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銜夏
凱爾泰斯·伊姆雷在《船夫日記》中寫道:“對我來說,最適當?shù)淖詺ⅰ雌饋怼褪巧??!?/p>
這回有點特殊。他跟蹤目標人物已經(jīng)五天了,之前從不曾有人從被他盯上到死亡超過三天的。他坐在靠門的軟皮沙發(fā)上,優(yōu)雅地挺著腰,毫無遮掩地直視目標人物的臉。他知道畏畏縮縮反而更容易引人注意,目標人物冷艷傲世的容顏也給了他正當?shù)亩嗽斃碛?,他有足夠的自信能在目標人物視線落在他身上前迅速挪開自己的目光。他半舉一杯白開水,節(jié)奏緩慢地喝著,跟他所置身的酒吧顯得異常格格不入,五光十色映聚在玻璃杯上,他有握住全世界的錯覺。他是一個簡素的人,喝水只喝白開水,而且對水質(zhì)要求非常敏感,細微的雜質(zhì)或者殘余的氯氣都會令他惡心,他經(jīng)常會到深山里采集泉溪的水,時刻備在身上。眼前這杯他品出了一點洗潔精的氣味,作為一個殺手,他習慣了在各種惡劣的環(huán)境下保持必要的風度,因此他能不動聲色地抿飲,仿佛要用這點微不足道的洗潔精滌清內(nèi)心的污垢。
五天來,這個女人接觸了十三個男人,跟其中的七個男人上了床,五個在夜晚,兩個在白天。盡管他只是遠遠觀望,不清楚她跟這些男人說了什么,但他基本能判斷,她是在跟這些男人作鄭重的告別,這些男人似乎在她生命中有著重要的分量。緊緊的擁抱、長長的親吻都被他看在眼里。他驚異于她可以如此緊湊甚至可以說是無縫連接地周旋于這些男人之間,比如從地鐵站跟大胡子男人吻別后,走上地面轉(zhuǎn)個彎就挽著風衣男人的手踱步到酒店。他的原則是不錯殺一人,也不驚動不必要的人,他找不到動手的間隙。這個女人像是上天恩賜給人間的尤物,他隱隱為即將死于自己之手的她感到惋惜,同時又感到這是作為殺手的一種榮幸。他謀算著盡可能使終結(jié)手段更加有藝術性。她似乎隨時要離開,去往未知的遠方,給他的時間不多了。
他摸出一把精致的刀。這些年來,這把刀可以說是唯一陪伴他的親密情人了。這一舉動在喧鬧紛亂的酒吧里一點也不突兀,他面前的茶幾上還放著一盤水果,隔壁還有醉鬼拿著打火機嚷著要燒自己的皮褲。業(yè)內(nèi)的人大多喜歡用槍,或者其他更加先進直接的武器,而他卻堅持用刀。他覺得自己天生攜帶著古典基因,是屬于冷兵器時代的人,刀的清冷恰恰符合他本人的孤郁。他受過專業(yè)訓練,有這個自信。為此他吃了不少虧,有些江湖大哥找他報仇,他的刀自然難以抵擋快如閃電的子彈,于是他的身上不乏勛章般的窟窿。從前他用的是軍刀,現(xiàn)在的這把他故意做成水果刀的模樣,而材質(zhì)則來自于從他身體窟窿里挖出來的一粒粒子彈。不同型號的子彈金屬各異,融為一爐后,沒人知道究竟是更硬了還是更軟了,因為體驗過的人早已無法說出自己的感受。這把刀呈現(xiàn)出一種暗紅色調(diào),也許是合金的成色,也許是受了人血的染蝕。它誕生以來從未失手,可以說它是他在人世間最值得信賴的伙伴。
你好,請問我可以認識你嗎?夠直接、夠痛快,我喜歡,為了你節(jié)省彼此生命時間的這句話,我留在這座城市的最后一個晚上是屬于你的。其實我可以更加直接,畢竟認識你并不是每一個被你吸引住的男人的最終目標,你這么聰明,閱歷又如此豐富,一定明白我在說什么。既然你知道我懂,就沒必要多說了,我是一個行動派,而且對時間的安排具有一種近乎神經(jīng)質(zhì)的苛求,喝完手上這一杯我們就可以走了,隨便去哪都行。去你家吧,我想更多的了解你。呵呵,了解我是一件危險系數(shù)非常高的事情,小心明天早上,你人離開了,心還留在我這里。好久沒有人能夠取走我的心了,如果你行,我心甘命抵奉上。
