(tài)空間的集群。從功能走向感情,從物質走向精神,就有了符號語言對詩性的訴求[1],也就有了從物境到意境的意象表達。關于意象,凱文·林奇曾歸納過其含義,“意象是個體頭腦對外部環(huán)境歸納出的圖像,是直接感覺與過去經(jīng)驗記憶的共同產(chǎn)物,可以用來掌握信息進而指導行為”[2]。布羅本特認為,可以將符號學用于景觀研究上,這為理解景觀的意義開辟了一種新方式。在景觀的符號分析中,可以將景觀設計中所使用的元素以及方式方法看作符號使用的一種形式,這樣景觀或成了一種詩意的情境、文學的情境。也正是這些符號的運用實現(xiàn)了景觀意境的生成,同樣達到了傳情達意的目的[3]。
如今大量失去地域特色的現(xiàn)代建筑超然于歷史性和地方性之上,造成了傳統(tǒng)文化記憶的大量流失。放眼望去,所有城市的高鐵站仿佛出自同一人手筆,地域符號、地域標志蕩然無存,就連最具有文脈特色的村落也開始走向千篇一律的道路。如何在如此浮躁的世界里,運用符號成就一片具有歷史文脈的詩意景觀,正是其價值所在。讓符號附著于景觀,使景觀在符號的催化下通過語義生成與傳達機制,為表達景觀設計的文化內涵提供有效的介入手段。就像蘇州博物館中的山水意趣一樣,“以璧為紙,以石為繪”(圖1),層疊錯落的輪廓線,醉人的剪影,其中石片的顏
色更是由深入淺,仿佛煙雨的朦朧已“潤物細無聲”般滲入這片層巒疊嶂的山石之中。白墻、片石已經(jīng)超越了對景觀的縮移摹寫,形成一種“腔調”式的符號景觀,真假難辨的立體水墨山水畫躍于眼前。由看似簡約卻又復雜的幾何線條構成的坡屋頂(圖2),讓人不禁聯(lián)想到蘇州古建筑中縱橫交錯的各式斜坡,卻又充滿了現(xiàn)代感的韻律與線條,使之成為蘇州的符號化景觀,其傳達的含義及傳播的速度可想而知。
“觀物取象”是符號創(chuàng)造的最初過程,從周易的“立象以盡意”一直到劉禹錫的“境生于象外”等說法,實際上都闡述了一種符號論思想,也成就了景觀中的符號從象、意象到意境的歷史演變。
圖1 蘇州博物館片石假山(引自http://www.szmuseum.com)
圖2 蘇州博物館建筑外立面(引自http://www.szmuseum.com)
“意象”一詞是中國古代理論中的一個重要概念。其中,象是外在的具體的物象;意源于內心并借助于象來表達,象其實是意的寄托物[4]。每個景觀意境、意象的表達都有其原型,這種能看到、能感知的具象都可以統(tǒng)稱為象,也是最原始的符號原型。從“象”到“意”可能是對某客觀事物外形的變形和升華,也可能是對此事物內在精神的一種提煉[5]。如浙江永嘉縣的蒼坡村,就有象征“筆墨紙硯”的池、石、街等(圖3)。景觀設計也是一個經(jīng)過觀察、感知、醞釀和表達的過程,是用符號語言對地域場所精神進行再創(chuàng)造的過程。對于心有所感的事物,將之寄托給一個所選定的具象,使之融入設計者的某種感情色彩,并制造出一個特定的藝術天地[4]。
意象這種理論中國自古就有,《周易·系辭》已有“立象以盡意”之說。意象是客觀的象經(jīng)過獨有的情感活動而創(chuàng)造出來的一種藝術形象。
景觀美學與詩歌都有借用并引申,被譽為“元人第一”的元代戲曲學家馬致遠的《秋思》,簡單的28字,枯藤、老樹、昏鴉等十余個意象,一個個的景觀符號便構成一幅蒼涼蕭瑟的“秋思圖”。遠景是小橋流水人家,近景是枯藤纏繞的老樹上,立著一只烏鴉,在夕陽的籠罩下,蕭瑟的西風,揚起古道上的塵沙,騎在瘦馬上的憂傷游子,迷茫地遙望著天涯。這種孤寂、彷徨、悲涼的氣氛,會深深地打動讀者[6]。美學景觀的設計與詩歌的創(chuàng)造有著異曲同工之處,這種充滿詩意的符號在景觀設計中數(shù)不勝數(shù)。
“境生于象外”出自唐代劉禹錫《董氏武陵集記》,它體現(xiàn)“意境”這一美學范疇的本質特征。意象與意境是在景觀美學中的2個重要概念,但對于它們的含義,許多人卻往往混為一談。
首先,意象是能夠表達情感含義的主觀之象,是具象的,可以感知的;意境是一種境界和情調,是抽象的,需要感悟的。再者,意境是意象系統(tǒng)的整合產(chǎn)物,而意象則是構成意境的手段或途徑。就像歌德說的:“素材是每人面前可以見到的,意蘊只有在實踐中和它打交道的人才能找到,而形式對多數(shù)人都是一種秘密。[7]”可見從“觀物取象”到“境生象外”是一個漫長的景觀符號語言的表達過程。
