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約記者 /
本刊記者 / 呂 虹
陳佳洱,著名核物理學家。1993年當選為中國科學院院士。2001年當選為第三世界科學院院士。北京大學教授。曾任北京大學校長,國家自然科學基金委員會主任,中國科學院數(shù)學物理學部主任,中國物理學會理事長,亞太物理學會聯(lián)合會主席。1999年以來先后獲美國加州門羅學院、日本早稻田大學、香港中文大學、英國拉夫博魯大學等院校榮譽理學博士學位,并當選為英國物理學會特許會員(Chartered Physicist)、紐約科學院院士。
長期致力于粒子加速器的研究與教學,是低能加速器物理與技術方面的學科帶頭人。現(xiàn)為北京大學物理學院技術物理系教授。2018年擔任西湖大學創(chuàng)校校董。
炎熱的夏日上午,記者與陳佳洱的采訪約在他居住的藍旗營小區(qū)家里。藍旗營在北大和清華的正中間,土灰色的塔樓體現(xiàn)著兩校樸素的學術基調(diào),居民也是北大、清華“平分秋色”。這個小區(qū)是北大清華聯(lián)合辦學的成果之一,那次成功的“聯(lián)姻”,正是陳佳洱任北大校長時做出的決定。
走上樓梯,一位瘦削的白發(fā)老者帶著淺淺的笑意站在家門口等待。眼前的陳佳洱樸素而平和,歲月沉淀下他謙謙君子的氣質(zhì),讓人錯以為是在采訪一位文學大家,但他卻是一位不折不扣的物理學家。
陳佳洱今年84歲,身體還很硬朗,工作也沒閑下來,每周依然堅持指導2位博士生的論文工作,課余還要做科研項目,同時,他還是許多科研獎項的評委。這么多的工作,他卻沒有請秘書和助手,全部自己一個人搞定,“我最喜歡的,還是和學生待在一起?!?/p>
陳佳洱有著很多身份——著名核物理學家,中科院院士,北京大學原校長,國家自然科學基金委員會原主任。當然,北大校長是他最為大眾所了解的身份,幾乎掩蓋了他作為科學家的學術成就。這也是因為在這所中國最早的國立大學里,他度過了63年,北京大學已經(jīng)成為他生命和記憶中最重要的一部分,不僅是他,更是北大的“半輩子”。
2016年,陳佳洱擔任何梁何利基金評委,最高獎頒給了施一公。今年,西湖大學創(chuàng)校,陳佳洱接受施一公邀請,擔任顧問兼校董,他的工作又多了一項。根據(jù)《西湖大學章程》,西湖大學實行校董會領導下的校長負責制,為了對得起這個身份,每次校董會,陳佳洱都堅持飛去杭州參加。
那天同陳佳洱的交談中,他不止一次地對記者說:“我只是一個偶然當了北大校長的書生,并不是我本身有多大能耐?!痹谒磥恚绻@個身份有著一絲驕傲,那也是因為“北大的老師、學生是世界上最優(yōu)秀的老師、最優(yōu)秀的學生,榮譽屬于他們?!泵鎸Ρ贝螅冀K謙遜而誠懇,更愿意談及自己的研究和出色的學生。但在最后,記者提議能否照相時,他在家中找了好幾處地方,還是選擇站在一張未名湖與博雅塔的長幅照片下,“你看,燕園多美啊?!?/p>
1934年出生于上海的陳佳洱,他的父親是“中國的安徒生”——著名兒童文學作家陳伯吹,母親是鋼琴家,叔叔陳汝慧是作家、教育家。
出生在人文世家,父親窮其一生耕耘著兒童文學事業(yè),兒子卻走上科學的道路,陳佳洱笑言,自己是替父親彌補遺憾,實踐著科學強國的理想。
“文學和科學,如同父親的兩只臂膀,都是他的最愛。”陳伯吹不止一次對陳佳洱說,他如果不是因為家境貧寒的話,肯定去大學念數(shù)學。陳伯吹認為,一個時代的進步要靠科學,所以從小就灌輸陳佳洱不少科學知識。
陳佳洱6歲那年,一個夏日雷天的傍晚,“轟隆隆”的巨響,把小佳洱嚇得“哇”地一聲哭了起來。慈祥的父親安慰他:“你知道天上為什么會打雷嗎?”“隔壁老奶奶說,是雷公發(fā)火,要劈不孝的人!”父親笑著搖搖頭:“打雷不是雷公發(fā)火,而是陰電和陽電相遇時放電的結(jié)果,也就是人們常講的摩擦生電,懂嗎?”見小佳洱產(chǎn)生了興趣,陳伯吹請妻子剪了一個小紙人兒,還找來了玻璃板和綢布,快速摩擦,讓小紙人兒隔著玻璃板一會兒上、一會兒下地跳動著“跳舞”,生動有趣的“游戲”一下讓陳佳洱明白了摩擦生電的道理。