以上是殺手(他)和目標人物(她)人生交集的第一段對話,酒吧這個環(huán)境給了他借口,他試圖接近她是違反了職業(yè)操守的,目標人物死后自己很容易被警方發(fā)現(xiàn)從而列入嫌疑人名單。但他沒有辦法,他必須創(chuàng)造下手的機會。通過五天的觀察,他對自己采取的話術很有信心。陪她步出酒吧后,兩人還去見了兩個男人,他知道,如果不是自己反其道而行之,估計獲得她這個夜晚的人就是這兩個男人中的一個。女人多少都會有點虛榮,她肯定更希望利用最后一個夜晚征服一個新的男人。她在一個高檔住宅區(qū)略微放慢了腳步,他知道她家到了。你叫什么名字?李紅兵。你果然是個直接的人。你不是喜歡嗎?我猜吧,這個大眾化的名字不過是你的信口胡咧,但使用一個晚上是足夠了,這也說明,你還沒有真正愛上我,我為你感到慶幸。他并不辯駁,盡管李紅兵確實是他的真實姓名,他早料到了她的反應,假作真時真亦假嘛。他并沒有禮尚往來地詢問她的名字,因為他早就從買主那里知悉了。他故意不問,可以給她兩種感覺:一種是他對她了如指掌;一種是他對她毫不在意。兩種感覺都足以削弱她那不可一世的驕傲鋒芒。果然,進入電梯后,面對凝滯逼仄的矩形空間,她的火唇閃現(xiàn)了幾下皓齒的雪光:我開始有點擔心了。擔心什么?你是我遇到的前所未有的高手,我擔心自己在令你愛上我之前會先愛上你,你大概是這座城市派來挽留我的使者吧。按你的說法,此時此刻你還沒愛上我呢,對于未來,我們又何必過慮,享受當下吧。進入小區(qū)門、大樓門、電梯門時,李紅兵有太多機會被監(jiān)控視頻拍到了,他在與目標人物較量腦勁的同時,已經(jīng)在暗暗留意周邊環(huán)境,謀算著得手后如何第一時間人間蒸發(fā)了。他有的是活著的身份。
她開的門,理所當然是她先進的門。不等李紅兵把門帶上,她已一邊徑直走向里間一邊順水推舟地脫下衣物,估計是要去洗澡,只走到三分之二路程便已一絲不掛。但由于是背對反向行走,李紅兵看不到什么實質(zhì)性的風景。吧嗒扣上門后,他的內(nèi)心作著思想掙扎:是果斷執(zhí)行任務呢,還是享用完人間極品再行摧毀?哪怕是第一次殺人時,他也不曾有過絲毫猶豫,更不會想到后果。但這次他不禁展開了聯(lián)想,如果選擇后者,自己的罪責會不會從謀殺升級為奸殺?誰會相信殺戮行為發(fā)生前受害者與陌生的施暴者之間會有一場你情我愿、你儂我儂的甜蜜溫存?他轉(zhuǎn)念冷然暗笑,憑自己久經(jīng)沙場的身手,根本不可能被捕,又談何定罪!但他著實驚出冷汗,這個女人令他荒謬了。在理智的敦促下,那把暗紅色的刀已經(jīng)緊緊握在了他的手上,他感覺到刀刃上那些亡靈正在咆哮、搖撼。他釘立在門邊,決定等她出浴,給她一個干干凈凈、纖塵不染地離開人世的機會。
足足等了四十分鐘她才出來,身后有仙氣飄舞。顯然有很大一部分時間她用來化妝了,嘴唇像妖精嗜了血。她的表情略帶一點嬌嗔,仿佛在埋怨他始終沒有粗暴地闖進浴室。拿著刀干嘛,是什么新花式嗎?想吃水果可以自己削,茶幾上有新鮮的圣女果。是我的美讓你看呆了嗎?怎么愣著不動?快過來抱我到床上,我洗完澡會腳軟,走不得路。你是想殺我嗎?我跟你素不相識,無冤無仇,為什么要殺我?如果你想劫財,要多少都可以給你,如果你想劫色,噢不,色根本不需要劫,你還有什么想要的?是別人派你來的嗎?是誰?一定是了,一定是我傷害過的某個人,告訴我是誰,我現(xiàn)在就打電話給他,我絕對可以改變他的想法。李紅兵一言不發(fā),聽得有點不耐煩,這個號稱喜歡直接和榨取時間的女人,自己反倒是個話嘮。也對,這樣的女人不適合做終身伴侶,只適合做露水情人,因此她是現(xiàn)在的樣子。他開始有點討厭她,但能觸動一個專業(yè)殺手的情緒,何嘗不已是一種成功,他不可能討厭一個無關緊要的人。女人突然褪下整件浴袍,屋內(nèi)隨即一片冰天雪地。我已經(jīng)是你手上的羊羔了,宰殺又何必急于一時,讓咱們共度美好一晚吧,明早你再殺我不遲,算是給彼此留個念記。我有絕對的信心,明早你就舍不得殺我了,或者說無力殺我了,不信咱們賭一把。
