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肖
中國電影的基本品格是什么?有很多不同的答案,代表了對電影的不同定位和理解。作家阿城對電影頗多論述與實踐,其觀點值得思考。阿城寫過多篇討論電影的文章,其核心觀點為世俗精神是電影的基本品質(zhì)。他改編的《芙蓉鎮(zhèn)》重世俗社會的自在性,《畫皮之陰陽法王》重娛樂性,《吳清源》重傳奇性,《小城之春》重傳統(tǒng)倫理,《聶隱娘》重家庭倫理,皆是重視世俗精神的具體表現(xiàn)。
阿城將電影視為工業(yè)?!拔艺J為電影是工業(yè)?!瓌”究梢钥闯墒枪I(yè)生產(chǎn)計劃書,投資是按劇本來算的,反之,劇本也是適應(yīng)投資的?!币?qū)㈦娪耙暈楣I(yè),阿城對電影的基本判斷是:“中國電影的性格,就是世俗,而且產(chǎn)生了一種世俗精神。中國電影的發(fā)生,是在中國近現(xiàn)當代世俗小說成了氣象后?!边@是阿城對“什么是電影”的回答。電影既然是世俗的品質(zhì),那么它就是娛樂的。藝術(shù)電影或知識分子電影,都是旁出,不是正宗。
基于此,阿城作電影史梳理?!罢麄€二十年代、三十年代和四十年代,中國都有非常好的電影?!薄啊谖宕娪暗墓餐卣髟谟谒鼈兪欠词浪椎摹!彼囆g(shù)屬性擠壓了世俗性?!鞍耸甏┡c九十年代初,新的變化悄悄開始了,以改編王朔的小說為特征,中國電影開始走向世俗,九0年被大陸電影觀眾稱為‘王朔年’?!卑⒊侵匾曂跛?,因為王朔的作品試圖恢復(fù)世俗性。正是因為阿城秉此理念,所以他喜歡民國時期的石揮、費穆等,當代則喜歡侯孝賢。
電影《芙蓉鎮(zhèn)》改編自古華同名小說,謝晉執(zhí)導(dǎo),阿城參與編劇。阿城的改編,既體現(xiàn)出他決絕的態(tài)度,也看出他希望維護世俗社會的自在性,避免政治的波動。
古華《芙蓉鎮(zhèn)》要通過胡玉音個人命運變遷寫出時代變遷?!拔母铩睍r期,胡玉音因為從事經(jīng)營被扣上“新富農(nóng)”的帽子,于是被打倒;“新時期”她徹底翻身,此固然是個人境況之變,更是政策之變與時代之變。其中,還穿插了胡玉音與右派秦書田愛情,他們歷經(jīng)劫難,修成正果,終于過上正常日子,此亦時代變化之征?!盾饺劓?zhèn)》雖謂政治小說,但也有傳統(tǒng)的價值觀,故能為幾方面接受。謂之政治小說,蓋因確實觸碰到時代問題,是時代轉(zhuǎn)變的重要表現(xiàn),與為政者所倡合拍,故此小說可為官方接受,于是獲茅盾文學獎。傳統(tǒng)價值觀,則體現(xiàn)在“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等,胡玉音終得善終,亦與秦書田終得團聚;懶漢王秋赦雖囂張一時,但終受報應(yīng)。王秋赦是典型的德位不配,故不能久也。強調(diào)傳統(tǒng)價值觀,如此亦使該小說可受到廣大民眾歡迎。