通過前文對“觀物取象”到“境生象外”的闡述,并從中提取具體的象到抽象的意再過渡到意境,這正是景觀走向詩意的必經(jīng)之路。在這個詩化的過程中,“錯詞造句”“倒裝造句”“復合從句”這3種符號語言模式成為通往詩化意境的橋梁。
基于對符號本核的創(chuàng)造型變化,即從材質、形態(tài)等方面入手將傳統(tǒng)景觀符號的本核進行創(chuàng)造性變化并融入設計師的個人情感與認知,形成符號含義不變的新形態(tài),簡而言之就是將其他大相徑庭的材質與形態(tài)賦予這一種符號之中,我們可以稱之為“錯詞造句”。
維也納的一所建筑事務所設計建造了一種碎片化景觀(圖4),利用落葉這一傳統(tǒng)符號,在如今這個混凝土林立的城市中,舞動的樹葉是生機的體現(xiàn)。設計師將整個通道空間運用符號本核重構,用類似鋼筋碎片式草坪的形式來模擬樹葉的傳統(tǒng)形象[其符號語言的表征模式(圖5)]。建筑師通過這種“錯詞造句”,將真正的自然,如植物、光和水引入庭院中來,其零落的排列方式如同正在落下的葉子。這道景觀像一道斑斕的樹葉通道,將原本不會被顧及的夾縫空間合理利用,形成了室外的內向空間,形成詩意空間,五彩斑斕,柔軟親切。
符號結構的重構不是對符號本核的重構,而是對原有符號的組織結構關系進行重構,符號的結構本身可能不作用于這個部位,卻被結構重組添加上來,形成一種錯覺、一種誤用。我們可以稱之為“倒裝造句”。
對于設計,在景觀、建筑等方面已經(jīng)積累了太多的詞匯符號,我們現(xiàn)在要做的不再是去更多地創(chuàng)造符號詞匯,而是怎樣去選用、去組合構建它們[8]。每一件作品應該是各種符號超越時間、空間的又一次滲透組合。
一瓦,一屋,一世界。有人說,有瓦的日子,就是有溫度、有濕度的生活[9]。對于瓦,記憶還停留在當雨水滴落在瓦檐上,慢慢融匯、聚集,涓流最后透過瓦檐滴滴答答落進水洼??梢韵胂笕藗兺高^窗子聽著雨滴的聲響思緒飄零的景象。在如今快速發(fā)展的現(xiàn)代生活中,這種檐下滴雨的場景已經(jīng)很難再看見了,作為曾經(jīng)城市建設的主旋律,這也許就是瓦給我們的回味所在。
瓦庫,一個喝茶的地方,同樣是喚起我們鄉(xiāng)土記憶的地方。瓦庫有道,好茶知禮。這一作品以傳統(tǒng)的建筑元素瓦為基本素材,運用“倒裝造句”,不僅形成瓦檐形式,更是形成瓦墻、瓦地、瓦面、瓦柵等結構上的一種誤用景觀(圖6)。通過符號語言的表征模式(圖7)將現(xiàn)代理念重新組合、構造,使之散發(fā)出濃厚的古典氣息。將文化的記憶、詩意的情愫都融入這重構異構之中。情為物動,文因情生,這里因瓦而動,黑瓦、紅瓦、青瓦、老瓦的“誤用景觀”恰恰喚醒了許多人的情愫與鄉(xiāng)愁。
圖3 浙江永嘉縣的蒼坡村“筆墨紙硯”示意圖(鄭嫣然繪)
圖4 碎片化景觀(引自https://www.gooood.cn)
圖5 符號語言錯詞造句表征模式(鄭嫣然繪)
在一般的案例中,復合型的重構應該是最常見的,這種符號的復合從句更能適應于較綜合性的較具體化的場所。它可能是錯詞、是倒裝、是疊加,抑或是燈光等外在的附著物,或者僅僅是精神層面的一種升華。符號景觀在于它有“起死回生”的魅力。
曾經(jīng)岌岌可危的沒落小鎮(zhèn),一場符號的革命后,變得生機勃勃。這個群山中的小鎮(zhèn)曾因鋸木廠而熠熠生輝,也因它而暮氣沉沉,建筑師將危機轉化為機會,讓木材擔當設計的主角。廣場上的木質長凳展示了木頭作為原料的無數(shù)可能性,傳統(tǒng)的幾何圖形與木頭極高的可塑性完美結合(圖8),這些來自鋸木廠廢棄的“垃圾”經(jīng)過設計師的堆疊組織成為讓小鎮(zhèn)重生的符號,整體造型呼應著周圍起伏的山勢。
一種元素通過堆疊、整合,邊角料一層層地疊砌,有規(guī)律地排列形成一種場所感,一種強烈的符號儀式感,可以說符號是觀念的表現(xiàn),更是人內心世界即靈魂與精神的一種象征。除了用顯性的符號來表達詩意之外,時間的流逝、光影的變化都可以依附于這種動態(tài)符號,使景觀詩意化,使詩意靈動化。光線依附在堆疊、錯落、穿插的木條上。冬天,光線在雪中跳躍;夏天,則柔和舒緩。光與影的流動,隨著時間的推移,也在演繹著它們的熾烈與陰柔,這種動態(tài)的符號成為時間化的記憶,這種時間元素正越來越成為詩意化景觀所要表現(xiàn)的重要維度。