她猜得沒錯,買主正是她的一個老相識。這個老相識非常有錢,平日里以玩弄女人為樂,不想?yún)s遇上了一個以玩弄男人為樂的高手,極富男權(quán)主義色彩的自尊心遭到嚴厲打擊,迅速轉(zhuǎn)化為仇恨。他提出過要求,希望她只做他一個人的情人,他愿意給她一億元。給我一億元,太小看我了,盡管我沒錢,但我并不愁錢,男人們就是我的錢,我有的是男人,因此也有取之不盡的錢,一億元算個屁!他曾經(jīng)堅信人世間沒有錢解決不了的問題,但他不幸地遇到了例外,于是,他從一億元中拿出百分之一來聘請殺手解決這個例外。他搞來了一把槍,提供給李紅兵。李紅兵拒絕了,隨口說了個百試百靈的理由:槍聲太響亮刺耳了,不僅會驚擾寧靜的世界,還會嚇跑目標人物的靈魂。如果靈魂在被殺前就離開了身體,那么就只能殺死這個人的身體,其靈魂是不會疼痛的。你花十萬塊就可以隨便請個亡命之徒,但他們只能幫你殺死目標人物的身體,我收取十倍的費用,就在于我可以殺死目標人物的靈魂,讓其死后對自己曾經(jīng)在你身上犯下的罪行永遠懺悔、永遠恐懼。我這把刀是幾十顆子彈熔制而成的,一刀下去,就是機關槍的殺氣,萬箭穿心。
第二次見買主,正常來說,應該是李紅兵交差和收錢的時候,但李紅兵帶來的卻是一個疑問:我發(fā)現(xiàn)陳蔥珩有自殺的苗頭,她已經(jīng)在籌備著了,還有必要花力氣去殺她嗎?她為什么要自殺?你問我也沒用,我是殺手,不是心理醫(yī)生。這些天我觀察到她跟很多男人告別,一開始我以為她要出遠門,后來才明白她原來是在與人間永別。這番話出自一個殺手之口,著實令我難以置信,如果她成功自殺,你豈不是一分錢收不到,不僅退回預付款,還得支付天價賠償款?我沒有必要騙你。我當初就隱隱覺得不妥,我不應該找一個男殺手,沒有男人可以逃出她的溫柔鄉(xiāng)。
其實李紅兵并沒有半句謊言。那晚他從夢中醒來。他已經(jīng)好久沒有做過夢,尤其是甜蜜的夢。陳蔥珩的床上并沒有陳蔥珩。他下意識覺得自己疏忽了,目標人物很可能已經(jīng)逃之夭夭。他連忙翻身起床,迅速套上衣物,猩紅色的刀居然還放在柜頭。走到大廳,大步邁向正門,眼角余光卻瞥到沙發(fā)上有白影,扭頭一看,陳蔥珩正赤條精光地平躺著,兩眉中央透著一絲悲郁。茶幾上有一個打開的藥瓶子,旁邊散落著幾顆藥丸,地毯上也嵌著幾顆。他一拍腮幫,惺忪之意立即被驚退,他已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他來不及懷疑事件的真實性和合理性,就被自己無意識的一個吊詭舉動驚呆了。作為殺手的他,居然撥通了“120”電話。他給她披上了簡單的衣服后,坐等救護車到來。其間他一度覺得這是夢,轉(zhuǎn)念又想,做夢之人怎么可能會產(chǎn)生懷疑夢的想法,遂陷入精神的疲廢。搶救的全過程他都做著無知覺的配合,飾演一個普通人,警察過來問話,他就表示自己并不認識對方,本以為會是稀松平常的一夜情,卻不料竟會遇到如此荒謬的事情,在精神層面來說,他也是受害者。他接受了酒精和精神藥物檢測,并未發(fā)現(xiàn)異常。經(jīng)過搶救,陳蔥珩重回人間。他去看她時隱隱帶著一絲不安與恐懼。他已經(jīng)不是從前那個周身洋溢著古風的冰冷男人。但她自始至終沒向警察透露出他是殺手的身份。她的瞳孔像是兩個巨大的空洞,他甚至覺得她的黑眼珠也像是漂白了一樣。他知道她還會再去死的。他不知道還該不該殺她,于是他試圖從買主那里獲得答案。但買主最終給他的答案是:不能讓她得逞,一定要在她自殺之前把她殺了,我不能讓她有一個如愿的人生結(jié)局!買主字字鏗鏘,李紅兵驚異于那灼人的恨意。她究竟做過怎樣的傷害他的事???