對于小說《芙蓉鎮(zhèn)》,阿城評價道:“‘文革’后則有得首屆‘茅盾文學獎’的長篇《芙蓉鎮(zhèn)》作繼承,只不過作者才力不如前輩,自己啰嗦了一本書的二分之一,世俗其實是不耐煩你來教訓(xùn)人的?!卑⒊怯葘π≌f《芙蓉鎮(zhèn)》結(jié)尾不滿。小說中,右派分子秦書田最后官復(fù)原職。阿城說:“我讀完小說,感到是個事件過去了,而不是一個時代結(jié)束了。一個‘道’和‘德’的事件過去了,而不是一個時代的結(jié)束?!秃褚舻母星榛鸹ㄒ蛔玻矣X得他的人格已經(jīng)完成了,兩個人的‘道’都破壞了,社會上什么秩序他們都不管了,這就產(chǎn)生了新的‘道’,新的‘德’。但小說到最后,古華的勁兒還沒使完,還要完成秦書田的人格,一定要他官復(fù)原職。他又回到那個‘德’上,‘道’上去了,認為這才是人格的完成。我覺得起碼這一點可以取消。”
《畫皮之陰陽法王》,1993年在香港上映,由胡金銓執(zhí)導(dǎo),阿城與胡金銓合作編劇。阿城稱胡金銓“胡導(dǎo)演是個典故簍子”,“好比名貴瓷器,碎一件,少一件”。
《畫皮之陰陽法王》本自《聊齋志異·畫皮》?!爱嬈ぁ毕蠖湟庖娪凇爱愂肥稀笨偨Y(jié):“愚哉世人!明明妖也,而以為美。迷哉愚人!明明忠也,而以為妄。”就文本言,妖以為美者,指畫皮鬼言;忠以為妄者,指市中丐也。大而言之,或批評國家所任者非人,適當者不為用。蒲松齡《聊齋志異》好比屈原《離騷》,此蒲松齡悲憤之言、激切之語也?!读凝S志異》“異史氏曰”,本于《史記》“太史公曰”,由是可知蒲松齡之志,《聊齋志異》豈可以小說視之。
阿城對《聊齋志異》頗有微詞:“到了魏晉的志怪志人,以至唐的傳奇,沒有太史公不著痕跡的布局功力,卻有筆記的隨記隨奇,一派天真。后來的《聊齋志異》,雖然也寫狐怪,卻沒有了天真,但故事的收集方法,蒲松齡則是請教世俗?!卑⒊强隙ㄆ阉升g收集故事的方法,但批評他干預(yù)故事,即反對蒲松齡“異史氏曰”。阿城更喜歡純粹志怪小說,譬如《子不語》《閱微草堂筆記》等,因覺此類作品實錄未受到讀書人干預(yù)。這個批評對不對,值得再討論?!爱愂肥显弧钡膫鹘y(tǒng)其來有自,好比《詩經(jīng)》有小序?!拔逅摹敝?,詩大序、小序不講,結(jié)果是對《詩經(jīng)》理解更為混亂,詩遂輕薄。
《畫皮之陰陽法王》追求純粹的娛樂,是一部具有情色、恐怖、武俠、神怪等元素的商業(yè)片。
《畫皮之陰陽法王》稍取《畫皮》,所取者顯得合理,所改編者則稍欠圓滿。所取者,譬如書生道遇女鬼尤楓。書生語言挑之,引其歸家,此可見漁色乃禍端也,于今依有勸誡意義。所改編者,譬如書生見道人幻化為賣狗肉者,實是敗筆。此何意也?有道者,閑來無事,幻化嚇人?或道人預(yù)知其事,先與見面?;虿贿^渲染恐怖氣氛而已。女鬼未加害書生,轉(zhuǎn)而引出陰陽法王。陰陽法王頗似金庸《天龍八部》中的星宿老仙,似有政治寓意,或有影射。兩個道士,作怪弄人,明知不敵卻多管閑事,弄得一死一傷。有道者焉能如是不自量?太乙真人,取自《畫皮》市中道丐,但有較大改編。太乙真人,隱于守桃園者,此象頗對。但出山救人,云乃為了修煉,亦不知所云。太乙真人降服陰陽法王,變成了“武俠+神怪斗法”。
阿城屢強調(diào),電影就是商業(yè)電影。此或其重視胡金銓之故歟?此或阿城改編《畫皮》之精神歟?