這顆科學的種子,在年幼的陳佳洱心中生根發(fā)芽,也影響著他的一次次人生選擇。
在中學時代,凡是放映和科教有關的電影,陳伯吹總是會放下手中的工作帶著陳佳洱去觀看。還有一次冒著大雨,陳伯吹打著傘把陳佳洱從寄宿制的中學接出來,帶他去觀看電影《居里夫人傳》?!拔腋赣H跟我講,你要像居里夫人那樣,對社會有所貢獻,你這一生就沒白活。”
從那時候開始,陳佳洱便拿居里夫人作為自己的榜樣。在不久前播出的《朗讀者》節(jié)目中,作為嘉賓的陳佳洱特意選擇朗讀居里夫人的《我的信念》,以此紀念父親的教誨和指引。
小時候,陳佳洱常常走進書房,翻閱父親收藏的書和雜志,這是他最快樂的事情。雜志上刊登的熱愛鄉(xiāng)土、提倡國貨等富有民族感情的文章,對他來說,特別親切。
“我那時讀到這些故事,感覺靈魂都在震顫,激發(fā)起一種渴望中華民族站起來,不再受屈辱的愛國之情,也對我后來人生道路的選擇有著深刻的影響?!?/p>
科學和人文,伴隨著陳佳洱度過了他顛簸卻又快樂的童年。
如果說父親的科學啟蒙,在年幼的陳佳洱心中種下了一顆科學的種子,那真正把他領進科學大門的是學校和許多教過他的老師。
左圖:1953年7月,朱光亞教授(右)正在對學生陳佳洱進行口試
右圖:1966年新春陳伯吹先生與夫人吳鴻志,子陳佳洱媳周維金及長孫陳杲合影于上海
陳佳洱中學就讀的是上海位育中學,當時的校長李楚材是陶行知的學生,秉承許多陶行知的教育思想,十分重視科學教育,每年都舉行科技節(jié)。“我和我的同學發(fā)起創(chuàng)辦了叫《創(chuàng)造》的刊物,發(fā)表自己的作品,翻譯《大眾科學》等外文刊物上的文章,自己印發(fā)?!碑敃r中學生自己辦刊物的并不少見,但辦科學類是獨此一家。聊起學生時代的豐富生活,陳佳洱眼睛發(fā)亮。
在位育中學,陳佳洱有個同班同學名叫田長霖,是個搗蛋鬼,人卻很聰明,數(shù)學總是考第一。守紀律的陳佳洱和他前后桌坐了四年,“他喜歡跟我開玩笑,高興的時候就用鉛筆在背后捅我?!焙髞?,調(diào)皮鬼成了引領熱物理領域著名科學家,還當上美國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首位華裔校長,乖學生則成了加速器研究專家、北大校長。20世紀90年代,這兩位前后桌分別主管兩所世界名校,“田長霖曾開玩笑說,我用鉛筆捅出了一個北大校長?!?/p>
陳佳洱在和田長霖交往中得知,兩人的父親均十分重視教育,也正是父輩和師長的啟迪,這兩位“位育”同學一步一步地走上了科學的道路。
1950年報考大學時,正值全國解放,陳佳洱想報考上海交通大學或北京大學?!案赣H的幾個朋友說,還是把孩子送到東北老解放區(qū)去鍛煉一下,近距離感受革命精神?!标惣讯詈髨罅舜筮B大學的電機系?!澳菚r候?qū)﹄娪信d趣,而且我覺得解放了,國家要強大,需要發(fā)展工業(yè)?!?/p>
剛進大學時,陳佳洱還不滿16歲,有一次看病去掛號,護士一看年紀,就給掛了“小兒科”,后來同學們調(diào)侃他,一直管他叫“小兒科”。
人小,成就大。在班上,陳佳洱是物理實驗課的課代表,當時應用物理系的系主任王大珩先生不僅學術精湛,在教學上的一絲不茍的嚴格和嚴厲也是出了名的?!懊看巫鰧嶒?,我們還沒到,他已經(jīng)在實驗室門口等著了?!标惣讯f,每次實驗前同學都要先經(jīng)過他的口試,做完以后,還要打分,按5分制來打,得到滿分非常難。
“我們班上有一個不成文的約定,誰得了5分,就得請客吃花生米,因為大連花生米便宜又好吃,我記得一個學期我有幸請了三次?!闭f到自己的成績,陳佳洱眼神里有一份掩飾不住的驕傲。
1952年全國高校院系調(diào)整,物理系并入當時的東北人民大學,后來改名為吉林大學。在那里,陳佳洱遇到另一位恩師朱光亞先生,“他對我一生的科研影響最深。”陳佳洱說,朱光亞先生非常和藹,為了講好一堂課,有時要精心準備一周。