作為這篇小說的敘事者,我是時候出場了。沒有第一人稱,又何來第三人稱呢?世界上沒有誰比我更了解李紅兵了,他的一舉一動都在我的眼皮子底下進行?;钤诋斚聟s堅持用刀解決問題,從一開始他就注定將是一個失敗的殺手。殺手是一份容不得有半點自我的職業(yè),應該毫無保留地服從任務安排,從客觀環(huán)境里選擇最直接有效的方法實現(xiàn)目標。古人是注定要作古的。他專注用刀,就意味著靈魂深處還有那么一絲篤定的人氣,因此,他即便不敗于愛情,也會敗于別的情感,這是人類與生俱來的宿命。我就是他手中的那把刀,子彈做的刀。我是寄居在刀上的一抹虛魂。在他用刀殺死第一個人時,我只是殘留在鋒刃邊的血肉混沌,后來每多殺一個人,我便增加一點力量,慢慢開始有了獨立的思想和情緒,像一個亡靈的綜合體。我似乎能與李紅兵心靈相通,洞悉他的每一個隱秘想法。后來我明白了,這把刀是由數(shù)十顆打進過他身體的子彈熔制而成的,那些子彈上也裹挾了他的精神氣息。我期待他用我終結(jié)更多的生命,這樣我就能越來越強大,相信終有一天我能真正成型,脫離刀身的局限,自由地存活于天地之間。但他令我大失所望,他居然對目標人物心生游移,甚至反過來還救了她。從那一刻起,我知道他已經(jīng)徹底毀了,而我的青春期也隨之偃旗息鼓了。之后很長一段時間,我的唯一作用就是給那個女人削果切菜。我很想劃破她的皮膚,嘗嘗久違的血腥,但我實在太饑餓虛弱了,動彈不了,偏離不了軌道。
愛情令人癡傻,李紅兵居然傻到向那個女人坦陳一切,包括買主的身份,并試圖從陳蔥珩口中獲知她與買主的恩怨情仇,天真地以為,揪出了主要矛盾,就能想方設法化解主要矛盾。他要救她。即便他不殺她,買主還會聘請其他殺手,因此他想徹底拔掉買主心中的那根刺。我倒覺得他已陷入迷局太深了,對于一個殺手來說,救她的辦法其實很簡單,那就是把買主殺了。這也有利于我茁壯成長,更上一層樓。作為旁觀者,我非常清楚,這個女人對所有男人都是一樣的,沒有一個男人可以真正占領她的心靈高地,但有些男人選擇臣服,有些男人選擇放棄,有些男人選擇分享。買主比較另類,選擇摧毀,其實不見得是經(jīng)歷的特殊性所致,而是每個人的想法不同,問題的關鍵在于買主,外因通過內(nèi)因起作用,僅此而已。好的殺手必須是一個純粹的人,想法越簡單就越有效,越直接就越成熟。李紅兵殺過一個叫蘇天樞的作家,蘇的靈魂給我?guī)砹怂拈喿x記憶:米蘭·昆德拉說過,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fā)笑。這句話用在李紅兵身上是再貼切不過了。他糾結(jié)的問題無非就是:殺手有沒有必要去殺死一個將死之人?殺手有沒有權(quán)利去剝奪一個人尋死的權(quán)利?這類問題在上帝或者我看來都是無比幼稚的。只要把未來完全看作不可知與不可控,答案就在當下。