1948年,費穆拍攝《小城之春》。田壯壯說,在其未拍電影的十年間,每年都會看一遍費穆的《小城之春》。似乎,這部電影成了田壯壯靈感源泉,也是他較量的對手。2002年,田壯壯重拍《小城之春》,阿城是編劇。
費穆《小城之春》拍于抗日戰(zhàn)爭后,戰(zhàn)亂久之,民心思定,由此電影可見?!靶〕恰?,蘇州也,天堂之地,亦多災(zāi)難之所;“之春”,乍暖還寒時候。這是一個三角戀愛故事,小城蘇州有夫婦玉紋與禮言,玉紋郁郁寡歡,禮言身體有恙,二人貌合神離,過著寡淡日子。禮言尚有未成年的妹妹和老仆,妹妹青春活潑,老仆忠心耿耿。志忱是禮言的好友,訪友而來,孰料玉紋竟是其初戀女友,二人因為戰(zhàn)亂而分開。故事至此,可有多種講法。
若秉“五四”精神,玉紋與志忱相遇,可以情欲戰(zhàn)勝倫理,二人碰撞出劇烈火花,可拋棄禮言,作娜拉,“離家出走”,與志忱私奔。若更為激烈與卑劣,甚至二人合謀,不顧廉恥謀殺禮言(電影中玉紋嘗言“除非他死了”),譬如《金瓶梅》就有很多類似情節(jié)。若秉承存天理滅人欲之觀念,玉紋雖見到志忱,依然波瀾不驚,心不生妄念,二者禮以處之,相安無事。
前者縱欲,不及;后者純理,過矣?!缎〕侵骸窊裰?,“發(fā)乎情止乎禮義”。志忱與玉紋相見,二者情欲炙熱。妹妹十六歲生日宴,二者借酒情欲幾勝,但經(jīng)掙扎,天理戰(zhàn)勝情欲,終能止乎禮義。以情始,以禮義終,此人性之美,見人之高貴。電影中情欲與禮義之張力,細節(jié)不具言之,此電影分外精彩處。
禮言察言觀色,見出端倪。其抉擇是君子的抉擇,欲犧牲自己,自殺而成全二人,然幸為救回。此讓之德,具君子風也。電影結(jié)尾時,故事圓滿,人際和諧,止于禮義。矛盾不是通過激烈的沖突解決,而是以退讓解之,乃柔弱勝剛強?!缎〕侵骸犯苽鹘y(tǒng)戲曲,展現(xiàn)的是傳統(tǒng)道德和倫理。這部電影之所以長盛不衰,之所以被出土,除了電影語言之外,或與其價值取向亦密切相關(guān)。中國人畢竟喜歡“中庸之道”,畢竟不樂激烈或高亢。
田壯壯、阿城的《小城之春》,雖未改變原作的故事框架,對原作的價值取向基本認同,但二者畢竟有所不同。
視野不同是關(guān)鍵。費穆《小城之春》拍于1948年,看到的是當前和歷史。阿城則是從2002年看1948年故事,他看到的不僅是1948年情景,他還看到了之后情況,看到了主人公之后的命運。阿城帶著這樣情緒和視野改編《小城之春》,是悲憫的視角。阿城說:“我第一次看《小城之春》的時候想到的,劇中的三個人,如果活到共和國時代,會發(fā)生什么?……因為我目擊了《小城之春》之后的時代,我不是一個空我。因此我在劇本的結(jié)尾,讓戴禮言與玉紋開始相濡以沫?!币蚨邔⒚媾R更大的危機,將面臨更為殘酷的現(xiàn)實,若二者不相濡以沫,難以存身。田壯壯版《小城之春》刪除了玉紋心理獨白,去掉話劇腔調(diào),由黑白改成了彩色,此細節(jié)問題,不關(guān)電影大局,故不論。兩部電影的演員畢竟不同,前者本來就是生活在那個時代的人,后者是表演那個時代的人。前者自然而然,后者雖努力,畢竟不同于那個時代做派、格調(diào)和氣質(zhì)。所以田壯壯阿城版《小城之春》,表演顯得過亢,不夠含蓄,過于活潑,不夠沉穩(wěn)。
吳清源被目為“昭和棋圣”,是極具傳奇性的人物。如何以電影形式表現(xiàn)“棋圣”?“武圣”或還好處理,武術(shù)雖難,畢竟有“花架子”,有可供拍攝的“表”。電影針對普通觀眾,總不能完全拍攝對弈吧,那豈不成了專業(yè)賽事的實錄。但既表現(xiàn)棋圣,不能沒有對弈。棋手境界高妙,臻乎圣境,故曰棋圣?;蛘?,拍成一部紀錄片,原原本本記錄吳清源的一生。