“我很幸運,總是能遇到好老師、好同學?!彼f,“老師們所傳遞的不僅是知識,還有思維方式,不僅教會了我怎樣去思考,更重要的是教會了我怎樣去做人?!?/p>
1955年1月,中共中央書記處擴大會議經(jīng)過討論,做出了在我國建立核工業(yè)、發(fā)展核武器、建立中國原子能事業(yè)的戰(zhàn)略決策。當時北京大學也要建立“北京大學物理研究室”,培養(yǎng)原子能人才,朱光亞被調(diào)去參與組建工作。不久之后,一紙調(diào)令,將陳佳洱也調(diào)到了北大,跟隨恩師的腳步,協(xié)助建設物理研究室。
這是一個姍姍來遲的故事,那年春天,陳佳洱也結(jié)下了與北大半輩子的緣。
籌建物理研究室之初只有6個人,幾乎都是學術泰斗,而陳佳洱是當時唯一的助教。由于形勢特殊,物研室被列為保密機構,所里的人只能跟北大校領導單線聯(lián)系。實驗大樓建好后,因為郵址是546,大家就稱呼自己“546信箱。”
在“546”,陳佳洱接到兩個任務:一是為原子核人才教育基地招生,二是根據(jù)教學需要建一個原子核物理實驗室。為了這兩個任務,陳佳洱在實驗室放了一張床,夜以繼日拼命,到了凌晨三四點鐘,實在累了就躺一會兒,醒來后接著干。半年多的時間,陳佳洱就和同事建立起中國第一個原子能核物理實驗室?!爱敃r每天待在實驗室,也沒好好逛過北大。546‘解禁’后,我才買了輛自行車,好好騎了一圈,看看我當初夢想的燕園。”
1956年,黨中央號召向科學進軍。為了響應號召,陳佳洱決定做加速器,用加速器產(chǎn)生的高能量粒子轟擊原子核、變革原子核。
1963年,是學界走向開放的一個重要節(jié)點。當年,中國向英國派出第一批四名訪問學者,中科院二人、高校二人,陳佳洱名列其中。北大推薦陳佳洱到牛津大學的原子核結(jié)構實驗室,參加牛津大學的串列加速器調(diào)試工作。
盧瑟福高能實驗室是全球頂級的實驗室,有了這個學習加速器的機會,陳佳洱十分珍惜。當時兩位著名的英國皇家學會會員威爾金森和勞森,為了考驗一下新中國培養(yǎng)的青年科學家能力究竟如何,交給陳佳洱一個他們自己都難以回答的問題。
“當時等時性回旋加速器這種新型加速器發(fā)展的一大難點是,離子束從離子源出來以后90%都沒了,他們要我研究清楚這些離子跑哪里去了?”
回憶當時,陳佳洱說:“我心里憋著一口氣,想著我一定要給中國人爭氣?!?/p>
為此,陳佳洱設計了一個微分探針裝置,探測微觀空間里離子的運動規(guī)律,經(jīng)過近一年,他終于搞清楚了離子的損失?!拔野l(fā)現(xiàn)了盧瑟福實驗室做的那種三個扇形的加速器有一種共振叫越隙共振,這種共振現(xiàn)象使得一部分離子是肯定要損失的,但是實驗上卻沒有人證明過?!?/p>
經(jīng)過艱辛而細致的工作,陳佳洱終于使中心區(qū)束流傳輸效率提高了三倍以上,他同時將這些方法用于當時正在發(fā)展的三次諧波加速上,讓束流傳輸效率大為提高。
“我把結(jié)果拿給他們時,他們終于伸出了大拇指?!标惣讯锌卣f,雖然當時約翰·庫普蘭稱贊他是“諧波加速之王”,但是在英國人眼中,中國作為一個發(fā)展中國家,科技上還是很落后。
“他們對我有種‘憐憫’,甚至有好心的同事告訴我,他們可以送給我實驗用的磁鐵和變壓器,將來可以帶回中國,盡管這些東西中國已經(jīng)能自己制造了,但是他們不相信。”說到這段往事,陳佳洱有些無奈地搖搖頭。
但是,那種令人難受的滋味并沒有持續(xù)太久。1964年10月16日,我國第一顆原子彈爆炸,在牛津?qū)W習的陳佳洱,目睹了英國人對這一事件的反應。
那一天,陳佳洱正在盧瑟福實驗室的餐廳吃飯,他回憶道:“消息傳來時,英國的電視立即停止了其他節(jié)目的播放,打出‘中國原子彈爆炸成功’的一行大字,我也變成餐廳中的明星人物,同事們都向我圍攏過來打聽中國為什么能這么快造出原子彈?!?/p>