你為什么想不開呢?在我看來,我并不是想不開,我只是作出了眾多選擇的一種罷了。人一死,就什么選擇都沒有了,你何必為了一個選擇而放棄所有的選擇呢?你又沒死過,你怎么確定死亡不會帶來比生存更多的選擇!你的想法太奇怪了。你的想法不見得就比我正常,你本來是要來殺我的,到頭來卻救了我,這不是很悖論嗎?那個女人問出了我也想要問的問題,令李紅兵一時語塞。愣了一會,李紅兵換個角度不依不饒:那你作出這個選擇的理由是什么?很久之前我愛上了一個男人,最近他死了,他一生孤獨,我決定下去陪他。那他一定是你此生最愛的男人吧?不,他只是我愛上的眾多男人中的一個。呵呵,你為了眾多男人的某一個,而作出眾多選擇的某一種,聽起來也很是般配,只是我很難理解,他不是你的唯一,換言之,也就不是你的全世界,他走了你的世界還在,你為什么會像走上殉情的道路般?讓你殺我的那個人,他身邊也有那么多女人,有什么資格要做我的唯一,又有什么道理在得不到滿足的情況下買兇殺我?那你就忍心拋下那么多你愛的男人?如果他們同時也足夠愛我,那么自然會跟著下來陪我,那些選擇放棄而茍活的人,就談不上是被我拋棄了。我插個我關心的問題哈,截至目前,你愛上我了沒?等我死了,你也跟著下來,你才有資格問我這個問題,屆時我也會如實作答。你還惦記著要死?。窟@個問題居然出自一個殺手之口,真是可笑。正是因為我見證了太多死亡,我才備感生存的可貴。李紅兵,咱倆是兩個極端的人,你是一個溯古歸源的人,而我是一個心向未來的人,你覺得一死萬事休,因此你從事殺人的勾當,骨子里就是希望通過死亡來懲罰人類,而我卻認為,死亡是一切的開始。那我們現(xiàn)在是什么狀況?漫長的人生啊,不過是人類的第二重孕育,死亡才是真正的出生。正如蘋果,對于吃它的人來說,厚碩的果肉才是價值所在,就像是人生。但回到蘋果自身,果核里的種子才是真正的生命,果皮是第一重保護與滋養(yǎng),果肉是第二重保護與滋養(yǎng),換言之,果肉不過是第二重果皮。當果皮和果肉都腐爛死亡了,種子便開始新生。
后來,李紅兵和陳蔥珩又做了一次愛,狂風驟雨式的。陳蔥珩壓在李紅兵身上,仿佛熱浪一下一下地撲蓋過來,令他窒息。她的身體熱汗不斷,李紅兵感覺她不是在流汗,而是用億萬個毛孔盡情盡興地流淚,匯成了一片悲傷的大海。兩個人的賣力有共同出發(fā)點,都希望對方可以更愛自己。李紅兵看作是一種拯救,用愛挽留陳蔥珩,打消其自殺的念頭;陳蔥珩則渴望擁有女王的權(quán)威,要求李紅兵無條件服從。海晏河清之后,陳蔥珩利用李紅兵的疲憊喘息期提出了想法:我覺得我已經(jīng)足夠成熟,熟透了,我可以壯闊地邁向死亡之門了,你是殺手,希望你可以成全我,我想死在你的刀下,死后我們將愛恨交纏、永不分離。聽到她這句話,我張開了血盆大口,露出鋸齒紅光。我非常振奮,看來可以飽餐一頓了,多增加一分力量,多收獲一個靈魂,我特別想收獲這個女人的靈魂,收獲了她的靈魂就是同時收獲到她身后眾多男人的靈魂。
你這種算是他殺,還是自殺?李紅兵無力地問道,繼而陷入了思維的兩難。不久之前他還在掙扎苦惱究竟應該讓陳蔥珩以他殺還是自殺的方式離開人世,所謂他殺,自然是通過李紅兵之手抵達死亡,卻不曾想,這個奇怪的女人竟然輕而易舉就把他殺和自殺合二為一了,比如買兇殺人,殺手只是工具,買主才是殺人者,而陳蔥珩的買兇殺己,她是買主,是殺人者,她又是目標對象,是被殺者,這不就是一種自殺嗎?但她自己又不用動手,動手的是李紅兵,這又可以看作是他殺。當時我被擱在了床頭柜上,刀身已感覺到李紅兵散發(fā)出來的寒氣,刀面像鏡子一樣雪亮。他正用喘息掩飾著自己強忍的顫抖?;钪娜硕紱]經(jīng)歷過死亡,也沒有一個死人能回來告訴活著的人死后的情況,你如何判斷死后的世界比活著更美好、更精彩?你是懷舊主義者,因此你覺得過去一定比現(xiàn)在好,而我是樂觀主義者,我認為未來一定比現(xiàn)在好,死亡就是每一個活著的人的終極未來。
