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建紅
每天上下班的路上,總會碰上一些年輕人在路邊散發(fā)傳單,“不好意思,打擾您一下,這是某某健身房的優(yōu)惠券,辦一張年卡只需要398元,超級劃算”,諸如此類。他們手上推銷的產(chǎn)品大到海邊的海景房,小到家居生活中的尋常物件兒,不一而足。許是經(jīng)歷了這么多年市場大潮的洗禮,對各種打折促銷早已見怪不怪,所以真正駐足的路人并不多??吹侥切┠贻p人在凜冽的寒風中,從早晨辛苦地吆喝到傍晚,卻遞不出幾張傳單,也頗讓人心疼。不過路人的心態(tài)也能理解,在大街上隨便看看你的傳單,就讓我把真金白銀交給你,辦一張不知能否兌現(xiàn)的卡,你憑什么讓我相信你?
這幾年人們的警惕性確實是提高了不少,這也難怪,看看那些臨街的店鋪,一年半載的就有可能易主,前幾天還在賣面包呢,過幾天可能就換成了擦皮鞋的,你剛在這家美容店辦了張優(yōu)惠卡,再去的時候變成了干洗店。存在卡里的錢取不出,消費者只好去維權(quán)。
人們在消費中保持一定的警惕性固然是應該的,不過將其發(fā)展到對周圍的人和事物均持懷疑態(tài)度,則有些反應過度了。之所以如此,固然有這些年來行騙者確乎增多有關,不過“無商不奸”的古訓,也有深廣的影響,而且這一點還可以從古代法律中得到佐證,比如說在明朝的法律中,就有在糧食中摻水摻沙,比照在官鹽中摻水摻沙進行處罰的規(guī)定,這似乎從反面印證了“奸商”的存在。其實,商業(yè)社會中雖然不乏奸詐的商人,但“無商不奸”則難免有以偏概全之虞。而且因為法律規(guī)定了那樣的條文,就認為當時的社會上到處是奸詐的商人,這樣的論證也能很牽強,就像我們不能因為今天的法律中有對詐騙罪的規(guī)定,就認定社會上的人都是騙子一樣,因為充其量這只不過是法律導引和預防功能的呈現(xiàn)而已。
在清末時,北京城里信譽最高的金融機構(gòu)是恒和、恒利、恒裕、恒源這“四大恒”。當時,那些留著辮子的金融家是這樣維系自己信譽的:同治末年,四恒之一的恒和銀號關門歇業(yè)了,為了收回在外流通的銀票,在四牌樓西邊路北租了一間門面房,掛上了一個錢幌子,不做生意,專門等候人來兌現(xiàn)。如此等了20年,直到光緒庚子年才關門。恒和銀號對社會倫理和商業(yè)倫理準則的恪守,到了其“恒”如此的程度,這的確是我們民族“自生社會”曾經(jīng)育出的果實。
不過,在前現(xiàn)代社會,人們彼此之間的信任,以及像對“四大恒”這樣銀號的信譽,主要還是建立在對個人或其“東家”德行或品行了解的基礎上,而這些“東家”們之所以如此自律,也與其時社會的相對較少流動有關。正如費孝通先生在《鄉(xiāng)土中國》中為我們提供的分析框架那樣,在熟人社會里,禮俗、德行是人際交往的基石,而在陌生的工商社會中,商業(yè)往來中對諾言的踐履,則主要靠法律制度的制約。一位在美國的朋友給我講過她親身經(jīng)歷的故事。前些年,她在一家經(jīng)營中國家具的店里買了一套紅木家具,家具是從中國運過去的,老板也是中國人。按照美國法律的規(guī)定,銷售出去的商品均可無理由退貨。在購買家具時,朋友問商家將來是否可以無條件退貨時,導購員答應說沒問題。朋友的老公是美國人,他要求在購物單上必須標明能退貨,且退的時候必須是退現(xiàn)金,因為有的商家會打擦邊球,退給你購物券,讓你將來還得在他們的商店買東西。后來因為要買與家具配套的凳子時,發(fā)現(xiàn)家具有開裂的可能,朋友心里覺得疙疙瘩瘩的,于是要求退貨。然而原來熱情的導購及老板都立馬變了臉,她打過去的電話老板一概拒接。于是朋友給她的信用卡公司打電話說明情況,并將寫有退貨且退錢的購物單傳真過去,很快信用卡公司就把購物款返回到了她的賬上。過了兩月,商店老板派人將家具拉了回去,因為如果他不拉的話,損失的只能是他自己。如此看來,在美國這樣高度商業(yè)化的社會里,人們之間的交易往來并不是靠彼此的了解和信任,而是靠一套完善和健全的制度。假如在工商社會中的交易,只能寄希望于遇到“四大恒”那樣的東家時,交易成本無疑會大幅增加,而許多交易也將無法進行。所以當我們遇到在路邊搞促銷的商家時,油然而起的不信任是很正常的。因為只有構(gòu)建一種完善的制度,營造出讓制度正常運行的氛圍,人們才有互信的基礎。
(摘自《方圓》)