電影《吳清源》在人、棋與圣三者間尋得平衡。雖不能稱為紀錄片,但頗有紀錄片之風,雖非對弈實錄,但其中頗多對弈之局。
棋局好處理,吳清源戰(zhàn)績顯赫,有大量名局,可以“表演之”。當然不是全部復(fù)盤,只選擇“典型”稍加示意即可。電影中,穿插了大量棋局,譬如與本因坊秀哉、木谷實等人對弈,也有車禍之后對弈,還有隱退之際對弈。
關(guān)鍵是,如何去表現(xiàn)“圣”。棋圣之養(yǎng)成,主要還是過內(nèi)心的關(guān)卡。表面或許平靜如水,但內(nèi)心何啻騰躍萬里。電影《吳清源》,大致本吳清源自傳《中的精神》。吳清源一生主要與圍棋有關(guān),沒有動人心魄經(jīng)歷,沒有千載難逢奇遇,但他處在日本、偽滿洲國、國、共之間,處戰(zhàn)爭和平之際,處棋與事之間,處各種勢力對決之中,可謂艱難困苦,但吳清源出入無疾,最后善終。其一生,是一盤大棋,吳清源與天地人在對弈,非常精彩。電影按照吳清源人生經(jīng)歷,順時而下,選擇了一些重要節(jié)點,以世俗生活表現(xiàn)吳清源之“圣”。
譬如,戰(zhàn)爭。吳清源是中國人,在日本弈棋。中日戰(zhàn)爭爆發(fā),何去何從?于吳清源而言,此重要抉擇。他所本者“圍棋無國界”,最終選擇留在日本,加入日本國籍,繼續(xù)下棋。但日本一些勢力、國民黨對吳清源之舉未必認可,日本人覺得他是中國人,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國民黨認定他是“漢奸”,曾懸賞其項上人頭。其住處玻璃被砸破,曾收到恐嚇信。吳清源周旋其間,從容中道,不易也。
譬如,愛情。吳清源與妻子一起在道場修業(yè),戰(zhàn)時食物短缺,二人同甘共苦、相濡以沫,令人感動。
譬如,車禍。人有旦夕禍福,吳清源忽遭車禍。之后,棋力下降,遂逐漸引退。
吳清源本即守靜,圍棋亦以靜見動。電影《吳清源》得其神,故動作多而語言少。畫鬼容易畫人難,畫人容易畫圣更難。因為圣有過人處,有純粹處,首先要體會到,才能表現(xiàn)出來。故對于導(dǎo)演、編劇和演員等皆要求甚高。
《聶隱娘》,2015年上映,侯孝賢執(zhí)導(dǎo),阿城參與編劇。
電影《聶隱娘》本唐傳奇《聶隱娘》。然而,觀此兩個文本,極為不同。唐傳奇乃典型古代文本,講刺客(而非俠客)故事;電影是“五四”精神洗禮后的文本,講現(xiàn)代人的故事。
唐傳奇《聶隱娘》有三點稍可注意,一具神怪性質(zhì),聶隱娘處人神之間,二小說具良禽擇木而棲的主題,三寫刺客行跡。
小說寫聶隱娘被尼攜去,教以劍術(shù),學成后殺人如探囊。兩地相距千里,一夕往返,悄無聲息。系紅綃于枕前,不被覺察。妙手空空來時,化為蠛蠓,潛藏腸中。此可見唐傳奇神怪之性質(zhì)。
君擇臣,臣亦擇君,所謂良禽擇木而棲。聶隱娘棄魏帥,隨劉悟。“魏帥稍知其異,遂以金帛署為左右吏。”因魏帥與劉悟不協(xié),派聶隱娘往殺之。小說寫道:“隱娘曰:劉仆射果神人。不然者,何以洞吾也,愿見劉公?!毖脤⒑钪?,待之以禮,聶隱娘為劉悟感動、折服,遂受其節(jié)制。為其殺精精兒,退妙手空空。劉悟薨時,騎驢赴京師為之慟哭。此為賢者哭,為賞識者哭,為知音哭也。
唐傳奇中聶隱娘是刺客,好比雇傭兵,其良好品質(zhì)是具專業(yè)精神,誰出錢,給誰完成任務(wù)。刺某大僚,歸晚,因見其戲兒,未忍便下手,此是成長過程小插曲而已。嫁磨鏡少年,跡托平民,不過以為掩飾而已,亦非今之所謂愛情。聶隱娘棄魏帥,隨劉悟,不強調(diào)忠誠,而強調(diào)善擇。
電影《聶隱娘》引人矚目者有三。