我聽著覺得十分可笑,死前她隨便做她的女王,但死后她就只能做我的奴姬了。人死后靈魂會拆解成很多瓣,可以肯定的是,死后她的靈魂至少有一瓣由我主宰。生前她有權(quán)拒絕把任何男人當作唯一,到了我這兒,就沒有任何選擇的余地了。管他什么殺,結(jié)果都是一樣的。于我而言,意義不同,如果這是自殺,那么我只是工具;如果這是他殺,那么我是人。你錯了,即便是他殺,你也只是工具,別忘了,你殺我并非出于你自己的想法,殺手永遠都只是殺人的工具,差別只在于誰買你這個工具。李紅兵恍然意識到自己連做人的權(quán)利都被剝奪了,還有什么資格去思辨、去憐愛、去苦熬、去極樂?何不簡單直接一點?于是一拍床頭,手起刀落,滿褥鮮血,萬籟俱寂。
好吧,讀者們,我承認上面的記敘我隱藏了自己,我壓根不是什么子彈做的刀,刀又怎么可能有思想、會傾訴呢?我是控制不好自己的情緒,把握不好自己的心理,只好采取迂回戰(zhàn)術,把貼身之物推到臺前。使用第三人稱可以讓我盡可能冷靜,但顯然還達不到預想的效果。人生充滿了謊言,小說又豈能少得了欺騙。我沒有選擇將欺騙進行到底,無非是在展現(xiàn)著小說的虛構(gòu)本質(zhì)。正是因為小說戴著虛構(gòu)的面具,我才敢于在里面坦陳真實的經(jīng)歷。如果有人問我這是不是真的,我會非常高興地回答:你的問題價值很高,它說明我的小說是成功的。我可以很誠實地說:我之所以選擇在后面跳出來,自我暴露身份,是我的想象力出現(xiàn)了問題,我用那把刀殺了那個女人,我實在不忍心想象她的一瓣靈魂被收入刀身后悲慘的下場,怪只怪我一開始就把刀的世界想象得過于殘酷,是我搞砸了一切,我敗于自己給自己下的套。我堅持用刀不用槍,因為刀才是獨立的武器,即便放著不動,也沒人敢輕易觸碰,但槍則必須依賴子彈,兩者缺一不可,單獨存在時沒有絲毫殺傷力。子彈是鉆洞,刀是切縫,我個人偏好于開闊的方式,割裂才夠爽快。也許有人會對我殺手的身份產(chǎn)生懷疑,我不想多做辯駁,一個動了真情的殺手已沒有資格再自詡為殺手。殺她我一點也不后悔,既然她覺得我不是人,那我也沒必要讓她繼續(xù)是人。我也想好了自己的結(jié)局,我不想繼續(xù)做人了。我不繼續(xù)做人,是為了可以真正做一個人。這里是有點繞,我對腦袋里亂成一團糨糊的狀態(tài)已有所察覺。我在鋒利的刀刃上行走,一失足便將墜入無邊的瘋狂。
我二十歲出頭便已殺過人,而且是合法的。我是一名狙擊手,射擊拿過冠軍。我跟公安部門合作緝拿毒販,擊斃過幾個挾持人質(zhì)的頑固分子。人性啊,是由神性和獸性組成的。我慢慢發(fā)現(xiàn),自己在殺人過程中會產(chǎn)生一絲微妙的快感,每次順利爆頭,我的心臟都會在胸腔里冉冉跳舞,不是緊張激動,而是一種類似于愛情的亢奮愉悅。沒有其他消遣,我就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時間來讀書,讀哲學和文學著作,把自己的雙眼熬壞,體檢客觀地呈現(xiàn)出我視力的嚴重下降,已不適合從事高強度的狙擊工作,我被順利調(diào)離。我沒有再摸過槍,但內(nèi)心那點隱秘的癮還在,鬼使神差之下,我走上了以人頭換金錢的道路。