如果把景觀創(chuàng)作看成一首詩歌的創(chuàng)作,那么其中托物言志、借景抒情的景觀符號就是景觀創(chuàng)作中直抒胸臆的詩意的點睛之筆。我們能在景觀意象的作用下歸納出以下幾點符號文脈。
為了使情緒能夠得到生動曼妙的表達,通常會將抽象的情思寄托于具象的某種客觀物像或符號中。景觀意境的美,在于景觀意象與生活經(jīng)驗若即若離的虛實相生。不即為虛,不離為實。將具體的客觀物象經(jīng)過加工與符號的提煉,產(chǎn)生了非真實的、超現(xiàn)實的情景與意境。
與上述所提到的“錯詞造句”相似,利用具有創(chuàng)造性的本核重構,使相似的情愫能獲得獨特的藝術表現(xiàn)力。與“象同意異”正好南轅北轍,同樣的意境有著不同的表達方式,而不至于有雷同之感。
越戰(zhàn)紀念碑,一座黑色的像2面鏡子一樣的花崗巖墻體,像打開的書向兩面延伸。本該拔地而起的紀念碑,卻以陷入地下的方式,像是被戰(zhàn)爭砍下一刀,留下了這個不能愈合的傷痕?!?·11”紀念公園借助雙子塔被破壞后留下的2個缺口,運用“倒影缺失”的概念,讓人強烈地感受到失去的感覺。2個下沉式空間,象征了2座大樓留下的倒影,也可以理解為2座大樓曾經(jīng)存在過的印記。表達出一種“缺失感”,形成既是逝去、又是重生的紀念館。兩者紀念碑通過不同的結構意象,卻都深刻地表達了戰(zhàn)爭給人們帶來的傷痛。
所謂的“言不盡意,立象盡之”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這種朦朧的符號主題,提供了無限的想象空間和回味余地,往往讓景觀的主題富有蘊藉,即多義讓人意味深長。由于符號特有的創(chuàng)作模式,順勢就具有了衍生化的特性,這種符號與意象的多元性同樣也成就了景觀的多元性,使意緒無限延伸。如幾塊散落在沙地的石塊就可以讓人想到聚集閑談的三五好友,抑或是幾位行走于沙漠中的勇士。在這種意境下現(xiàn)實的真實性讓位給想象的臆想性,意象美學的自由戰(zhàn)勝了現(xiàn)實的局限[8]。
一個地方的地域性特色是歷經(jīng)幾十年的滄桑、幾百年的積淀甚至是在更悠長的歷史中形成的,相應地,它其中的曲折多變性以及它與自然的、社會的各方面因素都有著極其復雜的聯(lián)系。然而今天對于這些充滿神圣意味的歷史和文化的破壞竟然是“心安理得”的。為了所謂的發(fā)展急切地“去舊迎新”造成了大量城市景觀地域性的急速消失。這樣的破壞相信已經(jīng)成為人文遺產(chǎn)的重大遺憾。景觀符號的歷史文脈要尊重場所精神,因地適宜,還原應有的歷史背景。尊重一個城鎮(zhèn)或者鄉(xiāng)村在長期的歷史發(fā)展中形成和積淀下來的歷史文化特色,往往是其可持續(xù)發(fā)展的根基所在[10]。
圖6 瓦墻誤用語言(引自http://www.wakucn.com)
圖7 符號語言倒裝造句表征模式(鄭嫣然繪)
圖8 復合型重構景觀(引自https://www.gooood.cn)
詩化,是一個很微妙的概念。詩化景觀的呈現(xiàn),要通過符號的渲染以及其內在觀念的轉化表達。詩化,是審美的、智慧的。以少言多,以靜言動,這正是中國古典美學推崇的審美境界——“言有盡而意無窮”。以有限的“象”可蘊藏無限豐富的“意”,因此通過對符號的建構,景觀可以創(chuàng)造出各種意境。當文化成為意境,景觀被詩化,它獨特的場所精神和地域性腔調就已經(jīng)初見成效。一個城市或者鄉(xiāng)村的文脈,必定有它在特定的地區(qū)文化意識形態(tài)里的特殊性,它的物質內容以及生活形態(tài)和文化藝術形式都需要有個容器去高度地概括、提煉和容納。在如今這個缺少地域文脈、被“心安理得”沖昏頭腦、急切地想要“去舊迎新”的世界里,正需要這種詩意的地域性符號去打造場所文脈。擁有遐想、發(fā)呆的空間,擁有真正留得住文脈、記得住鄉(xiāng)愁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