陳佳洱說,當時的他走在路上突然感覺,“自己的脊梁骨一下子挺得很直,特別直”。也第一次切身感受到只有國家實力的增強,才能使中國人得到國際友人發(fā)自內(nèi)心的尊重。
轉(zhuǎn)眼到了回國前夕,研究能力出色的陳佳洱也曾收到留在國外的邀請,但陳佳洱回想起當年大連大學校門走出來的勞動公園,公園里樹立著一塊“勞動創(chuàng)造世界”的石碑。
“我至今都記得很清楚,這六個字對我的沖擊太大了,我從那時起就決定,我要做勞動人民的知識分子?!?/p>
20世紀70年代末,陳佳洱再次回到了北大技術物理系,擔任教研室主任。1984年從教研室主任升為北大副校長,分管外事、科研。
“我也覺得有些奇怪,不清楚自己怎么就當上了副校長?!币坏┱劶爱斝iL的那段時光,陳佳洱總是帶著謙虛的口氣,一直反復地說:“我只是一介書生,我知道自己和蔡元培先生這些老校長相比,談不上是什么教育家?!?/p>
<1),且各件產(chǎn)品是否為不合格品相互獨立.
1996年北大校長要換屆,讓學校的中層干部民主推薦校長,結(jié)果陳佳洱排在了第一。他怕耽誤自己搞科研的時間,一直推薦另一位先生擔任校長,結(jié)果教育部找他談了三次話?!皼]辦法,只能‘硬著頭皮’當校長?!?/p>
北大無小事。剛當上校長時,陳佳洱緊張到晚上睡不著覺。雖然自認“不適合”,當?shù)谩皯?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但既然硬著頭皮當了,“我就要對得起‘北京大學校長’這六個字。至少在我這一任上,能夠朝著符合北京大學的地位相適應的方向有所發(fā)展?!?/p>
1998年5月,在北大百年校慶上,中央正式提出,我國要建“若干所具有世界先進水平的一流大學”。校慶典禮結(jié)束后,陳佳洱立即找了清華大學校長王大中商討簽訂了兩校聯(lián)手建設世界一流大學的協(xié)議,包括學分互認、教授互聘、資源共享、后勤共建等八條,并報中央,請求給予支持。后來的“985”大學,正是因為這份報告產(chǎn)生的。
陳佳洱始終認為,作為中國最著名的兩所大學,北大和清華的聯(lián)合有利于增加兩校的綜合實力,實現(xiàn)重點學科互補。
互補,可以算是陳佳洱在任北大校長時的一大特色。他當時做出了理科生上語文課、文科生上計算機課的決定,規(guī)定文科學生至少修4個理科學分,理科學生也至少有4個文科學分。
北京大學中文系資深教授錢理群曾回憶道:“記得多年前,北大前校長陳佳洱曾提出北大要開三門基礎課:政治、外語和‘大一國文’。這是延續(xù)當年西南聯(lián)大的叫法。當時還規(guī)定一定要請最好的老師來教。于是請了中文系兩個博導來給非中文專業(yè)的大一新生講這門課。我當時對學生講,你們要有兩雙眼睛,一雙是科學的眼睛,一雙是文學的眼睛,認識世界需要不同的眼睛?!?/p>
“科學求真知,人文真善美,這是我父親對我的影響?!?/p>
陳佳洱對學生強調(diào),科學文化與人文文化同是人類文化的精髓,既相輔相成又密不可分。他希望通過這樣的課程設置,使北大這所綜合型大學培養(yǎng)出來的學生,具有更高的人文和科學文化素質(zhì),能為國家文化建設和社會發(fā)展做更大的貢獻。
同時,為了促進學科之間的交融,陳佳洱還提議成立若干學部,比如,人文學部包括文、史、哲等系,社會科學部包括經(jīng)濟、管理學院和法律等系,理學部包括數(shù)學、物理和化學學院等,信息與工程學部包括信息、計算機等。
北大的同事這樣評價陳佳洱:他不凡之處源自做什么都要“對得起”——學成回國,為了對得起對祖國的承諾;苦心鉆研,是為了對得起祖國的重托;擔任校長,要對得起“北京大學”四個字……正是這樣一個個“對得起”,成就了他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