我一直在控制自己,希望有朝一日可以徹底斷癮,回歸正常生活。于是我堅持用刀,因為我知道用槍只會使我越來越迷亂、越來越癡狂,槍火會把我點燃,槍聲仿佛是世界鼓勵的掌聲,扣動扳機更像是我與魔鬼拉勾妥協(xié)。我每揮出一刀,其實都是在切割癮根,我相信終有一天我會與過去一刀兩斷的。但客觀現(xiàn)實是,我的掌控越來越無力。要切斷癮根,最后一刀只能揮向自己的喉管。在殺死陳蔥珩后,我曾想過先去殺了買主再自殺,好替她報仇,但轉(zhuǎn)念我就改變了主意,我去殺買主,不正恰恰證明了買主是主謀,而我不過是一件可憐的殺人工具!我在內(nèi)心努力說服自己,殺陳蔥珩是我自己的決定,我是有主見和獨立思想的人。我甚至不允許殺她是出于殺人的癮,那是獸性的表現(xiàn),同樣無法讓我確切地感覺到自己是人。李紅兵,你殺她一定是有動機的,你非殺她不可!
回顧我一生所殺的人,有潦倒的偵探、墮胎的中年女人、口若懸河的詩人、老了的流氓、不歸路上的毒梟、上訪的老太太、因丈夫出軌而出軌的少婦、不肯原諒自己母親的孩子、白日夢癥的患者,以及這個想要自殺的陳蔥珩,等等。無論是受人之托,還是主觀意志,我發(fā)現(xiàn)沒有一個是我非殺不可的,沒有一個我能找出充足的動機。如果他們其中某個人復活,我已說服不了自己再一次把他殺死。人有什么權(quán)利去剝奪別人的生命呢?薩特說過:他人即地獄。即便如此,人又有什么權(quán)利去毀滅地獄?不去地獄的唯一合法途徑就是繞開地獄,離他人遠遠的。把他人推向萬物,人甚至無權(quán)殺死眾生任意之一。人唯一有資格、有充足動機和理由殺死的對象,只有自己。
海明威曾說:一個人可以被毀滅,但不可以被打敗。一個殺手面對的不僅僅是心狠手辣的仇家,還有鐵石心腸的疾病,殺人不被打敗的唯一辦法就是主動戰(zhàn)勝死亡,自己把自己打敗,這一過程的反面,正是自己戰(zhàn)勝自己,至少是個和局。我選擇在一個人頭攢動的廣場中央掏出暗紅色的刀,這里立著十二根擎天柱,似乎把天地撐開了,我在裂縫里感覺到空氣新鮮。我覺察到有人在跟蹤我了,隱秘處藏著無數(shù)雙眼睛,我必須盡快下手。只是可憐了我多年來形影不離、早已渾然一體的刀,從此天涯陌路,留它遺世獨立。萬物有靈,我相信它會孤獨、會落寞、會悲痛,會被當作垃圾埋土降解,或是輾轉(zhuǎn)于一只只冰冷的手,沒人能讀懂它泛出的幽幽血光。我站定不動,人流在四周穿梭交織。過去由于殺過太多陌生人,我養(yǎng)成了一個習慣,行走在路上,總會想象迎面來的人如果我要殺他我要如何下手,想象這些陌生的面孔在瀕臨死亡的瞬間瞳孔放大、嘴角歪硬的樣子,想象他們發(fā)自靈魂深處的驚叫。但這一刻我大腦一片空白,舒服美好的空白,像一個嬰兒,在我身邊的不是一個一個的人,而是一片模糊混沌的人類。我把刀子從袖口亮出,刀身平放,右手握住刀柄,左手托住刀尖,緩慢舉向喉管。在距離目標位置三厘米之處刀子停滯下來,繼而像成熟的果子一樣從我的肢體脫落開去,咣當?shù)乖谠剖孛嫔希@是我在徹底失去意識前聽到的最后一個音符。而倒數(shù)第二個則是不知道哪個方向的遠處傳來的一聲輕描淡寫的槍響。我獲救了。
責編:王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