電影細節(jié)、畫面極好,頗見唐風。能還原出如此效果確讓人贊嘆,其中必有阿城之功。觀電影《聶隱娘》,能見到《虢國夫人游春圖》《搗練圖》《韓熙載夜宴圖》《江村秋曉圖》等畫作痕跡,雖未必具體,但整體意境、服飾等取乎此。電影試圖還原到唐朝世界,故于風景、建筑、服飾、器物等應(yīng)是下了一番考據(jù)功夫,較諸粗制濫造電影,高出何止一籌。為了還原相對真實的歷史場景,所以人物語言很少,聶隱娘幾乎沒有臺詞,或因一開口就遠離了還原的歷史真實。
電影《聶隱娘》講的是人的故事。電影中的聶隱娘不是一飛千里,不能隨物化形,不能飛劍殺人。她不是神怪,是刺客,可感知,很具體,甚至還受過傷。聶隱娘有“惻隱之心”,殺大僚時,見其戲兒,未忍下手,遂未殺。唐傳奇中,亦有此情節(jié),然此示聶隱娘在成長過程中的“不成熟”,且雖未忍遽殺,終殺之。
電影《聶隱娘》講的是現(xiàn)代人在家庭和國家之間的困境。聶隱娘在國是家庭之間,放棄國是,選擇家庭。她不重視國是,即殺魏博可緩解藩鎮(zhèn)割據(jù)。她重視家庭人倫,故不殺田季安。尼,是聶隱娘之師,此取自唐傳奇。但尼是公主,此阿城與侯孝賢等改編,故尼與聶隱娘雖曰師徒,其實君臣。電影結(jié)尾處,尼與聶隱娘起了激烈沖突,此可謂國與家的沖突。聶隱娘說:“殺田季安,嗣子年幼,魏博必亂,弟子不殺?!蹦峁制涞溃骸皠Φ罒o親,不與圣人同憂,汝今劍術(shù)已成,惟不能斬絕人倫之情?!甭欕[娘的抉擇是放棄君臣倫理,與父、夫偕隱,堅守人倫之情。
電影《色·戒》似與電影《聶隱娘》類同,二者皆寫女刺客,主人公最終皆放棄刺殺任務(wù)。但二者有質(zhì)的不同,《色·戒》中王佳芝因為性愛歡愉愛上欲刺殺者,故關(guān)鍵時刻放其逃走?!渡そ洹窂娬{(diào)個人利益和個人感覺,只要個人歡愉,管什么家國、大義。此可以美化為個人自由云云,實則極端自私。剝除家庭,拋棄國家,不要崇高,只要性愛歡愉,此所謂極端個人主義,何足道哉,豈可宣揚?!堵欕[娘》重家庭倫理。好比,孔子與人論直:“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焙帽龋献铀摗八礊樘熳?,皋陶為士,瞽瞍殺人,則如之何?孟子曰:執(zhí)之而已矣。然則舜不禁與?曰:夫舜惡得而禁之?夫有所受之也。然則舜如之何?曰:舜視棄天下猶棄敝屣也。竊負而逃,通海濱而處,終身欣然,樂而忘天下。”故《色戒》與《聶隱娘》,二者相去甚遠,形似神不同也。
注釋:
[1]阿城的對電影的理解與20世紀30年代中期劉吶鷗的觀點類似。劉吶鷗說:“電影是給眼睛吃的冰淇淋,是給心靈坐的沙發(fā)椅”,以為電影是工業(yè),具娛樂功能,抱怨左翼的“革命電影”把電影院里的觀眾都嚇跑了。見彭小妍.浪蕩子美學與跨文化現(xiàn)代性[M].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股份有限公司,2012:86-93.
[2][7]阿城.阿城文集之七[M].南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6:318,191.
[3][5][9][10]阿城.阿城文集之五[M].南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6:113,125,80,127.
[4][8]阿城.阿城文集之六[M].南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6:60-72,336-337.
[6]康濯、謝晉、阿城等.從小說到電影——談《芙蓉鎮(zhèn)》的改編(下)[J].當代電影,1986(4).
[11]吳清源.中的精神[M].北京:中信出版社,2003:1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